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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奇恥

作者:王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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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不辭而別

七、不辭而別

天亮以後,迎面來了一隊人馬,為首正是劉浩,康王一行方稍稍鬆了口氣。韓公裔卻說:「自家們還須倍道兼程,倘若遭遇虜騎,豈不前功盡棄?」眾人都認為此說有理,然而劉浩所帶的軍隊基本上都是步兵,只能催他們快步隨行。康王等取出乾糧,邊吃邊行,一路上提心吊膽。康王等到達相州城北結冰的洹水,又逢汪伯彥率一千人馬出迎。康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至此才略為安定。汪伯彥在馬上行禮,斂馬側立,康王還禮,說:「感荷汪直閣深情,他日見官家,當首先舉薦。」汪伯彥笑著說:「保九大王平安,乃我份內之責。至於高官厚祿,則非伯彥所求。磁州人殺王尚書,此乃天意不容九大王出使。敢請耿舍人為九大王上奏,陳述原委,以俟聖裁。」康王拍手說:「汪直閣此說有理!」
不待康王開口,王雲搶先說:「九大王奉命出使,主上未曾委以統兵之權。」汪召錫聽宗澤提到父親,也說:「五州兵微將寡,但能盡守土之責,收復真定,非自家們底職事。」宗澤說:「收復真定,非宗澤底職事,卻是汪直閣底職事。不復真定,汪直閣豈不愧對朝廷?宗澤已至風燭殘年,出守磁州,本非貪圖祿位,當國家患難之際,不能扶危持顛,卻是愧對朝廷!」他激昂慷慨的聲調,使高世則有所感動,但他不便附議,只是向康王傳遞眼色,康王說:「攻打真定,恐亦是遠井不救近渴。」宗澤說:「河北已下清野之令,虜人糧草不豐,即便到開封城下,亦不能持久。王師收復失地,斷虜人後路,乃攻其所必救。」宗澤苦口婆心地勸說,而康王等卻固執己見,最後只能不歡而散。
同相州相比,磁州是個小州,周長只有八里多,州城面積大約只及相州城的五分之一,宋時的城一般都是土城,只在城門等處鋪設磚石。宗澤到任後,也只是將州城用泥土重新加固。金朝以五千人進攻州城,宗澤親自披甲登城,指揮義兵用神臂弓擊退金兵,斬敵幾百人。
正議論間,宗澤進屋,他說:「王尚書行李中即便有可疑之物,亦不能據此便認為細作。宗澤身為知州,未能保全王尚書,當上奏自劾。」康王說:「宗修撰,你當追查兇手,以正典刑。」宗澤明知在混亂之中,根本無法追查,也只能表示從命,他又轉過話題說:「王尚書既死,九大王也無由出使。宗澤昨夜思慮再三,虜人過河,在李固渡留有大寨,約計三千人馬。自稱迎接九大王底虜騎,即是來自李和_圖_書固渡。此寨雖屬大名府地界,卻亦是相州與磁州心腹之患。不如合大名府路與真定府路十餘州之兵,東西夾攻,斷虜人歸路,然後再議收復真定府。除此大患,九大王也可安居磁州,高枕無憂。然而命令兩路合擊,又非九大王便宜行事不可。」宗澤的苦心,是希望康王即使為自己的安全著想,也能促成兩個軍區夾攻的計劃。
康王等到州衙後,宗澤吩咐進膳,自己卻退出廳堂。吏胥們送來了煎羊肉、炊餅和小米粥。炊餅本名蒸餅,因為避宋仁宗趙禎名諱,改稱炊餅,類似今天的饅頭或蒸麵餅。康王見到晚飯如此簡陋,食具又是清一色耀州粗黑瓷器,面露不悅之色,高世則問:「宗修撰為何不與自家們共進晚餐?」一名吏胥回答:「宗修撰晚食,從來不過是稠粥一碗,鹹齏一碟。煎肉、炊餅,專用以待貴客。」到此地步,眾人自然無話可說。
午飯後,有吏胥奉宗澤之命,送來了王雲行李中的可疑物品,除了兩頂女真人的短黑頭巾外,還有他兩次奉使所帶肅王等家眷的家書,都已啟封。耿延禧問王雲的隨從:「王尚書何以有此頭巾?」隨從們回答:「他平時有風眩病,睡時常戴短黑頭巾。」高世則看著信說:「肅王府任夫人底家書,他出使時並未交與肅王,卻瞞昧朝廷。」
王雲曾與宗澤有過幾次爭議,他也知道宗澤曾專為康王出使上奏,說自己「張皇敵勢」,是個「誕妄之士,必誤國大計」。王雲在官位較低的宗澤面前,必須維護自己的尊嚴和體面,他改用粗話強辯說:「你這個不曉事底老漢!全然不識道理!如今唯有九大王出使,此外又有何救國底良方?」宗澤不願同他爭吵,說:「我等身為大宋臣子,當同心協力,共赴國難。依澤之見,虜兵南向京師,後方空虛,倒不如合五州之兵,直搗真定。此亦是圍魏救趙之計。澤雖不才,願統本州義兵為前驅。如今京師消息不通,九大王在外,正可便宜行事。以九大王之尊,請相州汪直閣調遣五州之兵,知州們豈有不從之理?」按照制度,宗澤僅為一州之長,只有任主管真定府路安撫司公事的汪伯彥,才有五個州的調兵權。
王雲剛才被宗澤反唇相譏,自認為失了尊官的體面,如今正好拿百姓們出氣,他大聲喝道:「軍國大事,非同兒戲,豈容你們胡亂主張,還不退下!」宗澤正想說話,不料人群中有人大喊:「你就是王尚書麼?你誆騙九大王去番營,行李中又和圖書有番人頭巾,不容我等抗番兵。你真是虜人底細作(奸細)!」原來昨天康王一行到達時,王雲的行李掉在地上,人們看到其中竟有兩條女真人的頭巾,消息傳開後,引起大家的懷疑。眾人七嘴八舌,厲聲譴責,王雲有幾分狼狽。康王進入庭院後,對宗澤說:「如此頑民,竟敢詬責大臣,宗修撰何不彈壓?」宗澤說:「事到如今,我大宋江山,全仗黎民百姓扶持,忠義之氣可鼓而不可洩。王尚書不知自重,叫我如何說話?」
秘閣修撰、知磁州、河北義兵總管宗澤字汝霖,婺州義烏縣(今屬浙江)人,今年六十八歲。秘閣修撰也同直龍圖閣等一樣,是文官的榮譽職銜。在專制腐敗政治下,黃金下沉,糞土上浮,便是官場的篩選規律。他三十三歲進士中舉後,整整屈沉了三十五年,屢次被貶降。最後的一次因為修建勞民傷財的道教神霄宮「不虔」,而遭宋徽宗的重罰,罷官四年。宗澤的三個成年的兒子都已去世,一個兒子幼時夭亡。心灰意懶的宗澤認為自己年近古稀,不必戀棧,本擬上章請求致仕。由於金人的進犯,才激發了宗澤為國效命的雄心,他把兒媳和孫子輩全部送往鎮江府,自己和幼子宗穎單身前往河北前沿的磁州(今河北磁縣)赴任。
磁州西部有一條滏水,繞過州城的北、西、南三個城門,向東南注入漳河。當夏季水盛,正好成為州城的天然屏障。如今寒冬水枯,宗澤騎著馬,率領二百兵士出南門,踏冰過河,行不數里,正逢康王一行。雙方會面後,劉浩率本部人馬回相州,而汪召錫與三名吏胥隨同進城。眾人來到城下,已近黃昏時分,康王望著城樓問:「宗修撰上奏說,磁州有兵一萬五千人,為何城上兵衛如此寡弱?」王雲笑著說:「莫不是宗修撰妄言,欺誑朝廷!」宗澤正色說:「臣子之道,豈有欺誑君父之理!磁州禁軍,本有馬兵三指揮,步兵六指揮,如今不足七百人。宗澤所能仰仗者,無非是本州底義兵,他們平時在家,有事點集。如今財困糧乏,區區磁州,如何支付得一萬五千禁軍底俸祿?宗澤身為義兵總管,屢發公文,可惜諸州至今都未團結義兵。」
眾人乘馬來到北城崔府君祠。北宋兩個著名的崔府君祠,開封修建在磁州之後,然而同一個神,磁州的封侯,而開封的卻封公。磁州的崔府君祠是本地第一大祠,建築相當宏偉。崔府君儼然成了當地第一保護神,幾乎百姓們的一切事情,都去求崔府君保hetubook.com•com佑。雖然皇帝下敕封崔府君為侯,而磁州人卻稱他為應王。康王等下馬,只見約有幾百個父老在廟前的空地上下拜,一個老人上前,代表眾人說:「自家們知曉九大王出使,特為大王求卜,應王言道,不去虜營為吉,去虜營為凶。我等願九大王留於本州,與宗修撰共抗金兵,同殺番人。」
宗澤晚飯後方到廳堂陪客,按當時習慣,吏胥端來無糖甘草湯,供大家飯後飲用。宗澤一面喝湯,一面說:「兵荒馬亂之際,招待多有不周,切望九大王與諸公海涵。據被俘敵兵供稱,金虜二太子已帶兵過河南下,九大王與諸公北上磁州,恐不得與二太子相會。」說得眾人啞口無言。王雲正待想話辯解,宗澤又說:「據敵俘供稱,肅王已被虜人所殺,九大王若去虜人軍前,恐難逃肅王底下場。王尚書,聞得爾以全家百口力保九大王底性命,只怕到時雖斬爾全家,又有何益?」肅王被殺其實是不確實的情報。康王突然慷慨地說:「為救宗廟、社稷,豈知有禍福,豈知有死生!」宗澤對言不由衷的康王報以微哂,因為他已通過吏胥,向康王的隨從打聽到來者明知金軍渡河的消息。
沒有美女嬌娃,沒有好酒美食,使康王滿腹不快,他與韓公裔商議,決定明天北上信德府。不料早晨用過點心,有吏胥進來報告說:「今有虜騎直叩東門,自稱迎接九大王。宗修撰已登城措置。」嚇得康王一行個個面無人色,耿延禧忍不住說:「事已至此,如何去得信德府?只怕未到信德府,自家們已被虜騎押送二太子軍營。」
康王想了一下,回答說:「宗修撰,容明日再議。」宗澤到此也只能告退。他走後,耿延禧首先憤慨地說:「李綱在京師鼓動士民伏闕上書,殺死內侍,威逼聖上;宗澤在此又扇動凶民,殺王尚書,圖謀劫持九大王。兩人邪謀詭計,如出一轍,九大王切不可聽。」汪召錫說:「虜人既知九大王底行止,此處如何安泊?不如且回相州。」高世則卻說:「王尚書遇害,宗修撰不能辭其咎,然而他忠肝義膽,世間少有。种樞相底遺奏舉薦他,煞是慧眼識英雄。依我之見,九大王可去相州,而兩路夾攻李固渡,也當贊助宗修撰之議。自家們雖然出使不成,亦可稍分聖上之憂,日後回朝,對聖上也有個交待。」
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宗澤巡視城防回衙,開始和兒子讀《孫子兵法》和《武經總要》。這個年近七旬的老人,鬚髮全白,身材矮小清臞,然而在m.hetubook.com.com國家危難之際,卻似乎有用之不竭的精力,天天夙興夜寐,在忙碌之餘,就學習兵書,研討軍事。他常對人說:「我本不知兵,然而軍興之時,不知兵者又如何為朝廷效力!」在他的告誡和督促下,宗穎和本州其他文官也都學習兵法。父子倆正在討論「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一句,有巡綽馬兵進來報告,說康王一行將到。父子倆就放下兵書,出城迎接。
王雲的隨從逃到州衙,向康王等報告,眾人大吃一驚,康王命耿延禧說:「你可出去,彈壓凶民!」耿延禧嚇得渾身癱軟,不敢應命。倒是韓公裔自告奮勇,說:「我先找宗修撰理會。」原來已是午飯時分,宗澤已辭別康王,另外用餐。韓公裔打聽宗澤下落,方知他已出州衙,會見百姓。韓公裔來到門外,宗澤已在對百姓們訓話,他說:「王尚書真是私通番人,自有朝廷處置,豈容你們胡作非為。王尚書底行李,自有本官命人搜檢。」將百姓們遣散。
康王看後說:「難得汪直閣如此誠心,我決計去相州。」耿延禧說:「只怕宗修撰為出兵李固渡,挽留九大王,糾纏不休。」韓公裔說:「不辭而別,此為上策。我已打聽得城西有一小路,亦可通相州。不如今夜三更啟程,由西門出城。」眾人商議已定,當即命兩名軍士回報。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宗澤回衙,對康王等人說:「我命人回話,九大王今在磁州城中,只因肅王被害,康王不去敵營。義兵們已將虜人殺退。」康王等人對殺退敵人感到寬慰,但又對宗澤坦白自己的行蹤十分惱火。王雲責問說:「宗修撰!你豈能對虜人說破自家們底行止?」宗澤對他微微一笑,說:「王尚書,你既要奉九大王出使,何懼虜人得知你們底行止?」王雲自知失言,眾人也無以對答。宗澤說:「此處有一個嘉應侯祠,俗稱崔府君廟,相傳唐朝清官崔子玉任滏陽令,死後為神,州人信奉如慈父母。占卜可以決疑,九大王與諸公何不去崔府君廟,為出兵真定求卜,問吉凶禍福。」康王說:「京師城北也有崔府君祠,距自家王府不遠,敕封護國顯應公,六月六日是神底生日,香火甚旺。久聞本廟正在磁州,我等且去焚香禱祝。」
半夜時分,北風狂吼,天氣嚴寒,康王一行悄悄向西城出發。康履命令守門將士開門,一名武將說:「無宗修撰令,小底不得開門,請九大王稍等片刻,待小底稟報宗修撰。」康王催馬上前,厲聲說:「我要去便去,要留便留和_圖_書,宗修撰豈能管得!還不與我開門!」那個武將無可奈何,打開西門,康王一行魚貫而出。由於趕驢車的廂兵與部分吏胥無馬,韓公裔吩咐他們緩行,而以康王為首的一群人卻策馬狂奔。
眾人進入殿堂,參拜神祇,焚香禱告。廟祝送上兩塊竹珓,形似蚌殼,宗澤對康王說:「請九大王為出師真定,一卜吉凶。」康王根本不願為出兵而占卜,他心中默念道:「我趙構不去虜營,保全性命,此為大吉。」竹珓擲地,一俯一仰,廟祝高喊:「大吉!大吉!」康王和宗澤同時面露喜色。康王等離開殿堂,來到庭院,只見祠裡已經準備了一頂轎子,朱漆描金,轎簾掀開,座位上是紅綢絲綿褥,抬轎的竹竿前後都有螭首。廟祝畢恭畢敬地上前說:「應王有言,請九大王坐他底轎回衙,大吉大利。」原來祠裡專備崔府君的轎子,雖然從不坐人,在舉行一定的儀式後,抬著空轎進出,就算是應王上轎。康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欣然上轎,八名轎夫抬轎出門,宗澤與耿延禧、高世則等也騎馬跟隨,百姓們夾道歡呼,十分熱鬧。
康王在相州住了一個多月,整日花天酒地。奉命割讓河北的耿南仲被衛州(今河南汲縣)人驅逐,也來到相州,與耿延禧父子團聚,而另一奉命割讓河東的聶昌卻被當地人殺死。
有人進來通報,說汪伯彥派人馳馬送來蠟書。兩名軍士拜見康王等人,一人摘下牛皮笠,從頭頂髮髻中取出一個蠟丸,韓公裔用火熔化後,裡面是一塊三寸見方的黃絹,上有密密麻麻的細字:「昨日大王既發相適磁,三更時分,本州之西,火炬連接二、三里,照耀不絕。黎明有走探回報:虜人鐵騎五百餘,自魏縣李固渡大寨前來,一路訪問大王行止。金虜二太子率眾已趨京城下,大王沖冒風雪,道路顛沛,難以襲逐。萬一追及,計議亦失機會。又如前時質大王於軍中,計無所出,為之奈何?大王不若回相州,興起義師,牽制金人,以副二聖之望,是為上策。區區狂瞽,嘔心瀝血,實為國計。即差發劉浩領兵二千,赴相州迎請大王。」
唯有王雲去廁所出恭,離開崔府君祠較晚。他出門上馬,人群中便有人罵他是「細作」,王雲大怒,喝道:「無知刁民,膽敢辱罵朝廷命官,爾可知罪?」人群中另有人說:「王尚書!你私通番賊,背叛朝廷,又該當何罪?」在吵嚷聲中,有幾個人上前,把王雲拉下馬,混亂中一頓痛打,王雲當場氣絕身亡。大群百姓接著又擁向州衙,要求搜檢王雲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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