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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間奏曲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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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靜默 飢餓

Ⅲ 靜默

飢餓

漸漸地,世界縮小了。他們想要統治,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可以接受一切醜惡的行徑。現在,他們明白了,占領軍看待他們和其他人沒有任何差別,他們將如同他們所鄙夷的人們一樣,被劈砍,被收割,如同所有這些乞丐、沒名沒姓、天生賤命、生來就為了服侍他們的這些人。
艾蝶兒第一次走進去,就已經明白災難在這女人的生活裡蔓延到什麼程度了。餐桌上、水槽邊,她都看見剩菜,牟德擱在那兒讓她的貓分享。內臟、果皮、一大碗牛奶裡泡著麵包頭。牟德餓得要命,可是她始終不想讓人看出來。所以,她努力掩蓋著現實。她總是找得到什麼來當作點心。放到快要壞掉的硬餅乾,幾顆從俄國人的花園裡偷摘的歐楂果,或是模里西斯傳統作法的煎麵包,浸在蛋黃裡,用平底鍋煎,再加上她的「想像」茶——這是她取的名字。她用的是一只有缺角的日本茶壺,按照她的說法,是皮耶.洛提那個年代的。她發明了一些泡茶的配方,用橘樹、金合歡的小花和玫瑰或菊花的花瓣,加上蘋果皮和尤加利樹的蒴果、百里香、淡紫花牡荊的葉子,還有她用空罐頭種在氣窗邊上的薄荷。大部分時候,這茶很嗆,根本難以下嚥。艾蝶兒會用舌頭沾一沾,然後說:「牟德,對不起,我是不是可以喝點白茶就好?」
當我們躺在沙上
他們沒有錢,可是不管到哪裡,到麵包店,到肉鋪,大家都讓他們賒帳。「等戰爭結束」,阿爾貝提太太這麼說。意思是戰爭將會結束。在這裡,走路的時候眼睛不必盯著地上,在攤架之間搜尋破碎的菜葉。這裡沒有什麼寶藏可以拿來跟人換金錶或是傳家的珠寶。這裡既貧窮又乾旱,冬日的天空光裸裸的,風會割人,但是在屋裡,爐子燒得呼呼響,聞到的是怡人的味道,湯和酸麵包,乾柴的煙。處處迴盪著河水的清澈樂音。
艾蝶兒找到了牟德,她住在峭壁邊的大道,一棟樓的地下室。她已經六年沒見到她了,這六年對她來說,像永恆那麼久遠,回溯到她青少年的時代。牟德的住處是茱絲汀告訴她的。這棟樓的主人是個脾氣暴躁的俄國老人,名叫費拉提耶夫,他自己住二樓,一樓和地下室租給一些沒錢的老人,跟他一樣優雅又老派的老人。他每個房間租給一個人,廚房和浴室共用。地方大,不舒服,冬天冰冷,夏天悶熱,但是牟德歡迎艾蝶兒的開心有些刻意,這代表她的疼愛。畢竟,或許她對昔日戀人的女兒有些感情,昔日,她還算是個人物的時候。她甚至吻了她的臉頰,她才打開門,就毫不猶疑地迎上前去,彷彿等了她一天又一天。這是艾蝶兒從來就不喜歡的,那是本能,她就是不想碰到這縮得又乾又癟的皮膚,她不想聞到化妝用的米粉留在眼睛和嘴巴周圍,留在細小裂痕般的皺紋裡的味道,也不喜歡牟德的口紅黏黏的觸感——戰前有人在說到她永遠過氣的時候,提過這個有趣的故事——她塗上綿羊油讓口紅可以持久些。
謠言的形式就是這些四處流傳的假新聞,都說是在收音機裡聽到的。英國人、美國人就要……盟軍已經開始在太平洋戰區擊退日本人了。加拿大人派兵參戰了。教宗宣布……盟軍開始在義大利的卡拉布里亞、在希臘……登陸了。茱絲汀密切注意這些資訊,她的生活裡充滿了這些消息,她在家裡報告這些事的時候,兩眼興奮地閃爍著光。這是對於另一個年代的報復,從前,在星期天的沙龍裡,她只能聽,只能點頭,她只能用靦腆的聲音說,這個舍芒,這個塔隆,我不是很喜歡他們,在那個年代,當亞歷山大怒氣沖沖地大罵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的時候,她聳聳肩,無所謂地說:「你總是把每件事都說得這麼誇張!」
不知不覺,生活又重新上了軌道。村子裡沒有謠言。四周的高山矗立成一個冰冷的屏障,阻絕了外面的世界。年輕人去義大利開槍對抗法西斯,就像在山裡獵殺岩羚羊一樣,不說大話,不過不必躲躲藏藏。他們從消失在雲裡的山徑越過邊界,他們回來的時候帶著火腿、臘腸、淡菸草、巧克力、一箱箱的子彈。他們穿著羊皮,皮膚被風吹刮成褐色,滿臉鬍髭,一副永不退縮的樣子。女孩子看起來像是布勒蓋爾畫裡的農婦。艾蝶兒把自己打扮得跟她們一樣,是為了隱身在人群裡,但也是因為她很喜歡這些女孩。短披肩、粗羊毛裙、黑頭巾、木底鞋。這裡的女人都很慷慨,很安靜。透過港口教區神父的引介,艾蝶兒和她的家人一到寡婦阿爾貝提太太的家,就受到全村子的保護。她知道村民們不會出賣她,這些人就算被剁成肉塊,也不會去告發他們。
戰爭,可以是這般有氣無力的光景,每一天都和前一天相似,但是又少了什麼細節——一條走向冬季的漫漫長路。艾蝶兒望著茱絲汀,她在窗前,坐在那張劫後餘生的安樂椅上,窗外是一片紅屋頂和棕櫚樹的風景,起重機從樓房之間突出來,傾圮的燈塔,鋼鐵色的地平線。一片寧靜的風景,可以發人詩興,可以作為情歌的背景,空無,難以捉摸,閃耀著一絲清冷的珠光。右邊,幾間麵粉廠之間聳著一根桅杆,那是一艘在占領初期被德國人弄沉的美國帆船,宛如召喚著眾人的同情,像被擊斃的信天翁的一根翅膀,粗魯的兵士的復仇。
他們所謂的新世界並沒有來臨。他們自以為出身貴族世系,是殖民地主人、莊園老爺的後代,可以隨心所欲把世界翻來覆去。剛剛發生的現實讓他們大開了眼界。他們被送還給他們幻想的家族姓氏——「次等種族」的後代。他們還沒有全然理解。他們沒有看見任何事情的來臨。
肉鋪的刀把肉切成非常細薄的薄片,帶著白白的肥肉,藍蒼蠅立刻黏了上來。茱絲汀,因為擔憂,她是這麼說的,因為她每天半夜都得振作精神起床陪亞歷山大去廁所,她的右腿慢慢出現了一處潰瘍。艾蝶兒看到同樣的這些蒼蠅黏在母親的腿上,黏在傷口的邊緣,她感到一陣噁心,彷彿這些蒼蠅正在生吞活噬她的母親。她把蒼蠅趕走,可是牠們又會回來,黏在潰瘍的傷口不走,甚至茱絲汀走路的時候也黏在那裡。需要的是藥、繃帶。村裡的藥房只有亞甲藍,這藥水塗滿茱絲汀的腿,依舊枉然。
靜默在他們之間築起一道看不見的牆。羅宏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把艾蝶兒的照片忘在南安普頓軍營寢室的牆上了。剛到那裡的時候,為了跟其他人一樣,他也把照片釘在牆上。
妳濕透的頭髮
當我們在沙丘漫步
《匹克威克外傳》的某一章浮現在她心裡,負債人監獄裡關著所有的破產人——假貴族兼真寄生蟲——他們轉著圈子,在陽台上互相叫喚,做著買賣,好像還在舊城區裡過著自由的生活。
我從妳腳上剝下松針
接下來的靜默,日復一日,月復一月,那些消息有如遠方的竊竊私語,慢慢透了進來,幾乎沒有任何干擾。後來,一個夏日,傳來另一個軍隊的喧嘩聲,凱旋的聲音,全村的人都走到街上看他們的到來,像在看賽馬。茱絲汀陪艾蝶兒到了橋邊。近午時分,部隊進村了。最前面的,是摩托車和吉普車,跟在後頭的是卸下篷頂的大卡車,上頭站著美國、英國、加拿大的士兵。一旁的踏板上,站著幾個穿便服的法國人,他們掛在車門上,肩著獵槍。路上有一些叫聲,一些喝采和掌聲。孩子們沿著馬路跑,他們已經學會了,他們伸出手,他們知道要向士兵們大叫:「出雲─港(chewing─gum,口香糖)!」他們的山村腔,發出來的聲音是:「出音─公─母!」
義大利軍官們占用了飯店的一層樓,直到有一天——因為就算是貴族世系,也有級別之分——德軍把他們移去住別的地方。有一次,艾蝶兒和茱絲汀一起走在市中心,茱絲汀停下腳步,指著街道盡頭,在希米耶丘的坡上,那棟白色的石磚建築,放肆地沐浴在冬日陽光裡。「我們的蜜月旅行就只剩下這個了。」茱絲汀嘆了一口氣。艾蝶兒忍m.hetubook.com.com住沒把這句嘲笑她的話說出口:「你們就是在這家客棧裡懷了我的嗎?」
漸漸地,其他理由終於浮現了,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她永遠不敢提的老問題還是在那裡,或許因為她不知如何啟齒——或許她也不確定牟德知不知道答案。這段漫長的關係,連結著這個女人和她的父親,從她出生之前,甚至從亞歷山大還沒遇見茱絲汀之前就開始了。那是另一個年代的事,就像人家說的,是上輩子的事。這種感覺延續著,像一朵滯留的雲,拖磨一輩子,無法描述,沒有出口。還有家族裡某個在場的記憶,一個在場的幽靈,就算沒人當面跟她提過這事,這對艾蝶兒來說也並非祕密。難道大人們真的笨到以為一個小女孩會聽不懂,只要他們話說一半,遮遮掩掩,或者甚至沉默不語?那天晚上的記憶依然留在她心裡,那時艾蝶兒約莫八歲,她和牟德一起去看《波麗露》的首演,樂聲漸漸膨脹,漸漸變大,觀眾站起來叫喊、喝倒采、鼓掌。這一切似乎都很遙遠,像一場夢,然而奇怪的是,卻在這裡重新湧現,在這棟房子可怕的地下室裡,讓她在跨進大門的時候,在讀著「斯沃德尼亞」這個名字的時候,心跳加速。
妳臉龐的味道
近午時分,已經沒剩什麼了。空蕩蕩的攤架之間是一些影子在巡遊,老人、窮婦人用棍子的一頭挑揀著垃圾,塞進他們的黃麻袋裡。爛掉的蔬菜、碰壞的水果、長出霉綠的根菜、切剩的碎屑、剝掉不要的菜葉。安靜得像狗兒,彎腰駝背,裹著頭巾,裹著毯子,他們黑色的手指甲太長,他們削瘦的臉、魔鉤鼻、尖翹的下巴。腳踏車的輪子在一片殘敗之中前進,踏板敲打著艾蝶兒的小腿,她不需要摁那生鏽的車鈴,影子在她經過時會自動讓開,停步,轉頭,斜眼望著她。當中的一個,一個行動困難、細瘦的女人,突然抬起頭,艾蝶兒嚇了一跳,她以為自己認出了雙眼畫著眼線、臉頰搽了腮紅的牟德。她的心臟跳得太厲害,她的身體推著腳踏車往市場的出口逃去。後來,她使盡全力踩著腳踏車逃逸,穿越舊城區的迷宮,老婦人的臉在後頭追趕,那隻鷹嘴般的鼻子,炭筆畫的眼線圍繞著灰眼珠,布滿皺紋、口紅斑駁的嘴,尤其是這張臉上的表情,一種貪婪又悲傷的表情。在此同時,她喃喃重複著——一半是為了說服自己——不,不是她,不是牟德,那只是一個被人遺棄、就要慢慢餓死的老女人。
她心裡是否埋怨著其他人,埋怨這些行屍走肉的人們?他們把自己送入虎口,不假思索,他們輕信那個年代所有的謊言,對他們的命運深信不疑,彷彿他們真的比別人優越,天生就是另一個種族。當然,她甚至來不及恨這些人了。
尼斯,這個輕歌劇之城,英國人在大法官布盧姆-渥克斯的時代留下的裝飾,俄國人在女沙皇和瑪麗.巴什克采夫的時代留下的裝飾,這個無所謂的冷酷城市,曝曬在陽光下,被灰漿谷地吹來的凜冽寒風吹襲,這裡的居民是嵌在瀝青裡的黑影——一個美麗的陷阱,艾蝶兒心想!
我將撫摸妳

人們沒在英國人和美國人的轟炸下死去。可是人們漸漸死去,因為沒吃東西,因為無法呼吸,因為不自由,因為沒辦法作夢。海,只是遠方的一線藍,在棕櫚樹影之間,在紅色的屋頂之上。艾蝶兒從父母親的臥室窗口看海,看了幾個小時,彷彿等著什麼東西。一架起重機傾斜的吊架從庫房的屋頂之間伸出來,一動不動,派不上用場。船隻沉沒在港口外,再也沒有誰能進出。燈塔到了晚上也不再點燈。市場的攤架上沒有東西,幾乎什麼都沒了。同樣的影子繼續在走道間遊蕩,可是,從前剝掉不要的菜葉和發霉的根菜,現在是賣錢的。公園裡,野貓自相殘殺,啃噬屍體。鴿子都消失了,茱絲汀設在簷槽上的陷阱什麼都抓不到了,只能引來老鼠。
漸漸地,市街越來越凋閉,聲色場所,公園和公園裡的愛神雕像湧泉(現在成了野貓的狩獵場)。雄布杭公園、史密斯別墅、維吉耶別墅、涅斯雷城堡、斯寇菲耶城堡、阿特納奧斯飯店,還有這些美好又古老的大飯店,胡勒、內格勒斯柯、富麗、威斯敏斯特、廣場,還有亞歷山大和茱絲汀從前常去的,在奢華的年代常去的那家「靜居大飯店」,上去得搭纜車,那裡的公園肯定讓亞歷山大想起了摩卡(模里西斯島)的故居,那一大片棕櫚樹搖曳生姿的野地。
艾蝶兒在心裡問著自己,會不會有什麼感覺,感覺到一點點上次在勒普杜的夏日回憶,軍裝外套毛糙的觸感,這個男人的氣味,迴盪在他胸腔裡的說話聲音。她試著要連回過去的時光,那時他們一起躺在沙丘上,他們還以為一切都很容易,他們一輩子都可以繼續這樣下去。
抵達的時候,艾蝶兒的心顫動不已,像是一場新的冒險就要展開。密斯特拉風滌清了地平線,高山頂上積著雪,海灘上覆著白色的卵石,穿泳衣的女人們做著健身操,金髮的孩子們皮膚曬成了棕色,光裸著身子在玩水。
回巴黎之前——這次搭的是「福基斯人公司」的巴士——羅宏問了艾蝶兒:「妳會來加拿大跟我一起生活嗎?」艾蝶兒沒有回答。她沒要他說清楚,「跟我一起生活」是什麼意思。當他的情人?他的妻子?他把最後一首詩給了她,是在離開英國前一夜寫的。一頁殘缺、潮濕的紙,聞起來有一種怪味,像是汗水、疲憊的味道。
他們還在等待什麼?對某些人來說,他們在等英國人,打從「大港戰役」之後就惹人厭的英國人,背信忘義的英國人,在模里西斯島的馬勒賀角上岸,用破布裹住馬蹄,偷偷摸摸越過馬波村的甘蔗園,狠狠地把路易港的法國後衛部隊嚇了一大跳,狡猾的英國人,在梅爾斯-埃-喀比爾殲滅了整個法國艦隊,毫不留情,卻拒絕在敦克爾克這個最後的據點對德軍作戰,他們等著看英國人從他們的寶座跌下來,像他們一樣低頭,他們等著看,這面紅黑兩色的軍旗,上頭飾著陰森凶險的鐵鉤,這回輪到英國人見識這面旗子帶來的恥辱了!
在潘贊斯
妳陪我度過每一秒
在南安普頓
一圈圈串著鐵蒺藜的鐵絲把所有的公園、長滿合歡的山丘、海灘統統圍了起來。混凝土牆堵住了通往海邊的每一條路。在岬角那兒,艾蝶兒從前喜歡在這裡看海浪來來去去,然後在岩石之間泅泳,有一天,她看見一些士兵在那兒用混凝土為一門靠軌道轉動的砲砌一個平台。神學院的大窗戶都被封死了,穿長袍的神父換成了士兵和傷兵。幾乎處處可見,圍牆越來越多,偽裝網蓋滿了屋頂。橄欖m.hetubook.com.com園散布著地雷。一塊用兩種語言寫的板子,用一顆死神的頭顱恐嚇過往的人。晚上六點以後,宵禁開始。有一天晚上她回家晚了,上樓梯時,一聲槍響,六樓的小圓窗被打穿了一個洞,子彈就嵌在牆上。此後,每次下樓梯,艾蝶兒都忍不住把指頭放進洞裡,摸摸那一小塊鐵,差點殺死她的那塊鐵。
她總是給她帶一些小糕點,一些布杭家用不到的小東西,還有牟德維生所需的基本物資:米、糖、硬到可以拿來做鞋底的豬皮、代替咖啡的菊苣根,還有配給的油——那些貓兒貪婪地舔著,彷彿舔的是奶油。
就這麼一次,艾蝶兒收到了一封信。那是從前的美國領事,一個叫做歐基維的愛爾蘭人,住在隔壁那棟樓。他一副神祕兮兮的模樣,把一個厚紙信封遞給艾蝶兒,封口處是用細線車縫的,上頭沒有名字也沒有地址。艾蝶兒把信封接了過來,藏進大衣的口袋裡,這麼做多少有一點是為了延續美國領事的神祕遊戲。男人壓低聲音對她說:「請轉告令尊和令堂,請他們離開這裡。原籍英國的公民在這裡不安全,你們得去躲在山裡。」沒等艾蝶兒回答,他就轉過身去,意思是他們不該再見面了。
她沒有把這次巧遇告訴茱絲汀。這個女人是他們家的敵人,醜聞隨她而來,亞歷山大開始破敗的時候,她在,她怎麼會變成這個為了生存而撿拾爛菜葉的女乞丐?
一個五月天的早晨,她聽到一陣不明的聲響。地在震動,窗玻璃、桌上的玻璃杯都在震動。還沒來得及穿上衣服,她就跑去窗邊,撥開窗簾。路上,沿著河道,一個縱隊正在前進,軍車的大燈亮著。軍用卡車、裝甲車、摩托車,後頭跟著坦克。一片灰色的煙塵,像昆蟲大軍往新的領土行進。他們緩緩前進,兵士們彼此緊緊靠著。他們從屋前走過,往北邊,往山上走去。艾蝶兒站著沒動,幾乎屏住了呼吸。軍用卡車後面,坦克車的履帶噪音撼動著地面,砲管指向前方,像是無用的玩具。
飢餓,是一種奇怪、持續、不變卻近乎熟悉的感覺。像一個永無止境的冬季。
妳不把話說完的方式
她又去了「斯沃德尼亞」,牟德用一種近乎卑微的態度迎接她,讓她覺得自己很可恥。在活潑的氣氛下,在淘氣而荒謬的動作中,艾蝶兒讀到的是孤寂的憂傷、死亡的恐懼,還有空無。甚至那些貓也讓人心頭一緊。這是第一次,白底黃斑、骨瘦如柴的小貓咪跳到年輕女孩的腿上,喉嚨裡呼嚕呼嚕的,爪子輕輕亂拍。這一切簡直就像是祕密策劃好的。難道牟德的巫術到了這種境界,可以在她的小動物耳邊說話,讓牠們演出一場感傷的喜劇?彷彿為了讓這一切更像陷阱,牟德用她的方法準備了下午茶——天知道是什麼茶——還有,桌上很顯眼地擺著一個盤子,裡頭放著僅有的一只紅蘋果,在這種時候,這是不可思議的奢侈品。
那天晚上,在阿爾貝提太太家的廚房裡,亞歷山大和茱絲汀十分儉省地用一片片白麵包蘸著湯吃,這麵包白得過分,甜而乏味,像教堂的聖餐麵餅,艾蝶兒覺得嘴裡都是Spam牌餐肉的味道,那粉紅色的肉糜,圍繞著一條條黃色的泡沫,在她的舌上融化開來。
明天我將撫摸法蘭西的土地
房間的天花板很低,灰灰暗暗的,空氣中聞得到貓尿和窮困的味道。沒錯,這裡確實有,幾隻貓。牠們到處跑,鬼祟的影子在家具之間滑動,跳上五斗櫃,鑽進已經走音的舊鋼琴底下。「米明妮、哈瑪、芙列特!來看是誰來啦,快點,出來,是艾蝶兒,她不會吃你們的!」她解釋著:「牠們應該在外面的,在公園裡比較快活,天氣很好,可是能怎麼辦呢?這裡有些野蠻人會把牠們抓起來,賣去做活體解剖。我已經有兩隻貓被殺了,所以我不得不把牠們關起來。」她壓低聲音說:「我知道做這件事的人是誰,這個混蛋,可是我什麼也不能說,我們活在一個奇怪的時代,妳也知道的。」她還是一樣,有一點瘋瘋的,可是很好玩,很有活力。一個從已經過去的時代活下來的女人,卻這麼有活力,會讓人不相信那個時代真的結束了,會讓人想像有某個地方,離這破房子和這灰色的城市遠遠的,在地平線的另一頭,譬如穆斯塔加奈姆,男人和女人們延續著古老的故事,在步態舞和波卡舞的樂聲中作樂,同樣的歡宴不斷重新上演,《波麗露》首演的紅色簾幕升起。她毋需為任何事戴罪,艾蝶兒心想。她的身上有一種天真,一種對於生命的渴望,她過去的怪誕行徑和錯誤都因此得到了赦免。
在普茲茅斯
信裡,羅宏的習慣還是一樣,沒說什麼。他談政治,批評各國政府的蒙昧,讓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嘲笑科唐坦街的沙龍客人,嘲笑塔隆,嘲笑勒梅希耶將軍夫人。艾蝶兒在字裡行間聽見一點吱吱嘎嘎的聲音,彷彿羅宏正在自言自語。他沒說任何關於他生活的事,也沒說他在什麼地方。這是戰爭。信上沒有回信的地址。
妳的眼睛妳的聲音
她什麼也不能做。人們談論一支影子大軍,談論愛國同胞的地下反抗,談論英國士兵跳傘降落在田野。可是,在哪裡?
片刻之後,他們互相擁抱,他們不像久別重逢的戀人那樣激|情擁吻,而是相當男性的擁抱,羅宏的雙臂環著艾蝶兒的肩膀,緊緊把她抱在懷裡。
她是在早上過來的,大約十點、十一點的時候。牟德在門後等著她,甚至在她敲門之前就把門打開了。經常,艾蝶兒好幾天沒去「斯沃德尼亞」,可是牟德看到她的時候也沒說什麼責怪的話。
艾蝶兒騎上腳踏車,她踩著踏板沿海邊一直騎到瓦爾河的河口。那裡搭了一座倍力橋。火車預計十一點抵達,但是從九點開始,艾蝶兒就在那兒了。太陽已經很灼人了。在傾圮的橋墩下,河水因融雪而上漲,往海面延伸出一大片泥濘的顏色。一群群海鷗在河灣的上空盤旋,尋找食物。這座臨時便橋像驢背似的,架在河口往上游去的地方,那兒的河道比較窄,可是通往這座便橋的路,卻像是車輪在河岸野地上壓出來的車轍。憲兵們試著要疏導交通,沉甸甸的卡車吃力地爬上倍力橋的斜面,下坡時,煞車皮又吱嘎作響。一大群人想要過橋——帶著行李的旅人、一對對夫妻、一些孩子。艾蝶兒終於推著腳踏車過了橋。引擎聲、車燈的光、飛揚的塵土和嗆人的黑煙,她覺得和平似乎還沒到來。
在木棚的粗俗裡
艾蝶兒笑了。這是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笑,她不禁淚水盈眶,不過,這是美好的。如此,他們的心就甦醒了,走出了冬季的停航期。他們找回了記憶中的每一秒,儘管這並不是無害的。他們想起來,他們曾經快樂過。
重逢最初的時光過去了,她們的交談並不多。至少,艾蝶兒的話不多,她從來不提任何問題。牟德滔滔不絕的天南地北總是沒頭沒尾,彎來繞去,無法預測,就跟她的人生一樣。她從來沒有任何抱怨。戰爭、義大利軍隊的占領,這一切對她而言都沒有差別。其實,這多少還是縮束了她生命的地平線,因為她收集殘渣剩菜變得比較複雜了。從前,她不是因為肚子餓才吃飯,現在,她會覺得餓,這就是了。艾蝶兒給她帶來的糖和米會讓她眼睛一亮,可是她不急著吃。下回艾蝶兒又帶來新的存糧,牟德會指給她看,而且用一種幼稚的滿足語氣說:「妳看,我還有。」或者說:「剛好,隔壁的鄰居,那個可憐的老太婆沒東西吃了。」彷彿她自己不老,不可憐,不是真的需要這些東西。
有一次,她被嚇到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向她走來,暴露他的身體。她站起來,看都沒看就離開了。另一次,她從岩石爬上岸的時候,兩個年輕人想攔她的路。於是她跳下水,往外海游向她游得到的最遠處,然後再游到養殖場附近,從那裡的海堤上岸,稍晚她才回到那個小灣拿她的東西。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茱絲汀。她心想,她可以為自己負責。這是她參戰的方式。
艾蝶兒和牟德十分儉省地分食了這顆水果,她們咬著每一塊清脆的切片,沒有去皮,不過牟德的一口牙已經掉了不少,只能用一邊咀嚼。蘋果的故事填滿了她們這一天的對話:「妳想像一下,我在菜市場,妳知道的,我去買一點東西,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就是買一些煮湯https://m.hetubook.com.com用的蔬菜,這些小蘿蔔、這些根菜,我們是怎麼叫這些菜來著?聽說這些都是墨西哥、巴西來的。我還買了一些內臟給小動物吃……」所以,那真的是她,那個影子,混在那些彎腰駝背的影子當中,那些彎向地面的影子(亞歷山大常說這是「土地的召喚」),在攤架底下偷撿爛掉的水果和發黃的菜葉,塞滿背上的簍子。
每天早上,艾蝶兒都陪母親去買菜。春天來臨的時候,滿天都是燕子。太陽照亮了積雪未融的山峰,溫柔的風吹進河谷,帶來海洋的氣味,這種氣味,讓艾蝶兒的身體輕顫。
到了聖羅宏車站,情況也不是太妙。火車頭都在調度,準備離開車站,司機們吼叫著,站長們吹著哨子下達著矛盾的命令,鐵道的轉轍器簡直像在抱怨。往馬賽的火車負載過重,車輪原地空轉,射出一束束的火花,孩子們看得開心極了。
每一秒沒有緣由我想念妳
這些聲響吵醒了茱絲汀。她穿著睡衣走到窗邊,兩隻手臂在身體旁邊輕晃著,兩隻光溜溜的腳縮著,踏在冰冷的地磚上。艾蝶兒用氣音輕輕地說:「他們要走了。」她不是很確定「他們」是誰,就在這時,在坦克後面,出現的是那些卸下篷頂的大卡車,上頭滿載著士兵,引擎的噪音聽起來更讓人擔心了。茱絲汀拉著艾蝶兒的手臂。「過來!」她悄聲地說,彷彿卡車上的士兵會聽到她在說話。可是艾蝶兒不聽。她想要看著他們每一個人,直到最後一個。這些穿著厚重大衣的男人,一個個緊挨在一起,大部分都沒戴鋼盔,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沒有一個人抬起頭往窗戶看一眼,或許他們害怕。這幅空無的景象進入了艾蝶兒的腦海,驅走先前所有的回憶。後來,她才知道,她在蜂岩村,從廚房窗戶看見的這些人,是隆美爾元帥在非洲殘餘的部隊,他們正在往北方走,希望能從阿爾卑斯山回到德國。她後來才知道,他們的統帥不在這個車隊裡,他已經搭飛機回到柏林,把他遺棄的部隊留在充滿敵意的國度。她試著想像這些人心裡的感受,在軍用卡車的平台上,當他們迎向越來越高的山壁,坦克車的履帶震耳欲聾,無線電裡一片沉寂,沒有統帥,沒有命令,他們要靠雙腳越過柏黑翁積雪的山嶺,野狼隨侍在側。
因為這種自傲,艾蝶兒開始喜歡牟德這個人。她想像這些年,這個女人活在音樂的旋風裡,在舞台上、在音樂會、甚至在地中海的郵輪上演唱,巡遊一座又一座島嶼。在穆斯塔加奈姆的歌劇院,舞台前半部的焦點都在她身上,她唱時髦的輕歌劇給殖民地的法國人聽。她知道在燈光明暗三次之前,在輕輕顫動的紅色簾幕背後是什麼光景。這段時光為她留下了什麼?她灰綠的眼睛細長如杏——顯然是被藏在鬢邊髮下的假髮夾子拉成的——艾蝶兒在這雙眼睛裡找尋,想要解開這一連串的回憶之謎。
艾蝶兒認真想過。以某種方式來說,這是公理正義。所有人都被懲罰、被拋棄、被背叛了,像是回報著他們過去的高傲。這些見異思遷的傢伙、「藝術家」、唯利是圖的市儈商人、投機客、掠奪者。還有傲慢地宣揚他們心理與智識優越性的那些人,保王黨、傅立葉主義者、種族主義者、霸權主義者、神祕主義者、通靈論者、斯威登堡的門徒、克勞德.德.聖馬丁的門徒、馬丁涅茲.德.帕斯夸利的門徒、戈賓諾的門徒、希瓦侯的門徒、莫哈斯的支持者、賣保王黨報紙的小販、摩德瑞爾的支持者、和平主義者、慕尼黑分子、主張跟德國合作的人、厭惡害怕英國的人、克爾特民族狂、主張寡頭政治的人、菁英統治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帝國主義者、風帽黨人和「法蘭西行動聯盟」的成員。這些年來,他們高高在上,他們趾高氣昂地站在他們的講壇上,他們滔滔不絕,發表著反猶太人、反黑人、反阿拉伯人的言論,大言不慚,一副正義使者、英雄好漢的樣子。這些人——像亞歷山大.布杭——全都為了他們的既得利益在發抖,害怕地等著「偉大的夜晚」,等著布爾什維克的革命,等著無政府主義者陰謀行動的降臨。聚集在「冬季自行車賽車場」為了莫哈斯獲釋而歡呼的那些人,鼓吹「法蘭西行動聯盟」對抗達拉第的那些人,他們在拉侯克拒絕表態的時候表示不滿,他們在教宗庇護十一世和希特勒呼籲消滅共產黨人的時候鼓掌喝采。阮愛國因為要求中南半島自主權而被審判的時候,主張判他死刑的那些人,阮太學老師因為宣告安南獨立被公開處決的時候,鼓掌歡呼的那些人,看保羅.沙克、瑪克松斯、謝琳寫的書的那些人,在報上看到卡伯的畫會笑出來的那些人:「快點!法國已經不再是沒有祖國的人的祖國了。」紐約自由女神像的手上晃著一支可以插七根蠟燭的燭台,圖說寫著:「閃大叔」hetubook.com.com
當城裡所有的屋頂上空響起警報的時候,所有人都得點起蠟燭,躲進地窖裡,直到警報解除。最初幾次,茱絲汀還有辦法拖著她丈夫一起下去,但是後來,他整個人癱在扶手椅上,兩手緊緊扣著扶手。「妳們想下去就下去吧,我啊,我寧可死在外面,也不要像老鼠一樣被埋在地下!」
她得往越來越遠的地方去採買,出門的時間也要越來越早。市場上什麼都貴,什麼都可以賣。艾蝶兒買了一些蘿蔔葉、南瓜葉、甘藍葉。身為模里西斯女人(家族來自模里西斯,至少可以這麼說),來自苦瓜的國度(苦瓜,amargo,難以下嚥的東西),有個好處,那就是知道用一點剩下的番紅花和咖哩粉,就可以烹調這種兔子吃的食物。
羅宏從戰場回來了。一個星期前,寄來了一張明信片,那是一小張卡紙,在法國的英國陸軍單位印製的,只說了他從巴黎搭火車抵達的日期和時間。明信片上還特別說抵達地是尼斯火車站,不過,大家都知道——或許除了那些轟炸過尼斯火車站的人——瓦爾橋已經不存在了,鐵路不通了。
到處都是謠言。艾蝶兒覺得像在一座島上,和一切如此遙遠,所有事情看起來都不是真的那麼戲劇化,可是卻又足夠靠近,暴力的浪潮登岸,爆炸的氣息,在某處,麻痺了意志力和想像力。
隆冬時分,這個地下室非常冷,冷到她們說話時嘴裡都會冒出白氣。黑色的鑄鐵暖爐裡,沒有東西可以放進去燒,艾蝶兒從茱絲汀堆放在地窖的舊報紙裡抽了一些帶來,也因為太潮而燒不起來。牟德活下去的方法,是把自己裹在披肩和毛毯裡,看起來像個女巫。睡覺的時候,她把貓兒抱在胸口。
不時也會有逮捕的傳聞。車站旁的菁華大飯店,德國人把囚犯關在那裡審問、毆打,灌水灌到幾乎死去。靜居大飯店——亞歷山大和茱絲汀孕育愛情結晶的宮殿——地窖裡的囚犯被嚴刑拷打,在深夜裡發出像狗一樣的哀嚎,男人被拔去指甲,女人被強|暴,一根棍子插|進她們的屁股,點燃的麥稈燒傷她們的乳|頭。這種事茱絲汀從來不說,然而謠言還是會傳來,艾蝶兒問她的時候,她的目光會開始游移。彷彿惡魔占據了整個城市的高處,監視著所有街道。有時艾蝶兒會遇到一隊穿著灰綠色軍服的德國士兵,踩著規律的步伐巡邏。他們不像那些義大利年輕人,會幫她拿袋子,會在坡道上幫她推腳踏車。
只有一次,羅宏造訪了布杭家,去了他們的頂樓公寓。茱絲汀很誇張地把他當成「我們的救星」來接待,亞歷山大似乎沒認出他來。他始終沉默不語,不過,羅宏要離開的時候,他緊握住他的手不願鬆開,眼裡是不安的神情。或許,他明白,他就要永遠失去艾蝶兒了。
漸漸地,日常生活占據了一個重要的位子。大家的眼睛老是盯著地上,不知在找什麼,一塊硬幣、一支別針、一截菸屁股。大家都聞到一股霉味,一股煙味,在街上,在那些公寓樓房的中庭裡。艾蝶兒推著裝載食物、蔬菜、木柴的腳踏車,走上沿著峭壁的馬路。她聞到地窖的氣味,順著牆壁,一陣陣陰暗的氣息從氣窗散發出來。她顫抖著,像從前走下地窖那樣,科唐坦街,那時她緊緊抓著女傭的手,一起下去拿幾瓶葡萄酒,或是裝一筐馬鈴薯上來。
羅宏硬邦邦的,讓人覺得疏遠,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見到她的時候,他差點沒握住她的手,以「您」相稱。見不到她的這段時間,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想她頭髮的氣味,想她唇上鹽巴的味道,想她皮膚上嵌著的細沙。他寫了一些詩給她,卻無法投遞。
除了這些,還有義大利人!他們都很年輕,很可愛,一身綠色的軍服,帽子上插著公雞羽毛,看起來並不嚴肅。他們看著來來往往的女孩!他們說法文總是彈著舌頭發出r的音,他們的軍樂隊會演奏,他們用水彩作畫!
鉛筆的字跡已經有點模糊。她讀了:
艾蝶兒整天都在拉札黑區的小灣曬太陽。她需要陽光讓自己昏茫。她游了很久,冷冷的海水裡有水母在巡遊,之後,她在海灘上等著陽光曬乾皮膚上的每一滴鹽水。那裡一個人也沒有。除了偶爾見到幾個女人帶著小孩,或是幾個老人。大部分的時間,空無一人。空無的地平線,沒有船,沒有鳥。
艾蝶兒看著她的父母,茱絲汀在客廳的深處,躺在她當床用的那張爛沙發上,亞歷山大舒服地癱在籐椅上,頭上墊著一個枕頭,坐在柴火燒盡的暖爐旁邊,手上攤開一份一九四〇年的《時代報》,他正在作夢,正在神遊。要知道真相,要知道真正的故事,要知道他們如何認識,為什麼想結婚,怎麼會想到要生一個小女孩,一切已經太晚。艾蝶兒發現她並不愛他們,但是她放不下他們。那是一種連結,或許是一條鎖鍊。她隨時都可以丟下他們,躡手躡腳走出去,再把大門輕輕關上,搭上雜貨店老闆涅哥先生的小卡車——他早就問過她要不要搭他的車了——他會載她沿著蜿蜒的威蘇比河下山,直到海邊。會發生什麼事?她已經二十歲了,她知道怎麼吵架,怎麼使詐,怎麼脫身。到了檢查站,她只要選對海關官員,挑對憲兵,哄一哄他們就行了。她可以通過所有的關卡。她可以到拉斯佩齊亞,到里窩那。她可以搭上一艘船,直到世界的盡頭,直到加拿大。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止她。
同時,艾蝶兒也因為自己想過這樣的問題而感到羞愧,這麼無關緊要、這麼專橫、這麼可恥的問題。她不願接受這老朽的皮膚為愛痴狂的猥褻,對象是這個好獻殷勤、年輕高大的優雅男子,他的黑色長髮,他的鬍髭和藍眼睛,還有他那不可思議的克里奧爾口音,他的那股自信——殖民地莊園的少爺此刻在全世界最操勞卻最窮困的首都!
車上丟出了巧克力、米麵包、粗鹽醃牛肉的罐頭、Spam牌的餐肉罐頭。茱絲汀彎下身子,動作迅速地把所有撿得到的東西都撿起來。可是艾蝶兒站在那裡,身體動不了。茱絲汀拿了太多東西,於是把一包米麵包跟一罐Spam餐肉放在艾蝶兒的手上。艾蝶兒看著,卻不明白。她什麼也感覺不到,只感覺到這令人驚愕的靜默,像喧囂許久之後的靜默。彷彿《波麗露》的四下敲擊永無止境地迴盪著,不過這不是定音鼓的敲擊,而是爆炸的聲響,他們出城的前一夜,落在尼斯的炸彈把浴室的地炸成了泥,讓城裡所有的警報一起呼號。
有些人知道怎麼見風使舵,這是艾蝶兒聽到勒梅希耶夫人說的,她苦澀的心情讓這些話更有惡意中傷的味道。這些人當中,先是奸巧的舍芒,他拿他研究的公證人業務幫德國人做事,把猶太人被劫掠、被拍賣的財產登記造冊。還有更糟的:塔隆,噁心透頂的塔隆,吮附在新主人身上的吸盤魚,他自稱是負責管理從猶太人那兒沒收充公的企業和出租樓房的管理人,他先在卡普欣大道的九號,然後在蒙馬特街,以拉布羅和雄庇雍之名開設了一個管理魯賓斯坦和溫伯格財產的辦公室,接著又在西南邊郊區的維侯弗雷鎮設了另一個管理亞伯拉罕.婁的財產的分支單位。艾蝶兒想到他們的時候,心底升起一股冷冷的憤怒,因為他們都沒變,而這些戲劇性的事件,難民潮、潰敗、他們同輩的人們被送進集中營,這些事對他們根本沒有損害,反倒讓他們權力倍增。
從巴黎來的旅客都下車了。艾蝶兒的四周人頭湧湧。有些眼睛像在探詢她,有時,有人微笑地望著她,眼裡帶著希望。突然間,就在她正要離開的時候,她看到他了。羅宏站在月台的盡頭,他在那裡等著。那是個奇怪的側影,那套衣服對他削瘦的身體來說有點太大,他飄動的卡其褲,他的黑皮鞋和小手提箱,跟他從新港搭船來布列塔尼的時候一樣。艾蝶兒發現他有一點像「大兵日記」裡的卓別林,害她很想笑。
艾蝶兒把信讀了兩遍,讀和_圖_書得出來的情感這麼少,讓她覺得很驚訝。這封信這麼冰冷,這麼遙遠,這麼英國。這極度簡約的品味,這若有似無的嘲笑……在另一個國家裡,人們繼續喝茶,繼續閒聊,人們有時間可以看著天空,論述時事。人們可以評論歷史,因為他們也是歷史的一部分。艾蝶兒兩手拿著信紙,重讀每一行,彷彿得把這封信熟記在心。艾蝶兒下意識地做出從前的動作,她把信紙貼近臉龐,嗅著信紙,尋找一種熟悉的味道,或許是皮膚的鹹味,在陽光下,在沙丘上。然後,她把信放進暖爐裡,她只點燃一簇明亮的火燄,微微的藍。
現在,他們的世界崩塌、碎裂了,縮減成水溝裡的水。現在,他們被判了罪,像影子一樣在街頭流浪,輪到他們了,沒有任何希望,沒有其他食物,只有別人剝掉不要的菜葉和長出霉綠的根菜可以吃,像在吃土,吃炭,吃鐵,在這永無止境的冬季。
難得,牟德找出了一些有紀念價值的東西。一條肖像墜鍊(她說畫的是她的母親,但其實可能是嘉柏莉.戴思翠的肖像),一條象牙念珠項鍊,還有一只小小的檀香木盒,裡頭放著各色的項鍊和戒指,材質有翠玉、青金石、珊瑚、人造寶石,像是來自一次盜墓的成果,可是根據牟德的評論,彷彿這是一份貨真價實的寶藏:「妳知道的,別告訴妳母親,我死了以後,這些東西都是妳的。」
艾蝶兒氣得一連幾天都留在家裡,沒再去牟德那兒。茱絲汀準備了一個飯盒、一些給貓吃的剩菜、一包舊衣服。「妳不去牟德家嗎?」她問道。「為什麼妳自己不去?」艾蝶兒答道。是啊,為什麼?難道這個有點不堪、有點愚蠢的老故事拖得還不夠久嗎?現在,他們老了,世界正在戰爭,人們在美麗的街區裡飢餓難當。輕佻妖嬈的成了窮困的女人,花|花|公|子成了體態龍鍾的老人。
她曬成褐色的皮膚熱得發燙,她的頭髮曬得發亮。她喜歡把手指放在小腿的皮膚上,感受那裡的光滑,順著細細的傷痕,淡淡的,皺皺的。
每一列火車進站,一群男男女女就像潮水般湧上月台,擠進那道窄門。穿制服的士兵、剛被放出來的囚犯,有些人還裹著繃帶。艾蝶兒踮起腳,她不知道自己來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說不定羅宏會從別的地方來尼斯。她的心跳得很快,不由自主,她心想,她做的事就像個多愁善感的天真少女,像個未婚妻。為了讓自己心安,她的結論是,無論如何,就算她沒找到羅宏,她也可以去跟河邊那些種菜的買些青菜帶回去。只剩下這裡還找得到紅蘿蔔、小蘿蔔、甜菜了。運氣好的話,還可以買個半打雞蛋。
後來,腳踏車就上路了,從河岸開始,沿著海邊走,但是這可不像勒普杜的那些小路。「大道」旁都是擋板和鐵蒺藜拒馬,還有廢棄的崗亭,堵住了整個人行道。與其等那些擠得滿滿的巴士上出現空位,還不如自己上路。羅宏岔開兩腿踩著踏板,艾蝶兒側坐在車架的橫桿上,一手勾著羅宏的脖子。小行李箱鉤在後座裝蔬菜的柳條筐裡!實在很怪,實在了不起。這輛老爺腳踏車載重過多,不斷發出呻|吟,不斷歪斜。他們停下來,坐在擋土牆上休息了好幾次,兩腿懸空,面向大海。一路上,路人們都在看這對年輕的戀人,這個紅棕色頭髮的英國軍人,和他裹頭巾、穿木鞋的法國小女朋友。他們鼓掌,而羅宏也認真地向他們回以邱吉爾的V型勝利手勢。甚至還有個攝影記者幫他們拍了照,他應該是拿去賣給當地小報當頭版的配圖了,誰知道呢?說不定這張照片會傳遍全世界。
灰色,暗淡。尼斯,從前,模里西斯的姑媽們談起來的時候,那是個樂園,湛藍的海、棕櫚樹、陽光、嘉年華、花車遊行,絲絨天空下的光滑夜晚,還有燈火通明的濱海步道,她們鍾愛的這條曲線,寶琳姑媽常說:「我的鑽石之河。」
她回家的時候,想到這堆舊貨當中,可能有一只戒指或幾只耳環是從前亞歷山大送的,說不定是他厚顏無恥偷出來的家族紀念物,想到這裡,艾蝶兒就感到一絲噁心。其實,令她生氣的並不是失去珠寶這件事,而是這可笑的情境。
潮水湧上我們身邊
他們在黎明動身,像是偷偷摸摸搬家的人。艾蝶兒一切都打理好了,警察局的許可、通行證、油票——官方文件上,掌管占領區交通事務的長官簽了名,提到一個年長的病人,而且只有十二月十四日這一天有效。那輛老「德-迪昂-布通」從它的墊木上開下來,完成了奇蹟。在處處懸吊著鐘乳石的峽谷盡頭,在一條結冰的路上,它跑了這麼多公里都沒出問題。阿爾貝提家在蜂岩村的房子是用難看的石塊砌成的石磚建築,就在村子口,前面是威蘇比河。抵達的時候,亞歷山大已經快要昏迷了。她們得把他拖到樓上去,艾蝶兒和茱絲汀在後頭撐住他,阿爾貝提太太在前面拉著他,終於讓他躺在床上,和衣而眠。他的臉色土灰,頭髮已經太長,沒有修整的鬍子讓他看起來像個越獄的逃犯。茱絲汀這個一輩子活在高大男人身影下的女人,突然振作了起來。她接下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寓,清掃,整理,布置得彷彿這就是他們的固定住所。亞歷山大的精神漸漸好轉了。他不是那種愛抱怨的人。他在一張籐椅上找到自己的位子,在燒柴的暖爐旁邊,抽著用胡蘿蔔鬚和香葉芹做成的假香菸。艾蝶兒每天早上都以為茱絲汀會告訴她:「爸爸在夜裡死了。」
她和過去這段時光之間奇怪又複雜的心理,逝去的年華,瘋狂的往事。這些項鍊、這些護身符、這些珍珠,這也是她母親的淚水,是她從小聽到的叫聲、爭吵,這對夫妻之間已經有一種沉默的怒氣,兩人各自活在公寓兩端,中間隔著這條沒有盡頭的走廊,像是停戰之後的戰場邊界。
她不時感到對於音樂的需要,不只是要聽到聲音,或是聽一首夜曲。那是一種身體性的需要,會讓她痛到身體的中心。有兩三次,她試著彈了一下牟德家的老鋼琴,因為就算象牙鍵吱吱嘎嘎,彈起來還是比廚房桌上排成一列的銀餐刀好些。但她缺的不是鋼琴,而是心情。「彈啊,我的小美人!妳彈啊,我來唱。」牟德會這麼說。什麼也沒發生。
現在,她不再懷疑:煩擾她多時的問題,她從來不提的這個問題,關於她父親當年在阿薩斯街讀法學院時愛上女歌手的事,那簡直是比大革命還要古老的年代了。他們真的曾經是戀人嗎?亞歷山大跟這個來自留尼旺、比她年輕的布爾喬亞女孩結婚時,牟德是否曾經落淚?她決定逃離,像個被包養的女人那樣,隨便跟一個銀行家跑去阿爾及利亞,也是那時候的事嗎?
艾蝶兒開始造訪「斯沃德尼亞」一陣子之後,有個好心女人告訴大家,牟德在那些有錢人住的街區裡,一棟樓接著一棟樓,在人家的中庭裡唱些輕歌劇的曲子,再撿起人家從窗戶丟出來的賞金,聽到這裡,亞歷山大把頭低下。這可真嚇人。或許,亞歷山大把頭埋在雙手之間,是為了擦去偷偷滴下的淚水,至少,艾蝶兒願意相信是這樣。
來「斯沃德尼亞別墅」成了艾蝶兒的習慣。剛開始的時候,她會這麼做,有一點是因為憐憫,有一點是出於好奇。而且,這棟房子的名字實在很美,俄文的意思是「今天」,這讓她想起了榭妮亞——她的方式是愛生命,享受每一刻,不帶幻想也不帶無謂的苦澀。這個名字很適合牟德——就算要她自己取個名字,也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了。
錢開始不夠用了。那些逃過法院執達員貪婪目光的東西,茱絲汀全都賣了,存起來的這筆錢在今年初冬也動用了。暖爐需要煤球,斷了電,點燈要木屑、要煤油。他們的公寓在一棟無名舊建築的頂樓,面向港口,景致怡人,可是寒氣會從屋頂的鋅板透進來,複折屋頂的老虎窗也不斷有冷風灌進來。由於房租延繳(畢竟,現在還是戰時,不是嗎?),房東也不再做修繕工作了,雨水從廚房、廁所瀉進來,茱絲汀把她種蕨類的小木桶放在簷槽滴水的地方,她在陽台的欄杆上掛了幾個小菜圃,種起萵苣和紅蘿蔔。亞歷山大把曬乾的紅蘿蔔葉摻進配給的菸草裡,說是這樣抽起來會有一絲維吉尼亞菸草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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