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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間奏曲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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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紫房屋 沙龍的談話

Ⅰ 紫房屋

沙龍的談話

「內部敵人,這是右派民族主義的老調了。」(笑聲)
一走到外頭,她就親吻父親。「謝謝你!謝謝你!」他望著她,不發一語,神情迷惑,若有所思。他要去蒙帕納斯,看看銀行,再去吃一頓單身漢的午餐,就像他常說的。艾蝶兒一步也沒停,往馬格杭街跑去。她不到十五歲,她剛剛失去一切。
「為什麼不回模里西斯呢?」
這會兒,胡阿賀上校、勒梅希耶將軍夫人和其他人又大聲叫嚷起來。有人說:「什麼都漲價了!」有人怨歎貨幣浮動、貨幣貶值的風險、失業問題。在某個沉寂的時刻,寶琳姑媽說話了:「所以現在是買進的好時機。我聽人家說,在蔚藍海岸那邊,火車站附近那些漂亮街區的獨門大宅,賣價低得可憐哪!」茱絲汀說:「是啊,蔚藍海岸,你們看到《聆聽週刊》上的那幅畫了嗎?有個記者問旅館老闆:這一季怎麼樣啊?旅館老闆回答說:不怎麼樣。您說能怎樣,我們所有的顧客都在牢裡!」然而這段話甚至沒有激起一點笑聲。約莫就是在這個時期,艾蝶兒聽到有人說出希特勒這個名字。剛開始,他們說的是阿道夫.希特勒,就像他們說到阿里斯蒂德.白里安或皮耶.拉瓦爾的時候一樣。有時,她也留意到,舍芒會說德國總理,或者德國的國家元首。後來,漸漸地,或許隨著他逐漸掌權,成為舉世皆知的人物,他們就只說希特勒了。有時,她也會聽到舍芒,或是胡阿賀上校,甚至他太太(一個臉部線條稜角分明的高大女人,戴著一頂插上紫羅蘭的帽子,人們都叫她上校夫人)用德文說:「元首」(Führer),上校夫人的發音像法文的「狂熱」(fureur),艾蝶兒常納悶,這個德文字是不是也有這個意思。
公證人讓亞歷山大.布杭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正對他的辦公桌,艾蝶兒則坐在父親後面的一張椅子上。公證人自己還是站著,把一疊文件推到他的當事人面前,像是要盡快解決這件苦差事。「您的父親想必已經讓您知道了?」他好奇地對艾蝶兒說,眼睛則望著亞歷山大,所以回答問題的是他:「其實我們沒有真的談過這件事,但是她母親和我,我們覺得還是得簡化這些程序,再說她的年紀……」邦第先生接下去說,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是沒錯,不過還是得……」他尋找適切的字眼。亞歷山大沒耐性了:「親愛的。」他拉著艾蝶兒的手,他想要看著她,但是他的脖子太僵硬——領帶把他的假領子束得太緊——讓他無法回頭。艾蝶兒望著父親的側臉,她喜歡他的鼻樑,他的八字鬍和絡腮鬍,還有他濃密的黑髮——他不需要用染劑遮蓋銀灰色的鬍鬚——她經常畫他的側臉,像古時候的火槍手,或是海盜,「我沒跟妳說過這件事,妳知道妳舅公有多愛妳,對他來說,妳就像他的孫女,他一直都希望把大部分的財產留給妳,可是對妳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這負擔太沉重了……」
她沒有跟榭妮亞提過這件事。山謬爾.索里曼的死,跟查維洛夫伯爵的死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有一天,她聽到人們在說羅曼諾夫家族最後時刻的故事,說他們如何被紅軍在山洞裡槍決。但是她很確定榭妮亞沒有流淚,她從不流淚。她藍色的眼睛裡有某種堅毅的東西,堅毅而悲傷。榭妮亞是真正的女英雄。
「笑吧,笑吧,過幾年你們就會看到了,等俄羅斯發生的那些事也發生在你們身上,到時候男的就要去倫敦當車伕,女的就要去澳大利亞當小女孩的家庭教師了!」
羅宏.菲爾德是永遠的朋友。他經常回來,他清瘦、優雅,跟艾蝶兒在巴黎遇到的其他年輕人那麼不一樣,甚至不相干到了奇怪的地步。只有一次,他在沙龍裡開口說了話。塔隆手上揮著他常看的那份爛報紙,開始指責英國:「這是一個叛徒、流氓、賣身求榮的國家,就是這些人在推動戰爭,大家不用擔心,他們會把法國人送進屠宰場讓他們自己飛黃騰達,你們都聽過人家說:法國有裝甲車,倫敦有保險箱!」羅宏純真的臉頰映上了頭髮的顏色,像是映著火災的紅光。他氣得說話時唾沫四濺。「您,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您——這,這讓人無法接受,這是可恥的,我向您保證,英國是我們唯一的盟友,英國永遠不會放棄法國!」場面紛亂難以描述。每個人都跟別人搶在同一時間開口,在一片喧嘩聲之上,是塔隆尖銳的聲音,尾音上揚,典型的吹牛的聲音:「好了,好了,您可真是天真啊,我可憐的孩子,您是太天真還是假裝忘記了……」亞歷山大整個人陷在扶手椅https://m•hetubook•com•com裡,他用力吸著捲菸,顯然對這場紛亂並不在意,他壓低嗓音,緩緩地說:「好了,別說英國的事了,您知道在模里西斯,對於這個偉大的國家,大家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
艾蝶兒喜歡的客人,是一個叫做羅宏.菲爾德的年輕人,英國人,一頭紅色的鬈髮,俊俏得像個女孩子似的,他經常來拜訪布杭一家人。艾蝶兒對他一見如故,甚至以為他也是家族裡的什麼人。在天南地北的閒聊中,她得知羅宏.菲爾德只是布杭家的朋友,或者該說是亞歷山大在留尼旺島結識的童年好友菲爾德醫生的兒子。他也是從島上來的,但他已失去那宛如歌唱的口音,而且身上銘刻著英國式的儀態和服裝品味,在科唐坦街的沙龍裡顯得並不協調。艾蝶兒喜歡他的靦腆,他的謹慎,他的開朗。他走進客廳的時候,艾蝶兒看著他臉龐周圍的這種紅暈,這讓她覺得歡喜,她也說不出為什麼。她走過來坐在他身邊,問他一些問題,關於他在英國的生活、他的法律課業、他的嗜好、他喜歡的音樂、他看過的書……等等。她很欣賞他不抽菸。或許這男孩最觸動她的,是他已經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了。母親在他出生的時候就死了,父親在羅宏十歲的時候因病過世。他有個姊姊叫艾荻特,雙親過世之後,他們的姑媽蕾歐諾拉撫養他們長大,幫他們付學費。羅宏來巴黎的時候,就是住在這個姑姑家裡,在拉丁區。艾蝶兒想像羅宏一個年輕人獨自住在倫敦,沒有真正的家人,她想像他可以當她的哥哥,她會崇拜他、支持他,他會把他的生活說給她聽,她會和他共享她的孤寂。對她來說,這也是逃離父母親的一種方法,她想逃離父母親之間越來越緊張的關係,逃離他們的爭吵,逃離他們的地下戰爭。
公證人結巴完了,他把文件遞給亞歷山大,讓他再看一次,在跨頁處畫押,在文件最後簽名,然後他們聊起其他事情。他們談到貸款、跟銀行交涉的事,或許也談到了國際政治局勢,但是艾蝶兒沒在聽。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出公證人的事務所,走出這間堆滿廢紙的辦公室,走出這種令人窒息的氛圍,她要逃離這個男人和他的鬍子、他的黑眼睛、他的言語、他的唾沫。她和榭妮亞約在學校門口,她急著要告訴她發生的事,她要告訴她「紫房屋」不久就會從泥土裡站起來,向花園敞開大大的窗戶,還有一個映著秋日天空的水鏡。那裡會有一個房間是給榭妮亞的,她不必再住在渥吉哈街黯淡無光的一樓爛房子裡了,在那個「庫房」裡,全家都睡同一個房間,睡在床墊上。
「我的天哪,真是要命啊!」
喧嘩之後,是所有人同時大嚷大叫的時刻。然後,是濃稠的靜默。艾蝶兒看著母親,她正在想辦法以比較中立的語氣重拾話頭。她丟出了幾句話:「……我啊,我擔心的比較是現在,民生物資的價格,漲價的問題。」她立刻遭到塔隆的反駁:「漲價並不令人擔心,夫人,這是景氣好轉的訊號。事實上,真的需要您擔心的,是通貨緊縮,民生消費的價格降低。上市場買菜的時候,您看看您的菜籃子,如果您花一樣的錢,裡頭的蔬菜、水果、魚肉變多了,這可不是該高興的時候,而是該擔心了。」
「對我來說太冷了(爸爸)。」
亞歷山大,至少,還不吝於表現他對首都居民的些許尊重:「巴黎人天生機靈,他們的習慣是開口說話就讓辯論終結,他們可一點都不蠢。」
邦第先生是一個像漫畫般誇張的人,悶騷愛美又過度有禮,兩撇奇特的仁丹鬍,眼尖的艾蝶兒看得出有染黑的痕跡。亞歷山大.布杭的緊張異於平常,他的情緒表現在一連串的閒扯上,話說個不停,加上克里奧爾口音,顯得有些滑稽。他什麼也沒對艾蝶兒解釋,但是這天晚上,艾蝶兒聽到父母親的房裡爆出激烈的說話聲,門砰的一聲甩上,甚至,在夜的寂靜裡,還有某種像是啜泣的聲音。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只有她和母親兩人,艾蝶兒緊盯著母親的臉,像是要她給個解釋,但是茱絲汀卻把目光移開。她的臉色蒼白,嘴角帶著一絲皺紋,依然很美。「一張希臘雕像的臉」,亞歷山大總是以這句話代替讚美。
「克倫斯基明白,這個他說過,可是沒有人聽他的。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布爾什維克派奪權,從一開始他就在那裡。」
「是啊,是啊(勒梅希耶將軍夫人),跟上校的話,我們就聊汽車,他感興趣的只有這個,『標緻輕型』、『馬西斯』、『力抗ⅡCV』,還是『萬歲六號』?」
調性有了一點改變。或者,是因為艾蝶兒突然進入了青春期,對於布杭家的沙龍談話更加關注?某種僵化,可以這麼說,某種刺耳的調性。亞歷山大老是喜歡重彈那無政府革命的老調,當「偉大的夜晚」降臨,巴黎將被火光與鮮血占領,資產階級和地主都會被吊死在路口的燈柱上。艾蝶兒記得,同樣的這回事,老早就是他們家開玩笑的一個主題。亞歷山大發悶,或是和茱絲汀吵完架的時候,就會去敲艾蝶兒的房門:「把包包收好,明天我們就要去鄉下了,『偉大的夜晚』就要來臨了。」她還想反抗:「可是學校呢,爸爸?」他,不容質疑:「起火的時候,我可不想待在巴黎。」他們老是去同樣的地方,亞歷山大租了一個按年論租的鄉間小屋,在拉費赫蝶─阿列的森林旁邊。他要去看飛機飛。在小屋的花園裡,他在一個名叫畢賈的當地木工協助下,造了一個有機翼的飛船模型,依照他的說法,這艘飛船會讓飛行器變成永遠過時的玩意。「他在作白日夢,」一天,艾蝶兒把她父親的計畫說給他聽,索里曼先生咕噥了兩句:「原來他不去做事,就是把時間花在這上頭啊。」艾蝶兒從此不再提這件事。但是她喜歡去機場,她的手握在父親的手心,走在泥地上,走在這些翹起翅膀、螺旋槳靜止不動的奇怪機械之間。她認得每一架飛機的名字,拉帖寇耶、布賀給、歐區奇斯、帕勒宏、瓦桑、翁貝、禮安、法蒙。有一天,她和父親在一起,她看到海倫.布雪駕駛的高德隆─雷諾戰鬥機。那是在海倫.布雪死前幾個月,時間是一九三四年的六月或七月。這架飛機在她眼中看來十分巨大,鯊魚嘴,短機翼,獨特的鋁製螺旋槳。艾蝶兒夢想著遇見海倫,夢想著跟她做一樣的事。亞歷山大露出微笑。「我們去奧利機場看她飛,就這麼說定了。」可是他們從來沒去,或許是因為沒有時間。hetubook.com.com
「我也不願意相信會有戰爭(舍芒),這一切都是紅軍的陰謀,墨索里尼說過而且一再重申,他絕對不會攻打法國,他在衣索比亞還有得忙呢,而希特勒則是忙著處理蘇台德地區的事。事情不是這樣的,哪些人會把我們推向戰爭,大家都知道,只要找出誰會在這個罪行當中獲利就是了。」
「才不會呢,你們都知道煙是沒有味道的(米露)。」
異鄉人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異鄉人,就是索里曼家的這幫人,艾蝶兒的舅舅、姨媽、表兄弟,他們的人數永遠居於劣勢,布杭家的這幫人壓倒性地勝過他們,這些模里西斯人,講起話來理直氣壯,笑聲有感染力,可以幽默,也可以惡毒,他們湊在一起的時候,不論是誰在高談闊論,就算是個巴黎人,他們都有辦法對付。
「難—以—置—信!」
科唐坦街的客廳並不大,但是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天,中午十二點半,那兒都擠滿了訪客、親戚、朋友、碰巧認識的人,亞歷山大.布杭邀他們來午餐,共度午後時光。這是艾蝶兒的父親不願放棄的儀式。倒是索里曼對這些聚會頗有微詞,他說這讓他的外甥女很累,而且所費不貲,亞歷山大的回應是:「親愛的舅舅,如果沒有這些社交活動,律師是沒辦法生存的,這些活動就是律師的狩獵場。」索里曼先生聳了聳肩,隨便你吧。亞歷山大從模里西斯過來的時候,其實已經完成了法律學業,但是他從沒做過任何相關的事。他從來沒幫人出庭辯護過,他都在做生意,把他繼承的錢拿去投資一些沒人看得懂的東西,或是買一些倒閉的公司的股份和股票。然而他是藝術家,他是個好歌手、好樂手,他的話很多,他的樣子很帥,兩撇翹鬍子和一頭黑髮,藍眼睛,高大的身形,星期天的聚會每次都很成功。茱絲汀很愛她的丈夫,為了不讓她困擾,索里曼先生從來不在人前開口批評。但他就是刻意避開這些沙龍聚會,藉口說身體微恙,說他有約,或者乾脆說臨時有事。亞歷山大不好騙,但他也不是那種會讓自己陷入難堪的人。他和這個因為結婚而出現的舅舅保持距離,維繫著彬彬有禮又不免帶點諷刺的關係,所以他的異國作風、他的好心情,還有他的克里奧爾口音,也很少惹出什麼事。
也有一些偶爾才來的。其中有個禿頭的黃種人,眼睛很黑,艾蝶兒一看到他就討厭。他靠什麼為生?不清楚。有一天,艾蝶兒問了父親這個問題。「他是工廠老闆。」彷彿這麼說還不夠,於是他又加上:「他是個現代冒險家,他在股票市場賺錢。」
「我啊,我喜歡『福特V8』,這部車的馬力很強(爸爸)。」
「加拿大,下雪,森林,讓我發夢的是這個(媽媽)。」
「親愛的,您把耕田的犁架在牛的前面了。您忘了這是全世界的事了。一九三一年從英鎊開始,現在美金幾個小時就跌了百分之四十一。」
「因為你們對黃種人有興趣嗎?(勒梅希耶將軍夫人)」
「是啊,可是很貴,而且我們連明年有沒有石油都不知道呢(媽媽)。我們,這裡,我們裝了一個什麼都可以燒的鍋爐,燒了就有暖氣,就算石油產量不足,我們還可以燒垃圾。」
人聲揚起,落下。一些地名迴盪著,玫瑰崗、博巴桑、探和*圖*書險、富水、巴拉克拉瓦、馬埃堡、摩卡、密尼希、格隆巴桑、牡鹿洞、凌風草、烏木、舊四界碑、沃洛夫營、軍事區。還有人名,蝶芬南、馬拉、埃雷歐諾赫.貝克爾、歐荻勒.杜.賈當、瑪德蓮.帕瑟侯、謝琳、埃蒂安內特、翁湍內特,還有一些男人的綽號,水溝、胖賊、愛漂亮、白鐵、石頭臉、鸝鳥伯、里西安、喇咧、喇慢、喇嘜呵、瘦皮猴。
「是啊,美國人,可是你們都知道,他們用他們的美金為所欲為。等時候到了,他們就讓美金貶值!(塔隆)」
「親愛的朋友,我向您保證……」
「儲蓄也沒有味道。」
「一堆江湖郎中(爸爸)。」
彷彿僅僅一天,始終是同樣的一天。談話的聲音膨脹著,迴盪在偌大的客廳裡,所有人都同時說話,茱絲汀、寶琳和米露用她們唱歌般的聲音,亞歷山大和那些客人,勒梅希耶將軍夫人、胡阿賀上校、繆赫、鋼琴老師歐荻勒.塞弗林,當然還有那令人無法忍受的克婁狄禹斯.塔隆,自從發生走廊的那件事之後,他的眼神就避著艾蝶兒。他出現的時候,艾蝶兒則是習慣性地待在客廳的另一頭,待在羅宏.菲爾德的旁邊。艾蝶兒很感激這個年輕人不參與談話。他就是坐在椅子上,直挺挺的,艾蝶兒時不時會看一下他的側臉,他小巧的鼻子、圓圓的下巴,還有一頭紅色的鬈髮,不僅讓他看起來像個女孩,也讓他的皮膚染上一層火熱的肉紅色,彷彿他深受感動。他從來不回應挑釁的話題。塔隆這個《法蘭西行動報》的忠實讀者,開始指責那些外國佬,要把他們驅逐出境,或者主張由憲兵逮捕西班牙難民,並且立刻押解給佛朗哥的軍隊。這時,他頂多也只是輕輕皺一下眉頭。
為什麼索里曼先生對於這一切始終表現得像個異鄉人?他切斷了停泊的纜索,十八歲就離開了島嶼,從此不曾返鄉。他看不起他的同鄉,他覺得他們氣度狹小,喜歡道人長短,無趣。有一天,艾蝶兒問了他這個問題:「阿公(她喜歡這樣叫他,而且對他說『您』),為什麼您要離開模里西斯島?那裡不美嗎?」他困惑地看著她,彷彿從來不曾想過這個問題。然後他只說了幾個字:「國小,人也小,」但什麼也沒解釋。
這些聚會的氣氛艾蝶兒一向很熟悉,這是她家庭生活的一部分,是她童年的背景。她還小的時候,總是很快就吃完午餐,然後騎在父親的膝上,度過午後最長的這段時光。這是父親坐在皮製扶手椅上跟客人們聊天的時間,他抽著一根又一根的菸,都是自己在一個小工具上頭捲的。艾蝶兒擁有特權,她可以捏起一撮撮黑菸絲,放在兩個轉軸間的橡膠帶上壓實,然後小心翼翼地舔一舔雅博牌捲菸紙的邊緣——母親什麼也不敢說,但這一切都在她譴責的目光下進行,有時,會有客人語帶譏諷地說:「到時候她像喬治.桑,或羅莎.邦納一樣抽菸斗的話,可沒什麼好驚訝的!」亞歷山大不會因此覺得尷尬,他說:「這有什麼不好嗎?我們就有一個房客是抽雪茄、穿長褲的!」德庫小姐,一個奇特的女人。她的工作室在樓下,在科唐坦街的花園隔壁,她從石頭之中雕出動物的身形,主要是狗和貓。她的行為舉止和穿著打扮和她煙霧彌漫的工作室讓這個街區的很多人看不順眼,但是她活潑又和善,因此,索里曼先生毫不猶豫地把房子租給她,儘管她的房租付得不是很準時。有時候,他會帶艾蝶兒去拜訪德庫小姐。在那個大房間裡,只有玻璃頂棚透進來的黯淡光線,艾蝶兒穿梭在那些姿勢已經固定的動物之間,虎視眈眈的貓或是睡覺的貓、瘋狗、坐著的狗、趴著的狗,直直的前腳擺在前面,頭則是呆板地伸著。在這些雕像中間,有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形游移著,跑著,跑去躲在角落裡,從艾蝶兒後面輕輕拂過她的小腿,這是德庫小姐活生生的動物園的一部分,由她收容餵養的流浪貓所組成,只要有人想要,她就會送出去。
「革命是無可避免的。可是只有克倫斯基能發揮作用,他能馴服那頭野獸。他是他們的米哈波。」
「總而言之,戰爭一來,您們的鍋爐就什麼也沒得燒了。」
「希特勒說了……」「希特勒做了……」一天晚上,茱絲汀在客廳裡打開收音機,這怪異的聲音傳了出來,高高在上,有一點嘶啞,正在發表演說,時而被鼓掌喝采或無線電干擾的雜音給打斷,要聽清楚並不容易。艾蝶兒凝神細聽,母親說:「是希特勒。」後來她又說了一句話,亞歷山大聽到冷笑了一下,她說:「我覺得這聲音好恐怖,聽了讓人發抖。」聲音就是聲音嘛,艾蝶兒心想,她甚至https://m.hetubook.com.com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很像舍芒的聲音。
過沒多久,亞歷山大就帶著艾蝶兒去了公證人那裡,公證了一份文件,授權他支配未成年的女兒得到的遺產。
晚上,艾蝶兒興奮地在她的記事本上重謄大家的談話,彷彿這些句子的重要性無與倫比,永遠不可以忘記:
接著,邦第先生開始宣讀。授權書的語言有點難懂,加上公證人說話結結巴巴,艾蝶兒不禁想起她的史地老師,還有在班上坐她隔壁的吉塞勒.阿姆藍對這位老師的批評:「哇!樸久老師一講話,口水就滿天飛。」艾蝶兒明白了這份文件的大意,就是讓她的父親可以全權管理、經營、出售她的財產,包括在這塊地上起造任何建築物,也包括為實現計畫所需的一切必要貸款。語句毫無含糊之處,然而,後來艾蝶兒回想起來,在那個當下,她以為父親決定繼續興建「紫房屋」,她的心裡還因此漾起一陣幸福的漣漪。
「是啊,可是那些米哈波,我們都知道他們的下場。」
「可是不只有德國人啊(米露),還有義大利、西班牙。」
「當然,所有人都放棄他,大家都置身事外,就像在洛迦諾的時候。」
即便她長大了,不再騎在父親的膝上睡覺,艾蝶兒還是喜歡午餐後的時刻,她的感官漸漸變鈍,她把椅子往父親的扶手椅挪過去,她呼吸著紙捲菸的苦甜氣味,她聽他說著從前的時光,在那裡,在島上,那時一切都還在,大房子、花園、迴廊上的夜晚和聚會。
她還很小的時候,茱絲汀和亞歷山大之間就已經有不少問題了。有一天,在他們的一次口角後,艾蝶兒頂撞他們,她滿眼都是淚水,對他們吼著:「為什麼你們沒給我一個弟弟或妹妹?你們老了以後,我要跟誰說話!」她還記得,是的,他們臉上浮現羞愧的表情。後來,他們不再想起這件事,一切如舊,而她也沒再發作過。
「死都不幹!都嚐過住在巴黎的滋味了。」
世事倥傯。後來,艾蝶兒回想起來的時候,她會明白,她並未看見任何事情的來臨。那是一套齒輪的囓合機制。那是一部已經發動的機械,任何人都無法讓它停下。這是從一九三四年末,索里曼先生的死開始的。艾蝶兒還記得家人告訴她,關於索里曼先生最後的片刻。晚上,女傭伊妲為他準備了晚餐,他抱怨疲倦、頭痛。一大早,伊妲發現他躺在床上,穿著全套黑灰色的西裝,腳上套著擦得發亮的皮鞋,細瘦的脖子上也繫好了領帶。他如此安詳,如此優雅,伊妲還以為他在睡覺,但是當她摸了他的手,卻感覺到死亡的寒意。葬禮於三天後在聖菲利浦-杜-胡勒教堂舉行。山謬爾.索里曼不是很常上教堂,但是很通情達理,他把一只信封很明顯地放在壁爐的大理石檯子上,裡頭裝著他的指示和蒙帕納斯墓園的墓地編號,還有一張給本堂神父的支票,用來支付儀式的費用。
「戰爭(寶琳),這到底是著了什麼魔,不管說什麼,都會回到戰爭,我可是很確定戰爭根本不可能發生,德國人絕對不會再冒這次被打敗的風險。」
克婁狄禹斯.塔隆對亞歷山大的影響甚鉅,這是毋庸置疑的。每件事他都能回應,每個人他都認識,他說他在政界和金融界都有靠山。但是艾蝶兒之所以憎惡他,不是因為他的看法和他的自以為是。有一天,她一個人在走廊上,塔隆俯身傾向她,輕撫她的頸子,他溫熱的氣息靠上了她的耳朵。她當時十三歲,她沒忘記在那個當下感受到的恐懼,這個矮小的男人用指節背面輕輕拂過她的頸子和頸背,彷彿正在想著要怎麼掐死她。她逃走了,把自己緊緊鎖在房間裡,但她什麼也沒說,她可以想像父親為了她,在所有客人面前致歉:「我女兒不太舒服,這個年紀的孩子,唉……」
「還是您忘記了,先生,」塔隆繼續說,他踮起腳站著,但他說話的對象不再是羅宏.菲爾德了,他要所有人當見證:「上一次大戰期間,英國扮演的角色多麼可惡,當敵人屠殺我們的時候,英國拒絕出兵。」只要有人對英國開火,米露姑媽一向都贊成,她甚至在巴黎創立了一個回歸派的社團,為的是支持某個政黨,宣揚要將模里西斯歸還給母國法蘭西。「親愛的,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得承認,邱吉爾的政策並不清楚,而張伯倫的就更模糊了。別忘了,布爾什維克主義是從倫敦輸出給我們的。」
「……藍眼睛,金頭髮……」
「那是老丫丫,米露,妳記得嗎?我們從布里格小姐的學校回來的時候,總是餓得要命,所以都去偷吃她花園的芒果,結果她把我們吃剩的芒果核留起來,再用我們自己的果核丟我們!」笑聲蔓延開來,姑媽們大發議論,尤其是米露姑媽,她是亞歷山大最小的妹妹,她一頭黑髮,其他姑媽都是金髮,瞳孔在綠色的眼睛裡飄著,大家都說她真壞。「那是自己的果核!」其他人都咯咯笑起來,跟著說:「自己的果核!」亞歷山大最喜歡用克里奧爾語大聲讀出來:mangue li goût,so noyau kili,芒果好吃,至於自己的果核,我們能說什麼?
塔隆:「每次都是同樣的寓言故hetubook•com•com事,栗子在火上烤,該把它們拿起來的是我們。」羅宏.菲爾德沒辦法再插話了。他起身準備離開,不顧亞歷山大的抗議。至於艾蝶兒,他傾身對她說話,這是第一次她覺得自己走出了童年,因為羅宏把她當成唯一講道理的人。他說:「別聽他們說的,小姐,英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它是法國永遠的盟友,它永遠不會接受德國這個罪惡的政權。」但是喧嘩的聲音落下了。這種事從來就鬧不久。艾蝶兒拉著羅宏的手,他們走出去呼吸花園的空氣。茶在杯裡冒著熱氣,小湯匙碰在瓷器上叮叮噹噹,寶琳姑媽做的肉桂蛋糕,香氣混著大客廳裡香菸和雪茄的煙。這一切都是雜音,只有雜音。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整天都在講你們的金融故事!(寶琳)是不是以為在跟什麼銀行家聚會啊?真的沒辦法聊別的事了嗎?」
「澳大利亞,這個國家我很喜歡(寶琳),只有在這個新國家,人們要你做的就是你自己。」
「對啊,可是他們想要蠶食鯨吞的是歐洲的利益,他們已經開始了。」
大家都感覺到某種匆忙,像是急著要把什麼事做完。可是要做完什麼事呢?艾蝶兒聽大人們說話,聽著大人把他們的想法翻來覆去。這些都發生在午餐之後,女傭伊妲剛把餐具撤掉的時候。亞歷山大用一種劇場的手法讓大家辯論。一邊是模里西斯人─留尼旺人,一邊是異鄉人、巴黎人,或是已經被同化的人。主題針對時事,但是談話立刻就會超出這個範圍,那是個性、意識形態、信仰宣示的對壘。艾蝶兒想把這一切都寫下來,她覺得實在太荒謬、太可笑了。
「多恐怖啊(勒梅希耶將軍夫人),你們想想看那味道。」
「可是敵人哪,畢竟,你們要知道,他就在你們的窗戶底下遊行,策動罷工,連百貨公司都不放過,就在聖馬利丹、在拉法葉這些百貨公司。暗中破壞、公開怠工、直接鑿沉,這是莫斯科的口號。」
艾蝶兒還小的時候,喜歡睡在父親的膝上,聽著談話進行。亞歷山大最喜歡的一張扶手椅又大又深,紅酒渣色的皮革被亞歷山大的粗呢外套和長褲磨得發亮,扶手椅浸潤在一種溫柔的氣味裡,這氣味有一點讓人反胃,混合著菸草、廚房的怪味,還有亞歷山大喜歡在餐後喝的干邑白蘭地。眾人的聲音拋出隻字片語、破碎的片段,模里西斯腔的音樂揚起又落下,亞歷山大的聲音,女人們唱歌般的尖銳嗓音,寶琳姑媽、威廉明妮姑媽、米露姑媽。
或早或晚,話題總會越扯越遠。這是不會改變的事。艾蝶兒或許可以指出,在哪個確切的瞬間,大家開始離題。這是在某種祕密信號之後發生的。亞歷山大把他的盤子推開,咖哩在盤子裡留下一個橘色印記,宛如大潮留在沙灘上的線條。吃剩的菜葉和香料顆粒在盤子裡模仿潮水鋪放在沙灘上的海藻,維妙維肖。
「敵人,不要搞錯敵人,他就在這裡,在裡面,在我們的圍牆裡。」
後來,一切都消失後,艾蝶兒試著回想這些星期天的午後,在她父母親的客廳裡,此刻的靜默會讓這些聚會的聲響更顯清晰——姑媽們的驚呼、她們的笑聲、咖啡杯裡的小湯匙叮叮噹噹,還有亞歷山大設下的「音樂的瞬間」,讓談話染上繽紛的色彩。舒曼的奏鳴曲、舒伯特、葛利格、馬斯奈、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鋼琴小品。艾蝶兒急切地等待這些離題的聲音,她坐在鋼琴前,替吹奏橫笛或唱歌的父親伴奏。亞歷山大.布杭有男中音的美麗嗓音,唱歌的時候,他的模里西斯口音就淡去了,融在音樂之中,艾蝶兒可以想像在源頭的島嶼,在信風吹拂下輕輕搖曳的棕櫚,礁石上的海潮聲,翠鳥和斑鳩在甘蔗園的邊上鳴唱。被淹沒的大教堂成了海上沉沒的戰艦,或許,沉沒在墳墓灣裡,人們聽到的鐘聲從艉樓上傳來,一個幽靈水手正在敲鐘換班。在她小時候,有那麼一兩次,美麗的牟德小姐出現了,在兩首歌曲之間,她穿著一套鮮艷的連衫裙,石油藍或深夜黑,耳朵戴著克里奧爾的金環,戴著一頂濃密的紅色假髮,蓋住了——人們是這麼說的——那些夾住鬢邊皮膚的小夾子。她唱起歌劇《阿伊達》或《伊菲姬妮》的曲子,嗓音很美,但是她的事業已經走下坡了,她幾乎只能在外省演出,而為了貼補生活所需,她在裁縫店工作,幫劇院縫製戲服。艾蝶兒很早就明白她在父親生命裡占據的地位。這事可以回溯到她出生之前,但這段故事的後續還在發酵。起過波瀾,甚至掀起過風暴,而她父母親的婚姻之船也數度瀕臨沉沒。後來,時間為一切覆上了一層油,只剩下一些偶然的輕波還能蕩漾這光滑的表面。牟德消失了好些年,艾蝶兒聽人家說起她和一個銀行家的情史,聽人家說起她的遠行。她一聲不吭就走進布杭家客廳的時候,曾經有片刻的死寂。艾蝶兒的心卜卜跳,她等著要聽牟德高亢細緻的聲音,就算她唱得太高會「降半音」或分叉,她也想聽。因為某種心照不宣的理由,亞歷山大.布杭從來不曾公開跟她合唱。
艾蝶兒可以在封棺之前去看他最後一面。「去啊,妳可以去抱他最後一次,他那麼愛妳!」母親推著她,她卻杵在那裡,抗拒著。她不想。最後,她轉身離去,她捂著臉,很快就跑出房間。她留在走廊上,站在鋪著黑色桌巾的小桌前,桌上放著弔唁的賓客留下的名片。這一切看起來都像是一齣爛戲。後來,她聽到母親說起這個場景,說是最後一次告別讓艾蝶兒太感動了。可是,她的眼睛從來沒有這麼乾過。
「巴黎,幻象之都(舍芒)。」
「日本已經在中國開始了,你們看到他們在上海做了什麼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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