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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間奏曲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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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紫房屋 榭妮亞

Ⅰ 紫房屋

艾蝶兒。她在公園的入口。天黑了。光是柔和的,珍珠色。或許塞納河上有一陣轟隆隆的暴雨。她緊緊握著索里曼先生的手。她才剛滿十歲,個子還很小,頭才剛過她舅公的腰。矗立在他們眼前的,彷彿一座城市,建在梵生森林的樹叢當中,看得到塔樓、清真寺的尖塔、圓頂。四周的大街上擠滿了人。霎時間,虎視眈眈的暴雨傾盆落下,溫熱的雨水讓這座城濛上一層水氣。數百支黑傘在一瞬間打開。老先生忘了帶傘。偌大的雨滴打下來時,他猶豫了。但是艾蝶兒拉著他的手,於是他們倆一起橫越大街,往入口大門的雨檐跑去。入口前面停滿了出租馬車和汽車。艾蝶兒拉著舅公的左手,舅公的右手壓著他的黑帽子,不讓帽子滑下尖尖的頭。他跑的時候,兩頰灰白的鬍鬚一開一闔地打著拍子,艾蝶兒看得笑了出來,舅公看見艾蝶兒笑,自己也笑了,他們笑得不得不停下腳步,在一棵栗樹下躲雨。
這是個神奇的地方。艾蝶兒從未見過,也不曾夢見這樣的地方。他們走過入口,來到庇克僕斯門,他們沿著博物館的建築物走,博物館前人頭湧湧,索里曼先生不為所動。「有些博物館,妳什麼時候都可以來看。」他說。索里曼先生的腦子裡早有定見。他就是為了這個才帶艾蝶兒來的。艾蝶兒曾試著要找出答案,打從幾天前,她就問了他一些問題。她很詐,舅公是這麼說她的。她知道怎麼套話。「如果是一個驚喜,而我跟妳說了,那還有什麼驚喜呢?」艾蝶兒不死心。「你至少可以讓我猜嘛。」晚飯後,舅公坐在扶手椅上抽雪茄。艾蝶兒對著雪茄的煙吹氣。「是可以吃的東西嗎?還是可以喝的?是一件漂亮的洋裝嗎?」可是索里曼先生的口風還是很緊。他抽著他的雪茄,喝他的干邑白蘭地,跟其他日子的晚上沒有兩樣。「妳明天就知道了。」聽了這句話之後,艾蝶兒就睡不著了。一整夜,她在吱吱嘎嘎的小鐵床上翻來覆去,直到黎明才入睡。十點鐘,母親來叫她去姑媽那兒吃午餐的時候,她還爬不起來。索里曼先生還沒到。可是蒙帕納斯大道離科唐坦街並不遠,走個一刻鐘就到了,而且索里曼先生走得很快。他的腳步筆直,黑帽緊緊壓在頭上,還帶著那根銀質杖尖從不觸地的枴杖。儘管街上人車嘈雜,艾蝶兒還是說她聽見索里曼先生從遠處來了,她聽見他那雙鞋跟釘了鐵片的靴子,在人行道上敲打出規律的節奏。她說那是馬蹄的聲音。她很喜歡把索里曼先生比作一匹馬,而索里曼先生也不以為忤,而且時不時地,他也不管自己已經八十歲了,還讓艾蝶兒騎在他的脖子上,去公園散步,而因為他身形高大,艾蝶兒還可以摸到大樹低處的分枝。
雨停了,他們牽著手一直走到湖邊。在灰色的天空下,湖看起來很大,彎彎曲曲的,跟沼澤沒有兩樣。索里曼先生經常說起他從前看過的湖和澇窪地,在非洲,那時他在法屬剛果當軍醫。艾蝶兒喜歡讓他說話。索里曼先生的故事只說給艾蝶兒聽。艾蝶兒所知的一切世事,都是索里曼先生說給她聽的。湖上,艾蝶兒看見幾隻鴨子,還有一隻帶著點黃色的天鵝,似乎日子過得很無聊。牠們從一座小島前方游過,這島上蓋了一座希臘神廟。人們擠著要走過木橋,索里曼先生問道(不過顯然是為了不讓良心不安才問的):「妳想要……?」人實在太多了,艾蝶兒拉著舅公的手。「不要,不要,我們立刻就去印度!」他們沿著湖邊走,逆著人群。這個高大的男人穿著軍裝大衣,戴著過時的帽子,這個金髮小女孩盛裝打扮,穿著花邊皺褶洋裝和短靴,人們走到他們面前就會自動散開。艾蝶兒跟索里曼先生在一起的時候很自豪,她覺得在她身邊的是一個巨人,一個無論世界如何混亂都可以打開一條路的人。
此刻,人群往另一個方向走去,走向湖的盡頭。樹的上方,艾蝶兒看見奇怪的高塔突出,水泥色的。她吃力地在一塊告示牌上讀著那個名字:
「吳……哥……」
「窟!」索里曼先生收了尾。「吳哥窟。這是柬埔寨一座神廟的名字。看起來是成功了,不過,在這之前,我要讓妳看一個東西。」他的腦子裡早有定見。而且,索里曼先生不想跟一大群人走同樣的方向。他對集體的動作一向有所懷疑。艾蝶兒經常聽到人家說她舅公:「這個人很奇特。」她的母親總是替他說話,或許因為那是她自己的舅舅,她說:「他人很好。」
他嚴厲地將她撫養成人。她的父親死後,是他負責照顧她。但是她不常見到他,他總是在遠方,在世界的另一頭。她愛他。當她發現這個高大的老男人對艾蝶兒產生了深摯的感情,她的感動或許更深。她彷彿看見,他一生孤獨堅毅,終於在最後的時刻把心敞開。
一旁,有條小徑離湖岸而去,走在上頭的人比較少。那裡有一塊告示牌寫著:舊.殖.民.地。這幾個字的下面是一些地名,艾蝶兒慢慢唸了出來:

留尼旺
瓜地洛普
馬提尼克
索馬利亞
新喀里多尼亞
圭亞那
法屬印度

索里曼先生想去的就是這裡。
這是一片林中空地,離湖邊有一點距離。幾間稿稈為頂的茅屋,幾間永久性的建築,柱子仿的是棕櫚樹幹。可以說是一個村莊。中間像是廣場,鋪著細石,上頭擺了幾張椅子。幾個來參觀的人坐著,穿長裙洋裝的女人們還撐著傘,可現在要搶的是陽光,雨傘變成了陽傘。幾個看似體面的男人把手帕在椅子上攤開,把雨水吸乾。
「好美啊!」艾蝶兒看著馬提尼克館,忍不住讚歎起來。房子的三角楣上(這裡也是茅屋的風格)圓形浮雕展示著各式各樣的異國花卉和水果——鳳梨、木瓜、香蕉、一叢叢的扶桑花和天堂鳥。
「是啊,很美……妳想進去看嗎?」
他問這問題也和剛才一樣,聲音同樣猶疑,而且,他握著艾蝶兒的手,動也不動。艾蝶兒心裡明白,她說:「以後再說囉,你想看嗎?」
「反正,裡頭什麼也沒有。」艾蝶兒從門裡瞥見一個裹著紅色頭巾的安的列斯女人望著外頭,沒有一絲笑容。她也想去看看這個女人,摸摸她的長衫,跟她說話,她臉上的表情那麼悲傷。可是她什麼也沒對舅公說。舅公帶著她走到廣場的另一頭,往法屬印度館走去。
這棟房屋不是很大,吸引的人並不多。人群從前面走過不會停留,他們做著同樣的動作,黑色的西裝、黑色的帽子和女人洋裝發出的窸窣聲,女人的帽子上飾著羽毛、果子和薄紗。幾個在那兒流連的孩子,在一旁偷偷看著他們,看著艾蝶兒和索里曼先生往上爬,看他們穿過那一帶。他們走向高大的建築,這是岩石,這是神廟,這一座座飄浮在樹冠之上的高塔,長得跟朝鮮薊沒有兩樣。
她甚至沒問那是什麼。索里曼先生應該是低聲咕噥了幾句解釋:「這是複製的吳哥窟神廟,以後我帶妳去看真的,如果妳想看的話。」他不喜歡複製品,他只對真實有興趣,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
他到了屋子前面,紅通通的臉露出無比的滿足。他不發一語,握著艾蝶兒的手,兩人一起爬上木梯,通往屋前的臺階。這是一棟非常簡單的房屋,淡色的木頭蓋的,四周都是有柱子的迴廊。窗戶很高,嵌著暗色木頭雕成的阿拉伯窗片。屋頂幾乎是平的,鋪的是上釉的瓦片,上頭突出一座有雉堞的小塔樓。他們走進去的時候,屋裡一個人也沒有。房屋的中間是個內院,塔樓的燈光照亮這裡,整個內院浸潤在某種奇異的淡紫色的光裡。內院側邊,有個圓形的水池映著天空。水如此平靜,有那麼一瞬間,艾蝶兒甚至以為那是一面鏡子。她停下腳步,心跳個不停,索里曼先生也站著不動,頭微微往後傾,望著內院上方的穹頂。正八角形的壁龕裡,燈管散發出一種很輕的顏色,很不真實,宛如一陣煙,那是紫陽花的顏色,是海上黃昏的顏色。
有什麼東西在顫動。有什麼東西還沒完成,有一點神奇。那裡沒有人,毋庸置疑。彷彿這裡才是真正的神廟,被人棄置在叢林裡,艾蝶兒甚至以為她聽到樹林裡傳來尖銳和嘶啞的叫聲,她以為她聽到野獸在灌木叢裡柔軟平順的腳步聲,她在顫抖,緊緊挨著舅公。
索里曼先生沒動。他在內院中央動也沒動,他站在光亮的圓頂下,燈的微光把他的臉染成淡紫色,他的頰髯是兩道藍色的火燄。現在,艾蝶兒明白了:讓她顫抖的是舅公的激動。要讓一個這麼高大、這麼強壯的人定住不動,這棟房屋裡一定有個祕密,一個奇妙又危險又脆弱的祕密,只要稍微動一下,一切就會停止。
這會兒索里曼先生說話的樣子,彷彿這一切都屬於他。
「那裡,我要擺我的書桌,那裡擺兩個書櫥……那裡是小鋼琴,最裡面要放那些非洲的黑木雕像,打上燈光以後,它們就像待在自己的家了,我也終於可以打開那塊柏柏爾人的大地毯了……」
她不是很明白。她跟著這個高大的男人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這男人有一種急躁她不曾見過。最後,他走回內院,坐在臺階上,看著那個天空之鏡的水池,彷彿他們一同凝望著潟湖上的落日,在遠方,在其他地方的某處,在世界的另一頭,在印度,在模里西斯島,在他童年的國度。
宛如一場夢。當她回想起來,那是淡紫色,還有水池閃閃發亮的圓盤映著天空,侵入天空。是一陣煙從非常遙遠、非常古老的時代飄來。現在,一切都消失了。留下的,並不是回憶,彷彿她從來不曾是孩子。殖民地博覽會。她記得這一天的一些小事,她和索里曼先生走在鋪著細石的林蔭道上。
「這裡,我要放那張舊搖椅,就像在老家的迴廊下,下雨的時候,我會看著雨滴敲打水池裡的水。巴黎經常下雨……然後我要養一些蟾蜍,好聽牠們預告下雨的叫聲……」
「蟾蜍都吃什麼啊?」
「牠們吃一些小蒼蠅、飛蛾、蛀蟲。巴黎有很多蛀蟲……」
「也要種一些植物才行,會開淡紫色花的那種扁扁的植物。」
「對啊,蓮花。應該種睡蓮,蓮花在冬天會枯萎。可是我們不要種在圓形的水池裡。我會有另一個養蟾蜍的水池,在花園最裡面。那個像鏡子的水池,我要讓它跟盤子一樣光滑,這樣才看得見天空。」
索里曼先生固執的想法,只有艾蝶兒懂。當他看到博覽會的規劃,立刻就選上了印度館,把它買了下來。他完全不接受外甥女婿的計畫。他的土地不要蓋大樓,他的任何一棵樹都不准別人碰。他雇人種了泡桐、木防己、印度月桂。萬事齊備,就為了他瘋狂的念頭。
「我,我可沒興趣當收租公。」
為了阻撓亞歷山大的計畫,他讓艾蝶兒當他的財產繼承人。當然,艾蝶兒對此一無所知。也或許哪一天,他把這件事告訴過她,在她參觀博覽會之後沒多久。法屬印度館拆下來的建材和配件開始堆積在阿賀摩希克街的花園。為了防雨,索里曼先生用一大塊又黑又醜的篷布蓋在這些材料上頭。後來,他帶艾蝶兒走到花園外頭的柵欄邊。他打開門上的掛鎖,艾蝶兒看到那一堆堆黑色的東西在花園深處的地上閃閃發亮,她看得愣在那兒,動也不動。
「妳知道這是什麼嗎?」索里曼先生故意逗她。
「是那棟『紫房屋』。」
他讚賞地看著她。
「嗯,沒錯,妳說得對。」他又加上一句:「『紫房屋』,這就是它的名字了,是妳找到這個名字的。」他握住她的手,艾蝶兒彷彿已經看到內院、迴廊,還有那個鏡面小池,映著灰色的天空。「將來這就是妳的,全都是妳的。」
可是他沒再提過這件事。總之,索里曼先生就是這樣。一件事情他只說一次,永遠不再重複。
他等了很久。或許等了太久。或許他寧可夢想未來會如何,勝過動手去做這件事。「紫房屋」拆下來的建材和配件依然放在防水篷布下,在花園深處,而荊棘已經開始入侵了。可是索里曼先生總是認真虔誠地帶著艾蝶兒過來,至少一個月一次,來看看這塊地。冬天的時候,四周的樹木光禿禿,可是索里曼先生讓人種的那些樹耐得住寒。木防己和印度月桂的暗綠色樹葉成了一片片的羽飾,讓人想到一座森林的入口,而不是城市裡的花園。旁邊那塊地屬於某一位姓「空吶」的先生,這可不是隨便說說,他是這個街區最資深的居民之一,他的父親正是這條街一八八七年的開街始祖。他自認擁有某種權威,有一次,他責備索里曼先生:「根據我的觀察,由於您那些外國品種的葉簇,我的櫻桃樹在正午到下午三點之間都被陰影遮住了。」
艾蝶兒的舅公給了這個霹靂的回覆:「這樣啊,先生,那您就吃屎去吧。」這是艾蝶兒第一次聽到這句粗話,她的父親一邊轉述,一邊哈哈大笑。舅舅竟然也會用車伕或大兵說的話(這是亞歷山大的評論),艾蝶兒聽了很樂。同時,她也知道,她不可以說這幾個字,尤其是在那個說了這幾個字的人面前。沒辦法,事情就是這樣。
「紫房屋」還沒動工,索里曼先生就病倒了。艾蝶兒最後一次和他去看地的時候,看到了一件怪事。原本在花園裡異常茂盛的植物枝葉被修得短短的,防水篷布也從荊棘上拿開了。在通往街上的木門上,有一塊建築執照的板子。她沒忘記,板子上還寫得很仔細:「起造木製住屋一幢,無樓層。」索里曼先生跟他的死對頭空吶鬥了很久。空吶反對這個可疑的計畫,他說他反對把白蟻引來巴黎。可是當初設計這棟迴廊平房的建築師佩侯當,他支持索里曼先生,也說服了都市計畫的主管部門,於是建築執照就發下來了。
這塊剷得光溜溜的地上插了一些小木樁,而在這些木樁之間,是細繩構成的一個網絡,勾勒出房屋的圖面。讓艾蝶兒感到驚訝的是,畫在地上的線是淡紫色的。他們把粉塗在細繩上,再讓細繩彈在地上,印出這些線痕。索里曼先生以前就示範給艾蝶兒看過,這些記號是怎麼印上去的。他用枴杖的尖端把繩子挑高,然後再放開,隨著細繩的拱形彈開,發出深沉的「淙!」的一聲,又多了些淡紫色的粉嵌在地上。
這是最後一次。這是艾蝶兒保存的記憶,彷彿溫柔的光不僅照在「紫房屋」裡,也染在花園地面的石灰記號上。
這年冬天,艾蝶兒走入她第十三年的生命,索里曼先生死了。一開始,他病了。他喘不過氣,整天都待在蒙帕納斯大道的公寓,待在房間裡,躺在床上。艾蝶兒看到他臉色十分蒼白,整張臉陷在鬍子裡,兩眼無神,這讓她非常害怕。索里曼先生皺著一張臉,他說:「要死不容易啊……太久了,太久了。」彷彿艾蝶兒真聽得懂。回到家,她把索里曼先生的話說給母親聽,可是母親什麼也沒解釋,只是嘆了口氣,然後對她說:「得好好為舅公祈禱了。」艾蝶兒沒有祈禱,因為她不知道要祈求什麼,該祈求舅公趕快死呢?還是趕快好起來?她只想著「紫房屋」,希望索里曼先生可以有足夠的時間,把這棟屋子從那塊塗了柏油的防水篷布底下弄出來,蓋在那些線上。
但是十月下了很多雨,她想,那些線都被沖掉了吧。或許就在這一刻,她明白,她的舅公就要死了。

榭妮亞

她跟她說了話。還是榭妮亞先跟她說了話?在一群人當中,在這片灰色當中,艾蝶兒望著她,彷彿望見一個比封信用的小麵糰更真的太陽。她還記得自己的心跳——因為她的美。她天使般的臉,皮膚很明亮,又帶著點暗沉,浸潤在夏末曬成淡棕的膚色裡;她盤在頭頂的金髮,像一根根麥稈籃子的提把,雜著紅色的毛線;她的洋裝是一襲打了皺褶的淺色連衫長裙,樣式簡單,不過胸前還是有一塊紅線刺繡;她的身形如此細小,好像一隻手就圈得起來(可能還是得用索里曼先生的大手)。
榭妮亞的臉沒動,只用眼神示意,指著街的另一邊。「沒關係,她是那裡的門房。」她們衝了進去,艾蝶兒用鑰匙把門反鎖起來,彷彿有人緊緊跟在後頭要跑進來。「來,我給妳看我們的祕密!」艾蝶兒握著榭妮亞的手。榭妮亞的手又小又柔軟,是孩子的手,艾蝶兒感到這隻手在她的手裡,心裡一陣激動,像是某種友誼的承諾,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擊垮這份情誼。後來,她憶起這最初的瞬間,憶起她的心跳。她想:「終於,我找到了一個朋友。」
她比手畫腳一番,艾蝶兒注意到榭妮亞的手照料得有多好,那是一雙洋娃娃的手,手指纖細,粉紅色的指甲用麂皮磨光過。為什麼她要說這些關於卡維里絲的事呢?有一天,這個女人走進更衣室,榭妮亞正在裡頭把試穿過的洋裝脫下來,她輕輕拂過她的肩頭,悄悄對她說:「如果妳要的話,我們可以成為(這時榭妮亞拉高嗓門,還學俄羅斯人發出彈舌音)『忒——』好的朋友!」
在這片灰色裡,她是個金黃的小點,是一道光。就她的年紀來說,她的個頭不算高,十二歲吧,或許已經過了。艾蝶兒從來不知道榭妮亞的真實年齡。革命之後,她母親在逃離俄羅斯的時候生下她。同一年,她的父親死在獄中,或許是被革命分子槍決的。她的母親從聖彼得堡逃往瑞典,然後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直到巴黎。榭妮亞在德國法蘭克福附近的一個小城長大。這些是艾蝶兒所知的故事片段,而且,為了怕忘記,她還拿了一個小筆記本,打開第一頁,煞有介事地寫上:「榭妮亞從前的故事」。
她想像榭妮亞穿著電藍色的衣服,瀑布般的金色長髮流瀉在光裸的肩上,她那麼小、那麼細緻的手上,黑色的長手套一直套到手肘,她的腳上穿著皮製涼鞋,穿著斯巴達式的皮條涼鞋,穿著像是給小女孩穿的亮皮皮鞋。她們兩個都笑了,她們站起來,走在厚如地毯的枯葉上,彷彿那是大飯店的時裝表演走的紅色長毯。
有一次,放學後,她帶榭妮亞去那裡。榭妮亞上學和放學都是自己一個人,艾蝶兒因此更添幾分對她的崇拜。這一天,艾蝶兒事先跟母親說了。「妳不用來接我,我會跟我朋友榭妮亞回來,妳知道嗎?她是俄國人。」母親困惑地看著她。艾蝶兒匆匆丟下結論:「我們會回來吃點心。我會泡茶給她喝。榭妮亞喝很多茶。」
在阿賀摩希克街的花園裡,這個下午很長,非常長。兩個小女孩度過最初的時刻,檢查完那堆被荊棘侵襲的木板之後,在花園深處坐了下來,坐在一個棚架下面,索里曼先生從前在這裡擺了一張長椅,好在上頭舒舒服服地作他的夢。這個秋日的午後濕濕糊糊的,不過黯淡的太陽還是照亮了這塊地最深處的那面石牆。一隻褐色的蜥蜴從牆上鑽了出來,用牠金屬釦子般的閃亮小眼睛觀察兩個女孩。
七月,天鵝林蔭步道遠離一切,孤懸在塞納河中央。榭妮亞把約會地點訂在這裡。她跟其他女孩不同,她從來不說:「那麼,明天見囉,老時間……」她轉身就走,很快就走遠了,她跨著大步,轉瞬消失在雷恩街、蒙帕納斯大道的人群裡。艾蝶兒早早就出門,一副很忙的樣子。「妳要去哪裡?」茱絲汀問。她還是含糊其詞地說:「跟朋友去買些東西。」她不會扯大謊,她不會說要去上鋼琴課,也不會說是合唱團要練習。
艾蝶兒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來吃飯。「她怎麼了?」母親問道。亞歷山大一副知情的樣子:「還會有什麼,妳女兒戀愛了,事情就是這樣。」艾蝶兒隔著門截獲了他們的想法,她聽了很沮喪。她很想大叫:你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什麼也不懂!晚些時候,還有接下來的幾天,她明白了,她知道是什麼在咬著她的心。是嫉妒,就這麼簡單。榭妮亞在她身上下了這個毒。她對自己感到怨恨,感到憤怒。嫉妒,原來就是這麼回事!一種平凡無奇的感覺。就是這種感覺啃噬著她的母親,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就為了牟德這個女歌手,這種感覺屬於多愁善感又不經世事的少女,屬於可憐的女孩子,屬於被害者!這讓她無法集中心思,讓她覺得厭惡。後來有一天,毫無來由地,榭妮亞又站在學校的門口了,像個漂亮的天使,在那兒等著,她的眼睛是海的顏色,她的頭髮是蜂蜜的顏色,頭上用黑絲絨髮帶紮了個規規矩矩的髻,她穿著一套新和圖書洋裝,繫著一條亮片腰帶,她親吻了艾蝶兒:「妳看到了嗎?我媽媽照著妳畫的樣子做的!」艾蝶兒覺得自己很蠢,又醉又蠢,一股熱流湧入她的身體。她往後退了一點,好欣賞榭妮亞的洋裝:「真的,妳穿起來很好看。」這就是她想出來的唯一一句話。
榭妮亞有那麼點真情流露。通常她都是一臉無動於衷的表情,帶著固定的微笑,而這種監控自己、任何時刻都毫不放鬆的樣子,突然在艾蝶兒的肩上崩塌了,她的聲音變得沙啞、微弱,壓不住她的口音。「活著實在好痛苦……」她的額頭在眉間有一道深深的皺紋,她藍灰色的眼睛模糊了。艾蝶兒突然語氣莊嚴地說:「生活有時候確實很辛苦……」她緊握榭妮亞的手,吻了她的手。她知道她沒辦法說什麼。她自己的生活,父母每天在彼此之間持續挖著的鴻溝,還有為錢而起的爭執,這個往災難走去的威脅冗長又令人心痛,這一切跟榭妮亞所經歷的事情放在一起,根本微不足道,她父親悲劇性的死亡,她跟母親和姊姊們穿越德國逃亡,最後來到法國,來到這個陰暗冰冷的大城市討生活。如果沒有這麼神祕的故事發生在榭妮亞的童年,在她生命的每一瞬間,艾蝶兒還會這麼愛她嗎?她發現了這個缺陷,有點難過,但卻無法抗拒。所以,愛就是充滿這些幻覺嗎?這種感覺竟然可以這麼不純潔?有時艾蝶兒覺得自己像個玩具,像自己幻覺的玩具,或是這個女孩的玩具,她可以讓悲傷和嘲諷、厚顏無恥和天真無邪交替出現。
這是榭妮亞的眼睛。她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眼睛。那是一種黯淡的藍,帶著點灰白——石板洗淡的顏色,北邊海洋的顏色,她想——但是令她驚訝的並不是這顏色。索里曼先生的眼睛也是藍的,勿忘草的顏色,非常明亮。她幾乎立刻就注意到的,是這對眼睛給榭妮亞的臉帶來一種脈脈悲傷的神情——或者該說是某種遙遠的目光的感覺,來自歲月深處,滿載著苦難和希望,彷彿這雙眼睛是從一團塵埃裡穿透出來的。當然,她在那個當下並沒有想到這一切。這都是隨著月月年年過去,一點一滴明白的,艾蝶兒如此重構了榭妮亞的故事。但是這一天,在細雨綿綿的灰色街道上,返校開學的時節,這個年輕女孩的眼神以一道混沌而暴烈的光,刺進她靈魂的深處,她感到心臟跳得更厲害了。
一個秋日的午後,艾蝶兒帶榭妮亞去了花園。她在索里曼先生的外套口袋裡拿了那扇木門的鑰匙,那是一把鐵打的大鑰匙,已經生鏽了,看起來像是可以打開城堡裡某一道暗門的那種鑰匙。她沒問舅公就拿了鑰匙,心裡覺得有點羞愧。索里曼先生在他的房裡半睡半醒,他高大的身軀躺在一塊白色的被單下,巨大的腳像一座山峰矗立在床尾。他甚至沒察覺艾蝶兒來過了。從某個時刻開始,一切對他來說都沒有差別了。
艾蝶兒覺得有錢真可恥,住在樓下的大公寓,有一個自己的房間,還有一面落地窗,向著種滿了花的花園。她羨慕榭妮亞的生存方式,羨慕她有個姊姊可以一起睡覺,羨慕她們狹窄的住處,羨慕她們聽到的噪音,甚至羨慕她們對於明天的憂心。她想像的是充滿冒險的生活氛圍,手頭拮据,想方設法謀生。在阿賀摩希克街花園的這些午後,是幸運之神眷顧的時刻。她們聊著,坐在被蟲啃噬的長椅上,一點也不覺得冷。天空飄雨的時候,她們就打開小陽傘,緊緊挨在一起。有時,榭妮亞直接從家裡過來,她會把茶倒進瓶子,裹在一塊毛料的厚布裡帶來,還帶上兩只銀杯,這大概是查維洛夫家族僅剩的一點榮光了。艾蝶兒嚐著燙口的茶,有一點苦,有一點嗆。她們笑著,甚至笑得停不下來。為了禮尚往來,有一天艾蝶兒也帶了她的茶壺,放在威廉明妮姑媽從模里西斯帶回來送給她的中國式野餐盒裡。榭妮亞很喜歡那個紅墊子、那只中國式的茶壺,還有那些沒有耳朵的可愛茶杯,可是香草茶對她來說太甜了,她做了怪表情。「妳不喜歡嗎?」艾蝶兒問道,心頭緊揪著。榭妮亞淺淺地笑了。「沒什麼啦,就是茶嘛。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最好還是讓我帶我的茶來好了,跟平常一樣。」艾蝶兒忘了沮喪。「跟平常一樣」是滴在她心頭的蜜,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她們會繼續,某種感激之情因此浮現,淚水不禁湧出了眼眶,她撇過頭去,不讓榭妮亞看出來。
在花園的木門前,艾蝶兒把鑰匙拿給榭妮亞看。她的緊張是有感染力的。榭妮亞笑得有些神經質,她抓著艾蝶兒的手。「妳確定可以嗎?」
為了討她歡心,艾蝶兒買了一本俄語學習書。晚上,她在床上自修。她反覆讀著「ia lioubliou」,還有一課課之間毫無邏輯關聯的課文,她只記得她想學的,她練習「愛」的動詞變化。有一天,在傑歐弗賀伊─馬希街的裁縫店,她鼓起勇氣,對查維洛夫太太說:「Kak pajivaietie?」伯爵夫人聽得正著迷,榭妮亞卻嘲弄她,用非常諷刺的聲音說:「是啊,艾蝶兒說得很好,她會說Kak pajivaietie,還有ia znaïou gavarit pa rousski,她還會說gdie toiliet?」艾蝶兒覺得整張臉都脹紅了,她不確定此刻的感覺是生氣還是羞愧。榭妮亞很熟悉激怒與撫慰的手法,為了生存,她從小就學會了這些。過了一陣子,她們在巴黎街頭,在盧森堡公園漫無目的地散步時,她給艾蝶兒上了一堂特別的俄文課,事實上,這堂課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她教的都是跟愛有關的,一連串毫不實用的句子。她讓艾蝶兒覆誦:ia doumaïou chto ana ievo lioubit,我相信她愛他,ia znaïou chto on ieïo lioubit,我知道他愛她,然後是,lioubov,vlioubliommyï,vlioublionna,她說這些字的時候,最後一個音節都拖得長長的,還有daragaïa,maïa daragaïa padrouga。她半閉著眼睛,說道:kharacho,mnie kharachooo……她轉身對艾蝶兒說:ty,davolnaïa?妳,滿意嗎?和_圖_書
片片段段地,榭妮亞說了她生命的故事。艾蝶兒不會問她。她知道榭妮亞只會說她決定透露的事,而且她這麼做並不是要說些知心話,而是一種贈與,為的是鞏固她們的友誼。這是一種協約。她說起查維洛夫家族的大宅,在聖彼得堡。她說起他們家辦的宴會,附近所有的人都可以來,不分貴族或農人,士兵、工匠和藝術家都可以來。她講得很起勁,彷彿這些事她都參與了,然而這些事都發生在她出生之前,在革命之前,當時她年輕的父親和母親才剛結婚。當時他們相信理想,他們對新的年代充滿信心。他們以為他們會一直活下去。榭妮亞帶來一張相片,斑駁發黃,彷彿時光想把這個時代抹去。照片上,艾蝶兒看到一個年輕男子,長髮,浪漫的鬍髭,皮膚是很深的褐色,穿著優雅的西裝。在他身邊,是榭妮亞的母親,一個美麗的金髮女子,梳著厚重的髮髻,穿著打褶的白色連衫長裙,上衣繡著農婦衣服上常見的花樣。「她叫做瑪蒂娜,」榭妮亞說,「她穿的是維爾紐斯女孩的衣服,她是立陶宛人。」兩個新婚年輕人的後面,看得到照相館的布景,一座希臘神廟,還有空中花園。這一切有一種永恆夏天的感覺。
她們忘了一切,榭妮亞忘了生活的困頓,忘了她和姊姊的貧窮,忘了她們仰人鼻息的生活。艾蝶兒忘了父母間的爭吵,忘了父親和牟德小姐關係曖昧的閒言閒語,忘了索里曼先生躺在床上,穿得像是就要出門遠行。艾蝶兒聽過女傭伊妲告訴母親,索里曼先生要她每天早上都幫他穿好衣服,繫好鞋帶,因為他知道自己即將死去。
到了阿賀摩希克街的那塊地,她們踮著腳,從木頭縫隙穿過門板看進去。「好大喔!」榭妮亞驚呼了一聲。她還說了一句話,是艾蝶兒從來不曾想過的:「妳舅公是個很有錢的人。」
連門鎖都卡住了。艾蝶兒試了好幾次才轉開鎖閂。鑰匙轉動時發出生鏽的吱嘎聲,兩個女孩聽到刺耳的聲音都叫了起來。
榭妮亞立刻就注意到她。在學校的操場上,她筆直地向艾蝶兒走來,伸出手說:「我叫做榭妮亞.安東妮娜.查維洛夫。」她說她名字的「榭」的時候,喉頭深處輕輕發出噓氣聲,艾蝶兒一聽就覺得很神奇,她的姓聽起來也是——其他女孩則沒放過拿她姓氏亂開玩笑的機會,查維洛夫,妳「查危樓」啊?……榭妮亞用一枝迷你鉛筆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黑色的小記事本上,她把那一頁撕下來,一邊遞給艾蝶www•hetubook•com•com兒一邊說:「對不起,我沒有名片。」異國的名字、黑色的小記事本、名片,對艾蝶兒來說,太多了,她握住榭妮亞的手說:「我想做妳的朋友。」榭妮亞露出微笑,但她的藍眼睛還是蒙著神祕的紗。「當然好,我也想做妳的朋友。」在黑色的小記事本上,艾蝶兒寫下她的名字和地址,像在簽署一項莊嚴的協約。不知為何,或許為了讓榭妮亞另眼相看,為了確定自己配得上她的友誼,艾蝶兒扯了一點謊。「我們住在這裡,不過我們不久就要搬家了。等我舅公的房子蓋好,我們全部都會搬去跟他住。」然而此刻,艾蝶兒其實已經知道「紫房屋」在短期之內是不會蓋好了。索里曼先生的健康每下愈況,他的夢想也越來越遠了。他幾乎不再走出公寓,甚至放棄了每天到盧森堡公園散步的習慣。艾蝶兒經過阿賀摩希克街的時候,走過花園的木門前,心都揪了起來。
艾蝶兒知道她不想讓人知道她們家的窘境,也不想讓人看到她們家可憐兮兮的住處。有一天,她提起她住的地方,帶著一絲冷笑:「妳知道嗎,我們家的公寓就像個庫房,地方小到我們每天早上都得把床墊捲起來才能走路。」
她從地鐵橋的階梯下來,走到島上。早晨,長長的步道上人跡寥寥,白蠟樹的影子非常清冷。有時,她會看到遠方有個身影,在步道盡頭。零零落落的幾個男人,看起來讓人不太安心。她向他們走去,腳步堅定,彷彿一點也不害怕。這是榭妮亞教她的:「如果妳像這樣毫不猶疑地走,會讓他們害怕的是妳。記住,千萬別放慢腳步,不要東張西望。妳盯著想像的一個點,想像有人在那裡等妳。」應該是成功了,因為沒有人來跟她搭訕。
她們假裝很害怕。赭紅色的舊石牆被榔頭敲破,勉強嵌合著,苔蘚和幼藤四處蔓延。自從索里曼先生生病之後,似乎也沒有人在擔心該不該修剪那些擋住大門的藤蔓了。
「等一等,我覺得那裡有個老女人在看我們!」
於是,就這麼一下,她們變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她們不再離開對方,她們總是形影不離。早上,起床的時候,艾蝶兒起得早了,想到一整天都可以見到榭妮亞,她的心就幸福地鼓動著。她什麼都忘了。姑媽們抱怨她:「妳都不來看我們了,妳沒在生我們的氣吧?」星期六下午,她去了一下,在教會的課程之後,在鋼琴課之前。她像一陣風穿進索里曼先生的老公寓,現在是威廉明妮姑媽住的,她親吻老婦人,啃一塊餅乾,喝一杯香草茶,然後就走了,她連電梯也不想等,三步併作兩步從樓梯跑了下去。她蹺了鋼琴課,和榭妮亞約在義大利人大道碰面。她們要一起去逛街「舔櫥窗」,只看不買。榭妮亞的個子比同年紀的人高,男人多看她兩眼的時候,她會有某種虛榮,艾蝶兒認為這種事極其可笑。「妳看到那個人了嗎?妳有沒有看到他盯著妳看的樣子?這個噁心的老傢伙!」突然,她生氣了:「哼,那位先生,我要過去跟他說一下!我說了這麼多,妳到底有沒有感覺啊,他剛才從妳旁邊走過去,現在就跟在我們後面,像一隻小狗似的!真是無聊透了!」榭妮亞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未置可否。她說起這些事的時候,總是帶著一點優越感,她要讓人覺得,她早就懂男人了,她知道他們有幾斤幾兩,知道他們有多輕佻。有一天,她甚至對艾蝶兒說:「其實,妳真的很天真。」艾蝶兒覺得受到了侮辱,想要反駁,可是又不知該說什麼。她很天真,這不是真的,她心裡這麼想。她得跟榭妮亞說一說,她父母之間的關係、他們的爭吵,還有牟德,這個女人在他們家占據的地位,他們正在走向毀滅。可是這一切跟查維洛夫家族的悲劇命運擺在一起,根本就微不足道,她永遠不敢拿自己和榭妮亞相比。
漸漸地,事情變得清楚了,榭妮亞喜歡支配、控制她和艾蝶兒的關係,她把這當作遊戲,以此為樂。一天下午,她真情流露,兩眼泛著淚光,說起母親在一家裁縫店工作,姊姊瑪莉娜躁症纏身老是揚言要自殺,下課後,榭妮亞似乎後悔自己的軟弱,於是對艾蝶兒十分冷淡,不願一個人跟她走,還勾著另一個女孩的手臂,一起走出校門。艾蝶兒什麼也沒說,心頭揪著,問自己到底說錯或做錯了什麼,竟然會得到如此對待。
艾蝶兒把她的友誼看得太重。這是個奇蹟。所有的女孩,學校裡的女孩,應該都會嫉妒。她的美麗,她的神祕,榭妮亞這個名字,她自己用非常溫柔的方式發出「榭」的音,查維洛夫這個姓,讓人想起這個家族在他們的歷史上遭遇的災難。為了她,為了讓她開心,艾蝶兒改變了自己的個性。原本比較悲觀、封閉的她,在遇到榭妮亞的那一刻,整個人都變了。她變得愛搞笑、輕浮、無憂無慮。她假裝天真,因為她的朋友確信她有這樣的特質。她把一些想法、小故事、在家裡或街上聽到的事寫在記事本上。她要跟榭妮亞談這些事,問問她和圖書的看法。四分之三的時間,榭妮亞沒在聽。她望著艾蝶兒,像在想其他事情。不然就是打斷她的話說:「妳把生命搞得太複雜了。」她加上這句話,帶著一絲讓人難受的冷笑——但她可不能讓艾蝶兒看到。她說:「妳知道,艾蝶兒,真實的生命像現在這樣已經夠複雜了,我們不需要再加油添醋了。」艾蝶兒低下頭,接受了。「妳說得對,妳啊,所有事情妳都可以立刻看出它們的真相。就因為這樣,我才會當妳的朋友。」
艾蝶兒從來不曾跟任何人這樣說話。她覺得好像一下子變得更自由了。她笑著,說著一些生活裡的小故事,她想起從小累積起來的很多小細節。她說起一些計畫、一些想法、一套舞會的禮服,她從開襟毛衣的口袋裡拿出一張流行服裝的設計圖,她說:「妳看,一條亮片腰帶拿來搭配藍色的洋裝,一件黑緞的裙子,上頭搭一件紫色的長衫,還有一件織金的罩衫,一件花邊的長衫,還是……妳看這個,一件黑緞加上羅紗的罩衫。」榭妮亞看著設計圖。「妳覺得怎麼樣?」榭妮亞還來不及回答,艾蝶兒就接著說:「整雙都鑲金的高跟鞋,不不,這樣會不會有一點太搶眼,有一點刺眼啊?」她往後退,彷彿在看榭妮亞穿著她的樣品。「妳知道嗎,妳這麼漂亮,我真希望這是給妳穿的,我設計這些洋裝,妳來穿它們。」
艾蝶兒已經不記得她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什麼地方了。或許在渥吉哈街的麵包店,也說不定在馬格杭街的女子高中前面。她又看見這條非常灰的街,這是雨天巴黎的灰,這種灰會侵襲一切,會進入一個人的深處甚至讓人落淚。她的父親總是嘲笑巴黎的天空,嘲笑巴黎黯淡的太陽,「像一顆阿斯匹靈。像一塊拿來封信的小麵糰。」模里西斯的太陽,應該是另一個模樣。
她還沒談到男朋友,沒談到結婚。但是在她的臉上,讀得出她的決心。事情很清楚,她已經建構了她的人生,她已經預先確定了一切。她不會讓任何人攪亂她的運氣。
這成了她們的習慣,幾乎每天下課之後都來。為了跟榭妮亞待在一起,艾蝶兒撒了個小謊。她說要去朋友家,幫朋友做法文作業。榭妮亞從來不曾邀她去家裡。說真的,艾蝶兒甚至連她住在哪兒都不知道。有那麼一兩次,她們一起走到渥吉哈街,榭妮亞不清不楚地指著下坡的方向:「就那兒了,我住的地方就在那邊。」
好幾次,艾蝶兒去查維洛夫伯爵夫人工作的裁縫店找榭妮亞。裁縫店在一棟大樓的三樓,在巴黎的另一頭,位於傑歐弗賀伊─馬希街,距離拉法葉街不遠,簡直就是一場探險。艾蝶兒初去那裡的時候,有一次,查維洛夫家族全員到齊,媽媽低著頭在縫紉機上車她的粗線,女兒們裝扮成公主,轉來轉去照著鏡子。裁縫店裡光線陰暗,亂到極點,紙板和零碼布就堆在地上。卡維里絲女士在另一張桌子上工作,乍看之下,還以為她是伯爵夫人的員工。榭妮亞需要觀眾,艾蝶兒一來,她就發動了。她大剌剌地嘲弄卡維里絲,她拉著她的手,繞著她跳舞,一件伴娘穿的蟬翼白紗長禮服被她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瑪莉娜也轉了起來,她稍稍後退,像是對著一面鏡子在跳舞,公寓裡迴盪著她們的笑聲和喝采聲。艾蝶兒著迷地看著這個場景,微不足道卻又充滿戲劇性,一陣胡鬧的旋風把這些女孩捲了進去,讓她們忘卻悲傷和沉重的命運。查維洛夫太太還是坐在那裡。她停下縫紉機上的工作,望著這場演出,她略帶灰色的臉龐動也不動,毫無表情。突然間,榭妮亞跑到艾蝶兒身邊,拉她一起跳舞,她誇張地拱著腰,把艾蝶兒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際,彷彿她是騎士,伸直雙臂摟著艾蝶兒,手搭在她的肩上。艾蝶兒感覺得到,她僵硬的身體、胸衣的束帶,還有頭髮淡淡的香氣,混合著硫磺和古龍水的氣味,有一點刺鼻,有一點噁心。舞結束的時候,她吻了艾蝶兒的臉頰,不是輕輕一吻,而是熱情的擁吻,近乎唐突。這一吻印在臉頰下緣,就在嘴角旁,艾蝶兒因此微微發顫。這一切都是遊戲,是挑釁。榭妮亞一直握著艾蝶兒的手,她在卡維里絲面前一鞠躬,用她有點沙啞、不是很優雅的嗓音說:「我有一件事要向大家宣布!」由於瑪莉娜和伯爵夫人似乎沒聽到,她又扯著嗓子重說了一遍:「嗯,嗯!各位女士,我有一件事要向大家宣布……艾蝶兒和我決定要訂婚了!」這實在太好笑了,艾蝶兒站在那兒,有些拘謹,她穿的是裙子和暗色的襯衫,褐色的頭髮紮成髮髻,兩腳平放在規規矩矩的無跟鞋子裡,榭妮亞的打扮令人吃驚,白色的薄紗,白色的褶邊,一雙可愛的腳穿著金色的淺口鞋,跟新娘沒有兩樣。後來在街上,她們走到希渥里街,又往騎兵橋走去,榭妮亞才跟艾蝶兒細細道來:「我可沒有同性戀的問題,我要的只是她別對我有興趣,妳明白嗎?」艾蝶兒忍著不睜大眼睛。「當然,我明白。」霎時間,她發現了一個隱藏的世界,她明白為什麼每次和德庫小姐在她的雕塑工作室獨處,沉浸在菸草和汗水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氣味之中,會感到某種輕微的不舒服。這個矮胖的女人有一對橄欖般的黑色小眼睛,她總是如此親切,勾著她的手臂,用非常雄性的力量抱她。她不知道該不該說:「這個藝術家,我舅公把隔壁的一間工作室租給她,她抽雪茄……」榭妮亞並沒有真的在聽。「抽菸,這不能說明什麼。她跟一個女人一起住嗎?」艾蝶兒只能承認自己對此一無所知。「她有很多隻貓,她雕塑的作品是一些動物,一些……」「那就是個瘋子。」榭妮亞一句話拍板定案。她們從此沒再談起這件事。
卡維里絲女士成了她們最喜歡拿來開玩笑的話題。在細緻優雅的貴族女孩外表下,榭妮亞其實見多識廣,她無所忌憚的風趣肯定會讓亞歷山大和茱絲汀不以為然,艾蝶兒卻覺得好笑極了。學監柏赫納先生頻送秋波,法文老師蓉松小姐傳情的動作,什麼事都逃不過她的法眼。有一天,她披了一條淺紫羅蘭色的絲製長披肩,在學校的操場上走來走去,榭妮亞用手肘頂了艾蝶兒一下:「看到了吧,她的披肩比外套還長,都蓋到屁股上了!」她從不哈哈大笑,她總是輕聲吱吱嘎嘎地說故事,說到艾蝶兒忍俊不住。「妳仔細看,她走路的時候,就像一條尾巴拖在她的大屁股後頭跑!」
榭妮亞總是在同樣的地方等她。她把那地方叫做「大象樹」,那是一棵很大的白蠟樹,長在河岸小坡上,樹的主要分枝彎到與河面平齊,看起來就像是大象的牙齒、鼻子。她們待在那裡,站著,沒有說話,看著綠色的河水,看著水流中擺動的褐色頭髮。然後,她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在梧桐的樹影下,看著遊艇滑過,有些往塞納河上游駛去,推擠出一道濁黃的浪,有些則在對岸,沿著河堤停泊。她們談到離開這個話題。榭妮亞想去加拿大,大雪、森林。她想像一場偉大的戀愛,和一個擁有土地、馬場的男孩交往。事實上,她的偉大戀愛,對象是那些馬,像從前他們在俄羅斯,在她父親的領地上騎的馬。艾蝶兒談到模里西斯,談到在阿爾瑪(Alma)的莊園,彷彿這一切依然存在。她說起在森林裡採集札可果、猴麵包樹的種子,還有在冰涼的溪流裡洗澡。她說得像是親身經歷過,但其實都是從米露姑媽、寶琳姑媽的口中聽來的片段,不然就是亞歷山大用克里奧爾語說話的聲音留下的隻字片語。榭妮亞並沒有真的在聽。有時她打斷她的話。她指著在河的另一邊沸騰的城市,火車馳過的拱形橋,艾菲爾鐵塔的側影,那些樓房。「對我來說,一切都發生在這裡。回憶,只會讓我心痛。我要改變人生,我不想要活得像乞丐。」
這樣已經好一陣子了。為了讓自己放心,為了表達心意,艾蝶兒現在經常說這個詞。長久以來,她把這個詞排除在她的詞庫之外,彷彿只有索里曼先生有資格得到這些感覺——友情、愛情、感情。有一天,她終於鼓起勇氣。她們一起在街上走了一整天,來到天鵝林蔭步道,眼前是塞納河,那是個春日的夜晚,那兒的空氣柔美。她偷偷望著榭妮亞的側臉,高高的額頭,小巧的鼻子、細緻的鼻翼,髮髻之下是頸背上的金色汗毛,飽滿的嘴唇,唇色很紅,睫毛在兩頰覆上了暗影,她感到一股愛情的衝動來自自己的深處,無法抗拒,甜美,像一陣輕輕蕩漾的悸動,她說得很快,什麼也沒想:「妳知道的,榭妮亞,我從來沒有像妳這樣的朋友。」榭妮亞好幾秒鐘都沒動,或許她沒聽到。後來,她轉過來看著艾蝶兒,她眼珠的藍灰像大海的顏色,非常遙遠的、北方的大海。她說:「我也沒有,親愛的。」為了打破有點可笑的莊嚴告白氣氛,她傻笑了一下。「不知道妳有沒有注意到,我們現在待的地方恰好就是情人們進行大告白的地方!」話一說完,她立刻說起雇她母親工作的那個女裁縫,那是一個高大的女人,有點男子氣,名字的結尾是is——艾蝶兒還以為她是希臘人,事實上,這個卡維里絲是立陶宛人——大家都知道她的癖好。「總之,妳知道我要說的,對吧?」榭妮亞加上一句,「啊,不對,這種事妳真的是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一個不太喜歡男人的女人,一個跟女人交往的女人。」
她和其他女孩在一起——這些人,她幾乎連名字都忘了——大家在那兒乖乖等著進學校上柯勒小姐的詩歌課。這個怪異的老小姐,學生們總喜歡說她那些瘋狂又滑稽的故事,有關於她失戀、拿一大筆錢去玩股票、非法交易,還有她為了活下去如何搞錢的種種故事。艾蝶兒不聽這個。她盯著新來的女孩直看,眼睛根本離不開她,她用幾近低沉的聲音對旁邊的同學說:「妳們看到這個女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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