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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店街

作者:派屈克.莫迪亞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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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你準備了一頓便餐。」
索納希澤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對。」
「對不起,」我對索納希澤說,「你能不能再唱一遍那位……那位叫什麼來著,總要求演奏的歌曲?」
「你喜歡喝什麼酒?」厄爾特問我。
「你沒留鬍子的話,」索納希澤說,「也許我們立即就能認出你來。」
「你不能給我提供一點線索嗎?」
「總不能把她放在地上。」我說。
他站起來,向我們伸出手。
一位女子獨自坐在光線昏暗的一張桌邊。她身著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用手心托著下巴。她在想什麼心事?
「為什麼?」
他轉向厄爾特,用莊嚴的聲調對他說:
「他們又要了十來瓶克呂格酒。」
那邊的新娘仍然坐在桌邊一動不動。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
「也許認識。」我小心地回答。
「你從事什麼職業?」厄爾特問我。
「喂!是保羅.索納希澤先生嗎?」
「你認識斯蒂奧帕嗎?」
「我非常想念你。」
從這一刻起,他們似乎對斯蒂奧帕和我的過去完全失去了興趣。不過沒有關係,因為我終於掌握了一條線索。
「大概因為我留了鬍子。」
厄爾特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他緩緩地說:
索納希澤挽住我的胳膊,我們穿過比來時更暗的餐館大廳。穿淡藍連衣裙的新娘已不在桌邊了。外面,我們聽到陣陣音樂聲和笑聲從池塘那一邊傳來。
「那位斯蒂奧帕?」
「我不知道。」侍者回答。
瑪麗.德.羅桑的子女、孫子、侄子和侄孫,以及友人喬治.薩謝和斯蒂奧帕.德.扎葛里耶夫宣佈,瑪麗.德.羅桑于十月二十五日逝世,享年九十二歲。
「沒有。」
「我們在卡斯蒂耶旅館工作時,有位顧客每天很晚才回來……」
「你做得對。必須在現時生活。讓,給我們來點燒酒吧?」
「這位朋友在阿夫雷城和聖克盧門交界處經營一家挺不錯的餐館。」
「你呢?你繼續幹嗎?」
厄爾特吃著肉凍,不時朝我投來銳利的目光。他和索納希澤一樣長著褐色頭髮,也和他一樣染hetubook.com.com了髮。皮膚粗糙,雙頰鬆弛,兩片美食家的薄嘴唇。
「呵!……他們已經全數亡故了,」索納希澤聲調悲切地說,「除了你,先生……我很高興能夠給你……給你確認了方位……你屬於斯蒂奧帕那幫人……我祝賀你……那個時代比我們這個時代美好得多,尤其人的素質比今天好……」
我們回到餐廳,厄爾特關上了落地窗。
「但這和我以往的生活一定毫無關係,所以你們不必考慮這一點。」
索納希澤駕車十分小心,我們花了將近三刻鐘才抵達目的地。一座平房,左半部被一株垂柳遮住。在右側,我看見一叢灌木。餐館廳堂寬敞,一個人從照得雪亮的大廳盡頭朝我們走過來。他向我伸出手。
「不,不。她什麼也不想要。」
她身上有股胡椒的香味,使我回想起什麼。但究竟是什麼呢?
「尤其是我們那時更年輕。」厄爾特笑著說。
厄爾特定睛望著我,目光愈來愈強烈。
「很高興認識你,先生。我是讓.厄爾特。」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問他們,心怦怦直跳。
我尷尬地笑了笑。
「也許吧。」
「對。」
「現在不是了。我的老闆剛剛退休。」
強光下,他瞇著眼睛,為我們斟了酒。
厄爾特聳了聳肩膀。
「得把她弄出來。」索納希澤對我說。
「是的,是的……」他喃喃自語。
他似乎突然靈機一動。
他站起來,朝大廳一角的一個小吧檯走去,給我們帶回一份報紙。
他不停翻頁,終於把報紙遞給我,指著上面的這則啟事:
「一位和他個頭一般高的人?」索納希澤為自己重複了一遍,「在塔納格拉?」
索納希澤根本沒有注意新娘和他們說的話,他一再對我說:
「我們要去那兒?」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臂。
他以為我在開玩笑,彷彿這是鬧著玩或猜謎語,於是他對我說:
我輕輕搖了搖她,她沒有醒。於是,我攔腰抱起她,把她抱出了車子。
「你問過她想要什麼嗎?」
「立刻就來。」
「我是居依.羅朗……你知道……」
他高興得手舞足蹈。他相信即將說出的事肯定奏效。他彬彬有禮地為我和索納希澤斟了酒。
「是這樣……那時總有一個人陪著你,和你個頭一般高……也許更高一點……保羅,你hetubook•com.com想起來了嗎?」
「等等……等等……保羅,我想起來了……」
「我的顧客在另一座平房裡。是婚宴。」
這時,伺候我們吃飯的那名侍者走近厄爾特,向他指了指大廳盡頭。
「保羅,再見。」
要一直開到阿夫雷城,我覺得受不了。但必須拿出勇氣來。
「比方……今晚九時左右在阿納托爾─德拉弗日街……對你合適嗎?」
「一言為定。」
「斯蒂奧帕……」
「你想不起來?」
一位穿白上裝的年輕人為我們斟酒上菜。壁燈的光直射在我身上,晃得我睜不開眼。他們坐在暗處,大概想把我看個清楚。
不再另行通知。
「是新娘。」
我一直把她抱到旅店。她的頭在我的肩膀上晃來晃去,金黃色的頭髮撫弄著我的脖頸。
「對。」我嘆了口氣。
他指著一扇落地窗說:
我轉過頭去,打開車門。有個人蜷縮在前座上,額頭靠著車窗玻璃。我俯下身去,認出了新娘。她睡著了,淡藍色連衣裙撩了起來,露出半截大腿。
厄爾特聳了聳肩膀。「這事我管不著。」
我想對他說別為我操心,但是講不出口。
「保羅,你好。」
他們打量著我,驚訝得發愣。
現在輪到索納希澤露出得意的笑容了。
「你認為這是塔納格拉夜總會時期的事?」
他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我聳了聳肩膀,沒有回答。
「好吧,我自己想辦法。你事事都讓我作主嗎?」
他吹起這首歌的曲調,兩眼放光。我也一樣,驟然間,我心潮起伏。我似乎聽過這首曲子。
他舉起一隻手僵在那裡,彷彿想留住一個稍縱即逝的東西。
「請原諒……我下逐客令了,我還有帳要算……還有那些人,他們的放蕩……」
「他們人數不多,」他對我說,「我覺得這場婚禮最終會變成放蕩的聚會。」
他朝我走來,把手搭在我的肩頭。
「對,我想起了一位顧客。你的身材……等等……」
「什麼時候的事?」索納希澤問道。
「請告訴他索納希澤仍然時常想念他。」
「你認識……」厄爾特說,「你常和斯蒂奧帕在一起……我能肯定……」
十一hetubook.com.com月四日下午四時將在聖熱納維耶芙.德布瓦公墓禮拜堂舉行宗教儀式並下葬。
「對呀。斯蒂奧帕……」
接著,他衝著索納希澤說:
「你可以坐下了。」
「算你運氣好,」他對我說,「我每星期三晚上休息。」
「最終我認為你應該和我在某個時期經常見到的一個人十分親近……但這個人是誰呢?」
「咱們言歸正傳,」他說,「那麼你承認認識斯蒂奧帕?」
「我在一家私人偵探事務所,C.M.于特事務所工作了八年。」
從阿納托爾─德拉弗日街,我們駛入大軍林蔭道,我真想馬上下車。
「不管怎樣,我非常高興再見到你。你隨時可以來這兒。」
抵達聖克盧門以前,我一直在和我的恐懼鬥爭。對這位索納希澤我幾乎一無所知。他會不會設個圈套讓我鑽呢?不過,聽著他講話,我漸漸放下心來。他一一說出他各個階段做過的工作。他先在俄國人的夜總會裡工作,然後在香榭麗舍大街的朗熱餐館和康邦街的卡斯蒂耶旅館工作,在經營阿納托爾─德拉弗日街的酒吧前,他還在其他餐館酒店做過事。每一次,他都遇到讓.厄爾特這個人,二十年當中他們成了一對老搭檔。我們要去找的正是這位朋友。他們兩人一起準能解開我的謎。
「斯蒂奧帕。」
他把我們帶到大廳盡頭。一張餐桌上擺好三副餐具,桌子中央有一束花。
「呵!……很久以前……保羅,我們不在夜總會工作已有很長時間了……」
「根本不是。」我微笑著說。
「不出所料,」厄爾特說,「這場婚宴不會有好結果……噯,老弟,隨他們去吧。這事和我們無關……」
「我想起來了……」
他伸出手,平放和*圖*書在我的鼻子上方遮住鬍子,然後像肖像畫家面對他的模特兒,瞇起眼睛注視我。
「佩特呂城堡酒?」
「這麼說,你是私家偵探?」厄爾特問我道。
「我們記不清日期,」索納希澤說,「無論如何,這是八百輩子以前的事了。」
他手背一揮,好像在趕一隻蒼蠅。
「不。」我說。
「讓,怎麼樣?」
「你講的是什麼時候的事?」索納希澤問道。
「當然。」厄爾特說。
他那樣心神不定,我終於帶著神秘的微笑回答他說:
阿納托爾─德拉弗日街的酒吧裡一個顧客也沒有,他身穿外出時的服裝站在櫃檯後面。
「現在你站著,我又回想起別的事……」
「說到底,讓也許是對的。你在卡斯蒂耶旅館住過……你努力回想一下……卡斯蒂耶旅館,康邦街……」
「你應該夏天來,可以在陽台上用餐,挺舒服的。」
他搖了搖頭。
聽索納希澤的發音,這一定是個俄國人的名字。
「那麼今晚我帶你去一位朋友家吃飯。」
「什麼酒都行。」
年輕人端來一盤小牛犢的胸脯肉。
「那麼……斯蒂奧帕……你記得斯蒂奧帕嗎?」
「你能把這份報紙留給我嗎?」我裝作無所謂地問道。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
「這麼說,斯蒂奧帕還活著?」索納希澤說,「你還與他見面嗎?」
「你記起來了嗎?」索納希澤用力捏住我的手腕對我說,「〈阿拉維爾迪〉……」
「當然是塔納格拉時期……」
「那麼,讓,帶他看看周圍的景致吧。」
「真奇怪,」厄爾特定睛望著我說,「別人看不出你的年齡。」
白上裝侍者一動不動地站在厄爾特面前,表情尷尬。
他突然變得十分沮喪。
「是的……是的……我想我見過先生。」
「什麼?」
「這件事的確傷腦筋,」索納希澤說,「先生拒絕給我們提供線索……」
「我等你。一會兒見。」
我站起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
「讓,再見。」
他朝池塘那邊指了指。
「請原諒,」他對我說,「你能不能站起來一小會兒?」
索納希澤朝我轉過身來。
「我早料到了。」
十一月五日將在巴黎第十六區克勞德.洛倫街十九號俄羅斯東正教堂舉行九日彌橄。和-圖-書
「其他人呢?」
他啪嗒一聲掛了電話,汗水順著我的兩邊鬢角往下淌。剛才我喝了一杯白蘭地給自己壯膽。為什麼在電話機上撥個號碼這樣微不足道的事,我做起來這麼難,這麼怕呢?
「你從來沒來過這兒?」索納希澤問我。
出門前,他猛地拉下電錶的閘,關上實心木門,上了好幾道鎖。他的車停在對面的人行道上。這是輛黑色的新車。他彬彬有禮地為我打開車門。
「他記得斯蒂奧帕。」
他示意我們坐下。他倆並排坐在我對面。
他用口哨吹出那首歌的前面幾小節,然後停了下來。
「行……」
「可以這麼說。」
「我越看先生越覺得他是會去泡夜店的那種人……」厄爾特說。
「每次總是他要求樂隊演奏〈阿拉維爾迪〉……」厄爾特說,「一首高加索的歌曲。」
「對,對。有點印象……」
「先生,我一點記性也沒有。」
厄爾特領我走上陽台,陽台上有一片池塘。左邊,一座中國式的小拱橋通向池塘右岸的另一座平房。落地窗照得雪亮,我看見窗後有一對人在翩翩起舞。一陣陣音樂從那邊傳過來。
「這麼說你們屬於同一幫人……一幫快活放蕩的人,嗯,保羅?……」
「也許你希望我們不再談這件事?你寧願隱姓埋名?」
「謝謝。」
我們碰了杯。這麼說,過去的我在這兩位酒吧間老闆的記憶裡只剩下一個身影,它還被另一個叫做斯蒂奧帕.德.札戈里耶夫的傢伙的身影遮去了一半。而這位斯蒂奧帕,照索納希澤的話說,他們很久以前就沒他音信了。
「讓,這個主意好極了,」索納希澤說。
「你會再見到斯蒂奧帕嗎?」
「他讓你想起什麼了?」索納希澤問道。
「不能。」
「我的確惦著這件事。你知道……」
他聳了聳肩膀。
「是呀,我知道!我們能見面嗎?」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獨自一個人待在那兒,」厄爾特說,「反正這和我們毫不相干。」
「正是。」
「她在那兒做什麼?」厄爾特問道。
「不管怎樣,」他對我說,「你有可能在卡斯蒂耶旅館住過……」
「有時會有巧合。」厄爾特說。
「先生,我想他們要開房間了……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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