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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紀事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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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旁的人來說,布莉穆妲的話顯得冷酷無情,那是我母親,沒有嘆息,沒有眼淚,甚至沒有憐憫的樣子,人們即使互相憎恨、嘲諷與嘲笑,也不會沒有憐憫之心,而身為女兒,曾受如此多關愛,從她母親看著她的樣子一望即知,她卻無話可說,除了她在那裡;然後就轉向一個從來沒見過的男子,問說你叫什麼名字,好像監禁與虐待的折磨後再加上受鞭刑之苦,都沒有知道這件事情重要,而且塞巴斯提安娜.瑪麗亞.耶穌是走定了,名字也救不了人,被流放至安哥拉留在該地,誰知道神父安東尼歐.德謝拉.索薩是不是也會撫慰她的靈與肉,這些事情他經驗可多了,所以幸好即便被判刑確定,世界也不是因此就不快樂。然而,一回到家,布莉穆妲的雙眼哭得好像兩道泉水一樣,要在上船處才能再見到母親,但也只能遠遠看,看來船長放走那些英國妓|女,比起讓一個待罪之身的母親親吻自己的女兒還要容易,她們會臉貼著臉,一邊是柔軟的皮膚,一邊是鬆弛的皮膚,似近又遠,究竟我們身在何處,我們又是誰;神父巴赫托羅繆爾.羅倫索說,在上帝的藍圖前我們什麼都不是,至於祂知不知道我們是誰,布莉穆妲,讓自己順從吧,把上帝的歸上帝,不要越過祂的疆界,只要在這邊滿心崇敬,打造自己的領域,人的領域,事成上帝自然登門拜訪,到時世界就被創生了。巴達薩.馬堤烏斯,別名七個太陽,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盯著布莉穆妲,每一次她看著他,他就覺得胃揪成一團,因為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淺灰或綠或藍,依外在光線或內在思緒而變化,有時變成黑夜或明亮的白,像是片煤礦石。巴達薩來到此地,並不是因為他們叫他來,而是因為布莉穆妲問了他名字,他也回答了,不需要再有更好的理由。等宗教裁判結束,開始清掃收拾殘局,布莉穆妲才離開,神父也跟著她一起,她回到家後沒有關門,好讓巴達薩進來。他進門後坐下來,神父把門關上,就著牆壁裂縫的最後餘光把油燈點亮,當日落的霞光射向最高處,城市地勢較低的地方早已入夜,還能聽見士兵在城牆上尖聲叫喊,如果是別的情況,七個太陽會開始想起戰爭,不過此刻他的眼裡只有布莉穆妲,或者是她的身體,又高又苗條,就像在里斯本上岸的那一天,他就一直夢寐以求的英國妓|女。
兩人坐了一個小時,誰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沒說話。巴達薩只有一次起身替快熄滅的火添柴,布莉穆妲也有一次,整了整油燈裡的燈芯,如此一來,光線更明亮,這時巴達薩說話了;妳為什麼要問我叫什麼名字;布莉穆妲回答,因為我母親想知道,想要我也知道;妳怎麼知道,妳又不能跟她說話;我就是知道,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別問我無法回答的問題,只要像之前一樣,什麼都沒問就跟我回家,如果你無處可去,何不留在這裡;我必須去瑪弗拉,那裡有我的家人,有我的父母與一個姊姊;這樣,在你非走不可之前,就留在這兒吧,什麼時候走都可以;妳為什麼想要我留下來;因為這是必然的;這理由無法說服我;如果你不想留,那就走吧,我不能強迫你;我無力從這裡離開,妳已經迷住了我;我沒有,我沒有說一個字,也沒有碰你;妳看穿了我;我發誓我永遠不會看穿你;妳發誓永遠不會這樣做,然而妳早就如此做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從來沒有看穿過你;如果我留下來,要睡哪裡;跟我一起。
然而,今天洋溢著一股喜悅氣氛,雖然這樣說可能不太對,因為這快樂來自於更深處,也許是靈魂本身,里斯本的人民紛紛走出家門湧上街頭、廣場,從高處往下,聚集到羅西奧來看猶太人、莫林納主義者、異教徒與巫師被行刑,還有一些難以分類的案件,像雞|奸、引誘婦女,以及各種要處以流放或火刑的不當行為。今天要走的有一百零四個人,大多來自巴西,一個盛產鑽石與不敬神的地方,其中男性占五十一人,女性五十三人。當中兩名女人則交由官方判刑,她們累犯,不斷重複異端邪說,她們冒犯與否認,即使有證據仍冥頑不靈,她們藐視教會律法,堅持她們的錯誤才是真理,只是時間空間不對。里斯本已近兩年沒有動用火刑,羅西奧廣場的人潮更是加倍,因為既是星hetubook•com•com期天又是宗教裁判,我們永遠不知道居民們喜歡哪一個,是宗教裁判,還是鬥牛比賽,雖然只剩下鬥牛保留下來。女人在窗邊俯瞰廣場,精心梳妝打扮,而且是德國式的,以討皇后歡心,臉頰與脖子都塗了硃砂,嘴巴噘得小小的,對著街上做各式各樣的怪表情,淑女們老是在想臉上的記號對不對,嘴角的美人痣呢,凹凸不平的是不是都藏好了,尤其當她察覺底下有追求者大方示愛,或抓著手帕邊走邊嘆息,斗篷都轉起圈來。天氣酷熱難耐,人人都拿受歡迎的檸檬水、一般的水或一片西瓜消暑,不用為了這些人就要死了,就不去吃它。而如果他們需要更能填肚子的東西,也不乏有羽扇豆、松果、奶酪與棗子可以選擇。至於國王與他王子兄弟、公主姊妹們,則會在宗教裁判結束後到宗教裁判所用餐,一卸下這可憐的差事,他就會成為主要審判官的座上嘉賓,桌子擺滿一碗碗的雞湯、公鷓鴣、小牛胸肉、各式的派與用肉桂、糖調味的羊肉塔,還有卡斯提爾式燉菜、搭配的番紅花飯,最後還有牛奶凍、甜煎餅與當季水果。不過國王非常節制,他不喝酒,因為以身作則是最好的教育,於是人人皆效法,不喝酒。
布莉穆妲從矮凳上起身,在壁爐生了火,然後在爐架擺上一鍋湯,等煮滾後,她舀了兩大碗端給兩個男人,完全不發一語,從幾個小時前問你叫什麼名字後,她就沒再開口了;雖然神父第一個喝完,不過她還是等巴達薩吃完後用他的湯匙,彷彿正在無言地回答另外一個問題,妳的嘴唇願意接受,曾觸碰這位男子嘴唇的湯匙嗎?讓妳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妳的,直到你的我的不再有意義,既然布莉穆妲不待人問就默認了,我就宣布你倆結為夫婦吧;神父巴赫托羅繆爾.羅倫索等布莉穆妲喝光鍋裡剩下的湯,然後將賜福遍及人、食物與湯匙,凳子與壁爐的火,油燈與地板上的墊子,以及巴達薩被截斷的手腕。然後他就離開了。
民眾對這群罪人氣憤咆哮辱罵,連倚在窗台的女人們也在尖叫,修士們則是喋喋不休在聊天,隊伍像條巨蛇,沒法直接進去羅西奧廣場,只好拐彎再拐彎,彷彿立意要走遍每個角落,俾使整座城市都能受到這一幕的教化,那裡有個傢伙叫西米奧.奧利維拉,此人既沒有位置也沒有薪俸,卻宣稱是宗教裁判所的書籍審判官,以一介世俗之人舉行www.hetubook.com.com彌撒以及傾聽懺悔、布道,同時又宣稱自己是異教徒與猶太人,像這樣亂七八糟的也算少見了,更糟糕的是,他有時自稱無原罪堂的泰歐多羅.佩雷拉.索薩神父或是感恩堂的曼努爾修士,或貝爾齊訶.賈耐勞,或曼努爾.蘭卡斯特,誰知道是不是還有其他名字,人人應該都有權選擇自己的名字,而且一天換上一百次,因為名字並沒有意義,那邊那個則是多明哥.阿芳索.拉嘉雷羅,在波特爾土生土長,佯稱擁有天眼想要當聖人,還可以用祈福,講話與畫十字,以及其他迷信手法幫人治病,想想,他應該也不是第一個了,那人是神父安東尼歐.德謝拉.索薩,出身聖喬治島,被指控引誘婦女,法理用語就是猥褻且性侵,當然開始是在懺悔室講話,最後再帶到聖器室偷偷摸摸辦事,因為被終生流放至安哥拉才收手;至於我,塞巴斯提安娜.瑪麗亞.耶穌,四分之一是個改宗過的新基督徒,我有天眼且知天機,法庭卻認為是造假,我聽見上天的聲音,他們卻堅稱是魔鬼所為,我知道我跟其他聖人一樣神聖,甚至更好,因為我看不出我們之間有何差別,不過法官卻訓斥我放肆無度且傲慢怪誕,冒犯上帝,說我瀆神,異端,膽大妄為,他們要我閉嘴不准散播妄見、異端與瀆神,處以公開鞭刑且流放至安哥拉八年,我剛剛聽了宣判,有我的與隊伍中其他人的,沒有聽見提到我的女兒,她叫布莉穆妲,她會在哪裡,布莉穆妲妳在哪裡,如果妳沒有跟著我被抓,妳一定來這兒看妳母親了,如果妳在人群之中我一定會看見妳,此刻我的眼睛只想見妳,他們堵住的是我的嘴,不是眼睛,即使眼睛看不見,我的心也能感覺到妳,喔我的心在胸口跳動,因為布莉穆妲就在那兒,在那些對我吐口水、扔西瓜皮與垃圾的人之中,唉呀他們真是錯了,只有我知道所有人都能當聖人,只要他們想要,但卻不能大聲說,總之我的心已經在告訴我,它在深深嘆息,我就要看到布莉穆妲了,我就要看見她了,啊,就在那兒,布莉穆妲,布莉穆妲,布莉穆妲,我的女兒,她看到了我卻不能說,必須假裝不認得我或鄙視我,一個邪魔外道的母親,雖然只有四分之一是改宗過的猶太人,她看到我了,旁邊是神父巴赫托羅繆爾.羅倫索,別說話,布莉穆妲,張大眼睛看,用妳能透視萬物的雙眼看著我,不過那個高個子男人,站和圖書在布莉穆妲旁,不知道是誰,真不知道他是何人,來自何處,究竟兩人會變得如何,他的穿著看起來是軍人,滿臉風霜,手也斷了,再見布莉穆妲,我再也看不到妳了;布莉穆妲跟神父說,那是我母親,然後轉過去對旁邊的高大男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感覺這女人有權利這樣問,男子很自然地告訴她,巴達薩.馬堤烏斯,也可以叫我七個太陽。
塞巴斯提安娜.瑪麗亞.耶穌已經走過去了,其他所有人也已走完了,隊伍聚攏成一個圓,他們鞭打那些被判鞭刑的人,也燒死了那兩個女人,其中一個被事先勒斃,因為她已聲明要在基督的信仰中死去,另外一人則被活活烤死,因臨死之際還堅持不改,在冉冉篝火前,男男女女開始手舞足蹈,國王看完、吃完,也就離開了,在親王的陪同下,他坐上六匹馬拉的座車,由皇家護衛隊護送回皇宮,傍晚時分很快就到了,但暑氣還是令人窒息,太陽像絞刑架一樣,聖衣會修院的高牆在羅西奧拖長著影子,兩個女人的屍體在餘燼中掉落,屍骨無存,在晚上化成灰四散,即便最後審判日也找不回來了,群眾開始打道回府,他們的信仰更堅定,鞋底還黏上一些煤灰、焦黑肉屑與斑斑血跡的灰燼。星期天是主的日子,這是大家知道的事情,因為每一天都歸於上帝,我們以上帝之名消磨著日子,雖然不是在火談中很快耗盡,這是更粗暴的,我們以理性與意志拒絕把骨與肉交給上帝,就會被燒死,然而支撐我肉體的精神,它們因我而生,屬於我,是我與自己交尾的產物,世界就像被遮起來的一張臉,你可以掀開它,也可以繼續毫不知情。總而言之我們終將一死。
瑪麗亞.安娜夫人今天不會去宗教裁判。從接到她哥哥若瑟死亡的消息後,她就深陷哀傷之中。這位奧地利國王得了要命的天花,沒幾天就死了,享年只三十又三。不過這不是皇后留在寢宮的理由,因為身為皇后,所受的教育是要肩負重責大任,如果一點小事就軟弱,國家前途也堪慮。此刻已懷孕五個月,她還是會為害喜所苦,不過即使這樣也不足以改變她的虔誠,不足以放棄用視覺、觸覺與嗅覺參與這隆重儀式,靈魂的昇華,就在這些信仰的一舉一動,緩慢的行進,緩慢的判決宣告,被判刑者頹喪的身形,悲嘆的聲音,火燄中傳出濃烈的肉味,他們在監牢所剩不多的脂肪滴滴落在灰燼上。瑪麗亞.安娜夫人之所以不hetubook.com.com去宗教裁判,是因為儘管有孕在身,醫生還是幫她做了三次放血,因此感覺非常虛弱,熱潮|紅幾個月來始終困擾著她。畢竟懷孕初期,放血就像她哥哥死亡的消息一樣,醫生會希望越慢發生越好。老實說,皇宮的氣氛不好,不久前國王還昏倒,皇后要求懺悔,也很快幫她進行了,雖然總是對靈魂有益,但這都是她的幻想,後來用瀉藥一下就好了,原來國王只是便祕。不過此刻皇宮似乎比平常更陰鬱了,國王已下令宮廷守喪,且下令文武百官要跟他一樣,閉門八日,守喪半年,三個月穿長斗篷,三個月穿短斗篷,以表示對其妻舅之死深深哀悼。
既然肉體已飽食,今天要另外效法的,更多是對靈魂有益。隊伍已經開始了,走在前頭的是道明會士,還有聖道明的旗幟,後頭跟著宗教裁判所的審判官,形成長長的人龍,最後是被判刑的犯人,前面說過是一百零四名,手持蠟燭且兩邊有人看著,全都在祈禱與喃喃自語,從不同的帽子與悔罪服可以分辨出誰會受死誰不會,其實還有一個地方騙不了人,那就是高舉的基督受難像會背對那些要被燒死的女人,而基督溫柔受苦的臉則朝向那些得到寬恕的人,他們的下場都是透過象徵的方式理解,所以如果察覺不到衣服的意義,那麼是的,視覺也需要翻譯,像黃色悔罪服配上聖安德肋的紅色十字架,是那些罪不至死的人,有方向朝下的火燄,所謂的反叛之火,則是那些已經悔罪得到寬恕的人,而慘灰色的羊皮衣,上頭有罪人被魔鬼與火燄包圍的圖像,那它的意思,就是那兩個即將被燒死的女人。講道的是烈士堂的若望修士,方濟會的省會長,肯定沒人比他更適合了,想想也是因為方濟會修士有德,上帝才讓皇后懷孕做為報償,所以布道不僅能使靈魂得到救贖,而且還保證葡萄牙王朝有香火可傳,方濟會未來有修道院。
到早上,巴達薩醒來,看見布莉穆妲正躺在身邊,閉著眼睛吃麵包。當她吃完一張開,眼睛看起來是灰色,然後她說,我永遠不會去看穿你的內在。
他們躺下來。布莉穆妲是處女。妳幾歲了,巴達薩問;布莉穆妲回答,十九,不過看來卻已經變得更老了。一些血流到了床墊。布莉穆妲用中指與食指的指尖沾血,先畫了個十字,然後也在巴達薩胸前心臟的地方畫上十字。兩人都一|絲|不|掛。附近街道傳來爭吵的聲音,擊劍的聲音,跑步的聲音。然後安靜下來。血也不再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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