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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間奏曲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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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崩落 勒普杜

Ⅱ 崩落

因為榭妮亞,艾蝶兒才知道了這件事。她們這陣子比較少見面了。她們日漸生疏,並沒有特別的理由。或許是因為倦了,兩個人都倦了,艾蝶兒則認為,是榭妮亞有意無意造成的。生活的艱困也是個問題。開學的時候,榭妮亞沒來。艾蝶兒捎了封短信給她,寄到渥吉哈街一二七號,結果沒有回音。開學之前的夏天,赤燄燄的,艾蝶兒在布列塔尼初嘗結黨出遊的樂趣,和一些在佩侯─居黑克度假的女孩和年輕人,騎著單車到處晃蕩,在海水浴場流連到晚上九點,參加舞會,沙丘上若有似無的調情,一個褐髮綠眼名叫史提芬的漂亮男孩,海邊咖啡屋的紙牌遊戲。大家相約要再見面,交換了地址。回到巴黎,艾蝶兒又感受到一股沉重的感覺,彷彿無法自由自在地呼吸。亞歷山大和茱絲汀的聲音,為了一點芝麻綠豆的小事爆發出來,過去這會讓艾蝶兒的心跳加劇,那時她會撲上前去,小小的身影站在父母親的中間說:「爸爸,媽媽,不要再吵架了,我求求你們!」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她使勁地彈鋼琴,彈最吵鬧的曲子,德布西的〈黑娃娃的步態舞〉,馬厝卡舞曲,或是在那台老留聲機上放一張唱片,把音量開到破音。羅宏.菲爾德從倫敦帶給她幾張在法國沒人知道的唱片,蓋希文的〈藍色狂想曲〉、狄米屈.托金,還有暈眩.吉列斯比、貝西伯爵、艾迪.康登、畢克斯.貝德貝克。這無疑是羅宏的回應,因為亞歷山大和客人們總是沒完沒了地抱怨黑鬼和外國佬入侵法國,說他們會把聖母院變成猶太教堂或清真寺。
後來,在聖誕節前幾天,艾蝶兒在走出校門時遇到了榭妮亞。她因為榭妮亞的改變大吃一驚。她已經是個女人了,穿著暗藍色的套裝,戴著一頂小帽子,眉毛用眉筆畫過,臉頰上搽了粉色的腮紅,漂亮的金髮紮成髮髻,已經看不到她迷人的鬈髮混著絲帶的樣子了。她們走在街上,漫無目的,和過去一樣。不知何時,榭妮亞說了:「現在,我們不會再去妳舅公的花園了。」艾蝶兒一臉疑惑地看著她,於是她接著說:「妳不知道嗎?房子已經開始蓋了。」艾蝶兒感到回憶重現了,那是某種非常遙遠的事物,然而時間才不到兩年。「我不知道。」榭妮亞嚴厲地看著她:「妳爸媽沒跟妳說嗎?他們正在蓋一棟大樓,工程就是在夏天之前開始的。」聽了這些話,艾蝶兒感到一陣戰慄。回憶把這個壞消息帶在身上。彷彿時間讓這場背叛成熟了,背著她,這無可避免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她感到一陣輕微的目眩,她其實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被這場背叛嚇到。她眨了眨眼睛,聲音堅定地回答榭妮亞:「怎麼會沒說,我當然知道這件事,簽授權書的時候,我爸爸就跟我說了,只是,妳也知道,我不是很想過去看。」榭妮亞說:「是啊,我懂。」她的眼神冷漠。或許她認為這是有錢人家的事,他們正在變得越來越有錢,而她和她的親人,她們手頭拮据,整天都在擔心如何平衡每個星期的開支。
她們像不久之前那樣,在盧森堡公園散步,看那些孩子在一潭死水的水池裡玩他們可笑的帆船,之後,她們分手。天很冷,樹上的葉子都落盡了。榭妮亞說:「嗯,好吧,我從那兒走了。」
艾蝶兒也急著要走。「我,我得馬上趕回去了,我有鋼琴課。」榭妮亞這才想起,去年春天她們曾經為此長談。「啊,對了,妳還是在準備比賽嗎?」在阿賀摩希克街的花園裡,在棚架下,她們想過要一起表演,艾蝶兒彈琴,榭妮亞唱歌。像獨唱會那樣。她們甚至排練了一首德博爾德-瓦爾摩爾的抒情歌,配上一段馬斯奈的音樂。這一切似乎都很遙遠,夏天過後,在科唐坦街沙龍談話的鼓聲鼕鼕之後,在家人的爭吵之後。而現在,她們的夢想的廢墟裡,就要冒出這棟大樓了,這場背叛。她們很快地貼臉親吻告別。艾蝶兒留意到榭妮亞的新香水,或者該這麼說,她在心裡修正了一下,那是她臉上的氣味,有點嗆人,那是臉頰上的粉,或是從頭髮透出來的薄荷洗髮精。一種窮人的味道,一種澀味,一種迫不得已的氣味透了出來。這是她快步沿著渥吉哈街邊走邊想的,這顯而易見的事情在她腦中乍現的那一瞬間,就獲得了證實,她想起方才碰觸到藏在榭妮亞罩衫下的馬甲胸衣的感覺,她覺得她的眼裡噙著淚水,因為羞愧或者因為怨恨,無論因為什麼,都是苦澀的淚水。
她實在等不及了,所以沒搭那班開往蒙帕納斯的巴士,她大步走著,越過人群,避開障礙,鑽行在停滯的車陣裡,就像在布列塔尼的時候,她走在退潮時的黑色大岩石上,盤算著每一次跳躍,每一次跨越,所有的感官都處於警戒狀態。她不聽那些送貨員的插科打諢,也不聽那些暴躁的司機的喇叭聲。
她不知道要往哪兒去。彷彿她已經放棄阿賀摩希克街的「紫房屋」和花園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了。她在心裡計算著逝去的時光,秋天、冬天。和榭妮亞坐在被蟲啃噬的長椅上,聊天。紅色的藤蔓攀在花園後頭的牆上,那一大塊塗了柏油的防水篷布上都是雨水和蛞蝓。榭妮亞,臉色非常蒼白,灰黃的頭髮包在頭巾下,像個俄羅斯村婦,字字句句滑入雨水之中,感動和話語交雜。榭妮亞的手握在她的手裡,纖細又冰冷。有一天,榭妮亞對她說:「妳的腕力跟男孩子一樣強,妳知道嗎?」「是因為鋼琴吧,彈鋼琴會讓手腕的肌肉變得很發達。」艾蝶兒這麼說。她對於自己的大手有點自卑。冬天,花園裡很冷,她的手凍得發紅,像洗衣婦的手。那是一段非常溫柔的時光,雖然有雨,天空也是灰的。從前索里曼先生種的兩棵大樹蒸騰著一片青色的水汽,像在保護她們。如此過了幾個小時。彷彿,時間已經不存在了。
她在路口停下腳步。一切如常,安詳而寂靜。索里曼先生曾經要她留意這的寂靜:「我實在不明白,這個鄉下地方是怎麼在巴黎裡頭留存下來的。」晚上,他讓她聽泡桐樹上的夜鶯。
「等妳住在這裡的時候,」他說,「我會在夜裡把妳叫醒,讓妳聽牠唱歌。這裡會有露天的內院,還有水池,都是為了這個。我會為牠種幾棵櫻桃樹,鳥兒都很喜歡櫻桃樹。」那堵高大的鐵鏽色石牆像一片圍籬,一直延伸到街底。之後,就是一些工作坊、庫房。鐵道就在不到百公尺遠的地方,在一個煙霧彌漫的大壕溝裡。不時還聽得到一陣鐵道轉轍器的尖銳噪音。索里曼先生喜歡火車的聲音。或許是因為他對長途旅行有鄉愁。而且他說過,火車站的四周是資產階級統治者的對蹠點,是最適合藝術家和流亡政客的地方。他曾經說過,在戰前,在革命以前,他在車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跟人下棋,對手是一個叫做伊里奇的傢伙,後來他比較出名的時候,用的是列寧這個名字。
艾蝶兒走近時才明白。對面咖啡館的門面沒有絲毫的熱情。老闆只在玻璃窗上掛了一個冬青樹葉的聖誕花環,還加上一個拼錯字的「佳節愉快」,迎接聖誕夜的團圓飯。
石牆被敲開了十來公尺。旁邊的那扇小木門還在,可是拆牆的重擊已經讓門樑塌下,卡住了門片。不同的荊棘,或是忍冬花,懸在那兒。一塊塊木板拼成的看板取代了圍牆,成了這個缺口的防禦工事。看板上方的布告是建築執照,但是艾蝶兒沒興致去讀懂它。透過木板的空隙,艾蝶兒往裡頭看。一個黑色的大窟窿占據了整個花園,直到最深處。雨水給這個窟窿蓄滿了髒水,到處都露出布滿細孔的白色石頭,像骨頭似的。她在那兒待了好一會兒,額頭抵在欄杆上。黑色的大窟窿進入了她的身體,在她體內挖出了一塊空無。艾蝶兒有一種幼稚的絕望,她試著把木板越撐越開,才能細看花園的深處,就在那裡,那塊黑色的篷布蓋著「紫房屋」的柱子和壁板。她冷冷地想著,這塊地被整得光禿禿的,荊棘也清掉了,顯得又小又乾癟。連那些樹都不見了。唯一留在那兒的,是索里曼先生為夜鶯種的泡桐,這棵樹看似被推到了花園深處,靠在牆邊,彎腰駝背,一片片寬大的樹葉都被鐵繡啃噬了。奇怪的是,艾蝶兒一點也不覺得氣憤。只是,在這災難的場景前,她突然明白了背著她發生的一切。那些密謀,父親和母親之間的爭吵,甩門的聲音,那些朦朦朧朧的威脅。在公證人邦第先生事務所的場景,授權書的簽名。她到底是不是還錯過了什麼?或是她其實不想明白,不想聽?片片段段的句子回到她的腦海裡,一個建築師的名字,保羅.邦完,鄰居空吶的抱怨,直到此刻,她還一直以為街坊對她舅公不滿的公評依然在發生作用,一棟木造房子會給整個街區帶來危險,「而且,更嚴重的是,對於本地最原生的樹種所造成的威脅!」這一切都繞著她轉,在她的腦中盤旋,直到她覺得不舒服。她背靠在看板上。路口附近,對街掛著聖誕裝飾的三明治咖啡館似乎邀請著她,嘲弄著她。她沒多想,雙腿就自動帶著她過去了,艾蝶兒離開了那塊地,一直走到咖啡館的建築物,把門推開。她從來不曾看過咖啡館裡面,只有和榭妮亞經過時,用眼角的餘光瞥過,暗沉的細木壁板,散發著苦艾和茴香的氣味。她原本以為老闆會有一張通紅的臉,結果來招呼她的是一個女人,她簡直鬆了一口氣,這女人不比其他女人醜,也不會更粗俗,她靜靜地往她的桌子走來。「一杯『格洛格』。」艾蝶兒點了飲料。女老闆有些遲疑。「沒錯,沒錯,沒問題的,我習慣喝這個。」艾蝶兒說。自從索里曼先生死後,她就沒喝過酒了。這是他們的小祕密,一指高的蘭姆酒,倒上熱滾滾的檸檬水加糖,她和他一起攪拌,一起聽著他們用湯匙奏出的小樂曲。然後她點上一根菸,她要去找榭妮亞的時候,這包維吉尼亞的「週末」紙菸總是放在袋子裡。
一連幾個星期,在這天過後,一連幾個月,艾蝶兒的心底都帶著這個大窟窿。這是一種痛楚,一種空無。有時,她會因此失去平衡。地面向她升起,在街上,或者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她得找一面牆靠上去,一棵樹,一根柱子,什麼都好。有一天早上,她起床準備上學的時候,臥房的地板往左邊晃了起來,彷彿翻船那一剎那的甲板。母親跑來救她,接著是父親。他們打電話給古茲曼大夫。「這沒什麼大不了,小姐,這叫做暈眩症。您的內耳有一點機械性的失誤。在您這個年紀,這沒有大礙,您只要多休息就行了。」他開了幾滴鴉片酊給她,女傭伊妲去煮了薑茶,讓她的血壓升高一點。後來,一切秩序回歸正常,但是窟窿永遠都在那裡。好幾夜,艾蝶兒夢見自己在舅公的墓前。她站在墓穴邊上,在泥濘的墓穴底下,她看見他的身形出現了,非常高大,臉很蒼白,但是他的鬍子和頭髮又長又黑,好像是他四十歲的模樣。
接下來,漸漸地,平衡的狀態恢復了。那時是冬天的尾聲,建築工程已經認真地開始了。艾蝶兒抱著原本可能用來阻止這項計畫的決心,現在她想要知道一切,弄清楚一切。她獨自一人去了邦完建築師的事務所,蒙帕納斯大道,她要他把設計圖拿給她看。她在一張巨幅的透明描圖紙上檢視大樓的設計圖,七層樓,極其平庸。「您看,小姐。」建築師指著陽台欄杆下方和大門兩側的裝飾。他昂著頭,挺著胸,宛若一隻胖鴿子鼓著脖子周圍的羽毛。「令尊認為您會喜歡比較,呃,比較夢幻的門面,您會喜歡一些比較年輕的東西。」在一本設計圖冊上,邦完畫了幾種圓形的徽章,在門樑上面,他畫了一些像是蕨類的植物,纏繞著一個女人的臉龐,希臘羅馬式的側臉雕像——很顯然,那是茱絲汀的側臉。真是荒唐。艾蝶兒心裡懷著冷酷的惡意,她說:「因為您覺得這個很夢幻嗎?您覺得這個比較年輕嗎?」男人一臉錯愕地望著她。「可是,這是令尊……」艾蝶兒打斷他的話:「這些可怕的東西不是我父親畫的。我們根本就不要什麼裝飾,我們想要的是光溜溜的門面。請您記住這一點。」她轉身就走,不想讓人發現侵入她內心的憤怒。一想到有人可以把美麗變成這種東西,而且會在阿賀摩希克街的花園裡長高長大,她簡直無法忍受,想要嘔吐。
她幾乎每天都去,不是去建築師的事務所,就是去負責營造的「聯合木匠」,或是去簽下土木工程合約的「皮卡與埃特」那兒。她和他們討論工程預算,修正錯誤,修正誇大不實的部分。樓下大廳不要做鑲嵌瓷磚畫,電梯不要用鍛鐵的升降機井,樓梯的牆面不要裝彩繪玻璃,樓梯的欄杆頭不要用水晶球,不要做扁圓形的窗,不要用仿大理石的建材,木地板不要用四十五度角的匈牙利貼法,屋裡的門不要雕花,不要兩旁有雕像的壁爐,不要銅製的門把,不要那些曲線,客廳不要做拱窗,天花板不要做藻井,不要那種有溫碟板的暖爐,不要做傭人專用的樓梯,不要象牙旋鈕,不要那些用高貴的木材做的信箱,樓梯不要鋪紅毯,連建築師幫這整棟建築取的名字她也不要,這名字跟這棟樓一樣珍貴,一樣造作,叫做「僻隱居」,艾蝶兒因此譏諷他:「為什麼不叫做『亞特蘭提斯』呢,既然您人就在那裡?」相反地,她替未來的門房大嬸爭取到比較大的空間,還裝上暖氣。
接著,她開始查帳。她重新檢查所有的報價,她不要用三十號平磚砌牆,改用磨石粗砂岩,她不要八公分的牆板,改成十五公分,她把外牆點狀的塗料改成光滑的,她還跟「聯合木匠」、「皮卡與埃特」商討每一吋的細節,試著把土方、地基,還有每一層的管道這些土木工程的費用降到最低。幾次下來,她把工程的價錢談到每平方公尺八百五十七點一四法郎,不含細工,七層樓總共是一百五十四萬兩千八百五十法郎。電梯和細工另計,再加上大約七萬法郎。價錢談妥之後,她陪父親去銀行辦了十五年的貸款,還付了二十萬法郎的現金,前五年他們每年得償還銀行九萬九千法郎,第六年開始,九萬六千法郎,第十一年開始,八萬八千五百七十法郎。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帶著狂熱,帶著某種迫不及待,彷彿急著要用這棟醜惡又昂貴的建築物把索里曼先生的老花園抹去,而依照她父親的說法,這棟建築的收益可以讓她到這輩子結束都無憂無慮,甚至到下輩子。
但她看得很清楚,事情的發展並未如父親所預期,一個月一個月過去,問題也越來越多,這個計畫被人下了厄運的魔咒。地基一直沒完成。每一刻都有報告送來,地基不穩,地下的石灰岩有坑洞,水位上升,隔壁那位空吶先生的恐嚇威脅就更不用說了,他抱怨施工造成龜裂、震動的噪音、惡臭,說得像是在爆破採礦或是鑽井開採天然氣。因此,建築執照被吊扣了好幾次,差點還被吊銷。建築師邦完居間斡旋,讓事情暫時緩和下來,但是得送紅包才能解決,而且還得修改地基的設計。原本只是簡單的地基,現在得在石灰岩裡鑽出好幾個井,灌入混凝土做成柱子,一週一週過去,挖得越來越深,先是六公尺,然後是十二公尺,然後是十八公尺。挖穿了地底的岩洞,或許還挖穿了古老的墓園。艾蝶兒幻想在這麼深的洞裡,舅公的形影會回來,彷彿他一直住在這個地底世界,反對這棟大樓的興建,反對他小外甥孫女的財產被剝奪,反對他的印度夢被搗毀。剛動工的時候,艾蝶兒第一次到工地去,她問了「聯合木匠」的工頭:「花園最深處的那些材料到哪兒去了?」男人一時摸不著頭緒,後來才答道:「啊,您是說那堆爛掉的舊木板啊?都送去垃圾場了,那裡頭揀不出任何可以用的東西了。」艾蝶兒不甘心,還想知道更多,男人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跟您保證,小姐,沒有東西可以用了,篷布底下的東西統統都爛了,爛掉而且生鏽了,連那些石頭的狀況都不行了。」艾蝶兒的樣子像是不甘心,其實她安心了,因為和「紫房屋」有關的東西,什麼也沒留下,完全沒有,連拿來妝點郊區房子門面的那種小玩意也一個都沒留。
科唐坦街的午餐時間拖得越來越長,氣氛卻不盡然是從前那麼回事了。客人們雖然謹慎,但災難正在發生的傳言依然不脛而走。消息當然是從家族裡走漏的,姑姑們、表兄弟們,這些人曾經活在布杭家的房子大發利市的幻想裡,這些人開始發現一些令人憂心的徵兆,聽到爆裂聲,看到了裂縫。還沒多久以前,寶琳姑媽、米露姑媽、威廉明妮姑媽,甚至那個寄生蟲塔隆,當他們需要一百或一千法郎「救急」的時候,只要找茱絲汀去跟她丈夫說一聲就好,現在,他們得直接找亞歷山大了,他們堅持不懈,說出一堆理由,最後還是被拒絕:「這真的不是時候,對不起,可是情況很複雜,下個月看看怎麼樣再說吧。」他們開始省錢了。菜錢、酒錢、外出的花費,甚至香菸。至於午餐,頂多就是咖哩和小扁豆,加上很少的肉,很少的酒。
談話還是圍繞著同樣的主題,可是大家都感覺得到,沒那麼自由自在了。艾蝶兒的觀察是,從前,再怎麼針鋒相對、再怎麼沒完沒了的爭吵,最後都是以笑聲收場。寶琳姑媽、米露姑媽是真正的模里西斯人,她們會氣得咬牙切齒,會嘲笑人,她們也很習慣走出「讓人生氣的主題」。現在,她們的俏皮話不再引來同樣的笑聲。至於茱絲汀,她是直性子的人。連咖啡都還沒倒在杯子裡送上來(這一向是亞歷山大堅持要做的事),她就離開餐桌,藉口說她偏頭痛、頭暈、身體虛弱,回去關在房間裡。
艾蝶兒還在。她留下父親旁邊的空位,去坐在飯廳的最裡面,窗戶旁的位子——那裡比較容易溜走。亞歷山大是這麼說她、調侃她的。說這話的同時,他用眼角餘光望著她。只要說出一句玩笑話,發表一段長篇大論,他就想得到艾蝶兒的讚許,他渴望一抹微笑。或許有時候,讓她更難受的正是這種事,他什麼話也沒說,像是陷入一場白日夢,空洞的目光轉向艾蝶兒,灰藍的目光,飄忽,帶著一絲悲傷。她其實很想說些話,讓他安心。
十八歲。她什麼也沒經歷過,什麼也不明白,然而卻是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懂,而亞歷山大和茱絲汀卻像孩子似的。像自私又任性的少年。他們的熱情,他們的嫉妒心,他們可笑的小心眼和小動作,從門底下溜進來的這些話,這些言外之意,刻薄記恨的話,小小的報復,小小的詭計。
有一天,走出校門的時候——那是最後一年,之後,未知世界的門一打開,就是自由了——女孩們談起結婚的事。其中一個女孩,長得還算漂亮,名叫弗羅倫斯,她當眾宣布了婚期,她說起準備工作、婚紗、新郎送的禮物、戒指……天知道她還說了什麼。艾蝶兒忍不住訕笑:「妳說的比較像是喊價拍賣吧。」她繼續說,像在提出挑戰:「我呢,我永遠不會結婚。結婚有什麼用?」她知道這會讓大家議論紛紛,她才不管。「男孩子,我們缺的不是這個,我才不要結婚,然後跟另一個人一起生活。」「那孩子呢?」聽到這個,艾蝶兒很高興地繼續攻城掠地:「是嗎?妳結婚是為了孩子嗎?然後讓人威脅妳要把孩子帶走,用這個來綁住妳嗎?生孩子的是誰?就我所知,可不是男人!」
談的既然是婚姻,碰巧就在這時候,傳來了這個消息。時間比暑假早一點,六月天。氣候很怡人,輕盈的天空飄著幾朵雲。艾蝶兒在等一封從英國來的信,羅宏.菲爾德完成了學業,他要過來,他們要去梵生森林走一走,然後他們打算離開巴黎,去布列塔尼,羅宏,直想在坎佩爾港租腳踏車,到處走走看看,晚上睡穀倉,白天造訪小教堂。
結果來的是一張帖子。茱絲汀沒打開,但是一看就知道,看到那幼稚的字跡就知道了,艾蝶兒還沒看內容,就把信封拿去和榭妮亞從前寄給她的那些信比對。確實是她,是她寫的地址和帖子,艾蝶兒認得她劃t上頭那一橫的方式,還有她把大寫的A畫得像顆星星。信封上沒寫地址,只寫著:

艾蝶兒.布杭小姐收

她只是化了妝,打扮得漂亮一點,這種芝麻小事卻讓艾蝶兒覺得很不舒服,彷彿她宣告她和這位名叫丹尼爾的多鎳先生訂婚,加上這些錯雜的地址還不夠,渥吉哈街,她家,索非里諾別墅,他家。矯揉作態。
艾蝶兒聳了聳肩。接下來的幾天,她想要忘記。阿賀摩希克街的工地抓住了她的注意力。她甚至一天去三次,看那終於完工的地基,看牆壁開始一段段從地面立起來。幾個月以來,這裡的工程以某種狂熱重新開工,無視罷工,無視革命的威脅。艾蝶兒覺得很滿足,她看著隔壁的圍牆,空吶先生被防塵的篷布遮得昏天暗地。責難索里曼先生的那些雙掛號信浮現在她腦中。「據我觀察,在上午十點和下午三點之間,您的樹木的影子遮住了我的果樹,如您未於一週內……」現在,每打一下地樁,每一次金屬桿絞合的吱嘎聲,每一陣揚起的水泥煙塵,都成了復仇的方式,她舅公的死對頭——那個曾經阻撓「紫房屋」興建的傢伙——他軟弱怕死的皮肉此刻正被啃噬著。雖然來得太遲,但無論如何還是一場勝利。
後來,過了一陣子,一切又回復原狀了。暈眩,空洞。艾蝶兒躺在床上休息,沒換上睡衣,沒吃晚餐,睜開眼睛望著方形的窗框,天光在上頭畫著小樹,一幅方形的景。她不是真的感到悲傷,可是眼淚依然順著臉頰流下,弄濕了枕頭,像是從滿水的池子裡溢了出來。她心想,刺穿她的這個洞明天應該會自動消失,她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可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裂開的傷口兩側還是一樣遠。
可以帶著傷口生活,這才是最令人驚訝的。可以來來去去,處理事情,出去買東西,上鋼琴課,跟朋友見面,去姑媽家喝茶,為了去參加綜合理工學院的年終舞會用縫紉機做那件藍色禮服,說話,說話,吃得少一點,偷偷喝酒(一瓶裝在木匣裡,用皮繩繫起來的蘇格蘭威士忌,是羅宏私下送給她的禮物),也可以看報紙,對政治感興趣,聽德國總理在收音機裡演說,在畢克堡慶祝豐收節,他的聲音在高音之中激昂地顫動,狂躁,悲愴,荒誕,危險,他說:「自由,讓德國變成了一個美麗的花園!」
然而這一切卻無法填滿空洞,無法讓傷口癒合,無法填補被掏空的東西,年復一年,這些東西早已在空氣中散逸。
茱絲汀試著做了一件事。一天晚上,她走進房間,坐在床邊。她應該已經好多年沒這麼做了。打從艾蝶兒小時候,每次茱絲汀和亞歷山大激烈爭吵後,兩人的心裡總是充滿惡意,冷言冷語,不辱罵對方,但是亞歷山大依然怒氣沖沖,茱絲汀則是冷嘲熱諷。就算別人家裡是用拳頭互毆,或是書本碗盤滿天亂飛,他們的話語也同樣殘酷,同樣傷人。艾蝶兒僵在她的扶手椅上動也不動,她的心臟跳得太厲害了,她的雙手在顫抖。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那麼一兩次,她大叫:「夠了!」茱絲汀就會走進她的房間,坐在床邊,像今天晚上這樣,什麼話也不說,或許那時她在黑暗中哭泣。如今,這一切都結束了。他們不再爭吵,可是這空洞擴大了,在他們之間挖出一個永遠無法填滿的窟窿。榭妮亞,現在換她背叛艾蝶兒了,她離開了,跟一個一文不值、配不上她的男孩子訂了婚。
人總得離開童年,變成大人。開始生活。這一切,為的是什麼?為了不要再假裝,是吧。為了當某一個人,變成某一個人。為了讓心腸變硬,為了遺忘。她終於冷靜下來。她的眼睛乾了。她聽著茱絲汀的呼吸,就在她身旁,規律的節奏讓她睡著了。
崩落開始的時候,沒有人真的意識到。不過,艾蝶兒已有心理準備。她知道事情有可能發生。甚至,索里曼先生老早也跟她預言過了。他提過幾次,話只說了一半。「我不在的時候,妳自己得非常小心。」那時艾蝶兒十一歲,或者十二歲,她聽得懂嗎?她說:「您永遠都會在的,阿公。您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他看起來很認真,甚至有點憂心。「我很希望妳將來無憂無慮,我希望妳什麼也不缺。」他做了決定,他會寫一份遺囑,他要把一切都留給她,土地、蒙帕納斯大道的公寓,不管發生什麼事,他確定她可以得到這個保證。他不恨他的外甥女婿,只是,他並不信任他。亞歷山大.布杭生性揮霍,成天作白日夢,造了一個飛船模型,做螺旋推進器的實驗,更厲害的是,他的才華展現在他把那些交易所的投機客、假投資真詐騙的傢伙,還有那些江湖郎中,統統當成知己。「妳父親跟妳說他在做什麼?他說了他在美洲開運河的計畫,說了在阿爾及利亞的古拉拉─圖瓦挖金礦的計畫,這些都是他說的嗎?」但是他可不能像在偷偷調查別人,於是他立刻改口:「忘了這一切吧,就算有人說起來,妳也不必理會。都是些蠢事,妳沒必要攪和進去。」
現在,艾蝶兒可以給這些蠢事列出清單了。她不需要貼在門上偷聽。在沙龍的談話裡,這種事一再反覆,從不間斷。剛開始聽起來像一段怪異的連禱文,有地名、公司的名字和描述。越南的「東京發展公司」、南非的「普利托里亞鑽石商」、在巴西聖保羅的不動產投資、「喀麥隆與奧里諾科河珍貴木材公司」、在塞得港、布宜諾斯艾利斯、尼日河的河灣進行的港口興建工程。她想要問一些問題,不是因為有興趣,而是出於好奇。亞歷山大語氣激昂,說起這些名字的時候,彷彿它們是開啟夢想的鑰匙,彷彿它們與現實無關。他相信自己正在這場大冒險的起點,他信仰的是進步、科學、經濟榮景的承諾。他覺得法國人畏首畏尾、自私自利、沒有定見。他後悔自己完成學業之後,一輩子都耗在巴黎。他想去的地方可不是模里西斯。在島上的時候,他感到窒息。他跟索里曼先生一樣,覺得「國小,人也小」。他想為他的活動找一個更大的舞台。南美洲,大草原。或者,美國西部,加拿大北方的冰封森林。他心目中的英雄,是約翰.李德、傑克.倫敦、史丹利。但是在他面前可不能提起嘉祿.富高。「一個替法國軍隊效命的間諜,一個陰謀家,一個裝模作樣的傢伙。」勒梅希耶將軍夫人跳了起來,可是模里西斯的姑媽們任由他說。
這段時間裡,他到處給了、借了、賠了不少錢。他的生意,或是赫赫有名的投資,只是讓那些投機客從中牟利,而且越來越過分。艾蝶兒可以背出這些可疑的顧問和假朋友的名字寫成的連禱文。他們都會來參加科唐坦街的聚會。他們會帶一盒盒的雪茄、干邑白蘭地,還會帶花給茱絲汀。他們讓亞歷山大在文件上簽名。文件成堆,每一件都代表一小筆財富。伯黑、賽利爺、配雷、夏龍東、佛黑司提爺、空聶雅。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出現,他們都消失了。當艾蝶兒問起他們的消息,亞歷山大總是支支吾吾。「他呀?我確實是有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要是茱絲汀問得急了點,他就會發火:「媽的,妳們就只會怪我!妳們要是這麼喜歡管生意上的事,我就把所有文件統統交給妳們!」
提起舍芒,他就垂頭喪氣。舍芒東窗事發已經有一陣子了,他在交易所的買賣進出全都是造假、虛構的。那些文件——關於阿爾及利亞的古拉拉─圖瓦的金礦、突尼西亞的斯法克斯的油田、橫越撒哈拉沙漠的鐵路——全是假的。被舍芒詐騙的人組成了一個受害者協會,要將他扭送法辦並且求償。茱絲汀堅持要亞歷山大也提出告訴,還為此大發雷霆,後來,經過無數的爭吵、猶豫、無謂的憤怒,亞歷山大終於同意加入訴訟的行列。
這讓他很不快樂。有一天,艾蝶兒跟他談起這件事,當然是用影射的方式,因為照理說她不應該知道這事。她弄清楚了父親難過的原因,她很驚訝,他不是因為被朋友背叛、坑錢而難過,而是因為這個人從此不會再出現在星期天的聚會上了。「爸爸,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怎麼害我們的!因為他的錯,我們說不定會破產!」
亞歷山大還是不服氣。
「破產,妳也太誇張了吧!這個可憐的傢伙失去的,會比我們還多很多!」一陣靜默之後,他莊嚴地補上這句話:「他可能會失去他的榮譽!」艾蝶兒的回應是:「他的榮譽!是你讓他有很多榮譽的,這個大馬路上的土匪!」亞歷山大走去躲進他的吸菸室:「我不想聽到妳說這種話。」
夏天過後,審判終於在法院假期之後展開,預審的過程已經拖了將近一年。證人們陸續登台,可是亞歷山大拒絕開口。在家人的壓力下,他還是把他的簽名和那些原告並列,但是他說,他只要求判處他道德性的懲罰。舍芒親自出庭。他以激動的聲音宣讀了一份冗長的公開信,他在信裡對「親愛的朋友們」表達他卑微的歉意,並且向他們保證他的動機是誠懇的,他唯一承認的罪,是不夠謹慎,而且「相信人性」。他正在努力賠償每一個人的損失,他說「就算得賠上我的性命,我的家庭,我個人的幸福」。艾蝶兒用眼角餘光盯著她的父親。開場白奏效了,因為這一刻,亞歷山大取下眼鏡,不好意思地抹著鏡片上的水汽。判決宣告時,法庭陷入一片喝采聲中,法官為了讓一切清楚無虞,只得重新宣讀一次判決書:尚-菲立普.舍芒先生,居住地巴黎市阿薩斯街,判處六個月徒刑,緩期執行,並須支付被害人相當之賠償金及訴訟費用。他破產了,但他的臉上沒有流露明顯的絕望或懊悔的神情。亞歷山大在門口等他。在嘈雜的人群裡,他緊緊握著他的雙手說:「舍芒先生,我衷心相信您!」艾蝶兒看著這一景,彷彿自己參加了一齣俗濫的犯罪舞台劇的演出。片刻之後,人群堵住了舍芒,其他受害者也湧上來向他道賀,以他們的友情撫慰他。「他對你做了那些事,你還這樣!」艾蝶兒說。一陣狂怒襲上她的心頭,淹沒了她對父親所有的同情和愛。或許,他其實是罪有應得。
這一切的必然後果,就是破產。「僻隱居」沒有完工,一年都找不到買主。至於當初要將這些公寓出租的計畫,也成了不可能的事。延後調漲房租的法令恰巧就在此時頒布。就算賠錢租出去,也得承擔房子有人住不能賣的風險。亞歷山大已經不再對人民陣線、罷工和示威的群眾大聲咆哮了。他現在只會怪罪運氣不好。他太太的嫁妝、他在模里西斯繼承的財產,全都混在一起,全都被那棟樓和他貪心犯下的錯給吞噬了。艾蝶兒後來才發現崩塌的規模有多大:舍芒先生並非單獨行動。幾十個聽他指揮的證券業務員,絡繹不絕地出現在科唐坦街的沙龍裡。艾蝶兒想起來曾經瞥見幾位穿黑衣戴氈帽的先生,她還以為自己看到的是殯儀館的禮儀師。他們的皮製文件夾、他們的資料。他們來招攬買空賣空的生意。日本紙、維吉尼亞的菸草、造船廠、油井、採礦、機場、馬來西亞的橡膠、巴西的咖啡豆。
這一年,艾蝶兒沒有把心思放在準備文科的高中畢業會考,卻在一頁頁地翻看那些文件。舍芒的案子宣判後,亞歷山大放棄了他的拒絕戰術。他不只讓艾蝶兒進他放檔案的地方,甚至還建議她這麼做:「妳也該接下這一切了,我啊,我已經沒辦法平心靜氣地處理這些事了,我已經被壓得喘不過氣了,事情就是這樣。可是我們會找到出路的,妳會看到的。我們會面對,一起面對,像一個真正的家庭。」諸如此類。
安撫的話,艾蝶兒心想。回溯這段故事的發展,她很清楚,這裡已經沒有出路了。買股票、放款,這一切的回報一文不值。獲利的人都在世界的另一頭,在一些想像出來的地方。這些證券都用精美的紙張印刷——應該是日本紙——上頭飾著各種俗麗的圖案和渦紋,加上公司負責人的跨頁畫押和正式簽名,看起來像是從另一個時代跑出來的東西,諸如俄羅斯鐵路的股票,或是巴拿馬運河的股票,塞滿了茱絲汀的五斗櫃抽屜。這些證券有時還真是出人意料,看著這些東西,艾蝶兒覺得自己陷入某種飄然的夢幻、暈眩之中。
其中有一份厚重的文件,舍芒對此毫無貢獻,檔案名稱是:「科隆迪克寶藏探勘公司,新發現,模里西斯島」。這是一則老故事。艾蝶兒還坐在父親膝上的時候,就已經不只一次聽到科隆迪克的名字了。科隆迪克又這樣,科隆迪克又那樣了。除了父親,沒有其他人對科隆迪克有興趣,可是聽到亞歷山大用他低沉的嗓音,用他的口音,用他的顫音談這件事,談得激動異常,艾蝶兒幾乎要相信這件事了。有一天,她問了他:「科隆迪克是什麼?」她不知道這個名字該如何正確發音,她在第一個音節卡了一下:「克—隆—迪克。」他壓低聲音。他神情激動。他談起圍繞在這個地方的祕密。模里西斯島的北部海岸,一個與世隔絕之地,海浪日夜拍打,海風不停吹襲,草葉島、貓島、琥珀島。一艘遇難擱淺的船,最後一艘海盜船,在「亞眠和約」的年代。有人找到了戈爾孔達之王奧朗則布的寶物,那是他為女兒付出的贖金,黃金,好多黃金,堆積如山的黃金,琳瑯滿目的寶石,紅寶石、黃玉、綠寶石。就在那裡,在一個小灣的深處,在一堆堆的熔岩石底下,在地底下。我們怎麼會知道那底下有東西?艾蝶兒苦苦等不到答案。也或許她根本不敢提出這個問題。答案可以扯到那個擺錘的故事、謝弗勒爾的轉盤、勒赫爾的能量檢測器。那個該死的海盜在九泉底下還會說話。一天晚上,蕾歐妮達在島上的馬波村顯了靈。蕾歐妮達是誰?艾蝶兒想像她有點像是仙女,也有點像巫婆。蕾歐妮達.B,亞歷山大這麼說。彷彿她的姓氏是必須保守的祕密。她讓轉盤轉了起來,茱絲汀一邊說著一邊冷笑。不是,不是這樣。蕾歐妮達在神靈的指示下開始寫字。艾蝶兒仔細地翻看這份文件,她發現了這一頁,真正的天書。筆尖塞住了,紙上墨漬點點。這些字的線條很細,扭扭纏纏,有些字黏在一起,有些字被劃掉,或是劃上底線。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字,她原先猜想是德文,後來又覺得不是,應該是荷蘭文吧。荷蘭海盜,橫越模里西斯外海的最後一個海盜。Oxmuldeeran,ananper,diesteehalmaarich,sarem,sarem.可笑啊,可恥到荒謬的地步了,這是她讀過最最愚蠢的東西了,但是在她費勁要讀懂這些字的同時,她感到一絲輕顫,因為恐怖,或者因為某種快意,她繼續埋頭讀著那張皺巴巴的舊文件,她忍不住要相信這就是開啟他們厄運的鑰匙,是他們的災星,是把壞運氣帶給他們的符咒。蕾歐妮達,坐在桌前,鉤子般的手指放在紙上,兩眼翻白,正在寫字,海風吹打在緊閉的護窗板上,風在馬波樹的枝葉間呼嘯著,風把那艘荷蘭的大船拍碎在模里西斯的黑色岩石上,那些石堆標誌著被詛咒的寶物埋藏之地。然後是科隆迪克這個名字,這些音節,她小時候覺得很神奇,在一個虛構的語言裡的這幾個字,其實沒有任何意義,這些字說的只是一陣煙、一片煙炱、一場不幸。科隆迪克,這個地方並不存在,從來不曾存在。
賣掉,勢必如此了。茱絲汀沒有抱怨的習慣。她不會說什麼。她會輕歎:「哎呀,人生真是不容易。」她只會說:「人生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袋子。」這袋子裡裝了什麼?艾蝶兒從小就知道了,她認得裝進袋子裡的每一塊石頭。牟德小姐,沒完沒了的關係,讓亞歷山大和茱絲汀之間產生某種裂痕,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修復。但是到頭來,他們終究還是在一起。謊言抹不去,傷痕也抹不去,可是婚姻的木筏繼續……艾蝶兒很驚訝,自己竟然會像榭妮亞那樣咒罵。去死吧!去死吧木筏,去死吧白頭偕老,去死吧善體人意。他們都老了。亞歷山大自從在走廊的地磚上跌了一跤,動作就變得很慢,白天晚上都躺在床上打呼,唉聲嘆氣,他的臉色太白,鬍子長了滿臉,像一張死人的臉。
這些背叛。這些得過且過的事。滿手的錢往窗口扔出去。賣掉嫁妝的錢,賣掉阿爾瑪、婁內、富水的製糖廠的錢。艾蝶兒從小聽到大的這些名字。在這些了不起的文件裡,她找到這張畫:
她看得笑了出來,儘管笑裡充滿苦澀。阿爾瑪,這個傳奇的媽媽餵養著貪婪且毫不遲疑的繼承者,而秤盤則陷在虧損裡,被阿爾瑪的一大坨脹氣壓了下去,這是亞歷山大以復仇之筆畫下的諷刺漫畫——他從模里西斯繼承的財富,從此就只剩下這個了!
有誰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這個年代?所有人都破產了,很多人在拮据的生活中死去。年老的姑姑們什麼也沒有。尤其是米露姑媽,她沒結婚,一輩子都靠她哥哥和姊姊們的好心過活。其他的姑姑也沒好到哪裡去。她們也是輸家,在賭局中,在婚姻裡,她們滿懷著幸福,滿懷著渴望,讓人詐騙!
那時距離夏天還有一小段時間。艾蝶兒想起來,那時的天氣有一種不正常的倦怠感,整個城市似乎都睡著了。亞歷山大差不多已經從他的意外恢復過來,重新開始他的外出活動了。他戴著帽子,穿著他輝煌時期的三件式灰西裝,他的穿著毫無瑕疵,他的鬍子用剪刀修過,黑色的頭髮也梳得服服貼貼,他要去談生意。
「他到底還想幹嘛?找到新的財運嗎?」艾蝶兒發出了批評。「說話不要這個樣子,」茱絲汀應了她一句:「妳爸爸急著要把所有東西統統賣掉。」艾蝶兒看不慣茱絲汀的逆來順受。「他是很急沒錯!問題是他要做什麼?跟誰?而我們,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要往哪兒去?我們要靠什麼生活?」她忍不住說了出來。這些問題湧上她的喉頭,她感覺得到它們擠來擠去,就在那兒,在她胸口深處,彷彿壓迫著橫隔膜。七月之前的巴黎,懶散的空氣沉沉地壓著她,讓她想吐。這黯淡的太陽像顆阿斯匹靈,這骯髒的河水。天空像個蓋子緊緊箍著她的太陽穴。她在記事本上寫下這行齜牙咧嘴的詩句:「丟下這顆藥丸到塞納河裡,讓巴黎的頭痛痊癒。」
榭妮亞,她在哪裡?幾個月來,她都沒有捎來消息。她和丹尼爾沒有結婚。這點她很確定。未來的夫家有所遲疑。他們的兒子價值不菲,一定要門當戶對才是。那麼丹尼爾是否渴望這樁婚事?他知道榭妮亞多麼獨特,多麼了不起嗎?他知道自己永遠配不上她嗎?就算只是幫她繫鞋帶,就算只是得到她藍灰色目光的片刻凝望。
她的腦中一片昏亂。她抓起茱絲汀的手。「走吧!我們得走一趟!我們不能袖手旁觀!我們要戰鬥!」
她覺得自己像個上戰場的英勇小兵,沒有經驗,只憑著一身年輕人的活力和自信。茱絲汀並不贊同,但她最後還是讓步了,她戴上帽簷有短面紗的帽子(去參加索里曼先生葬禮戴的那一頂),她讓女兒挽著她的手臂,然而卻是艾蝶兒牽著她走。她們走進邦第先生的事務所。看見她失去遺產的舞台背景,艾蝶兒感到一股冰冷的狂怒。難道,公證人不是和亞歷山大一樣,都得為這些事情負責嗎?
「夫人,小姐?」他還是那個德行,一副厭煩的模樣,面色蒼白如紙。亞歷山大怎麼會信任這樣的人呢?艾蝶兒不等母親開口就先說了:「您很清楚我們的情況,不是嗎?您知道我父親已經失去了一切。他只剩下我們現在住的公寓,那一小塊地,還有我們租給德庫小姐的工作室。您有什麼建議?」
邦第假裝要查閱資料。他用手順著染成紅棕色的仁丹鬍,鬍子裡還雜著鼻孔冒出來的灰色鼻毛。「您說您的爸爸失去了一切,他可不是這麼跟我說的。他正在——該說是我們正在——和一個重要的買家議價,我可以向您保證……」
「不,不是,我要您做的不是這個。」艾蝶兒的心跳得太快,但她勉強讓自己冷靜地把話說完。「他要的不是承諾。他要的是當所有帳目都付清,當一切問題都解決之後,他確定可以在科唐坦街的公寓繼續住下去。」
邦第先生嚇了一跳。打從執業以來,他應該還沒遇過十九歲的年輕女孩跑來要求自己的權益吧。無疑的,他覺得法律會保護他,畢竟他也沒因為貪念而在執行業務時犯下任何錯。那份文件讓亞歷山大得以全權處理索里曼先生的遺產,一切都是合法的。然而現實就在眼前,在茱絲汀憔悴沮喪的臉上,在艾蝶兒聰明冷酷的目光中,他讀到了現實。破產,對未來的憂心,亞歷山大的病,這兩個女人想要擺脫的無力感。他把檔案夾闔上。或許他被打動了,或許他感到羞愧。
「布杭小姐,我會看看我能做什麼。希望還來得及和銀行協議,但是您別對我有太多期待,我可以給您的爸爸一些建議,但是我沒辦法改變他已經做過的事。」
「就算他的健康狀況讓他無法做出正確的決定,事情也不會改變嗎?」
邦第先生比茱絲汀先聽懂了。
「是啊,是啊,我們隨時都可以向法院聲請對您的爸爸進行『無行為能力』的宣告,由妳們代管他的財產,依他現在的情況來看是沒有問題。這樣得要一份醫師證明,證明他……」
「絕對不行!」茱絲汀的聲音裡壓抑著喊叫的衝動。「不可以,我絕對不會讓他受到這種侮辱。」
她們離開了。這一次,艾蝶兒不再挽著母親的手臂。她快步走著,鞋跟用力地敲在人行道上。蒙帕納斯大道壅塞、喧囂。咖啡館的露天座已經坐滿了人,男人、女人坐在那兒喝啤酒,汽車和小貨車塞在緬因大街的十字路口。艾蝶兒繼續走,沒有慢下腳步,她聽見後頭傳來母親疾走的細碎聲音,有點令人同情,她的呼吸短促,每一次吸氣,帽子上的短面紗應該都會黏上她的鼻頭吧。這裡所有的人,她心想。這裡所有冷漠無情的人,每個人都關在自己的泡泡裡,關在自己的甲殼裡。這些人在閒晃,其他人則在裝忙。嚴肅的人、輕佻的人、藝術家。大街上的滑稽劇。沒有人是真心在為別人擔心。在這個城市裡,我們有可能迷失自己,在這裡,如果我們失去某人的消息,如果我們在跑步的時候把她甩掉,就像高中的體育課那樣,我們很有可能永遠無法和她重逢!
她突然想起榭妮亞。她的形象霎時浮現,分開幾個月,彷彿讓她變得更不可或缺。榭妮亞,在巴黎的某個地方,在她自己那兒過著她的生活。查維洛夫一家人搬走了,沒留下新地址。艾蝶兒也想過要去傑歐弗賀伊─馬希街的裁縫店看看,但是她沒有勇氣回去那裡。她其實可以想個辦法,找一家咖啡館,躲在裡頭窺伺榭妮亞或者她姊姊瑪莉娜出入的行蹤,但是一想到咖啡館老闆嘲弄的目光,或是來這個壞街區找女孩子搭訕的男人在那兒頻送秋波,她就覺得恐怖。榭妮亞是她的朋友。她唯一的朋友.她最親近的朋友,在她的生命中影響了她。而且,走在擁擠的人行道上,鞋跟用力敲打著水泥地,快步前進,她模仿的就是榭妮亞。榭妮亞做出決定。樹妮亞為了生活戰鬥。榭妮亞笑看一切,嘲笑所有人。榭妮亞來自遠方,她決定要擁有成功的人生。
這是一股幸福的暖流,一種陶醉。艾蝶兒放慢腳步,甚至在人行道的邊上駐足片刻,像是在找路。茱絲汀跟了上來,有點喘不過氣,她勾住艾蝶兒的手臂。「妳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她很輕,不比一隻小鳥重。
艾蝶兒明白了。她望著母親。她說的是榭妮亞,在城市另一頭的榭妮亞。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故事。故事自己會來,不勞你去找它,你不應該,也不可以拒絕它。
當然,這一切都是徒勞。命運彷彿已經打好了結,一條無形的線繫著茱絲汀和亞歷山大,牽引他們走向厄運,走向深淵。公證人邦第先生第二天撥了電話過來。他順利中止了拍賣,有個買家願意接手那些債務,唯一的條件是拿那塊地和還沒完工的樓房作為抵押。亞歷山大還是保有科唐坦街的公寓和那個雕塑工作室的使用權和收益權,這簡直像是抹去了一場惡夢。茱絲汀等著丈夫回家,她換上一套漂亮的連衫裙,梳整頭髮,撲了粉,灑了香水。她準備了茶和玉米餅,艾蝶兒幫她鋪了桌巾,擺上餐具。這場面有點誇張,艾蝶兒心想,像尤利西斯回到故鄉伊塔卡。不管怎麼說,還是有點裝模作樣。傍晚,亞歷山大回來了,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外頭的暑熱耗盡了他的氣力,他整個人癱在扶手椅上,甚至沒看茶壺一眼。「辦好了。」他說:「全都說好了,我們已經沒有債務了,我們就要開始過新生活了。」艾蝶兒望著母親。茱絲汀一時還沒意會過來。她問了幾個問題,聲音越來越大。現在,場面變得滑稽,像一齣歌劇,或者該說是輕歌劇。艾蝶兒想像著配樂,某種輕盈的東西,有點破碎,一段間奏曲。「為什麼?為什麼?」還有亞歷山大低沉的聲音,拖得長長的模里西斯口音說著「還能怎樣?」。就像他在沙龍談話時常說的:「還嘞咂樣?」因為暑熱,他的臉變成了茶色。自從出事以來,他就沒再染過鬍子了,幾莖白絲出現在兩側臉頰的下方。
新生活!亞歷山大賣掉了一切,包括公寓和工作室,賣給巴黎的一家汽車公司「城市」,公司登記地址是都鉈街二十九號,如果可以的話,他其實想把家具、鋼琴也賣掉,還有那幅醜陋的「約瑟被他的兄弟賣掉」,說是弗隆德罕的作品。他一整天就是在做這個,在文件上簽名畫押,亞歷山大這個輝煌的名字在每頁結束之處被俗麗的渦紋圍繞,這每一份毫無價值的文件都說著同一件事: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剩了,只剩下茱絲汀的眼睛在流淚。
艾蝶兒忍不住嘲諷了兩句:科隆迪克寶藏探勘公司被一家出租汽車公司買走,這個故事裡應該有什麼寓意吧!亞歷山大不聽她們的叫喊、她們的抗議。他一下子就找回了他的傲慢。鬍子亂翹,兩眼炯炯有神,他頑抗著。
後來,他去關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抽菸。自從他發病之後,醫生就不准他抽菸了,然而此刻,這已經沒有意義了。他需要抽菸。煙為他築起一道遮蔽現實的屏障。他還有多少時間可活已經不重要了。再過不久,他就得離開,或者死去,差別不是太大。
艾蝶兒知道他轉身走回過去,走向遠方,走向他童年的島嶼,走向阿爾瑪神奇的莊園,那兒的一切似乎都是永恆的。她和茱絲汀都不曾進入這個夢境。或許,這正是科隆迪克寶藏的祕密,一個其他人都無法進入的地方。

勒普杜

艾蝶兒讓身體陷在熱沙裡,她望著松樹林在雲的下方向前推移。一天下午,黃昏時分,蝙蝠開始出巡,貼著沙丘追捕小蟲,在寧靜的空氣裡,平潮的海水汩汩拍打著潮間帶,艾蝶兒和羅宏在海水裡泡了很久,沒有游泳,只是讓無精打采的海浪載著他們漂來漂去。海灘上極其安靜,一連幾公里都沒有人。他們沒有脫去濕透的泳衣,在遍地松針的沙灘上做了愛,或者該說是一次動作的模擬,羅宏緊繃的性器在黑色布料裡,壓在艾蝶兒陷進白色泳衣的性器上,這先是一段悠長緩慢的舞,接著,變快了,他們的皮膚在涼爽的空氣裡輕輕顫抖,滴下如海水般鹹的細粒汗珠,艾蝶兒的臉往後仰,朝天空閉起眼睛,羅宏撐著弓起的身體,睜大眼睛,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背上和手臂的肌肉緊繃著。他們聽著一陣陣的心跳,聽著肺急速喘息。艾蝶兒的高潮先來,然後是羅宏,他隨即翻到一旁,手捂在泳褲上,星形的熱流湧開。


在她體內,有某種憤怒。發作的時候就像發燒時的寒顫,既令人亢奮又讓人厭惡,壓抑不住,也無從理解。顯然,這種感覺她沒辦法跟任何人說。榭妮亞,或許可以,如果她在的話。但是榭妮亞會嘲笑她:妳的生活太容易了,錢太多,什麼都太多了。就因為這樣,所以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要得到或是失去世界,全看妳自己。諸如此類。
收音機噼噼啪啪傳出說話的聲音,嘶啞,有力,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高亢。他的句子被發射到空中,接著傳來的就是圍繞這些句子的謠言,宛如合唱,海水沖刷岸邊卵石發出的聲響,浪花拍打防波堤的嘩啦聲。群眾的喧嘩,在那邊,在某個地方,在慕尼黑,在維也納,在柏林。或者是在「冬季自行車賽車場」的圓形劇場建築裡,拉侯克、莫哈斯、都德的追隨者,正在為「聯盟」歡呼,正在為共產黨人喝倒采。還有女人的聲音、瘋女人的聲音,在科唐坦街的沙龍裡,她們興奮地說著:「這是什麼樣的力量,什麼樣的天才,什麼樣的政權啊,親愛的朋友們,多麼令人感動的意志啊,就算我們聽不懂,他還是激勵了我們,他會從那些老魔鬼的手中拯救我們,因為他,我們才不會被列寧這個眼神陰險的亞洲人侵略,他會戰勝史達林,有了他,我們才不會被野蠻人統治。」和_圖_書
時間一下就過去了,他們得讓心思完全回到現實。彷彿一切都加速前進,像是有人奮力轉動電影放映機的搖桿,跳躍的場景,滑稽的斷續,快跑的人們,不停轉動的眼睛,扭曲的表情。從布列塔尼回巴黎之後,拍賣會就開始了。客廳裡,像是剛辦完喪事。家具都靠在一起,用被單蓋著,埃哈爾鋼琴的蓋子掀開了,好讓那些商人可以試彈每一個琴鍵,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有那麼一刻,艾蝶兒憤怒難遏,她坐在鋼琴椅上,把背挺直,讓氣平緩下來。她開始彈琴,剛開始還有點僵硬,後來,她感覺一股熱湧入了身體,緩緩地,她彈了一首蕭邦的〈夜曲〉,滑動的音符從敞開的落地窗傳出去,迴盪在秋日枯黃的花園裡,她相信自己從來不曾彈得這麼好,從來不曾感受到這樣的力量。栗樹的葉子在風中盤旋,每個段落的〈夜曲〉都伴隨幾片樹葉的跌落,每一個音符,每一片樹葉……這是她向音樂、向青春、向愛情的告別,這是她向羅宏、向www.hetubook.com.com榭妮亞、向索里曼先生、向「紫房屋」的告別,她向她認識的一切告別。再過不久,就什麼也不剩了。彈完的時候,艾蝶兒用力把鋼琴蓋上,像蓋上珠寶箱那樣,老鋼琴發出一聲沉重又奇怪的雜音,所有琴弦一起震動。一聲抱怨,或者該說是一聲痛楚的冷笑吧,艾蝶兒心想。茱絲汀站在她身旁,紅著眼眶,噙著淚。該是哭的時候了,艾蝶兒咕噥著。不過這話並沒有真的從她的喉嚨裡說出來。該是哭的時候了,是啊,可是你們該流眼淚的時候是昨天,當你們還能做些什麼的時候。
音樂時光結束,生意繼續照規矩走。舊貨商、古董商、收破爛的、搬運工。姑姑們來了,她們也一樣,像小老鼠似的,這裡偷偷拿個東西,那裡偷偷揀個什麼,一對中國花瓶、一個巴卡拉的水晶水果盤、一個畫著枝葉的印度公司的盤子、一只可以報時的小擺鐘、一個獵兔狗形狀的青銅紙鎮(艾蝶兒總是看到它放在索里曼先生的文具盒上)。任何東西,茱絲汀和亞歷山大都讓她們拿走,昏昏沉沉,沒有反應。「美好時光的紀念。」姑姑們這麼說,給自己找個理由。艾蝶兒毫不留情地看著她們。之後,法院的執達員逐居先生開始進行第一次財產清點,他不是也把一套鍍金的銀製小湯匙放進口袋裡,從從容容地,用虛情假意的聲音說:「您不必擔心,小姐,我會做出對你們最有利的財產清冊。」
他在同一個供膳公寓裡要了一個房間,他們騎著在柯儂修車廠租來的腳踏車,沿著凹陷的小路越過丘陵,一直閒晃到海邊,他們在農場吃了麩皮麵包和鹹肉,在小酒館吃了可麗餅,他們泡在漲潮的海水裡,他們用萊伊塔河冰冷的河水沖洗身體。他們身上都是海藻、海沙的味道,他們的涼鞋和內衣褲都是灰色的沙子,他們的頭髮上黏著鹽粒。羅宏的鼻子、肩膀、腿上曬得脫了皮,他們躺在沙灘上的時候,艾蝶兒的遊戲是撕下一條條乾掉的皮,丟到空中,讓風吹走。晚上,他們散亂著頭髮,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出租公寓,羅宏為了禮貌,坐在布杭夫婦的桌旁聽亞歷山大發表演說,艾蝶兒則是直接回她在屋頂下的小房間,倒在床上,連衣服也沒換,一下就睡著了,也沒聽到風在板岩間的呼嘯。
只有一件事讓茱絲汀跳了起來,那就是「約瑟被他的兄弟賣掉」,這幅醜陋的大畫,說是伊波里特.弗隆德罕的作品,這是她祖母給她的東西,清冊上漏了這件藝術品。到了舊貨商上場的時候,她站在畫的前面,雙臂交叉在胸前,眼神無比堅定,於是沒有任何搬運工敢上前。這幅畫最後就加入了走廊上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些免於扣押又賣不出去的東西。當然,沒有任何人,茱絲汀更是想不到,載著這些東西的鉛皮車廂會在德國最後幾次針對鐵路橋的空襲行動中,被和*圖*書斯圖卡轟炸機攻擊,而約瑟將被劫掠、被偷竊,永遠消失無蹤!被賣掉,約瑟本應如此,他的兄弟,這些急著要把炸開的貨車車廂搬空的老實人,把他賣了。
科唐坦街三十號
晚上,他們回里烏太太的供膳公寓,他們在沙土小徑上用力踩著踏板,臉色紅通通,頭髮被風吹得亂亂蓬蓬。他們很早就吃了晚飯,沒聽同桌吃飯的人嘰嘰喳喳,沒聽亞歷山大的聲音在對他平日的聽眾高談闊論。只有茱絲汀用眼角餘光看著他們,她的目光悠緩,帶著點悲傷,意思是,她知道了。他們回房睡覺,各自躺回窄小的床鋪,躺在清爽的被單裡,背上和胯|下嵌著熱滾滾的沙,肚臍眼裡還有一小團已經發硬的沙。
世界是不是真的病了?這寒顫、這厭惡,這一切的來處非常遙遠、非常久遠。現在,沙丘的夏天,在勒普杜,等待與戀人相約的時刻,艾蝶兒可以細數這病的所有根柢、側根、葉脈,所有毛細管,這病像一塊布,覆蓋著她的一生。這完全不是想像。這是每一次小小的背叛,這是每天每夜停駐在每個人心裡的沉默,這是空無。時而太過強烈的話語,情感的暴力,茱絲汀在夜裡拉高的聲音碎成一陣如鈴鐺般的啜泣,亞歷山大回應的聲音,一陣低沉的咕噥慢慢放大,隆隆作響。然後是摔門的聲音,皮鞋在走廊上越走越遠的聲音,再一記摔門聲,街上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夜裡。艾蝶兒等著、期待著父親回家,她還沒聽見走廊上輕踏的腳步聲就睡著了,因為睡意、因為香菸的煙霧,她的呼吸聲更重了。
現在,羅宏就在那裡。他從新港登船,身上穿著全新的英國陸軍軍服。他的船形帽、他的大衣、他的卡其褲和他光可鑑人的黑皮鞋。艾蝶兒忍住一絲嘲弄的微笑,因為他的樣子就跟過去一樣,不像大兵,而是像律師,正要去倫敦的舊城區,正要去上班,更難看的是那張臉被海上的空氣刮得發紅,鼻子被太陽曬傷,頭髮剪得很短,小小的黑皮箱拿在手上,雨傘收好夾在脅下。
艾蝶兒.布杭 小姐
羅宏回英國。在巴黎北站的月台上,他站著,手上提著小行李箱,因為天熱,軍服的領子半敞,船形帽捲起來扣在肩章下,皮膚依然是太陽和海洋曬成的棕色。艾蝶兒把臉頰貼在這個年輕人的胸口,可是月台上人聲喧嘩,她聽不見他的心跳。
艾蝶兒覺得好像在天空中飄浮。她喜歡的是雲。躺在沙丘上,看著天上的雲快速移動,體態輕盈,自由自在。她幻想雲朵曾經去過的地方,海洋的疆界,波浪的領域,之後才來到她的眼前。雲朵滑和圖書動著,不是很高,一顆顆白色的小球有時會碰在一起,合起來,或是分開。也有些發了神經的,跑得比其他的雲朵快,散成一團團棉絮,像蒲公英的種子,像蘆葦的花穗。雲朵之下,地面緩緩搖晃,令人頭暈。滾滾襲上沙灘的浪是一具推進器,推送著海平面,翻覆著世界,無法抵擋。接著飄來一大片灰白的雲,停在她和太陽之間,這時艾蝶兒看到一頭鯨魚,巨大的頭,小小的尾巴在身體遠遠的末端。沙丘的沙溫柔地圍著艾蝶兒,裹著她,覆著她。一陣陣的風鞭打她的臉、她的腿、她的手臂,像幾百萬支小針輕扎著。她覺得好像從來不曾離開過這個地方,沙丘上這個屬於她的位子,在又白又乾的沙裡,海水永遠碰不到,只是那兒有些帶刺的植物,地上到處是樫柳的紅色種子。
阿雄波這家人、貝尼耶、德.捷希義、德.格蘭蒙、德.格隆普雷、德.埃斯帕、侯班.德.圖瓦這家人、德.蘇維勒這家人、德.斯帖赫、德.聖-達勒弗、德.聖-諾勒夫、皮雄.德.馮弗這家人、克雷希.杜.雅赫這家人、彭塔隆維赫、謝勒茲.德.斯帖齡這家人、克哈翁.德.拉.莫特、德.艾德華、德.鍾維勒、克雷雅赫.杜.赫傑、德.蘇勒特、德.桑赫、德.阿赫莫。
每次拆開信封,她都聞到信紙微微的酸味,那是一種汗水的味道。她的眼睛掃過規矩的字跡,在這些過短的句子裡,羅宏談的都是政治、文學、爵士樂,卻從未提過他的感情。有時她不讀信,只在嗅一嗅信紙之後,把信摺好,放回信封裡,硬說她沒有把信拆開。她很慶幸自己愛得比被愛少。她腦中浮現的是榭妮亞的格言:「我啊,我想要的,是遇到一個愛我比我愛他多的男人。」
或許,她什麼也不會說。榭妮亞是個極度自我的人,跟她無關的事就是不存在的事,就這麼簡單。
她和那幫年輕人一起計畫,大家說好去騎腳踏車走農場的小路,騎過一個又一個村莊,一個又一個城市,睡在沙灘上,下雨的話,就睡在穀倉裡。這些男孩、女孩都來自附近的度假別墅,像是勒普杜、貝-梅勒,她則是和爸媽一起住在里烏太太的供膳公寓裡。這年夏天,她第一次和羅宏.菲爾德說話,他和他的姑媽、姊姊住在海邊的一棟出租別墅。剛開始的時候,艾蝶兒覺得他很靦腆,近乎笨拙。一點小事就可以讓他臉紅。那一年,艾蝶兒經歷了她和榭妮亞的偉大友誼,他和榭妮亞剛好相反,他有錢,他很嚴肅,沒有笑聲也沒有淚水。
喬治六世人頭像的郵票,蓋在上頭的郵戳總是一成不變的幾個字:查令十字車站
羅宏靜靜等著把氣喘過來,打算開口道歉和*圖*書,他還是一樣笨拙,近乎靦腆,但是艾蝶兒不讓他有時間這麼做。她一骨碌滾到他身上,用全身的重量緊緊壓住他,沙子在她的牙齒之間磨得吱吱作響,一綹綹的頭髮宛如黑色的海草,蓋住她整張臉。她以吻封住他的口。什麼都不要說,不要說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字,更不要說:我愛你,或是任何這一類的東西。
巴黎第十五區
去年,九月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就已經傳來北方邊界逃難潮的新聞了,這些人駕著馬車,拉著兩輪車,全都湧上了公路。暴風雨吹襲他們,把樹木吹倒在公路上。提早報到的寒冬,金融風暴,銀行要求公司立即償還債務,然後銀行老闆們把鑰匙藏在門下,跑去躲在瑞士、英國、阿根廷。
所有沙龍的談話,無關緊要的,吹噓的,所有這些聲音,這些模里西斯女人的低聲吟唱,香草糖、肉桂的味道,從剩下的番紅花咖哩和微酸的夏丁尼醬上飄過來。空無,高傲的,沒道理的,家族裡的人否認現實的這種方式,他們丟出來的名字,這些已經永遠消失的親人或許根本不曾真實地存在過。這些離奇、無中生有、金光閃閃的名字,模里西斯島上的小貴族階級,因為布杭家族的歷史,她和這些名字或多或少有些關係(還好,布杭家不覺得有需要在姓氏裡加個貴族用的「德」字)。都是些輕歌劇裡的人名,一些在種馬場裡配種用的母馬和種馬的名字。
後來,漸漸地,見面的次數多了,愛情也滋生了。不是光芒四射、狂迷熱戀的偉大愛情,也絲毫沒有榭妮亞和丹尼爾.多鎳訂婚的那種戲劇性——這種無法解釋的契約,一個俄羅斯貴族女孩,移民,生活陷入困境,委身給一個沉默寡言、疑神疑鬼的胖男孩,而這胖男孩會讓她擁有一個工廠主的家庭所擁有的安全感和體面,以及盧昂布爾喬亞的舒適生活。不是,他們的愛情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羅宏.菲爾德很愛艾蝶兒,從去年夏天開始,他每個星期都寫一封信——有時是兩封信——給她,厚紙信封上總是相同的寫法,端端正正地用書法寫著:
十二歲那年的夏天。她第一次愛上一個男孩,名字她已經忘了,他十五歲,或是十六歲,他挨過來的時候,她顫抖了,他吻她的時候用舌尖頂開她的雙唇。雲像此刻一樣飄過,她感覺得到暑氣和灼熱在天空中、在她的身體裡開開闔闔。某種陌生的、令人不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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