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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間奏曲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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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靜默 一九四二

Ⅲ 靜默

籠罩著巴黎的靜默,六月。騷動之後,是謠言,然後是這幾顆沒頭沒腦落在首都的炸彈,還有空襲警報,地窖裡一家家混亂的隊伍,孩子們回到地面,被煤球弄得黑漆漆的,地下鐵通道裡奔跑的人群——尤其是嘴巴的聲音,這些批評、閒言閒語、預測、報刊上的喧嘩,在梅爾斯-埃-喀比爾之後,自稱外交部長的玻段宣告:「英國已經切斷連結我們兩國的最後關係了。」還有沙龍裡的那些談話,布洛契、波瑪黑在佩勒瓦桑監獄,有布魯姆、奧里奧爾、孟德勒、達拉第、澤伊作伴——「遊樂內閣!」勒梅希耶將軍夫人引述《葛林果週刊》,做了這樣的評論。
籠罩著巴黎的靜默,一陣溫熱柔軟的雨流瀉在廢棄的花園裡。從六月十二日開始,亞歷山大一直沒說話。他甚至也不聽收音機了,這噓噓噓的聲音播送著謊言,我們凱旋的部隊在馬斯河的防線牽制了敵人,敵軍永遠跨不過曼河,這時德國人已經在巴黎城外紮營了,他們的坦克車和裝甲車晃動著街道,蒙帕納斯大道、聖日耳曼大道,這些戰車開上了香榭麗舍!
公寓像被劫掠一空。牆上掛過畫的印記,鋼琴的腳、衣櫥、新哥德風格的五斗櫃、亞歷山大的書桌壓過的痕跡。幾乎到處都是,紙捲、電線,從覆滿灰塵的紙箱裡突出來,沒有人要的玻璃珠掉了出來,兀自散發著光澤,箱子裡還有衣物、鞋子、餐具、廚具。人們在等待,沒有人知道等的是什麼。回到正常的狀態,應該是這樣。既然危機過去了,既然什麼也沒發生,甚至連一場真正的戰爭也沒有。既然一切都在開始之前就結束了。讓人混亂的消息,德國元首的聲音,這聲音在空蕩的牆壁之間迴響,越來越大,彷彿來自夏日的天空,像暴風雨般席捲而來。
星期日的午餐不再舉行。常來的客人們都遁走了,一個接一個,沒留下任何解釋。他們不再知道該坐哪兒。客廳裡只剩下茱絲汀那張舊的安樂椅,處處是蟲咬的痕跡,褪色,用樹脂和鐵絲修補過,沒有任何舊貨商會想要。
在最後的幾個客人當中,克婁狄禹斯.塔隆來了。他大剌剌地別著「法國志願軍團」鍍鉻的藍白紅徽章。他大放厥詞。「法蘭西行動」要求禁止猶太人經營電影院!他莊嚴地朗讀卡薩畢雍卡上尉公開宣示的文章:「德國人民非常興奮,因為這個法蘭西,昨天還是他們的敵人,今日卻可以成為合作的伙伴。」艾蝶兒感到厭惡,她在空無一人的街上走了許久,塔隆鼻音濃重的聲音還是揮之不去,還是在她的耳邊嘲諷著:「戈登堡、威斯寇夫、列維、寇特、那個叫塔布宜斯的女人、傑侯,『這裡是倫敦,法國人向法國人說話』!」而十五區的區政府辦公室的牆上,布告欄上張貼著《政府公報》發布的法令:

第一條:任何出身家庭有三個猶太族裔祖父母,或有兩個猶太族裔祖父母且配偶為猶太人者,一律視為猶太人。第二條:禁止猶太人進入、執行以下公務及公職:(一)國家元首、內閣成員、國民議會成員、榮譽軍團委員會成員、最高法院法官、礦業工程師行會成員、橋樑道路工程師行會成員、初審法庭法官、治安法官;(二)外交部官員、省長、副省長、警察署公務員;(三)殖民地一般居民、總督及行政長官;(四)所有教職;(五)陸軍、空軍及海軍軍官;(六)行政機關及公營事業職員。除上述各項,猶太人亦不得執行以下工作:報紙、期刊(科學期刊除外)之編輯或行政工作、電影製作人、導演、編劇。電影院或劇場負責人。本法令於全國境內、阿爾及利亞及其他殖民地一律適用。
簽署人:貝當、拉瓦爾、阿利貝、達爾朗、翁契傑、伯蘭

然後是另一天:

六月二日法律規定進行猶太人戶口普查。
所有符合猶太人定義者,皆應於一個月內向省警察局報到,並以書面申報其職業、戶籍,出具財產清單。違反本法者判處徒刑。本法律於法國、阿爾及利亞、殖民地及敘利亞和黎巴嫩一律適用。

還有:

六月十七日法律:
禁止任何猶太族裔從事以下職業:銀行家、保險經紀人、政論作者、放款人、期貨經紀人、穀物商、畫商、古董商、森林開發、賭場經營者、報章雜誌或廣播電台的新聞記者、編輯。
簽署人:貝當、達爾朗、巴帖勒米(司法部長)、勒伊德(工業生產部長)、傑洛姆.卡科皮諾(教育部長)

《葛林果週刊》上,是這些名字:
「赫舍.葛林斯潘是殺害馮.拉特的凶手。婁伯和布魯姆是罪人,他們造成德奧合併,他們打開邊界讓西班牙難民進來,他們把飛機運去給西班牙的紅軍。」
被亨利.貝侯揭露的名字:尚.澤伊,就是以賽亞.以西結;萊昂.布魯姆,就是卡爾封克斯坦。猶太企業老闆的名字張貼在廣場上,公布在《政府公報》上,依字母順序排列,一份可恥的名單,沒有盡頭:

阿克瑟布拉德
阿赫騰坎
阿布拉牟司基
阿斯托維茨
貝爾傑.紀德爾
布魯姆康
布壤恩
卡恩
夏波赫尼克
寇恩
大衛
法恩
法特曼
芬齊斯坦
封克斯
弗利德曼
嘎拉茲卡

艾蝶兒在風中看著這份名單,她本能地在上頭尋找羅宏.菲爾德,彷彿這份無恥的名單上找得到他的名字,找得到他所在的地方,英倫海峽的對岸,彷彿這份名單已經揭露了他的藏身之處,他藏在艾蝶兒心中的祕密,被塔隆粗礪的聲音揭穿了,或者被勒梅希耶將軍夫人的嘲諷給攤開了,這位老太太一面搖著頭,一面用舌尖發出「嘖嘖嘖,嘖嘖!」的聲音,這時她剛從「冬季自行車賽車場」參加「法國志願軍團」的大會師回來,興奮不已,她和二十萬巴黎人一同宣示了他們對於正在和全世界布爾什維克主義進行偉大戰鬥的德國、芬蘭、羅馬尼亞部隊永恆不滅的支持!亞歷山大低下了頭,可是茱絲汀,她,十分氣憤,她把她請到已被劫掠一空的客廳門口,彷彿她還有什麼可以挽救似的,榮譽,記憶,天知道是什麼!
這一切都是悲愴的,隱約讓人覺得可笑,當然是惡意的那種。艾蝶兒這時心想,太遲了,她不能丟下家人,像當初想的那樣,展開冒險,航向世界的另一頭,航向加拿大——瑪麗亞.夏德萊娜之夢,她來自一個冰冷純粹的國家,那兒的雪在天空下閃耀,那兒的森林沒有盡頭,羅宏會去那兒跟她會合,開始新的生活。這個想法他們談過,在沙灘上,就等戰爭結束。他們開始做了一些計畫,他在國際性的事務所工作,她在私立高中教詩歌課。
可是現在已經太遲了,她在這艘遭遇海難的木筏上,現實的狂風就要把木筏吹走了。在一片殘敗之中,扣上的行李箱,綁好的紙箱,一堆潰散的東西漂浮在事件起起落落毫無章法的水流上,漂浮在混沌之中,而這片混沌,來自一些假新聞、謊言公報、宣傳文章,來自對外國人的仇恨,懷疑別人是間諜,來自雜貨店老闆的閒言閒語,來自飢餓與空無,缺少愛,也缺少自尊。

一九四二

然後蓋上官印,一隻展翅的老鷹,頭轉向左邊,爪子抓住一頂皇冠,官印上頭還有一個帶鉤的十字。
「德-迪昂-布通」從車庫開了出來,這幾年因為沒錢買油,它在車庫裡睡了好久,樣子像上古時代的動物,高聳在細瘦的爪子上,黃色和黑色的車身斑駁著鐵鏽。茱絲汀為了這趟遠行做了一套橡膠簾子,外層縫上絨布(紅色的門簾裡頭還塞了布,墜了鉛),好讓大家的腿不會遭受風吹雨打。把整個工作補全的是個鐵匠,他在裂開的頂篷上焊了幾個拱架,上頭扣住一個木製的平台,像纜車的車頂。所有沒在火車站裝上貨車的東西,都在這個平台上找到位子,床墊、捲起來的地毯、門簾,還有放在最後面的,一件件交疊在一起的,是幾張花園的舊籐椅,茱絲汀還想辦法在裡頭塞進一些桌巾、床單、餐巾、肥皂,甚至還有幾袋馬鈴薯藏在一堆舊衣服裡,彷彿有人會來抽進城稅似的。真是可憐,可笑,同時又隱隱約約有些可恥,艾蝶兒心想。她全新的駕照(亞歷山大每次去考照都失敗,雖然他從有汽車開始就開車了)讓她成為這輛長椅汽車的駕駛員。

Bescheinigung
他們的通行證,是這張摺成四份的紙,藍色的筆,用德文寫著:
但是今天,這些都不重要了。人們往南方去,或許永遠不再回頭。艾蝶兒感到一陣苦澀。這陡峭、筆直、空蕩的公路,在田野當中,每一個里程碑都拔除著什麼,刨著,拆毀著,硬化著。艾蝶兒知道她二十歲,她明白,自己從來不曾年輕。這話,榭妮亞早就跟她說過了,有一天她說:「妳看起來像個永恆的老姑娘!」話才說完,她跟平常一樣掄起硬硬的小拳頭搥她:「好啦,別哭!這是我送妳的生日禮物!」
Es fahren mit ihr Familiaren
難民!
過了貝濟耶,一次又一次的拋錨。汽油摻了東西,艾蝶兒得把化油器拆下來,往噴嘴裡用力吹氣,然後把曲柄轉一轉,還得提防曲柄彈回來打斷她的手臂,或是把車停在廢棄的牲畜飲水槽旁,用一塊破布把散熱器的排放塞卸下來,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聽著汽缸襯墊的每一聲吱嘎、和_圖_書細喘、呼嘯,留意傳動軸的擊錘每一次的撞擊,那是為「德-迪昂-布通」敲響的喪鐘,或許也是為了它的乘客們敲的,在這無人地帶,在這繁花盛開的荒漠,死氣沉沉、奪人性命的鄉野,這些長在荒原邊界的小松樹,多少盜匪和殺人犯隱身其間。
艾蝶兒天真地想像,他祝他們好運。很久以後,她查了字典,才明白這個老實的男人,這個勤勉的官員,他只是用一個字在總結這些人的狀況,流浪的這一家人,和一大堆東西擠在七零八落的車子裡:
這真是談這件事的好時候,在這擠滿驚惶人群的月台上,所有人都忙著搶救自己的家具和衣物,彷彿世上每一個人都在打這些東西的主意,敵人想要——或許是嗜血的俄國人——他們會衝破一切阻礙,入侵歐洲,這是勒梅希耶將軍夫人這個精神近乎錯亂的女人講的,那時她還來科唐坦街。
Oberleutnant Ernst Broll
在這條公路上直線前進,這輛「美好年代」馬車風格的汽車炫耀著它過去的風華,像個輕佻妖嬈的女人在展示她過時的珠寶和破了洞的皮草。茱絲汀神情嚴肅,身形挺直,戴著帽子、長手套,要讓自己在德國佬面前看起來體面些。亞歷山大,茶褐色的臉,一看就知道是從殖民地回來的老傢伙,幾綹白髮雜在蓬亂的黑髮裡,有某種印度的味道。怪裡怪氣的行李放在「德-迪昂-布通」裡頭,尤其是亞歷山大收藏的那些來自模里西斯的枴杖刀,他拒絕把這些刀賣掉,他用細繩編的網子再打上幾個水手常用的繩結,把這些刀繫在車頂,搖來晃去。還有他讓木工依照他畫的設計圖做的模型——大型螺旋推進器的三分之一大小,據說即將徹底改變飛行器的推進方式——要不是茱絲汀在最後一刻把這個機械給賣了(「現在什麼人都會被懷疑是間諜,要是我們被攔下來,我們就完了!」),他會不會已經成功地瞞過他太太,把這個模型也帶著走?
Heimschaffungs─Bestätigung
於呂薩克─城堡鎮公所蓋印放行
der Flüchtlinge durch Strassenverkehr
在這些做生意的旅客住的客棧、小旅館裡——從前茱絲汀會笑,那是給帶薪休假的人住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流傳著相同的謠言:「別走這條路,別走那條路,避開拉維恩橋,橋上好像有地雷,別跟路上的修女講話,有個神父跟他的女傭被逮捕了,這些人都是第五縱隊。小姐,千萬別問路,您會走進一條捷徑,然後,咻!殺人犯就跑出來了,更糟的是,您會被丟進一口井裡,德國佬在報復摩洛哥人在德國做的事,就算是有小孩的一家人,也有可能是個陷阱!」hetubook.com.com
Die Frau Brun(布杭),Ethel(艾蝶兒)
艾蝶兒望著他的側影,鷹鉤鼻,高額頭,細心修整的小鬍子,黑色的長髮往後梳,對他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實在濃密得不正常,她想像他二十五歲,第一次離開模里西斯,大膽無畏,盤纏用盡,丰采迷人,要在法國開始新的生活。將他和這丰采、這青春隔開的一切,悄悄溜走、悄悄逃逸的一切,年復一年,直到剩下這個空蕩蕩的客廳,再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從這裡被趕出去了。
Paris,ⅩⅡ,1942
一個優雅素樸的男人,穿黑色制服,沒戴帽,她覺得他很像馬格杭街的高中那位哲學老師。同樣的近視,眼神有點朦朧,酒渦凹陷的時候,會露出同樣的細長微笑。他仔細地填完這份Ausweis,然後,再用傾斜的漂亮字體在左下角補上了什麼,或許是為了緩和這個圖案的暴戾之氣——這隻猛禽揮舞著世上最為人痛恨的十字鉤,像一個軸上裝著四根長柄鐮刀——他加上一個字,還有一個驚歎號:
茱絲汀手上拿著東西。在車站裡,她忙著處理事情,不斷叮囑、不斷打賞那些搬運工。來這邊,鏡子,到最裡面,放在兩個五斗櫃中間,還有放餐具的那些紙箱,拆掉的衣櫥,那些木箱,那些柳條箱,裡頭裝著衣服和一疊疊因歲月而發黃的麻布床單,還有這種大木箱,她把艾蝶兒所有的玩具都堆在裡面,陶瓷臉的娃娃、辦家家酒的玩具、黃色小矮人紙牌遊戲、樂多填格子遊戲、骨牌遊戲、扯鈴、陀螺儀、跳高球、玩具投影機、魯多棋、釣青蛙、迷你槌球,甚至還有艾蝶兒小時候怕得要命的投球板,那是一塊畫著妖怪的紙漿板,大張著嘴巴,吞下一個個布做的圓筒,嚇得艾蝶兒躲進地窖裡。「到www.hetubook.com.com了尼斯,這些東西我們要拿來做什麼?」在這堆雜七雜八的東西裝上車的時候,艾蝶兒順口問了一下。「那我的孫子,他們要玩什麼?」茱絲汀的回答讓艾蝶兒十分不滿。「孫子?妳是說我的小孩?」
上貨的地點在奧斯特立茲火車站,拒馬重重,到處是偽裝網、串著鐵蒺藜的鐵絲網、沙包,還有三月寒冷的空氣。亞歷山大沒來。他留在家裡,坐在僅有的一張安樂椅上,沮喪,靜靜的。自從破產以後,他就放棄了所有讓他活過幾十年的小事,像是去蒙帕納斯那些二、三流藝術家去的小餐館吃一頓單身漢的午餐,去渥吉哈街和那些模里西斯人喝咖啡,在香榭麗舍閒晃(「去看德國佬交班,謝了,還要看這些混帳踢正步」,茱絲汀批評了兩句)。他不再訂《葛林果週刊》了,因為沒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瑪克松斯關於《一場屠殺引起的一些小事》的文章,他不再訂《我無所不在》了,因為馬塞爾.儒昂多惡言批評荷內.舒瓦伯——這個小小的句子:「我不接受聖母瑪利亞是薔薇街的小猶太女人。」他不再聽收音機的新聞了。他還是繼續抽菸,把茱絲汀弄來的菸票全部抽完。他跟平常一樣咳嗽。或許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想。
在呂薩克─城堡鎮,現實驟然浮現。大排長龍的車陣,汽車、貨車、大客車、長椅汽車、兩輪拉車,和*圖*書等著通過串著鐵蒺藜的鐵絲網圍成的狹窄通道。一個下士班長加上兩個憲兵在那兒下著命令,看熱鬧的人們、滿臉淚水的寡婦們、感冒的孩子們,一整天都在等,車陣一米一米向前推進,為了不要浪費寶貴的燃料,他們推著「德-迪昂-布通」前進。村子口——驛站、咖啡館、一個平凡無奇的廣場、一個十字路口、一個有鐘樓的教堂——讓人覺得彷彿在巴西。亞歷山大精神又來了:「不知道是誰從前跟我說過,有人在收集墨洛溫王朝的石棺,收集女人骷髏,這些女人似乎都是巨人!」艾蝶兒揶揄他:「那我們可以去參觀嗎?」他真是無可救藥。有一種人,在垃圾場裡還要行吻手禮,災難發生的時候還要講一句玩笑話。她想到模里西斯這些莊園的老爺,過去,他們如此優雅,如此高貴,如此急躁地教人砍斷那些造反奴隸的小腿,或是把他們的種散播在那些有色人種的女孩的肚子裡。
當然,得說點謊。當年輕的傳譯員以一種文盲的專心,檢視著亞歷山大的身分證,他拼讀著證件上的字:生於模里西斯島,摩卡區,他不客氣地批評,這些外國人把公路都堵塞了……艾蝶兒打斷他的話:「先生,他是個長年臥病的老頭,南方的氣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機會。」茱絲汀連頭都沒轉過來。「一個長年臥病的老頭」,她的丈夫變成了這樣。
Der Standortkommandant
返鄉公路通行證
一只沒有封印的信封,裡頭裝著汽油撥給券,每張五十公升,管制查驗地點在呂薩克─城堡鎮公所,四天之後,在卡斯特耨─勒─列鎮公所
茱絲汀陪她去十五區的區政府辦公室申請那個「芝麻」,好讓城門打開,讓他們可以逃離巴黎這個陷阱。德國軍官優雅、一絲不苟、彬彬有禮,傳譯員是個面容狡詐的年輕人,穿和-圖-書著黑皮衣,一副小混混的模樣,在整個面談的過程中,他的眼睛不停在艾蝶兒身上瞟來瞟去,像是想看清她的身形和她栗色大衣下的那雙腿。
Nach…Nizza zu fahren.

Aus…Paris ist berechtigt,mit irhem Kraftfahrzeug n° 1451DU2
Flüchtlinge!
現在,公路又直又空蕩,穿越一些可愛的鄉村、還沒結穗的麥田、牧場、長滿蕨類的斜坡。輕盈的天空撒著幾朵溫柔的小雲,地平線上一片淡藍。艾蝶兒邊開車邊唱歌,什麼歌都唱。《茶花女》、《拉美莫爾的露琪亞》、《狄多王的仁慈》。「大鬍子國王向前進,醉醺醺向前進。」後來,唱到沒歌可唱的時候,她唱起了〈午夜基督徒〉、英文的〈聖誕鈴聲〉,甚至唱起德文的〈聖誕樹〉,既然從此大家都得活在德國佬的文化氣氛裡,既然得訓練自己講德文,那就唱吧!這是她讓自己不去想引擎噪音的方法,這亂七八糟的引擎害她隨時都覺得快要喘不過氣,這也可以讓她不去想後座傳來亞歷山大昏迷不醒的鼾聲。茱絲汀恢復了信心。她加入艾蝶兒的歌聲。或許從此成了亞歷山大名言的那句話——新生活開始了!——已經印在她的心裡。
去南部,原本應該是度假。復活節去地中海邊,去合歡、檸檬的樹林裡,去土倫附近的小海灣裡,去阿隆灣,或是去耶荷,去勒拉芳杜的海灘。她和羅宏經常談起這些地方,一趟充滿香氣、愛意的旅程,而且比什麼都像是一趟太甜的蜜月旅行。
她是否看見戰爭留下的痕跡?一路上的這些斷壁殘垣上,都看得到一個名字,一句口號,田野上的黑窟窿,燒焦的汽車殘骸,一輛缺了輪子的手推小篷車,一副馬的骷髏半站半靠在矮籬上,紅煙炱的顏色,牙齒對著麻雀和寒鴉冷笑。跟敦克爾克、凡爾登、夏隆的那些廢墟相比,跟奧爾良、普瓦捷垮掉的那些橋比起來,其實不算什麼。可是在這裡,這條沒有盡頭的公路兩側,看到的不是照片,不是在百代電影公司的影片上看得到的那些讓人膽戰心驚的影像。沒有任何聲音在說謊,在讓真實沙啞。奇怪的,甚至令人不安的,其實是這過度的平靜,田野如此美麗,天空如此湛藍,一種了無生氣的寧靜,或者,更寫實的,是令人暈眩的空無,來自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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