四
正在卸魚貨的漁船與克拉威爾帆船是一片混亂,工頭大聲辱罵、欺負那些黑皮膚的卸貨工人,他們兩兩成對地工作,因大魚簍上滴下的水全身濕答答,手上、臉上都是魚鱗。整個里斯本的民眾彷彿都來趕集了。七個太陽一直在吞口水,好像過去四年戰爭累積的飢餓,此刻正使逆來順受與自我控制潰堤。他覺得自己的胃都揪在一起了,眼睛本能地尋找那位野餐的女人,想看她在哪裡,還有她那位安靜的丈夫,搞不好正盯著經過的女人,猜想她們是不是那些英國女人,反正男人都需要做點夢。
暮色已至,七個太陽要找個地方過夜。他跟一位也從軍過的艾瓦斯有點交情,艾瓦斯比他老練,現在靠當皮條客維生,晚上需要有地方,最近天氣暖了,在望德修道院牆邊,靠近橄欖樹叢的地方有幾間廢棄的小屋,就成為他利用的好地點。
里斯本到了,就在那土地之上,有著高牆與高樓。船在里貝拉靠岸,船長沿著碼頭操控船隻,三角帆已經提前降下了,划槳手們分工合作,靠岸這頭的人把槳舉起來,另一邊的人則繼續划著維持穩定,等最後一輪舵轉完,就從人們頭上拋下繩子,如此彷彿河的兩岸突然被接在一起了。因為退潮,碼頭顯得相當高,巴達薩幫了那位野餐的女人與她的丈夫,故意踩了那位愛開玩笑的人一腳,那人不敢吭聲,巴達薩隨後抬起腿,縱身一跳到岸上。
艾瓦斯接話說,這是個可怕的虐殺,可憐的女人一定是被活活分屍,因為對待屍體這也太準確了,為什麼這樣說,你看被切割的都是敏感卻不會致命的部位,只有喪心病狂的人才會犯下這種罪行,這種事情從未在戰爭中見過。七個太陽,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戰場上看過什麼,講起這個故事的傢伙趁著空檔,又把故事接下去,後來失蹤的部分都找到了,隔天頭與一隻手在瓊奎拉被發現,然後在博阿維斯塔發現了一隻腳,從手、腳與頭部看出是個優雅有教養的女性,臉看起來年紀不會超過十八到二十歲,她的頭被裝在一只麻袋中,裡頭還有內臟與身體的其他部位,被切下的乳|房像橘子一樣,還有個三、四個月大的小孩屍體,被用絲線勒斃,即使在里斯本什麼都已見怪不怪,但這種事情還真是沒有。
天一亮,他就起身了。天空一片澄明,即使最微弱的星也看得見。今天是到里斯本的好天氣,至於要留在那裡還是繼續行程,以後再說。他伸手到背包拿出他的破靴子,從阿聯特丘後就再也沒穿過,因為如果穿了,大概也撐不過這段路。他需要右手有新技術,左手斷臂也一起並用,從頭學著穿鞋,要不他的兩腳都會是水泡與老繭,雖然以前他也習慣赤腳走路,還沒有當軍人時是這樣,後來當軍人也是如此,省著吃飯錢連鞋底都買不起,更不要說再多買雙靴子了,沒有人的生活比軍人更糟糕。
巴達薩朝通往羅西奧的大道走之前,到奧利維拉的聖母堂做了彌撒,還跟一位對他有意的女人眉來眼去,這種遊戲之舉很平常,因為既然男人女人分成兩邊,自然就開始交換情書,用手勢、手帕與咬嘴唇、眨眼睛傳遞訊息,只要不過分到幽會與私定終身,都不算什麼罪過的事,不過巴達薩遠道而來,一路風塵僕僕,沒有錢買飾品與絲帶,所以還沒有約到會就離開教堂,走上大街朝羅西奧而去。今天似乎是女人的日子,從窄巷裡出現了十多個女人,被黑人警衛隊手拿棍棒圍住往前趕,幾乎都是金髮美女,有著清澈的眼睛,顏色或藍或綠或灰。七個太陽問道,這些女人是誰,旁邊一個男人還沒說完,他已經猜到她們可能是那群被船載來的英國女人,卻被狡猾的船長丟在這裡,要不讓她們留在美麗的葡萄牙,現在的辦法就是讓她們去巴貝多島,這裡太受外國妓|女喜愛了,因為在這裡沒有巴別塔的混亂問題,只要講好價錢,就可以像聾啞人士一樣進出這些地方。不過船長說全部有五十多個女人,這裡沒超過十二個,其他人怎麼了,那男人解釋說,不少人早被逮了,但也有漏網之魚,有些人藏得不露痕跡,也許是因為她們已經知道英國人與葡萄牙人有什麼不同。巴達薩繼續往前走,承諾聖本篤會獻給他一個心型蠟,如果可以,一輩子至少讓他感受一次,那美麗的英國女郎,高䠷苗條碧眼,如果人們會在聖徒的節日時,來敲敲教堂的門,請求給點麵包,而急著找好姻緣的女人,也會在週五來做彌撒,那一個軍人向聖本篤求個英國女人,只要一次,別就這樣死了,反倒是邪惡。和圖書
大夥陷入一片沉默,個個是義憤填膺,而圍牆那頭的修女,此刻連一聲也沒吭,七個太陽正色說道,戰爭還比較仁慈,因為戰爭還是個小孩吧,艾瓦斯質疑說。之後再沒有人說話,一干人等便各自睡去。
這個看來髒兮兮的傢伙,拿著一把好劍,衣服卻全然不配,甚至光著腳,但還是有軍人的樣子,他的名字叫巴達薩.馬堤烏斯,人稱賽特-索伊斯,或七個太陽。他因為左手在卡巴耶洛被砲火擊碎,手腕以下遭到截肢,再也無法替軍隊效力而被解職。去年十月我們在卡巴耶洛野心勃勃地出兵一萬一千人,結果卻落得折損兩百兵員,僥倖存活的,也被西班牙從巴達霍斯派來的騎兵追趕得潰不成軍。我方撤退至奧利文薩,雖然巴卡羅塔的戰利品還在,卻因為心情低落而高興不起來,行軍十里格完全沒價值,不僅又走了同樣遠的路回來,結果只留下戰場上死傷無數,以及巴達薩的半隻手。因為好運,也或許是拜他圍在脖子的肩胛紗帶所賜,他的傷口沒有壞死,用止血帶止血時血管沒有因此爆開,幸虧醫生的技術好,只要弄開肌腱,毋須動用手鋸切除骨頭。七個太陽身強體壯,用藥草敷了敷斷臂,兩個月後傷口就完全好了。
於是聊天又回到原先的話題,他們聽著一位鍍金工人的故事,他想娶一位寡婦,但人家不要就刺傷她,因為不得其所願就這樣死了,事後男子還跑到聖三一教堂躲起來;然後也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她因為痛斥丈夫走上歪路,竟然被對方用劍從頭到腳砍傷;還有一位神職人員,因為跟人暗通款曲,被賞了三個大大的疤。全部都是發生在四旬齋期間,可見真是個熱血沸騰與脾氣壓抑的時節。不過八月也沒有比較好,我們看看去年,就發現了一具被支解的女屍,被砍成十四或十五個屍塊,正確的數字無法證實,不過可以看到https://m.hetubook.com•com身體比較脆弱的部位如屁股與小腿,曾遭嚴重的暴力毆打,肉都從骨頭上剝落了,屍塊被丟棄在柯多維亞,有一半在塔若卡伯爵還沒完工的房子,另一半則是在比較下面的卡德艾斯,因為很明顯所以很快就被發現,既沒有掩埋,也沒有扔進海裡,似乎是要故意曝光,以激起大眾的恐懼。
七個太陽到阿德加列加時已經是黃昏。他吃了炸沙丁魚,喝了一碗紅酒,所剩的錢只夠明天的旅費,更別說要投宿客棧,於是他就在屋簷下,裹著斗篷在車子底下將就睡著,還亮出左手以鐵釘自衛。那夜平靜。他夢見在卡巴耶洛的戰役,知道這一次葡萄牙將成功得勝,因為前頭有巴達薩在,他右手拿著那隻斷掉的左手,這神物讓西班牙人擋不住也趕不走。等到他醒來,天都還沒亮呢,他感到左手臂一陣刺痛,不過這沒什麼好驚訝的,因為手上多了隻鐵釘。他解開繩子,可能在晚上,加上車子底下一片漆黑,巴達薩的幻覺很強烈,即使眼睛看不見兩隻手,也不認為它們都不在。他把左手臂靠著背包,蜷曲在斗篷中再度沉沉睡去。至少現在不用戰爭。也許有了點殘缺,但仍然活著。
艾瓦斯補充了一些他知道的後續發展。國王下令張貼告示懸賞一千克魯薩多找到凶手,不過已幾乎過了一年還是沒有,大家很快就明白到,我們對凶手並不理解,這樣的凶手不會是鞋匠或裁縫,他們只會剪裁材料,而這女人卻被處理得非常有技巧與科學,支解這麼多身體部位卻沒有絲毫差錯,骨頭一根一根分解,連派來調查的外科醫生都認為犯案者受過專業的解剖訓練,就差沒有承認連他們也沒有了解這麼多。修道院的圍牆後,傳出修女們吟誦聖歌的聲音,她們完全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沒有懷了小孩且付出慘重代價。巴達薩接著問,後來沒有更多發現嗎?也沒有發現死者是誰嗎?沒有,死者沒有凶手也沒有,後來還把她的頭掛在救濟院門口,看是不是有人認得,不過完全沒用;這時其中一個鬍子灰白的傢伙,本來一直不吭聲,突然說,肯定是城外的人,如果是這裡的居民,少了個女人就會開始有人講閒話的;搞不好是某個父親因為一些不名譽的事情,決心殺了女兒,然後把屍體支解,用騾載著或把屍塊藏在推車上,在城裡到處棄屍,而且或許,他還會在住家附近埋一頭豬,假裝是那被謀殺的女孩,跟鄰居說他的女兒死於天花或者身體都腐化流膿了;如此裹屍布就不會被打開,人為達到目的,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七個太陽慢慢走著,里斯本沒人等著見他。至於瑪弗拉,因為加入國王陛下的步兵團也已經離開好多年了,父母如果還記得他,可能會以為他還活著,因為沒有人說他死了,或者也可能相信他死了,因為他們無法證實他仍在世上。總之,時間終會讓一切真相大白。此刻豔陽高照晴空無雨,鄉間處處是鳥語花香。七個太陽把鐵具放在背包,因為有些時候,有時是很長時間,他會想像自己感覺到手掌的存在,彷彿它還在手臂的末端,想像自己是完整的給他極大的快樂,就像查爾斯與菲利浦也會完好無缺地坐在他們的王座上,等戰爭結束,他們就會有王位可坐了。七個太陽很知足,只要他不去看自己的手不見了,甚至還能感覺食指的指尖發癢,想像正用拇指在抓癢。等到今晚進入夢鄉,如果他在當中瞥見自己,他會發現什麼都沒有失去hetubook•com•com,還可以用兩隻手掌捧著疲倦的頭顱。
巴達薩整個下午都在附近街道遊晃。他在聖方濟修道院的大門喝了一碗湯,問人家哪些弟兄會救濟最慷慨,然後仔細記下其中三個進一步探訪,奧利維拉的聖母堂弟兄會,剛剛去過了,是糕餅師傅的主保聖人,聖埃洛伊弟兄會則是銀匠的主保,而迷途兒童弟兄會,就是他本身的處境,儘管童年記憶所剩不多,確實遺失了,也許有一天會找回來。
巴達薩把鐵具放在背包還有另一個正當理由。他很快就意識到,每次戴上它們,特別是鐵釘,人們就拒絕救濟他,或者只給一點點,雖然他身後那把劍,讓他們覺得怎麼樣都要給幾個銅板,即便人人都帶著劍,甚至是黑奴,但就是沒有職業軍人的完美架勢,搞不好隨時都會出手。所以除非這些旅人人數多,不怕遇到綠林好漢半途攔路,要不他請大家行行好,救助一個失去手,要不是奇蹟出現還可能丟掉性命的可憐士兵,這些人也怕乞討後來變成強盜,總是會丟錢到他手上,對巴達薩來說,這隻右手價值連城。
七個太陽漫步穿過魚市場。賣魚婦在叫賣拉攏客人,為爭得注意,奮力揮動滿是金手環的手臂,邊保證邊拍胸脯,上面全是用巴西黃金做的項鍊、十字架、小飾品與鍊子,還戴著又長又重的耳環,誰的耳環越華麗就越有身價。事實上在這些髒兮兮的人群中,她們是出奇地乾淨,好像手再怎麼動,就是不會留下魚味道。在鑽石商家旁的客棧門口,巴達薩買了三條烤沙丁魚底下配著一片麵包,他邊走邊吹,小口吃著,往皇宮廣場的方向走。他走進一家可眺望廣場的屠宰場,貪婪地望著那些大片大片的肉,一具具剖開的豬隻牛隻掛滿整個屋內。他答應自己只要有錢可買就要大吃烤肉,卻沒想到很快他就會來這裡工作,幸虧教父的力保,同時也拜背包裡的鐵鉤所賜,因為不論剖開牲畜、清除內臟與撥掉層層油脂,它都能派上用場。除了血,這地方很乾淨,所有牆都鋪上白磁磚,除非在秤斤兩上不老實,不會出什麼差錯,因為這裡的肉又軟又健康,是真正的好肉。
軍餉所剩無幾,七個太陽在艾芙拉行乞,直到錢夠向鐵匠與馬具商買個鐵鉤當手用。那年冬天他就這麼過了,把得來的錢撥走一半,剩下的一半留做旅費,其餘的才是酒菜錢。等他付清要給馬具商的最後一筆錢,也拿到鐵鉤以及訂作的鐵釘,已經是春天了,巴達薩一心認為,這樣他就有了與眾不同的左手。精心製作的皮件天衣無縫地接在鑄鐵上,為更加牢固,還有兩條長度不同的帶子綁著手肘、肩膀。巴達薩動身時,傳出貝拉的駐軍會停留原地,不會來援助阿聯特丘的軍隊的消息,然而此地的糧食短缺情形比其他地區還要嚴重得多。軍隊不僅衣裝殘破,幾乎是衣不蔽體,無鞋可穿,士兵們向農民偷糧,拒絕上場作戰,有不少人乾脆投靠敵營,但有更多人逃到人煙稀少的地方,為了溫飽動手搶劫,且強|暴路上遇到的良家婦女,總之就是報復同樣絕望的百姓,要這些沒有對不起他們的人一起陪葬。巴達薩走的是通向里斯本的主要幹道,傷殘落魄的他被奪走了左手,一部分在西班牙,一部分在葡萄牙,而這一切只因為一場決定誰能登上西班牙王位的重要戰役,是奧地利的查爾斯或是法國的菲利浦,但沒有一個是葡萄牙人,不管是四肢健全或是傷殘的,而身為士兵,在戰場上留下斷手斷腳甚至喪失性命是命運
和_圖_書,且貧無立錐之地。七個太陽離開艾芙拉後,經過蒙提摩,既沒有同伴帶路,也沒有僧魔幫助,但他還有一隻手。
過了佩果埃斯,就進入一大片松林,從這裡開始是沙質地,巴達薩用牙齒在斷臂綁上鐵釘,必要時可做為匕首使用,那個時代這類致命武器是被禁止的。所以這樣說起來,七個太陽就是特權人士了,有鐵釘與劍的雙重防衛,幽暗的森林也能通行無阻。他還真殺了一個人,碰到兩個打劫的人,雖然他已大聲嚷著自己沒錢,不過既然我們剛從戰場回來,已經看過太多死人,此事就不再贅述,唯一要提的是他把鐵釘換成鐵鉤,這樣比較容易把屍體拖離馬路,也證明兩個工具都有用途。逃走的盜賊在松樹叢中又跟蹤了他半里格,最後放棄,只能遠遠地繼續臭罵,雖然實在看不出來這樣有什麼用。
巴達薩成了臨時的客人,畢竟是個新朋友,雖然也參與談話,但只有是與不是兩句話,巴達薩藉口說手拿著背包要休息一下,把鐵鉤從斷臂拔下來,他不希望鐵釘讓艾瓦斯與這群人頭暈目眩,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致命武器。所以同在一個屋簷下的六個人,既沒有人受傷,也沒有出手傷害別人。
除了幾個銅板,巴達薩口袋裡沒幾毛錢,叮叮噹噹地反而是背包裡的鐵具,在一個他不太認識的地方上岸,他得決定接下來要往哪走,到瑪弗拉,他只會發現單手拿鋤頭很難,或者到皇宮去,也許流的血還可能拿到點救濟。在艾芙拉就有人如此建議,同時也說,必須長期、多次的請求,還要找到教父教母擔保,然而經常講到聲音啞掉,甚至臨死前連一個銅板的樣子都沒看到。真的無效,你就跑去弟兄會,或者是修院門口,都有提供一碗湯與一片麵包。再者,一個失去左手的人,還能有右手向路人乞討,已經沒什麼好抱怨。或者還需要有尖利的鐵釘。
船長升起一面小小的三角帆,讓風帶動潮水,然後這兩者再帶動船。負責划槳的,因為喝了酒與一夜好眠精力充沛,划得又穩又從容。船繞過凸出的地角,遇到了強勁的水流與退潮,彷彿是一趟天堂之旅,陽光照得海面閃閃發亮,還有兩群海豚,一前一後從船前方橫渡,牠們的皮膚黝黑有光澤,拱起的身子彷彿想努力飛上天空。而另一邊,遠處海面上聳立的,正是里斯本延伸出來的城牆。看得到位居高處的城堡、教堂的鐘塔,底下才是錯落的低矮房子,成群的三角牆隱約可見。船長開始說話了,昨天發生了件趣事,是不是有誰想聽,人人都有興趣,畢竟路途遙遠,總需要有點事情消磨時間。事情是這樣的,船長說,英國艦隊昨天進港停泊,就在山托斯海岸前方,正載著部隊要往加泰隆尼亞支援前線等待的軍隊,隨著艦隊前來的,還有一艘船載著一群要被流放到巴貝多島的人犯,同行的還有約五十名英國妓|女,去弄出一個新天地,反正在這些地方好人與壞人都能去。不過船長是個邪惡的人,他想這些人留在里斯本會更好,所以決定減輕貨船的重量,把女人們統統留在岸上,這些束著腰的英國妓|女,我見過幾個,還頗具姿色。船長自己先開心地笑了,好像他正在計畫什麼買|春航海團,計算可以賺多少錢,出身阿加夫的划槳手群起大聲狂笑,七個太陽伸長身子像隻曬太陽的貓,野餐的女人則假裝沒聽見,她的丈夫搖擺不定,不知道應該看起來樂開懷或是保持正經,因為這些故事確實不用當真,除非我們住得遠,像彭佳斯那地方的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出生到死,總是在犁同一道溝,不管是實質或象徵意義上。總之他就在那裡東想西想,然後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開口問這位軍人,這位先生,你多大年紀啦,巴達薩答道,我二十六歲。
在睡前,他們聊著發生的一些犯罪事件。不是他們自己的,哪個自己知道,上帝知道就好,而是一些大人物,即使知道是誰幹的,也幾乎沒人被處罰,如果事情疑雲重重,執法人員就更是無法無天。一般竊賊、口角鬥毆或是殺人未遂者,如果沒有供出主謀的危險,很快就發現自己在利莫耶羅監獄裡了,雖然生活在到處是大小便的地方,但至少會有一碗湯。最近利莫耶羅放出一百五十名罪行較輕微的囚犯,再加上超過五百名本來要送去印度的壯丁,後來又不用了,這麼多人在餓肚子,對外說法是有種病會殺掉所有人,因此把大家都放了,我就是其中一個。另一個人說,這個國家是犯罪的溫床,被殺的比戰死的人還多,每個打過仗的都會這樣告訴你,你怎麼說。七個太陽,巴達薩答道,我看過人在戰爭中死掉,但不知道人在里斯本是怎麼死的,所以沒法做比較,去問艾瓦斯吧,不管是戰爭還是人的事情他都清楚,不過艾瓦斯只是聳聳肩,什麼也沒說。
他走到碼頭時,太陽正高掛天空。開始出現退潮,船長大叫開船了,潮水正好,誰要去里斯本的,巴達薩快步衝上木板,鐵具在背包裡叮噹作響,有個愛開玩笑的人說,這位獨臂人把馬蹄鐵放在背包,捨不得用呢,七個太陽回看他,右手伸進背包把鐵釘拿出來,上頭就算不是真有血跡,也能裝成凶神惡煞。這位愛開玩笑的人連忙把頭轉開,向聖基道霍請託,這位聖者主要保佑出外人免遭毒蛇猛獸與厄運,從那時起直到里斯本,他一聲都不敢吭。有個女人坐在巴達薩旁邊,還有她丈夫,她拿出野餐的食物,對周遭的人雖然欣然邀請,但不是真的有意分享,不過對這位軍人卻很堅持,最後巴達薩只好收下。巴達薩不喜歡在人前吃東西,因為剩下的右手好像在用左手一樣,麵包會從指尖滑落,菜也會掉在地上,不過女人把食物都放在一大片麵包上,他只要輪流用手指以及小刀,就可以吃得放心,又不會掉得到處都是。女人與她的丈夫老得足以當他父母,所以這不並是太古斯河上的調情,這位老者也不是無意識或同意當中間人,只是對一個剛從戰場回來、殘廢終生的人表示同胞愛。
另一頭就是國王的皇宮,皇宮沒錯,不過國王並不在,因為他跟法蘭西斯科親王以及其他兄弟去阿澤塘打獵了,同行的有皇家隨從與兩個耶穌會神父賽科和龔札卡,他們在其中當然不只是陪著吃喝、祈禱,也許是國王希望複習一下當王子時學過的數學與拉丁文。國王還帶了他的新來福槍,是皇家兵械庫大師拉拉為他特製的,這把精美的槍鑲有金銀,即使半路掉了,也會很快物歸原主,因為在長長的槍管上刻有漂亮的拉丁文字,如同羅馬聖伯多祿大教堂的山形牆,上面寫著,「此為國王所有,願天佑若望五世」,全是大寫字,完全照抄,雖然人們認為,槍只會用槍口講話,火藥與鉛就是它的語言。一般確實是如此,巴達薩曾用過的就是,然而七個太陽,此刻已經沒有武器了,站在皇宮廣場看著人來人往,有牲畜拖的貨車與修士,成群的警衛隊與商人,望著沉甸甸的包裹與箱子,他突然懷念起戰爭,如果不是因為知道人家不要他,他會馬上回到阿聯特丘,即使這意味著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