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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間奏曲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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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紫房屋 沙龍的談話(續)

Ⅰ 紫房屋

沙龍的談話(續)

「多恐怖啊!您的意思是無人駕駛的飛機?」
飛行器的話題讓男人們滔滔不絕:
「是不可能,問題是這種武器已經在西班牙用過了。」
「如果有戰爭的話,相信我,可以讓一切改觀的會是飛機。可是法國沒有人對這件事有絲毫的理解!」
艾蝶兒跳了起來:「這不是真的,您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拉威爾是個天才,而德布西……」她淚水盈眶,羅宏握著她的手,讓她知道他支持的心意。
「是啊。這讓我想起布克事件。」(一些笑聲)
「對猶太人來說,法國是一個領養老金的國家。他們只相信錢,他們的天國在地上。」(莫哈斯
「誠實的法國人被世界主義的猶太銀行家剝削。」
他看起來很正經。他用手指輕拍她的膝頭,但在他藍色的眼裡,艾蝶兒看見一絲諷刺挖苦的火花,她一下子回過神來。一片嘲弄的巨浪淹沒了她。
在這些兇猛的浪濤暫歇之後,會出現一陣靜默,艾蝶兒觀察到,彷彿,激烈的發作後,跌落,只剩下有氣無力的痛楚,可恥的痠疼,姑媽們的興致再怎麼高也很難驅散這種感覺。大家聊起了流行、汽車、運動或電影。
「可是那價錢!你們看到價錢了嗎?」
勒梅希耶將軍夫人:就像你們的希特勒,他做一些,呃……總之就像我們政府那些戴面具的傢伙做的錯事,你們不覺得嗎?帶薪休假,工廠種花,說些討好低下階層的花言巧語之類的!
「布爾格。」(將軍夫人)
同一個記事本上,在青少年時期,她記下的是亞歷山大的俏皮話、風趣的話、詩意的句子,還有模里西斯的姑媽們反覆無常的情緒,而現在,她狂怒地寫著可笑的事、污衊毀謗、惡劣的文字遊戲、充滿恨意的畫面。
「不會吧,您太年輕了,不可能記得這件事的。這個小聰明的傢伙叫什麼名字來著?布格?」
「您說給自己聽吧!我可是一步都不會踏上去,你們的那些飛行雪茄!」(將軍夫人)
將軍夫人: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們沒付半毛錢賠償戰爭的損害,這又是社會主義者的一項德政!
粉紅的背和黑色斑點
「還有飛船!別忘了還有飛船!」(亞歷山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嗎?您說的可是一場大災難啊!」
「對了,你們在萬國博覽會上看過畢卡索的『格爾尼卡』吧?」
塔隆:我可沒這麼說,他開放波羅的海的沙灘給一百萬名勞工,這比社會黨做得好吧,不是嗎?
「天空聽著您說呢,親愛的朋友!」(亞歷山大)
「猶太人跟我們不一樣:他們有鷹鉤鼻,指甲是方的,腳是扁平的,一隻手長,一隻手短。」(杜魯蒙
茱絲汀:他們好像在德國培育出好幾個新品種的玫瑰,顏色非常白。
「那是一場意外!飛機也一樣啊,每天都有飛機掉下來!」
有人死了,在南京,在厄利垂亞,在西班牙。佩皮尼昂附近的難民營裡擠滿了女人和小孩,只等著政府下令讓他們離開這個垃圾場,讓他們重獲自由。而此地,科唐坦街,客廳浸潤在柔美的春日陽光裡,細碎的人聲織成一個安全的巢穴、一個避風港、一種放心又無關緊要的失憶狀態。
亞歷山大:嘖嘖嘖,嘖嘖!這會兒我們又開始談政治了!
塔隆:幸好,希特勒正在清理德國的布爾什維克派,可是現在可能已經太晚了。
寶琳:波羅的海,多恐怖啊!(模里西斯口音)這應該比你們的布列塔尼更糟吧!(笑聲)
有人會說——是一只—貝—殼
「是啊,如果戰爭沒有摧毀一切的話!」(茱絲汀)
亞歷山大:舍芒是社會主義者,我們可真是看錯您了!

——您別鬧了,親愛的!(將軍夫人)他們在一次大戰的時https://m.hetubook.com.com候偷了我們的,您沒聽過這件事,「里昂奇蹟」被他們用德文命名成什麼……什麼「杜斯基」還是「杜魯希小姐」,他們全都偷去了,我們的「壞屋子」,我們的「金色太陽」,他們給這些玫瑰花取了一些像在打噴嚏的名字,根本沒有人唸得出來!
「可是戰線很好啊,你們也看過《畫報週刊》的報導吧?就算你們那些飛機從上頭飛過去,還是要有步兵在地上走啊!飛機又不是鴨子!」(將軍夫人)
「可是他不是很久以前就死了嗎?」
將軍夫人:那就是您囉,會計先生,您欣賞這樣的說法嗎?
「我們的大政治家們叫做尚.哲埃,猶太名是以撒.埃傑席耶,還有雷昂.布魯姆,他也有猶太名,卡方克爾斯坦。」
「是啊,不過是綠色的,親愛的!全都是綠色的,跟那些精靈一樣!」
我傾身——彎向那—美—人
「和眾人期待大相逕庭的猶太人。」(普魯東

「一切都要看螺旋推進器了,我從一開始就這麼說了。全型的螺旋槳很好,世界紀錄就是這麼打破的,包蘭在英國飛的是莫瑞恩型、查維茲型的飛機。那時候引擎要用諾姆的,七十匹馬力,雙鏜的。不過螺旋槳的話,瑞特曼諾夫才是我最愛的。老派,沒錯,但是它以最小的體積可以給出最大的動力。」
「你們知道德瑞茲維斯基關於飛機螺旋推進器的著作嗎?這可是我的聖經!」
亞歷山大:好了,好了,音樂比吵架有價值吧,我們還是談政治就好了,這樣比較……不沉重!(笑聲)
「問題是,您的那些飛船,我們已經看到出了什麼事!」(胡阿賀)
「好了,就要它賠你一瓶假香檳吧!」(笑聲)
「當然了,修理起來快,而且又比較輕。」
當她平靜下來,回到客廳裡,那張大扶手椅已經空了,索里曼先生的灰色短大衣、軟氈帽和擦得發亮的皮鞋都收進壁櫥裡了,而面具——這顆被砍下的頭顱,眼睛只剩下兩個黑窟窿——已經永遠消失了。
舍芒:您別這麼說!您也知道,我厭惡社會主義者的謊言,也厭惡布爾什維克派在俄羅斯的罪行!可是總得找出一條新的道路,這就是波納說的,您讀一讀!就在這裡!
緊張的氣氛像浪潮一陣陣襲來。聽著這些字句、驚歎的合奏齊鳴,艾蝶兒感到同樣的噁心又湧上了喉頭。由於年齡的緣故,她應該是唯一聆聽卻不發一語的。其他人已經過了他們的大半輩子,字句對他們來說只是噪音,只是風。他們並不是真正擁有現實。或許他們只是拿現實來遮掩生命。
「你們聽說了最近的新發明嗎?無線傳播的影像?」
「路德、盧梭、康德、費希特,惡之福音書的四大作者。」
「貝阿緹絲.布赫緹到您府上跟您說話!還有莎拉.伯恩哈特!」
「那是戰鬥機,跟這個扯不上半點關係,要作戰,螺旋槳一定要用鋼製的。」
「在格爾尼卡!」
「六個月死兩百萬人,這可得好好想一想!他們說得還不夠呢,空中的武器是絕對優勢的武器。這種武器太可怕了,有了它,就不可能有戰爭了。」(胡阿賀)
舍芒:畢竟,還是得超越個人利益才行,要看得更宏大,更遠才行!為什麼您要我否認真理呢?作帳的工作,跟一個細心製造汽車機械的工人或一個生產風格家具的工匠相比,沒有任何優越之處。
然而,卻也只能是他了。一個並非週末、不是家庭聚會的日子。在艾蝶兒從學校回到家的時候。一場惡作劇。在茱絲汀不知情的情況下,他設好了局,自己躲在門後。當他看到了結果,看見她淚水決堤,驚恐萬狀,他卻躲進書房,假裝什麼也沒聽見。或許是嘉年華會的假面……那時候,那還是舍芒每天(或幾乎每天)都來他們家談生意的年代。難道會是他嗎?不,他絕對不敢這麼做。
「解決之道,就是自動飛行。」(亞歷山大)
「確實,飛機還不太行。」(茱絲汀)
艾蝶兒覺得臉頰一陣紅,針扎似的。她的眼睛望著正前方,什麼人也不看。這時,客廳裡的談話聲靜了下來。這和-圖-書正是這個女孩最厭惡的,這種得體又一本正經的模樣,矯揉造作的謹慎姿態,細緻的謊言背後隱藏著他們的恐懼和怨恨。
「我呢,還是喜歡去電影院,你們看過『大幻影』了嗎?」
「畢竟,飛機、飛船,它們可不只是戰爭機器!你們讀過H.G.威爾斯那篇叫做〈預測〉的小文章吧?」(亞歷山大)
「好啦!又是戰爭!這裡不准談其他事情嗎?」(女人們的附和聲)
艾蝶兒落淚,她覺得自己解脫了。但這應該只是個幻覺。面具依然存在,它是成批製造的,被面具逗笑的人們並沒有改變。面具繼續用它空洞的雙眼看著,在暗影裡,戴著它的軟氈帽,無法磨滅,無可抗拒。
「當然了,親愛的女士。可是您知道,我們的飛機可以載四千枚砲彈,按照一天出勤五次來說,六個月就可以投下超過一百六十萬枚炸彈了,按照百分之一的命中率來說,這樣可以讓大約兩萬個敵人從戰場出局!乘上一百架飛機,您看看會有多少人!」(亞歷山大)
「說來說去還是威爾斯有道理,到時候我們說不定已經不在,也看不到了,不過我跟你們說,總有一天,巴黎空中的飛機和飛船的數目會跟今天的汽車一樣多。」
威廉明妮:人民的心靈!啊,是啊,來談談德國佬的心靈吧!
米露:就等你們的德國元首把工人送來尼斯吧!
「閃族的痲瘋病。」
「不是,我的意思是配備一個系統,可以自動修正不穩定因素、氣潭等等。」
塔隆:情勢很危急,卻沒有人看起來像在擔心,可是股市隨時都會崩盤,這不是現在這幫人可以阻止的。
寶琳:在談政治之前,我插個話,也有些人是在做生意,你們知道那些畫的買賣吧?你們的德國總理送回瑞士去的那些,因為他覺得很墮落。弗拉曼克的畫,一幅兩百瑞士法郎。
「人們還是沒有從戰爭中得到教訓。你們還記得嗎?二十年前,就有人預測空中轟炸的後果了,可是我們歷任的戰爭部長都不為所動!」
「《人道報》的那些走狗叫做布魯姆、羅森菲爾德、赫曼、默賀、茲洛姆斯基、威爾.雷納爾、柯恩-阿德利亞、勾德希爾德、莫迪亞諾、歐本海默、霍肖維茲、史瓦增楚伯(多像在打噴嚏啊!)、伊姆賀.吉歐邁、歐塞。」
為什麼家裡沒有半點聲音?那件灰色的短大衣,艾蝶兒認得,那是索里曼先生的,自從他不再去盧森堡公園散步,他已經很久都沒再穿了。但是坐在扶手椅上的並不是索里曼先生。那是一個頹垮、乾瘦的身形,飄蕩在一件過大的衣服裡。那麼,是誰膽敢如此?艾蝶兒靠過去,身體往前傾。霎時間,她看見了。或許太陽正好從雲裡探出頭來,照亮了這張臉。一張泥土色、灰色的臉,刻著深深的皺紋,一張大嘴,紫色的嘴唇,還有一隻像怪物般長著疙瘩的長鼻子,鼻孔張得偌大。氈帽底下,那張臉齜牙咧嘴地看著她,空洞的眼睛,眼瞼勾勒著紅色。艾蝶兒回想起來,她尖叫,跑到走廊,一直跑回她的房間,她感覺手上、腳上,所有汗毛都豎了起來,還有一股寒意,一股冷流沿著頸子滑落。她的心臟跳到幾乎停了。她在母親的懷裡哭泣,哭得喘不過氣。後來,稍晚的時候,她聽到父親低沉的聲音回應著責罵,他試著安撫茱絲汀,艾蝶兒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聲音,難過,充滿罪疚。她心想,她還是比較喜歡他生氣的時候,帶著口音大吼大叫:老天爺!然後再用克里奧語繼續他的「誰在那兒廢話」或一些亂七八糟的事,這時她才明白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的母親難過,讓她的父親不樂,這場戰爭,他們每天都在進行,為了一個是,為了一個不是,或者毫無緣由。
……蟲子是老天的
「他在戰前就預言,不用一百年,飛機就會取代火車和船,成為所有長途旅行的交通工具。」
為什麼就在此刻,在這可笑的場景進行時,艾蝶兒開始恨起牟德?那是一種猛烈到讓她心跳加劇的恨意。她不再聽了,可是茱絲汀受到聽眾們嘰嘰喳喳的鼓舞,又把美人、瓢蟲和吻已飛離的那一段唱了一遍。
「他們天生就對那些致命疾病有免疫力。」
她—雪—白—的頸——上—面
「沒錯,轟炸,多恐怖啊!他想說的或許就是這個!」(一些笑聲)
亞歷山大:好啊!那請您說說看,他是什麼?
茱絲汀向大家宣告:「〈瓢蟲〉,雨果的詩。」彈琴的是威廉明妮姑媽,神情肅穆,彷彿就要演奏一曲聖歌似的。茱絲汀的嗓音清亮,有點像笛聲,咬字發音完美無瑕,她把每一個音節都斷開,清楚地發出每一個子音。她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唱這首歌。
「他把這些農民的田產定義成一個角柱體,底部是田地,角柱體的側面則是一直往上到天空!」
我拾起——那—瓢—蟲。可—那—吻—已—飛—離!
最後一行詩由威廉明妮姑媽斷斷續續、顫抖著唱完,伴著聽眾的喝采。艾蝶兒感到一陣噁心,正準備起身,耐心聽完整首歌的羅宏.m.hetubook•com.com菲爾德連忙遞了一張潦草的字條給她。艾蝶兒讀了:「願上帝保守我們,免於這法國式的瘋狂!」
或許,此刻的他正在毀滅邊緣,即將墜落,因此她覺得自己從來不曾和他如此靠近。索里曼先生對於他外甥女婿的嚴厲評判又湧現在她的腦海裡:「沒用的傢伙,從來就沒幹過什麼好事,除了生下妳!」彷彿這是巧合,因為神奇的天意才有了這顆果實。他對艾蝶兒說:「妳是我的幸運符,我的幸運小星星。」
「施特萊謝爾在紐倫堡這麼說: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實質摧毀那些以色列之子。」
「可是布雷蓋呢?」
茱絲汀:跟我們談一談您的希特勒赫。(一些更正的聲音:希特勒,不是希特勒赫。)一樣啦!我一點也不信任他!
「謝了!多恐怖啊!」(女人們的聲音)
「是啊,可是飛機比較不容易被瞄準!」
——無論如何,人民陣線已經沒金子很久了。
舍芒:他雖然沒把工人送來,但他用了一些布魯姆從來不敢對選民說的字眼,他向選民談到進步,他讓他們認為工作是光榮的,你們可以想像一個政治人物會在我們這裡說這種話嗎!
又是一陣顫音,茱絲汀繼續唱:「可—那—吻—已—飛—離!」,她得到笑聲作為歡呼——將軍夫人一副垂憐的模樣,在左手的掌心拍打她摺起的扇子。
——您看,您真是無可救藥啊!
舍芒:你們讀了阿貝.波納院士發表在《小報》上的文章嗎。他去柏林見了德國總理,他跟他說,他非常遺憾我們在法國把他說成獨裁者。
「那麼您是喜歡木製的囉?」
「猶太家庭、新教家庭、外國佬的國家、共濟會的世界。」
男人這邊形成了一個小型委員會。舍芒不在,氣氛緩和多了。艾蝶兒喜歡這樣的沙龍。她聽著轟隆隆的聲音。正是亞歷山大喜歡的飛機引擎聲。他有個偉大的計畫,是造一個有機翼和螺旋槳的飛行器。他仍然相信這計畫嗎?艾蝶兒心想,她會不會是唯一知道破產之日將近的人。她望著這個高大的男人,巴黎的冬天也無法將他那屬於模里西斯老人的臉色染白,他黑得發亮的頭髮,他細心修剪的鬍子,他那雙藝術家的手,修長而神經質的手指。



威廉明妮姑媽:您就別再說您的股市崩盤了吧!
舍芒:親愛的,一個人民政權是不可能存在於壓迫之中的!這是希特勒自己說的,人民和我站在一起,因為他們知道,我會照顧他們的所需,我關心的是人民的心靈。
「他們的腦子跟我們的不一樣。」
「對,布爾格,就是這樣。他創立了一個國際性的社團,要向那些從機場附近的田地上空飛過的飛機收費。他騙了一大堆天真的農民。」
讓我不安——而—我—瞥—見
「啊,沒有,別又提戰爭了!我啊,我比較想看馬克斯兄弟的『輕而易舉』!」
彷彿有人把一切都藏起來了。艾蝶兒感覺到這暈眩,這痛楚。有一天下午,放學回來,那時她約莫十歲。客廳裡異常空曠寂靜。在光與影的交界處,絲絨簾子拉了起來,她看見那張大扶手椅上坐著吃完飯的父親,他在看報紙,打盹。一個幽暗的形體,穿著一件灰色的短大衣。一頂軟氈帽,也是灰色的,有點前傾,像是擱在一個睡覺的人的頭上。艾蝶兒一言不發,躡手躡腳地往前走。大扶手椅像個屏幕,遮住了窗簾間隙透進來的暗淡光線。睡覺的側影動也不動。艾蝶兒屏住呼吸。為了走得更輕,她把書包放在地板上,非常輕柔地,她把書包靠在扶手椅的一隻腳上,免得書包晃動。
一天下午,趁著亞歷山大去談事情(阿賀摩希克街的工地剛開工),茱絲汀出門買東西、去姑媽家串門子的時候,艾蝶兒把整個家翻了過來,就是要找出夏洛克的頭。她有條不紊,一間接著一間翻找,母親的房間、父親的書房、伊妲有時躲在那兒度過週末的小房間、儲藏室、洗衣間、壁櫥。她只找出一把左輪槍,是她母親藏在衣櫥裡的,放在一疊毛糙的床單底下。
「我們在華格姆的梅辛尼車廠的櫥窗裡看過,實在太漂亮了!」
寶琳:亞歷山大,您別天真了!您也知道沒有任何事是無辜的,就算花農也一樣!這一切讓人聞到的是計謀而不是玫瑰,您不覺得嗎?
「莫哈斯在《哲學家們的林蔭道》這本書上寫了:閃族的才華在《聖經》之後已經完全熄滅。如今,共和國是個沒有秩序的國家,裡頭有四個囂張的聯盟成員:猶太人、共濟會員、新和-圖-書教徒和外國佬。」
舍芒:可不是嗎,德國人民有一顆美麗又偉大的心靈,它不屬於像您這樣的音樂家……


又長,又慢。威廉明妮姑媽在每四行詩結束的時候都彈奏顫音,應該是在模仿樹上鳥兒的音樂會。女人們搧著風,空氣濕熱又沉重——勒梅希耶將軍夫人一臉開心,圓圓的嘴上堆著皺紋。艾蝶兒感覺到汗水從腋窩滴下,扎在肋骨上。此刻,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茱絲汀,專心聽她纖細的嗓音,不想讓她有絲毫差錯。可笑的情境突然在她身上出現了——她成了母親,陪著女兒,像在參加年終的音樂比賽。而這首彆扭、造作、荒誕的詩,這個平淡無味、自命不凡的小品,這些詞句,迴盪著,匆匆忙忙,斷斷續續,像一顆刺耳的鈴鐺繫在一匹精心打扮的旋轉木馬的頸子上。
她—對—我—說:有—些—事—情
「標緻四〇二,輕型,會打敗其他所有的車子,雷諾、德拉奇、得寶、德-迪昂、潘哈德、霍奇凱斯,甚至最有名的勞斯萊斯也一樣!」
茱絲汀比預定的時間早了一點回來,她看見艾蝶兒坐在地上,家裡一片狼藉。她的問題,艾蝶兒以淚水回應,一如從前,她緊緊擁著母親。當她終於開口說明一切,母親的氣憤證明了她什麼也沒忘記。「面具,這個了不起的面具,是啊,是我立刻把它扔進了垃圾桶,那可不是小孩子玩的把戲,那是個恐怖、惡毒的東西,事情發生的那天我就把它扔了,我可憐的寶貝,我沒想到這件事讓妳這麼難受,原諒我們!」
「英國人比德國人野蠻,你們看愛爾蘭就知道了。」
後來,艾蝶兒自己也明白,什麼事都沒被忘記。她太敏感,這就是原因。她是獨生女,活在一個戰爭中的家庭,在一個風雨飄搖的屋裡。她沒有幽默感,亞歷山大會這麼說。一點點事情就會讓她失控。
塔隆:我再插個話,德國表現得比法國強,它已經重新挺直腰桿了!
有—一—隻—粉—紅—的—小—蟲!
「他們會發出臭味。」
亞歷山大:當然啦,呂根島跟尼斯可不能比!我妹妹心裡只有蔚藍海岸。
「我啊,我相信和平將會來自天空。」(塔隆)
許久以後,艾蝶兒聽到他的聲音。他在客廳和亞歷山大說話。他在說什麼?艾蝶兒不太確定。他說出一個人名,然後又說:「真是一張夏洛克的臉哪,厚嘴唇,亂蓬蓬的濃眉,兩隻小眼睛擠在一起,額頭上都是皺紋,短短的鬈髮貼在頭上,還有鼻子,這鼻子!簡直就是又大又尖的禿鷹嘴!」艾蝶兒打起哆嗦。他在說他的面具!說這個穿著灰色短大衣,坐在扶手椅上,在暗影之中,坐在客廳裡的男人。她憤怒得脹紅了臉,沒說一聲抱歉就走出客廳,也沒看任何人一眼。這件事已經過了好多年,可是她依然會因此顫抖。這個紙漿面具猙獰、灰暗,宛如一顆被砍下的頭顱,這是獨一無二的一場惡夢,霎時間,她明白這面具所顯露的意義了。這是舍芒在他們家施放的某種恨意與巫術的煙霧,為的是要毀滅她,毀滅她和她的家。
她找遍每一個角落,花了一個多小時,把柳條箱裡的東西都拿出來,翻出她童年的舊玩具(或許大人們麻木到可以把一個惡夢藏在那些熟悉的東西之間?)——終究是徒然。
「再加上貨幣貶值,先是在美國,然後今年夏天在我們這裡!」
他抽著菸,灰藍色的目光陷入煙霧的渦紋中。艾蝶兒可以厭惡他,因為他的一切惡行,他對母親的謊言與背叛,他誇口說過的大話。可是她無法離去,她沒辦法像個陌生人那樣冷冷看他。
塔隆:可是你們也跟我一樣,在報上讀過,華格納的《紐倫堡的名歌手》在紐倫堡演出的時候,德國總理在那裡受到怎麼樣的歡迎,受到多麼熱情的歡呼,這種事不是發生在巴黎,這可不是我無中生有的!
「帶薪休假,還有他們戴的帽子!」
威廉明妮:啊,別啊,別把這些混在一起!莫札特、舒伯特和希特勒,他們可湊不在一起!(笑聲)
舍芒:因為我們在徹底墮落,只會聽德布西、拉威爾,諸如此類的音樂。

「他已經預先宣告了有罪的人:猶太人和布爾什維克派不會被忘記。」
舍芒:他甚至敢說一些連布爾什維克派和社會黨員都從來沒說過的話,他說要把尊嚴還給做體力勞動的工人們,對他來說,一個有專長的勞工做的是腦力勞動的工作,一個銀行會計做的是機械性的工作。
米露:您是要我們相信那是天堂!
隨著家族之船漸漸下沉,這一切嘈雜的聲音,這些荒謬、無意義的對話,這伴著滔滔話語的迷|幻|葯,不斷回到艾蝶兒的腦海裡,彷彿在一個接著一個的下午,這些平庸無趣的話語釋出某種毒素,吞噬了周遭的一切,臉孔、心……甚至公寓的壁紙。
依然是同樣的聲音。話語,笑聲,小湯m•hetubook•com•com匙在摩卡杯裡碰出叮叮噹噹。坐在飯廳的深處,艾蝶兒看著客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她覺得好奇,不久以前她還有一種安全感,或者說得更清楚些,是某種麻痺的感覺,聽著他們的聲音,唱歌般的模里西斯口音,可以讓最激烈的言語也帶上某種魅力,這一切都以驚呼來斷句,姑媽們的「哎喲!」,圍繞著淡紙菸的煙霧——茱絲汀成功地驅逐了會害她咳嗽的黑菸絲。此刻,艾蝶兒心裡充滿焦慮與憤怒,她從椅子上起身,把自己關在廚房裡,女傭伊妲正在清洗餐具,她幫她把碟子擦乾放好。有一天,茱絲汀提醒她注意這件事——「妳知道妳父親很堅持妳應該在那裡,他的眼睛到處在找妳。」她惡狠狠地回答:「是啊,這些閒聊,這些閒言閒語!鐵達尼號沉下去的時候,船上的沙龍應該就是這樣吧!」
亞歷山大:好了!這下子連玫瑰花這邊也要發動戰爭了!
「希特勒在紐倫堡說:法國和德國彼此仰慕比起相互憎恨有更多的理由。」
女人的聲音:是啊,是啊,說些別的!別老是談錢!
鶯—燕—為了看見我們——
將軍夫人:這有什麼好說的!他要他們少做點工,多賺點錢!他用帶薪休假和海邊度假收買他們的選票!
寶琳:新的道路!您相信這個嗎?您的希特勒,請原諒我,他是個奸巧的傢伙,他說的都是人們想聽的,可是他什麼也沒做。您想想看,有哪個國家是工人指揮老闆的?就算在俄羅斯,也從來沒有這樣過!您看看史達林!
舍芒:我必須說,因為他,整個國家都改變了,我有個朋友最近才去柏林,他說自從希特勒上台以後,德國變得乾淨又怡人,到處都有花,連農場和小村莊也有……
後來,她試圖給這個無名的闖入者找出一個名字。她對亞歷山大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假裝想不起這回事了。「你說有一個用紙漿做的面具?沒有啊,我沒印象……」或許他心裡有愧意,或者他真的忘了這件事。
——金子已經離開很久了!
「其實這還算正常吧,這些可憐人,他們也要去看看海呀!」(茱絲汀)
「猶太人跟手相術和巫術有部分關聯。」
都從葉簇裡—探—頭—探—腦!
她清新可人的—嘴—在那裡
塔隆:沒錯,他們就是希望我們相信做股票有利可圖,可是請您記住我說的話……
「社會主義者送去給紅軍的那些了不起的包特茲戰鬥機!」
這種時候,將軍夫人可不會放過發表評論的機會:「我呢,等這些東西成熟的時候,我會去電影院。」
「不管怎麼說,你們的飛機有一個領域都沒有進步,那就是空中的航線!它們還是繼續到處亂飛!」
一天下午,或許她偷偷喝了酒,或許有什麼事讓她痛苦難安,茱絲汀演了一場鬧劇。牟德小姐在場,從頭到尾都高聲說話,賣弄風情,也一直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她談著輕歌劇、音樂會、演出計畫,彷彿她還是個演員,即將動身去巡迴演出,而不是眼前這個孤獨窮苦的老姑娘,住在——人們是這麼說的——城裡一棟公寓的頂樓,雅各布街,和六隻貓同住。羅宏.菲爾德坐在一塊軟墊上,縮在後頭,在艾蝶兒身旁。這一切帶著一種戲劇的氣氛,艾蝶兒心裡這麼想,帶著一種虛浮,一種帶著諷刺意味的不真實感。
「歐立維.摩德瑞爾說過這樣的話:不可以讓布列塔尼黑鬼化。」
「《舊約全書》讓猶太人解釋,這是撒旦的統治。」(古杰諾.德.穆叟所說的話,教宗庇護九世認可。)
亞歷山大:那麼,讓我們唾棄玫瑰花吧,女士們!這是命令!
舍芒:布魯姆一來,金子就走了!
亞歷山大:好啦,您每次什麼事都大驚小怪的,這些事畢竟離我們很遠。
「真要說起來,他有錯嗎?(茱絲汀)你們可以想像嗎,有一艘飛船永遠停在你們家上空不走?如果它掉到你們家的花園裡,這是你的責任嗎?」
「他們只會關心地面的戰線!」
可蠢事是屬於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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