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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店街

作者:派屈克.莫迪亞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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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三十七

有幾個人的模樣,我還依稀記得。一位活躍的棕髮男子不停地要你和他打撲克,他駕駛一輛在盧森堡註冊的汽車;一位叫「安德列.卡爾」的金髮男子,穿件紅毛衣,由於越野滑雪臉色黝黑;另一個非常結實的人,身穿黑絲絨衣服,在我的記憶中,他不停地轉來轉去,像隻大熊蜂……幾位喜好運動的美人,其中一位叫「雅克琳娜」,一位叫「康龐夫人」。
「是的,」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除了這件小事,最初在木屋別墅裡的氣氛可說是非常寧靜。
他明白了我們的處境,很快便問我是否我們想長期待在山裡。我回答他說我們別無選擇,他低聲告訴我他有辦法穿越瑞士國境,不知道我感不感興趣。
始終笑容可掬的雷狄發動了馬達。德妮絲放下車窗玻璃,把頭伸出窗外,我朝她揮動手臂告別。我目送車子遠去,它在遠方漸漸變成了一個極小的黑點。
他們在路邊那輛我曾經在薩朗什看到過的黑色轎車裡等著我們。弗雷德坐在駕駛盤前,貝松坐在他旁邊。我打開轎車的行李箱放好行李,然後我和德妮絲坐在後座。
我開始在貝松身後行走。我觀察他的後背和他在雪地留下的腳印。突然,他對我說他要去探探情況,因為我們離邊境不遠了。他要我等著他。
最後,還有蓋兒.奧爾洛夫在薩朗什火車站遇到的那位「基里爾」,他曾建議我們乘坐他的車。一個俄國人,娶了位法國女子,非常漂亮的女子。我相信他非法買賣油漆和鋁。他經常從別墅打電話到巴黎,我一再對佛萊迪說這些電話會招來對我們的注意,但是在他和懷爾德默的腦子裡從來沒有謹慎二個字。
我打開手提箱,把鼓鼓地塞在毛衣和襯衫口袋裡面、甚至一雙鞋的鞋底裡面的那幾疊鈔票塞進去。德妮絲在檢查旅行袋,看看是否沒有遺漏的東西。我沿走廊一直走到臥室。我沒有開燈,佇立在窗前。雪仍在下。在對面人行道上站崗的員警,站在冬季來臨幾天前剛設立的一個崗亭內。從索賽廣場又來了一名員警,他疾步朝崗亭走去。他與同事握手,遞給他一個暖水瓶,兩人輪流用平底杯大口地喝著。
我們朝棕岩山爬去。從路邊的各家旅館裡走出一群群孩子,由身穿海軍藍冬季運動服的輔導員帶隊。他們肩上扛著雪橇或冰鞋。幾個月來,為大城市最窮困兒童徵用了療養地的全部旅館。我們遠遠眺望著纜車售票視窗前擁擠的人群,然後折回旅館。
里昂火車站,蓋兒.奧爾洛夫和佛萊迪在出站月臺入口處等我們。他們身旁的一輛行李車上堆放著他們為數不少的手提箱。蓋兒.奧爾洛夫有只衣櫥式旅行箱。佛萊迪正和搬運工講價錢,並請他抽支煙。德妮絲和蓋兒.奧爾洛夫同時講著話,德妮絲問她佛萊迪租的木屋別墅是否容得下我們所有人。火車站十分昏暗,唯獨他們所在的月臺沐浴在一片黃色的燈光中。懷爾德默來與我們會合,他穿件駝毛大衣,大衣下襬一如往常地拍打著他的腿肚。一頂氈帽遮住他的前額。我們叫人把行李搬到各自的臥鋪車廂,然後走到外面,在車廂前等待開車的預報。蓋兒.奧爾洛夫在同一輛火車的旅客中認出了一個人,但佛萊迪叫她不要和任何人講話,不要引起別人注意。
晚上,當佛萊迪、蓋兒.奧爾洛夫和懷爾德默離開我們去默熱弗消遣時,我們經常去他家。他們建議我們到運動隊酒館或某個別墅去找他們,「和朋友們聚一聚」,但我們寧願上山去。喬治——這是那男人的名字——和他妻子等著我們。我相信他們很喜歡我們。我們和他,以及他的兩三個朋友打撞球。德妮絲打得最好。我眼前又浮現出她的倩影:亨亭玉立,手持撞球桿,一張亞洲女子的細嫩的面孔,一雙明眸,栗色頭髮閃著金屬的光澤,捲成螺旋形的波浪一直垂到臀部……她穿一件舊的毛線衣,是佛萊迪借給她的。
德妮絲進來了。她來到我站立的窗前。她穿著毛皮大衣,身子和_圖_書緊緊貼著我。她身上有股胡椒的香味。在皮大衣裡面她穿了件長袖襯衫。我們又躺到床上,如今床上只剩下床墊了。
雪還在下。我繼續走著,一邊徒勞地尋找方位座標。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我走呵,走呵,最後終於躺倒在雪地上。在我周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門突然開了,在通道的燈光中顯現一個穿大衣的人的身影。他用手電筒把包廂從上到下掃了一遍,核對我們的人數。佛萊迪驚醒。
沿著樅樹林間地一條坡路,從南十字座木屋別墅往上走,就到了一棟二層木屋前。替我們採購的太太住在這裡。她丈夫養了幾頭牛,南十字座別墅的主人不在時還替他們守門。他在自己的木屋裡佈置了一個大廳,擺了幾張桌子,一個簡陋的吧檯和一張撞球檯。有天下午,我和德妮絲去他家買牛奶。他對我們不大客氣,可是,當德妮絲看到了撞球檯,問他可不可以玩時,他先是吃了一驚,隨後口氣就緩和了。他告訴她隨時可以來玩。
他朝包廂內走了一步,手裡拿著我們的護照。
木屋別墅名為南十字座。它很大,用深色木材建造,百葉窗漆成綠色。我想這是佛萊迪向巴黎的一位朋友租來的。它俯瞰一條公路的一個彎道,從彎道上看不見它,一排樅樹將它遮住。從公路沿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可抵達別墅。公路向前延伸,但我從來沒有好奇地想知道它通向何方。我和德妮絲的房間在二樓,憑窗眺望樅樹林上方,默熱弗盡收眼底。晴朗的日子,我鍛練眼力,辨認教堂的鐘樓,棕岩山山腳下一家旅館構成的赭石色斑點,長途汽車站,以及最遠處的溜冰場和公墓。佛萊迪和蓋兒.奧爾洛夫的房間在一樓的客廳旁邊。要去懷爾德默的房間,必須再下一層樓,因為它位於地下屋,窗戶如同船上的舷窗,與地面齊平。在那兒,用懷爾德默的話說,在「他的洞穴」裡安身,是他本人的決定。
決定下得很快。由於下雪的緣故。一週以來,大雪紛紛下個不停。我又一次體驗到在巴黎已有過的那種氣悶的感覺。我心想如果繼續待在這裡,我們一定會落入陷阱。我把這個道理講給德妮絲聽。
佛萊迪和蓋兒.奧爾洛夫去默熱弗散步時遇到了「一些人」。似乎有「很多人」和我們一樣到此地避難。他們時常相聚,舉辦「聯歡會」。我們從佛萊迪、蓋兒.奧爾洛夫和懷爾德默那裡聽到一些風聲,他們不久也加入了這裡的夜生活。我心有疑慮,寧可和德妮絲待在別墅裡。
在被稱作花園廣場或別墅的某條死胡同,我們走向盡頭一棟樓的地下室。她接待我的房間裡沒有陳設。僅有供自己坐的一張沙發,和沙發上的電話機。女人四十歲左右,頭髮棕紅,有些神經質。電話鈴不停地響著,她並不一定去接,她接電話的時候,在一個小本上記下對方對她說的話。我把首飾拿給她看。我向她半價出讓首飾別針和鑽石手鐲,條件是她立即付給我現金。她接受了。
他一聲不響地把護照還給我們,然後關上了門。
前一天傍晚,我正好待在奧什大街札哈羅夫公館的二樓。人很多。和往常一樣他們沒脫大衣。我脫了。我穿過正廳,看見裡面約有十五個人,一些站在電話機周圍,一些坐在皮椅上談生意。我溜進一間小辦公室,然後關上了門。我應當見的人已經在那兒了。他把我拉到房間一角,我們坐在兩張扶手椅裡,中間隔著一個矮桌。我把用報紙包好的金路易放在桌上。他立即遞給我幾疊鈔票,我沒有數便塞在衣服口袋裡。我們一道離開辦公室和大廳,那裡人聲鼎沸,穿著大衣的人們來來往往,氣氛令人不安。在人行道上,他給了我有可能購買首飾的一位女子的位址,在瑪律澤爾布廣場那邊。他建議我告訴她是他介紹我來的。天上飄著雪花,但我決定步行去。起初,我和德妮絲常走這條路。天氣變了。下著雪,樹木光禿禿的,樓房正面一片漆黑,我幾乎認不出這條林蔭大道了。沿蒙索公園的柵欄走,再也聞不到女貞樹的清香,只有濕土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腐葉的氣味。
為什麼那天晚上我開始和雷狄交談了呢?或許因為他平易近人,目光坦率,表情快活天真,一點小事就能惹他發笑。他對人關懷備至,不停地問你「是否不舒服」,「要不要一杯酒」,「坐在這張椅子上,是否不如坐在那張沙發上」,「夜裡睡得香不香」……他全神貫注地傾聽你講話,睜圓了眼睛,皺起眉頭,彷彿你在宣告神諭。
稍低處,一個石製的帶十字架耶穌像聳立在一塊圓形空地中央,一條十分陡的路從這裡開始。前半段路有安裝一些木階梯,但已被雪覆蓋。我走在德妮絲前面,萬一她滑倒,我可以扶住她。路的下端就是村莊。我們沿著幹道一直走到鎮公所廣場,然後從白朗峰旅館前經過。稍遠處,在右測人行道邊,矗立著郵電局淺灰色的混凝土建築物。我們在那兒寄幾封信給德妮絲的朋友:里昂,借給我們康巴塞雷斯街那套房間的海倫……我給魯比羅薩寫了封短箋,告訴他多虧他的護照我們已順利到達,並勸他來與我們會合,因為我們最後一次在公使館見面時,他對我說他有意「去鄉下休養」。我給了他我們的地址。
天上下著雪。大客車緩緩前行,黑色轎車超過了我們。我們正行駛在一條坡路上,每加速一次,大客車的車體便搖個不停。我暗自思忖它會不會還沒到默熱弗便在路上拋錨。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夜色漸漸退去,升騰起一片棉絮似的白霧,樅樹枝葉在霧中隱約可見,我想不會有任何人來這裡找我們。我們沒有任何風險。我們漸漸匿影藏形,連本來會引人注目的作客穿的衣服——懷爾德默的棕紅色大衣和海軍藍氈帽,蓋兒的豹皮大衣,佛萊迪的駝毛大衣、綠色長圍巾和黑白二色的高爾夫大號球鞋——也消失在霧中了。誰知道呢?或許我們終將化為烏有。或者變成車窗上蒙著的水汽,用手抹不掉的、久久不乾的水汽。倒是司機如何辨別方向?德妮絲睡著了,她的腦袋在我的肩頭搖來晃去。
後來,我去愛德華七世花園廣場一棟二層樓的那間房子裡找德妮絲,她的荷蘭朋友凡.艾倫在裡面開了一間女士服裝店,正巧在辛特拉樓上。我記得這個細節,因為德妮絲和我常常光顧這間酒吧,它的廳堂設在地下室,可以不走正門,從另一扇門溜走。我想我認識巴黎所有有兩個出口的公共場所和樓房。
外面,當我朝庫塞爾地鐵站走去的時候,我想著幾個月前到卡斯蒂耶旅館我們房間裡來的那個年輕人。他很快出售了一塊藍寶石和兩枚首飾別針,親切地建議和我平分利潤。一位好心人。我向他透露了一點秘密,告訴他我們動身的計畫,甚至有時阻止我出門的恐懼。他對我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古怪的時代。
「你們是外交官?」
德妮絲對我說「喬治」使她想起自己的父親。我們常常用木柴升火取暖。時間流逝,甜蜜,溫暖,我們覺得回到了家。
有幾次,晚會進行中間,突然有人關了客廳的燈,或一對男女離開眾人去了另一個房間。
十分鐘後,我明白他不會回來了。我為什麼拖著德妮絲鑽進這個圈套呢?我盡全力試圖擺脫雷狄即將撇下德妮絲,我們倆將屍骨無存的念頭。
雷狄停車向我要錢的時候,我模模糊糊地有了一種預感。我遞給他一疊鈔票。他數了數,然後轉過身來衝著我微笑。他說現在為了謹慎起見,我們將分開越境。我和貝松走,他帶著德妮絲和行李走。一小時後我們將在那一邊,他朋友的家裡會合……他臉上依然掛著笑容。那副如今我在夢中依然會看到的古怪的微笑。
可是,漸漸地,佛萊迪和蓋兒.奧爾洛夫對我們一成不變的時間安排感到厭倦。懷爾德默儘管怕別人認出他是英國賽馬騎師,也受不了要在原地打轉。他是運動員,不習慣不活動。
我和德妮絲最後一次去康巴塞雷斯街。我們已經打包好行李,一只手提箱和兩個皮旅行袋在客廳盡頭的大桌上等著。德妮絲關上百葉窗,拉好和-圖-書窗簾。她把縫紉機裝進盒裡,取下用大頭針別在人體模型上半身的白布。我想著我們在此度過的夜晚。德妮絲依照凡.艾倫給她的紙樣裁剪或者縫製衣服,我呢,我躺在長沙發上讀一部回憶錄或讀一本馬斯克叢書系列的偵探小說,她非常喜歡這類小說。這些夜晚是我享受暫時休息的唯一時刻,我可以幻想在寧靜的世界裡沒有麻煩地生活的唯一時刻。
我和蓋兒.奧爾洛夫、佛萊迪和懷爾德默談了這件事。蓋兒.奧爾洛夫對「雷狄」幫人偷渡邊境感到吃驚,她只看到他淺薄輕浮,靠黑市交易苟且偷生的一面。佛萊迪認為沒有必要離開法國,因為我們有多明尼加護照的保護。懷爾德默覺得雷狄是個「小白臉」,他尤其不喜歡貝松。他向我們斷言貝松臉上的疤痕是假的,是他每天早上用化妝筆劃的。運動員之間的競爭?不,真的,他受不了貝松,稱他「虛有其表」。德妮絲呢,她覺得雷狄「討人喜歡。」
「去看看他們吧?」他對我說。
德妮絲和蓋兒.奧爾洛夫的包廂沒有被檢查。我們把她們叫醒。她們不明白我們為何如此心神不寧。接著懷爾德默也來了,臉色凝重。他還在發抖。他出示護照時,人家也問他是不是外交官,他沒敢回答,擔心在便衣員警和檢票員中間有位賽馬愛好者認出他來。
天上飄著雪花。雷狄駕車慢行。我們沿著山上的小路走。旅程足足兩小時。
我和佛萊迪躺在鋪位上。火車加速行駛。我們讓小電燈亮著,佛萊迪煩躁地抽著煙。他為可能進行的檢查有些惶惶不安。我也一樣,但我儘量掩飾。佛萊迪、蓋兒.奧爾洛夫、懷爾德默和我都是靠魯比羅薩幫忙,才有了多明尼加的護照,但我們不能肯定護照真的有效。魯比本人也對我講過。我們的小命捏在一名更注意細微末節的員警或查票員手裡。只有德妮絲不需冒風險。她是真正的法國人。
我在德妮絲和蓋兒.奧爾洛夫的臥鋪包廂裡和她們待了一會兒。簾子放下一半,我俯下身,透過車窗看見我們正穿過郊區。雪繼續下著。我擁抱了德妮絲和蓋兒.奧爾洛夫之後,回到自己的包廂,佛萊迪已經安頓好了。不久懷爾德默來看我們。他的包廂裡暫時只有他一個人,他希望直至旅途終點都不會有人來。他的確擔心被人認出來,因為幾年前他在奧特伊賽馬場出了事故後,賽馬報上多次登過他的照片。我們勸他儘量放寬心,對他說人們很快便忘記賽馬騎師的面孔。
大客車停在廣場中央的鎮公所前。佛萊迪叫人把我們的行李搬到一架雪橇上,雪橇等在那兒,我們到教堂旁邊的一家茶食店去喝點熱的東西。茶食店剛開門,伺候我們吃喝的那位太太似乎很吃驚我們這麼早就來光顧。有沒有可能使她吃驚的是蓋兒.奧爾洛夫的口音和我們一身城裡人的打扮?懷爾德默對一切都感到驚奇。他還沒見過山,也沒做過冬季運動。他額頭貼著窗玻璃,張大了嘴,注視雪花飄落在死難者紀念碑和默熱弗鎮公所上,他問那位太太纜車如何運行,他是否可以在滑雪學校註冊。
我和貝松下了車。德妮絲換到前座,在雷狄的身邊坐下。我注視著她,某種預感又一次刺痛了我的心。我想打開車門叫她下來,我們兩個人一起行動。但轉念一想我這個人生性多疑,喜歡胡思亂想。德妮絲呢,她似乎毫無疑慮,情緒不錯。她向我送了個飛吻。
我們抵達薩朗什時天還黑著。一輛大客車和一輛黑色大轎車停在車站前。佛萊迪、懷爾德默和我拿手提箱,有兩個男人負責搬蓋兒.奧爾洛夫的衣櫥式旅行箱。我們十來名旅客將乘大客車去默熱弗,司機和兩名搬運工把手提箱堆在汽車後部。這時一位金髮男子朝蓋兒.奧爾洛夫走來,正是前一天她在里昂火車站注意到的那個人。他們用法語交談了幾句。後來她向我們解釋說這是位遠親,一個俄國人,名叫基里爾。他指著那輛黑色大轎車,建議送我們去默熱弗,駕駛座上有個人正等著。但佛萊迪謝絕了他的邀請,說他寧可乘大客車。
我們和喬治夫婦聊天聊到很晚。喬治告訴我們最近肯定會出亂子,會來查身份,因為在默熱弗度假的許多人狂飲縱樂,引起了注意。我們和別人不同和-圖-書。有麻煩時,他和他妻子會照顧我們的……
我和德妮絲擠出一條路,來到衣帽間。凡.艾倫陪著我們。我眼前又浮現出他那雙十分明亮的眼睛和他的笑容,他把頭伸出門縫,向我們送了一個飛吻,並祝我們好運。
我們在黑暗中屏住呼吸。我們保持緘默,直到列車再度開動。當它開動時,我聽到佛萊迪在笑。他打開燈。
我們把多明尼加的護照遞給他。他漫不經心地審視了一遍,然後把護照交給他身旁的一個人。這個人被門扉擋住,我們看不見。我閉上眼睛。他們交換了幾句難以辨識的話。
火車在白雪皚皚的景色中行駛。這景色多麼悅目,多麼友好。看到這些沉睡的房屋,我感到以前從未體驗過的迷醉和信心。
雷狄一星期後回來了。我和德妮絲取得共識,決定請他和貝松幫我們偷渡。我覺得雷狄從未如此熱情,如此值得信任。他拍拍你肩膀的友善動作,他的明眸皓齒,他的殷勤,這一切全討我喜歡,儘管蓋兒.奧爾洛夫時常笑著對我說,必須提防俄國人和波蘭人。
現在,只須閉上眼睛,我們全體動身赴默熱弗前發生的事情的一些片斷便重現在我的記憶中。奧什大街上札哈羅夫公館照得通亮的大窗戶,懷爾德默前言不搭後語的話,那些姓名,比如鮮紅閃亮的「魯比羅薩」,灰白的「奧列格.德.雷狄」,以及其他一些不可觸知的細節——甚至包括懷爾德默沙啞的、幾乎聽不見的嗓音——引導我走出迷宮的正是這些東西。
我們徒勞地一再安撫他說沒有任何危險,因為他是多明尼加公民,他表現得十分神經質。
火車第一次停下。第戎。大雪減輕了高音喇叭的聲音。我們聽見有人順著通道走著。一間包廂的門打開了。或許有人進了懷爾德默的包廂。我和佛萊迪神經質地狂笑不止。
不過,我們有時也下山到村裡去。我們早上十點左右離開別墅,走上一條路邊有幾座小禮拜堂的路。有時我們走進去,德妮絲點燃一支大蠟燭。有些禮拜堂關著門。我們緩緩而行,以免在雪中滑倒。
火車在索恩河畔的夏隆市火車站停了半個小時。佛萊迪睡著了,我關了包廂的燈。不知何故,我在黑暗中更覺得放心。
有時,其他人走後,只有我們留在「南十字座」。別墅變成我們的了。我真想重溫某些清澈如水的夜晚,我們凝望山下的村莊,白雪清晰地映襯出它的剪影,它好像是一座微型的村莊,一件耶誕節期間在櫥窗裡陳列的玩具。在這些夜晚,一切都顯得單純,令人心安,我們幻想未來。我們將在此定居,我們的孩子將上村裡的學校,夏季隨著放牧畜群的鈴鐺聲到來……我們將過稱心如意的幸福生活。
一路上我們沒有講話,雷狄顯得很緊張。
我試圖想別的事,不側耳傾聽在通道裡回響的腳步聲。月臺上,有些人在講話,隻字片語不時飛掠,大概是在我們窗前聊天。其中一個人咳嗽著,帶痰的咳嗽。另一個人輕聲吹著口哨。駛過一列火車,有節奏的隆隆聲蓋住了他們的嗓音。
還有些夜晚,天上下著雪,我卻感到透不過氣來。我和德妮絲,我們絕不可能擺脫困境。我們被囚禁在這深山峽谷中,大雪將漸漸把我們埋葬。擋住地平線的群山最令人沮喪。恐懼向我襲來。於是,我打開落地窗,我們來到陽臺上。我呼吸著帶樅樹清香的寒冷空氣。我不再害怕。反而,我感受到來自風景的一種超脫,一種能處之泰然的憂傷。我們也是一道風景嗎?我們的舉動和我們生命的回聲,彷彿被這棉絮一般的東西壓下來了。輕薄的絮片紛紛揚揚,飄落在我們周圍,飄落在教堂的鐘樓、溜冰場、墓地,以及那些從谷地橫穿出來顏m.hetubook.com.com色更深的公路上。
那天早上,她穿一件鼬皮大衣,一件花色毛線衣和佛萊迪借給她的一條滑雪褲。她年方二十六歲,栗色頭髮,一雙綠眼睛,身高一米六五。我們的行李不多:兩只皮旅行袋和一隻深栗色小手提箱。
這間極小的女裝店裡一片忙亂,和奧什大街一樣,甚至氣氛更加熱烈。凡.艾倫正在準備夏季時裝,如此的努力,如此的樂觀令我驚異,因為我懷疑是否還會有夏季。他正在一位棕髮姑娘身上試一件料子輕薄的白色連衣裙,其他的時裝模特兒在更衣室裡出出進進。有幾個人圍著一張路易十五式樣的寫字檯交談,上面亂放著幾張速寫,幾塊衣料。德妮絲在客廳一角與一位五十開外的金髮女子和一位棕色鬈髮的年輕人談話。我加入了他們的交談。她和他將前往蔚藍海岸。人聲嘈雜,誰也聽不見對方的話。有人送上一杯杯香檳酒,不大清楚為了什麼。
那天,我和德妮絲一大清早便打包好行李。其他人還在睡,我們沒有叫醒他們。我給佛萊迪留了一張便條。
懷爾德默一點不欣賞這個惡作劇,有兩天不再和佛萊迪講話。後來他們和好了。
我遲疑片刻,然後作了肯定的回答。
「證件……」
過了幾秒鐘,我想起魯比羅薩給我們的是外交護照。
他告訴我每個人得花五萬法郎,貝松也參與其事。他和貝松負責把我們帶到靠近瑞士的一個地點,他們友人當中一位有經驗的引渡者將在那裡接應。他們已幫助過十幾個人偷渡到瑞士,他一一說出這些人的名字。我有時間考慮,因為他將去巴黎,一週後才回來。他給了我巴黎的一個電話號碼:AUTEUIL54─73,倘若我考慮得夠快,可以打電話給他。
後來,蓋兒.奧爾洛夫和佛萊迪開始請人晚上來別墅作客。懷爾德默不再擔心被人認出,表現出逗人開心的出色才能。午夜時分,十來個,甚至更多的人會不期而至,在另一個別墅開始的晚會更熱鬧地在這裡續攤。我和德妮絲避開他們,但佛萊迪那樣懇切地要求我們留下,有時我們也只好從命。
一天晚上,「基里爾」和他妻子把鮑勃.貝松和一個叫「奧列格.德.雷狄」的傢伙帶到別墅來了。貝松是滑雪教練,他的主顧裡有幾位名人。他從事跳板滑雪運動,有幾次不慎跌倒,在臉上留下道道疤痕。他走路有點跛。身材矮小,棕色頭髮,是默熱弗人。他熱愛杯中物,儘管如此,他從清晨八時便開始滑雪。除了當教練之外,他還在食品供應處工作,因此有輛汽車供他使用,就是我們抵達薩朗什時我看到的那輛黑色大轎車。雷狄是蓋兒.奧爾洛夫在巴黎見過的一位俄國青年,經常來默熱弗小住。他似乎用各種辦法搞錢,靠倒買倒賣汽車輪胎和零配件為生,因為他也從別墅給巴黎打電話,我總聽見他與某個神秘的「彗星汽車修理廠」通話。
有天夜裡,早上三點鐘光景,佛萊迪用力敲懷爾德默洞穴的門,一邊大聲嚷道:「我們知道你在裡面,安德列.懷爾德默……我們知道你是英國賽馬騎師安德列.懷爾德默……立即出來……」
起初,我們不打算離開別墅。我們在客廳沒完沒了地打撲克牌。對這間屋子我記得比較清楚。一條羊毛地毯。一張皮長椅,上方有一個書架,一張矮桌。兩扇窗戶開向陽台。住在附近的一個女人負責去默熱弗採購。德妮絲閱讀在書架上找到的幾本偵探小說。我也讀。佛萊迪蓄起鬍子,蓋兒.奧爾洛夫每晚給我們做俄羅斯蔬菜濃湯。懷爾德默要人按時去林子裡拿《巴黎體育報》,好讓他躲在他的洞穴裡讀報。一天下午,我們正在打橋牌,他出現了,臉變了顏色,手裡揮動著報紙。一位專欄作家追述近十年來賽馬界發生的突出事件,其中提到「英國賽馬騎師安德列.懷爾德默在奧特伊賽馬場出的事故轟動一時」。文章配了幾張照片,其中有一張是懷爾德默的,比郵票還小。他為此慌了神,他怕在薩朗什火車站,或在默熱弗教堂旁的茶食店有人認出了他,怕為我們購買食品、捎帶做些家務的那位太太認出他就是「英國賽馬騎師安德列.懷爾德默」。我們動身前一週,他不是在阿利斯康公園廣場的家裡接到過匿名電話嗎?一個低沉的嗓音對他說:「喂,懷爾德默,一直在巴黎嗎?」然後有人哈哈大笑,掛上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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