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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奇恥

作者:王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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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出降

十四、出降

李若水不顧疲勞,連夜向李若虛介紹和談的情況。李若虛用排行稱呼說:「二四弟,我恐番人有詐,你切莫中他們底詭計,誤社稷之大計!」李若水卻說:「今日事勢,虜人無須用詐。」李若虛說:「你可知番人下宣化門時,痛吃了官軍與百姓底手腳?」李若水說:「虜人奪得外城,豈有奪不得內城之理?所幸虜人底元帥尚知佳兵不祥之理,如能通和,宗廟社稷得以暫安,亦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兩河失地,只得日後另作他圖。」李恂覺得,兒子今天的說法同過去不同,就說:「你常言道,番人奸詐而無信,今日如何深信而不疑?太上親去虜營,繫天下之安危,你切不可自作主張!你當明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之理!」在父親面前,李若水當然不能爭辯,他說:「兒子當謹遵阿爹之教!」
完顏活女率一千騎兵,挾持著宋欽宗一行,來到青城的齋宮,隨即把齋宮四面圍個水洩不通。宋欽宗對此行雖然有足夠的忍辱負重的精神準備,但面對那種被監禁的氣氛,仍然有一種艱於呼吸視聽之感。只見有四個辮髮左衽的人進來,邵成章仔細一看,竟是宦官鄧珪、梁平、王仍和李遘。原來這四人都是先後在河北和河東被俘或投降了金朝。不等邵成章開口,四人先自我介紹說:「自家們奉國相元帥與皇子元帥之命,前來審驗是真底官家,還是假底官家。」邵成章發怒說:「官家待你們有恩,何故背主如此?」鄧珪笑嘻嘻地說:「邵九,在大內時,自家們怕你,如今卻不怕你,自家們今是大金國底臣子!」宋欽宗對邵成章說:「休與他們計較。」李遘揶揄說:「官家平日在宮中養尊處優,一呼百諾,不料亦有今日!」宋欽宗等人氣得說不出話。
宋欽宗迎接金使的場面,似乎給苦難的開封軍民,帶來了逢凶化吉的福音。但是,文德殿內會談時,不論宋欽宗如何哀求,金使仍堅持要宋徽宗出城,毫不讓步。最後,濟王挺身而出,說:「我願去大金國國相、皇子軍前,哀祈請命,代父皇為質!」蕭慶說:「七大王如此賢德,可敬!可敬!然而何相公亦須同去!」何栗到此地步,也不得不說:「臣願隨濟王出使!」
如前所述,當宋欽宗舉行奉獻降表儀式時,青城飄著大雪,而開封城內卻並無一片雪花。到下午時分,城內更是天色晴霽,冬陽燦爛。宋欽宗和完顏撻懶在南薰門下告別,騎馬過了吊橋。御街內的朱漆杈子外,早已男女老少雲集,幾乎人人手捧一枝或幾枝香,香煙籠罩著整個大道。更有幾百佛教的善男,他們在凝寒天氣,剃去頂髮,脫|光上身,用燃燒的艾絨纏頭頂和手臂上烤炙,稱為燃頂煉臂。這種忍受皮肉劇痛的極端方式,正是佛教徒最虔誠的祈禱。人們見到皇帝回來,紛紛以手加額,「萬歲」、「官家平安」的歡呼聲不絕,許多人都感泣不已。宋欽宗和很多隨從也都感慟流淚。在吊橋另一頭的完顏撻懶,呆呆地望著這種完全出乎預料的情景,也不免發出深長的嘆息。
宋欽宗命令宰執大臣為金使安排午宴。宰執大臣和金使退殿後,宋欽宗對兩個弟弟說:「我欲請六嫂、七嫂進宮,與聖人共進家宴。」濟王明白哥哥的心意,要讓自己與妻子作最後一別,他搖搖頭,說:「不須!人活百歲,終有一死,夫妻恩愛,亦終有一別!與你姆姆相會,免不得兒女情長,不如不見!」於是兄弟三人在一起共用午膳,宋欽宗和景王簡直連一筷一匙也難以下嚥,而濟王卻大吃大嚼。最後,濟王說:「大哥!六哥!此事且慢告知阿爹、媽媽,望大哥、六哥切記今日之恥,有朝一日,為我報仇雪恨!」於是三個兄弟又抱頭痛哭起來。
閏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金朝六位元帥接見景王一行和李若水。堂內燈火通明,六人都是滿面笑容,態度和靄,由蕭慶和高慶裔擔任翻譯。景王等見到六位元帥,仍然行揖禮,而六位元帥卻對景王等行女真跪禮。完顏斡離不說:「久聞六大王賢德,今日一見,果然!」他對景王和馮澥、曹輔、李若水都問候一番,顯得十分親切,完全不像一個戰勝者。在表面酬酢之餘,景王心想:「聞得二太子信佛,頗通商量,而國相蜂目豺聲,有奸雄之相,煞是如此!」
完顏斡離不取出軍中的文告,交付景王等人,說:「未破城時,自家們先於軍中號令,不得殺掠。粘罕亦特令一軍,專護南朝陵寢。此亦足見自家們底誠心。」不破壞宋朝的皇陵,這在趙氏皇室看來,當然頭等大事,完顏撻懶補充說:「若南朝破敵,還肯不殺人否?還肯守護敵之陵寢否?」景王立即表示謝意:「感荷元帥們底大恩大德!回得城中,定須奏明皇帝!」完顏撻懶又說:「敢請你們告報南朝皇帝,勿須播遷遠徙,五百里內,皆是大金底兒郎。皇帝播遷在外,徒然受驚。昨日劉延慶率十餘萬人出城,已被我與母統兵,斬殺盡絕。皇帝住在宮中,撻懶必保他安然無恙!」完顏斡離不誠懇地說:「請傳語皇帝,且留意處置內事hetubook•com.com,城破之後,須防內亂。」
閏十一月三十日,宋欽宗由何栗、陳過庭和孫傅陪同,還有中書舍人孫覿,一行隨從三百人,出了宣德門,而另三位執政留守。開封經歷了整整八天的大風雪,今天是第二個晴日。霧氣濃重,冬日的太陽像一個大紅血球,光照著這個苦難的城市,光照著寬闊御街上的積雪。這支隊伍,沒有旌旗,不張傘蓋,時稱素隊。這條向來被宋欽宗引以為榮的大道,如今卻成了奇恥大辱的象徵。御街兩旁,還是聚集許多市民,有的山呼萬歲,有的焚香禱告,祈求神靈,保佑官家平安。宋欽宗用最大的努力,強忍住眼淚,騎著赤玉騮,來到了南薰門下。
宋欽宗回到坤寧殿,太子和公主都已入夢,唯有朱后還在東寢閣等候。她聽說皇帝行將去敵營的消息,只是不斷地抽泣。宋欽宗呆呆地望著朱后的淚眼,也長久地沉默。朱后突然用前所未有的尖聲喊叫:「官家!何不下詔與虜人死戰,也勝似苟活百倍!」宋欽宗搖搖頭,說:「使不得!使不得!」朱后悲嘆說:「臣妾與官家恩愛夫妻十一年,不料竟是如此下場!如今欲為布衣伉儷而不可得!」夫妻倆又抱頭慟哭。當生離死別、難捨難分之際,宋欽宗伸手不斷地撫摸朱后的兩道細細的劍眉和一個櫻桃小口,朱后依偎在皇帝身上,低聲地唸著丈夫在東宮時寫給自己的兩句情詩:「銷魂櫻桃口,動情劍眉梢。」
完顏粘罕的眼光又轉向蕭慶,蕭慶已得知劉晏的下場,害怕自己也被宋方軍民殺死,面有難色。高慶裔為朋友解難,說:「我恐蕭慶前去,徒勞無功,不如叫李侍郎去。」完顏斡離不說:「此說有理。若能說動李侍郎,勝如蕭慶!」
「臣桓言:伏以大兵登城,出郊謝罪者。長驅萬里,遠勤問罪之師;全庇一宗,仰戴隆寬之德。感深念咎,俯極危衷。臣誠惶誠懼,頓首頓首。猥以眇躬,奉承大統。懵不更事,濟以學非,昧於知人,動成過舉。重煩元帥,來攻陋邦。三重之城,已失藩籬之守;九廟之祀,幾為灰燼之餘。不圖深仁,曲假殘息。茲蓋伏遇伯大金皇帝乾坤之德甚溥,日月之照無私。不怒之威,既追蹤於湯、武;好生之德,且儷美於唐、虞。勿念一夫之辜,特全萬人命,宇宙載肅,宗社獲安。文軌既同,永託保存之惠;雲天在望,徒深嚮往之誠。無任瞻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臣桓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謹言。」
完顏斡離不說:「粘罕,休要難為何相公,兩國交兵,各為其主,何相公亦是南朝底忠臣!」完顏粘罕說:「自古有南便有北,既有北朝大金,不可無南朝趙宋。待你們割地之後,我自當退兵。」完顏斡離不說:「何相公可回奏皇帝,七大王一片賢孝之心,十分可敬。然而兩國和議,還須太上皇自來。我念七大王底孝心,只請太上皇出郊相見,而不以為人質。」何栗說:「太上出郊,此非臣子所宜言。」完顏谷神咆哮說:「爾家太上事事失信,如不親自出城,便須出質妻女,此外更無計議!」李若水到此忍不住說:「國相,監軍,休要逼人太甚!須知城中尚有甲士十五萬,黎民百萬,若拚死抵拒,還不知鹿死誰手!」李若水的話不過是一時憤激之言,不料倒起了作用。完顏撻懶連忙說:「七大王與何相公、李侍郎都是忠臣孝子,凡事尚須緩緩商議。」
宋欽宗卻說:「朕既來此,便決計忍辱負重,故特命孫覿同來。你們且與寫降表,事已至此,當卑辭盡禮,勿計空言。」孫傅說:「陛下,臣以宗社之恥太甚,不敢奉詔!」陳過庭也說:「臣不敢奉詔!」孫覿一臉尷尬,說:「微臣若勉從聖命,便成大宋底罪人!」宋欽宗說:「你須與草表!」其實,孫覿也與皇帝同樣急於回城。不一會兒,一份駢四儷六的降表就已起草完畢。宋欽宗又拉著何栗一同審改。降表說:
在筵席上,向來不說話的完顏闍母突然給何栗敬酒,他指著腰間的劍說:「我看重忠臣,我底劍雖然快利,卻不殺忠臣!棄城而逃底人,都是背棄皇帝,不忠不孝底人。我與撻懶擒住此等人,便將他們盡行窪勃辣駭!」接著,其他元帥也都向何栗敬酒。何栗有了幾分醉意,他瞇著眼睛,用木匙敲著桌子,作為節拍,對金人唱起歌來:「細雨共斜風,日日作輕寒——」見到他那種醉態,金人不論聽懂或聽不懂他的歌詞,都哈哈大笑。宋欽宗和陳過庭、孫傅也都不由發出了苦笑,而宋欽宗的內心卻更發出了深長的喟嘆:「我如何用此人為相?」午宴過後,完顏撻懶親自送宋欽宗一行回城。
景王等反覆說明求和之意,也沒有應承什麼,只是說具體條款要回城奏稟皇帝。六位元帥設晚宴招待後,就命高慶裔和蕭慶送景王等人,還有李若水回城。夜空繼續飄著大雪花,景王等回到南薰門後,由守城的金兵放下吊橋,方能進入城內。李若水見到都城殘破的景象,不免涕泗交頤。在分別時,蕭慶特別懇https://m•hetubook.com•com切地說:「六大王與列位大臣底憂愁,蕭慶盡知。只願太上皇大駕,親至大寨,兩國早日成和,永結盟好,開封黎民免遭兵禍,自家們亦可了卻職事,無愧於心!」
完顏斡離不又說:「我與康王半年不見,甚為思念,聞得他見在河北。請皇帝召他來東京,我欲與他一見。」完顏谷神說:「軍前與南朝一個札子,索取干戾人,就中第一個便是李綱。聞知皇帝已將他貶降南方,亦須從速將他押解至此!」完顏粘罕又重複了兩河與河中府、解州的割地問題,宋欽宗都只能諾諾從命。
待降表通過以後,宋欽宗方擦了汗,對孫覿說:「朕急欲歸,非卿平日嫻習四六文字,安能速就!」四六文字就是指上述駢體文。何栗等三人都臉色鐵板,不發一言。唯獨邵成章卻用哭聲說:「只求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垂憐於官家!」
結束了佔領開封四壁和殲滅劉延慶逃軍的戰鬥後,金軍六名元帥,還有完顏兀朮、完顏婁室、完顏銀朮可以及蕭慶、高慶裔會聚在南薰門城上。城樓仍然餘火未熄,他們由新修的慢道登城,站在一個燒成煨燼的敵樓之旁,空氣中有一股難聞的木頭、人屍等焦味。完顏兀朮興致最高,他指著城下那條向北延伸的御街說:「斡離不,我明日當為先鋒,由此直入朱雀門、宣德門,捉拿趙皇!」完顏撻懶在一旁譏誚說:「只恐未到裡城,自家兒郎先已損折殆盡!」在眾多民族組成的金軍中,真正有戰鬥力的中堅自然是女真兵。金朝元帥珍惜女真兵,然而在關鍵性的硬仗中,又不得不動用女真兵。所以自從攻擊開封以來,傷亡最多的也是女真兵。完顏谷神說:「自家女真兒郎,至少亦已損折七千人!」完顏谷神的估計數與實際並無多少出入,他與完顏粘罕的親兵合扎猛安也傷亡頗重。
何栗再去青城,與金方確定了宋欽宗出郊的日期。臨行之前,宋欽宗決定去延福宮辭行,這是金兵破城以來,第一次看望父親。延福宮位於大內北部,是宋徽宗在位時,耗費巨額民脂民膏,新修的宮殿與園林建築群,其豪華侈麗,使大內原先的後苑相形見絀。現在,整個精美的建築,成了宋徽宗最後的避難所。
李若水退殿回家,已是深夜。他是個孝子,急於看望分別兩月之久的父母。他叩開家門,在燈光下見到李恂和張氏,立即跪拜在地,說:「若水拋棄膝下,久違定省,望爹爹、媽媽恕兒子不孝之罪!」張氏流淚說:「兒子王命在身,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然而我兒平日剛直,自家們日夜思念,唯恐你與虜人計較言語,而身遭不測。如今能安然歸家,煞是大幸!」李若水說:「虜人雖然凶暴,尚未無禮於我。我隻身被拘於沖虛觀,整日憂國思親,只恐一旦城破,我只能身殉社稷,家人慘遭兵燹,彼此遂成永訣!」他的妻子趙氏見過丈夫,睡夢中的兒子李淳和李浚起床見過父親,彼此都不免悲喜交集。
閏十一月二十七日,開封迎來了第七天的大雪。按照事先的商議,金使蕭慶和副使兀林答撒盧母從南薰門出發,沿御街直入朱雀門。宋朝特派五百騎護衛,以防再次發生金使被殺的事件。宋欽宗又一次登上宣德門城樓,城下軍民集合了幾萬人,大家噙淚齊聲山呼萬歲,皇帝也受了感動,流淚不止。軍民們讓開一條路,金使抵達城下,宋欽宗親自在城門前迎接,他首先行揖禮,以手加額,說:「朕不明不敏,有勞使趾遠徙。敢請傳語國相、皇子,寧害朕,勿害城中軍民!」他的話又使很多軍民感泣起來。蕭慶和兀林答撒盧母急忙滾下馬來,在雪地行女真跪禮,說:「有勞陛下行禮,折殺微臣!兩國已通和好,國相元帥、皇子元帥有言,城中絲毫不動,決不違約!」宋欽宗再行揖禮,說:「國相、皇子底仁心,趙桓銘感不忘!」蕭慶跪著說:「但願兩國從此化干戈為玉帛,永結盟好!」
城內經歷了兩天的混亂,已漸趨秩序和平靜。朱后和太子、公主、妃嬪各回坤寧殿和嬪妃院,宋欽宗也開始在崇政殿辦公,陪同他的有濟王、何栗、陳過庭、孫傅、張叔夜和梅執禮。聽說景王等回城,宋欽宗說:「可命他們即刻上殿!」他想了一想,又吩咐邵成章說:「你速去延福宮,告報太上官家與喬媽媽,說六大王安然回城。傳朕之至意,向太上官家、娘娘與喬媽媽請安。」邵成章完全明白,皇帝向鄭太后請安只是出於禮貌,而專門向一位貴妃請安,卻別有一份特殊的真情,他內心感嘆說:「事勢如此,官家尚不忘喬娘子底恩德,煞是個有情有義之主!可惜生不逢時!」當即稟命而行。
宋欽宗明白朱后所說的兩人是誰,他說:「朕不聽种師道之計,貶黜李綱,亦深自後悔。若李綱在政府,朕又能委以全權,何至有今日!然而虜人索取李綱,督責甚急,恐朕亦不能保全他。」朱后說:「此事官家不必過慮,臣妾料李綱自有應變之才。臣妾所憂者,官家雖上降表,而虜人仍不肯放過官家和*圖*書,亦不肯放過青宮諸王。虜人追索九哥,亦可見其用心。」宋欽宗說:「但願割地兩河之後,大宋社稷從此便否極泰來。朕一俟虜人退兵,便與太上商議,傳位於六哥。」
朱后又說:「恕臣妾直言,青宮諸王生長膏粱,便是六哥賢德,也無唐太宗之雄才大略,要須有輔佐。官家即位二年,前後拜罷宰執有二十六人之多,其中唯二人有王佐之器,官家又不能委以全權,動輒掣肘。公卿大夫禦敵無方,卻傾陷有術,官家但責以小謹曲廉,於一時一事之成敗得失,責之過峻,叫他們又如何為時所用?如若六哥仍如官家之用人,皇宋中興,亦決然無望!」朱后平時恪守婦規,對國事從不敢深言,然而到此已不吐不快。古代計年與西方人不同,朱后所說的二年,按現代的標準,正好近一週年。
下午,蕭慶前來取表。在宋欽宗期望用最卑辱的言詞,使「宗社」得以「獲安」的同時,金朝的元帥們卻進行著決定其命運的討論。完顏粘罕說:「我觀南朝皇帝雖來求和,日後終生患害,不如廢了趙氏,另立他人。」完顏斡離不說:「此意甚好,然而須稟報郎主,待郎主定奪。」完顏粘罕自恃功高權重,實際上根本沒有把金太宗放在眼裡,他的提議原先並不想通過金太宗,而完顏斡離不卻在維護叔父的權威。其他人都無異議,於是,以六名元帥名義的廢立趙宋的上奏,馬上派人飛騎傳送遙遠的金廷。
接著,雙方又在齋宮會談,金朝的六位元帥都顯得和氣,一定要請宋欽宗坐主位,自己坐客位,而宋方的三位宰執和金方的高慶裔、蕭慶坐次更低。會談仍由高慶裔和蕭慶翻譯,宋欽宗說:「趙桓罪孽深重,遠煩元帥汗馬之勞,如今已成牽羊之禮,敬請元帥早日退兵,我願獻世藏珍寶,並送國相宮中女樂一隊。」完顏粘罕笑呵呵地說:「城中一人一物,一珍一寶,無非我囊中之物,何須相贈!皇帝且歸,聽候自家們底旨意!」高慶裔正待翻譯,卻被完顏撻懶截住,說:「此話不須傳譯,只說國相元帥感謝皇帝盛情。」於是,高慶裔又按完顏撻懶的意思傳話。宋朝方面當然聽不懂他們的女真話。
吊橋放下,完顏活女馳馬來到宋欽宗面前,說:「大金國忒母孛堇完顏活女奏知南朝皇帝,國相與皇子有言,若得皇帝親出議和,諸事甚好,且請安心!」原來攻城勝利後,完顏活女已晉升萬夫長。宋欽宗下馬,完顏活女又說:「奏知皇帝,這裡不是皇帝下馬處。」南薰門打開了,只見在雙重鐵門的甕城中,金軍鐵騎夾道。宋欽宗帶來的衛兵都被截留南薰門內,只允許邵成章和一些小宦官、從吏等八十多人隨同前去。宋欽宗原來安排邵成章看守大內,但在邵成章的堅決要求下,還是讓他隨行。
第二天是十二月初一,蕭慶上午進入齋宮,他不再行禮,只是傳話說:「國相元帥、皇子元帥有令,南朝皇帝到此,先須進獻降表稱臣,然後方可議事通和。」他說完話,也不等對方回答,就逕自出屋。何栗等三名宰執都氣得臉色鐵青,陳過庭責怪何栗說:「都道來不得,爾說來得,虜人奸詐,橫生枝節,增此一重羞辱!」
濟王、何栗和李若水三人隨同蕭慶等到青城,金朝六位元帥即刻召見,仍由高慶裔和蕭慶翻譯。完顏粘罕首先責問何栗:「你為宰相,知我提兵將至,何不投拜,乃敢拒戰,既戰而又不能守城,今日有何面目見我?」完顏粘罕聲色俱厲,高慶裔的翻譯也提高了嗓門,何栗一時渾身戰慄,但又很快橫下一條心,鎮定下來,完顏粘罕又說:「勸宋主與我交戰,豈非是你?」何栗說:「皇帝無意拒戰,主戰唯我一人。」完顏粘罕說:「你有何學術,敢與我戰?」何栗說:「我無學無術,然而為國為民,便當如此!」完顏粘罕說:「我曾遣使招你出城,你為何不來,而遷延至破城之後?」何栗說:「我不出城,只為全城生靈;如今出城,也為全城生靈。」完顏粘罕說:「我將縱兵,血洗東京,你以為如何?」何栗說:「縱兵洗城,乃元帥一時之威;而愛民施德,便是元帥萬世之恩。」
接著,完顏谷神又說:「趙氏少主既已來此,可將他拘囚齋宮,再將趙氏血屬搜捉,以防另立皇帝。」完顏粘罕笑著說:「一網打盡,甚好!甚好!」完顏斡離不也表示同意,而完顏撻懶卻堅決反對,說:「趙氏在城中尚有兵有馬,若拘囚少主,城中兵馬必抵死拒戰。不如且放他回去,然後緩緩底用計。」在他的勸說下,完顏粘罕、完顏斡離不和完顏谷神都表示同意,完顏闍母和耶律余睹自然更無話說。
完顏斡離不說:「此回得見皇帝,不勝忻喜,然而自家們尚欲見太上一面,切望早日如願。」宋欽宗立即向金朝元帥們下跪,說:「我父疾病纏身,委實難以出宮,懇望元帥們慈悲為懷,免此一行。我願留齋宮,代父為質。」完顏撻懶連忙離座,扶起宋欽宗,說:「鄧珪等人言道,南朝兩宮失和。今日方知,皇帝陛下乃大孝之人,此事自可緩m•hetubook•com•com議。」
景王說:「昨日亂兵之際,未能保全大金國使。皇帝特命我向列位元帥謝罪!」完顏斡離不說:「國破人亂,自然之理,自家們亦知非南朝皇帝本意。」完顏粘罕說:「東京四壁俱下,只消我一聲令下,兒郎們殺下城來,偌大一個城池,立時便成齏粉。然而此次出兵,只為兩河之地,並無吞滅南朝之意。只待太上皇親自出城,與我等當面立約,交付犒軍金銀,大金收取河北與河東了畢,便可退軍。」完顏谷神補充說:「陝西河中府與解州在黃河之北,亦須與河東一併交割。」景王等人聽到對方提出了新的割地條款,都不敢爭論,但也不敢應允。
中午時分,金人送來了餛飩、湯餅、炊餅之類麵食。湯餅就是麵條或麵片湯之類。宋欽宗和三名宰執心事重重,只能勉強吃一點。倒是年輕力壯的小宦官和從吏,一路辛苦,狼吞虎嚥般地進食。整個下午和晚上,金人除了安排晚膳外,對宋欽宗一行不理不睬。這使宋欽宗等人格外憂疑。
宋欽宗又再次跪拜說:「臣去之後,一切全憑太上官家處分。請太上官家、娘娘、喬媽媽善保貴體,恕臣桓不得晨昏定省之罪!」且不說是宋徽宗和喬貴妃,就是同宋欽宗關係相當平淡的鄭太后,此時也忍不住失聲慟哭。是呀,他們父子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感情上似乎勢同參商,如今方覺父子之情的可貴,卻又為時已晚。宋徽宗和后妃對宋欽宗反覆叮嚀和祝福,最後還須分別。
景王等上殿報告情況後,宋欽宗問:「依卿等之見,虜人底情偽如何?」景王搖搖頭,說:「情偽難測!」馮澥和曹輔也作了同樣回答,李若水卻說:「依臣之見,虜人之說是真情,而非假意!」他的話特別使過從甚密的梅執禮吃驚,李若水繼續說:「事已至此,虜人若欲亡我大宋,自可驅兵下城,破我內城、宮城,勢如滾湯潑雪。如今虜人斂兵不下,足見真情。太上若去虜營,臣願扈從,必保無虞!」宋欽宗用懷疑的目光環視眾人,眾人又都用懷疑的目光凝視李若水。李若水至此不得不為自己辯白說:「臣自幼受孔孟之教,唯知忠君報國,危難之際,豈能見利忘義,心懷貳志,請陛下與大王、眾大臣明察!」宋欽宗說:「卿之忠心,朕所簡知。然而太上去虜營一事,尚須商量,委曲求濟。」
在會談中,完顏粘罕和完顏谷神不斷地威逼,而完顏斡離不和完顏撻懶又不斷地圓場,並且表示友好。唯有耶律余睹明白自己事實上沒有說話的地位,所以一言不發。金朝滅遼時,對付遼人的一套,今天又用於對付宋人,這使他的內心不免有幾分膩煩和厭惡。完顏闍母是一員勇將,卻訥於言辭,很少說話。
十二月二日,在金軍大寨,舉行了宋欽宗奉獻降表的儀式。宋欽宗騎著赤玉騮,來到金軍寨前,金軍鐵騎排列門前,二百面黑旗背風招展,鼓角齊鳴,完顏粘罕和完顏斡離不在門口迎候,宋欽宗下馬,與金帥互行揖禮。陰暗的天空又突然飄降大雪,宋欽宗當即雙手捧表,呈送完顏粘罕。兩名元帥領宋欽宗入寨,來到空地的一個香案前,宋欽宗就在香案前的雪地北向下跪,完顏粘罕將降表交付高慶裔,高慶裔讀完降表,宋欽宗連續叩頭四次。在整個出降儀式中,宋欽宗的隨從官員,除孫覿以外,都歔欷流淚不止。
宋欽宗說:「知夫莫如妻,聖人之說甚是。依你之見,當傳位於哪個弟弟?」朱后說:「宗社大計,臣妾豈敢妄議!」宋欽宗說:「事勢如此,說又何妨。」在宋欽宗再三要求下,朱后伸出了六個指頭,宋欽宗說:「太上與朕也有此意,三人所見略同。」
三人回來後,宋欽宗又在崇政殿雪夜召見,參加商議的還是景王和宰執。聽了三人的報告,宋欽宗沉思了一會兒,說:「太上官家驚憂得病,切不可出郊,若必不可辭,朕不惜一往!」話音剛落,邵成章就跪在皇帝面前,連連叩頭哀告:「大王、大臣在此,本無小底說話之名分,然而官家以萬金之軀,豈能親涉虎狼之地!」說得眾人都掩泣起來。宋欽宗強忍悲痛,問道:「卿等以為如何?」濟王首先回答:「我以為可行。」何栗和李若水表示贊同,而其他人表示反對。張叔夜憤怒地說:「虜人事事威逼,倒不如決一死戰!」宋欽宗將手一揮,說:「且休!朕意已決,明日請何栗回覆金人。」
完顏粘罕等回青城大寨後,有軍士報告南朝景王一行,舉「謝罪通和」旗出使。完顏粘罕命令讓宋使先去青城的齋宮。這是他們為引誘宋欽宗出城,早已準備好的住所。蕭慶和高慶裔也特別去沖虛觀,找李若水面談。
會談結束,金朝元帥們設午宴招待宋欽宗。只見一名女真兵首先端上一大盤極肥的豬肉,都切成大片,其上插了幾根青蔥。蕭慶立即向宋欽宗介紹說:「此名肉盤子,非大宴不設,今日特為皇帝而設。」見到這盤肥肉,宋欽宗實在有點噁心,但也只能用筷夾上一塊,並且表示謝意。接著,女真兵們又端上各種各樣油炸蜜漬麵食,蕭慶說:「此為和*圖*書茶食,亦非貴賓不設。」茶食按其形狀,分別命名為桂皮、雞腸、銀鋌、金剛鐲、西施舌等,蕭慶又逐一作了介紹。宋人品嚐茶食,還覺得可口。其實,在女真上層社會中,茶食的流行也還是不久前的事。
蕭慶取來降表,金朝的六名元帥中,除了完顏谷神和耶律余睹外,都全然不通漢文。他們只能叫來漢兒劉彥宗等人,為他們推敲文字。一紙降表,竟往返修改了五次。何栗忍無可忍,拒絕參加修改,最後只剩下宋欽宗和孫覿兩人耐心地增刪。在寒冬時節,宋欽宗竟滿頭大汗,邵成章實在看不下去,便舉袖為皇帝擦汗,又用幾張紙,權當扇子,為皇帝散熱。最後的降表取消了稱金太宗為「伯」,只稱「臣桓」和「皇帝陛下」,大量增加了認罪的事實,而仍然提出了「庶以保全弊宋不絕之序」的哀祈。
父子相會的地點是成平殿。宋欽宗跪在地上,說:「罪臣桓不能嗣守列祖列宗之鴻基,連累太上官家與娘娘、喬媽媽等受驚,特來請安謝罪!」宋徽宗流淚說:「大哥代老拙受過受難,如今國破家敗,萬民罹禍,罪在老拙一身,你有何罪!」他親自將兒子扶起。四個斷腸人互相凝視,誰也再難於說什麼。
在中國古代,長期形成了國家和君主合二而一的概念。在此非常時刻,宋欽宗的安危事實上象徵著國家的安危,並且與開封百萬士民的安危息息相關,所以家家戶戶都為皇帝的平安焚香祝禱。從宋欽宗出城的當天開始,就有愈來愈多的市民,來到開封四壁,向金軍奉獻金銀、銅錢和絲綢,要求他們通報國相和皇子,放官家回城。金軍正苦於不能下城擄掠,對此自然極表歡迎。但女真社會尚處在以物易物的發展水平,還不懂得銅錢的妙用,他們拒絕收錢,只收金銀和絲綢。萬夫長們自然收受饋贈最多,卻不向元帥府轉達開封百姓的要求。十二月一日清晨,出現了皇帝迴鑾的傳言,於是,成千上萬的人擁向御街。很多婦女兒童用衣服的襟裾裝了乾土,填塞滿是雪泥的大道。當天下午,忽然南薰門前放下吊橋,一名小宦官騎馬直馳大內,他邊走邊喊:「和議已定,官家明日方歸!」於是,整個街上歡聲如雷。
宋徽宗原先最鍾愛鄆王,但經歷一個月的變亂後,他對兒子們的看法有了改變。現在他最器重的還是喬貴妃所生的景王。他認為,景王真摯地孝順父母,立身行事,頗有母風。宋欽宗從父親的眼神已明白了一切,如果自己萬一被金人扣押,由景王主持大政,也正是他所希望的,當然,他也不願當面把一切說穿。
宋欽宗沉默片刻,只能向父親通報最新情況:「啟稟太上官家,虜人必欲臣桓親往青城,通和結盟。臣桓定於明日前去,望太上官家再登廟廷,處分國事。」宋徽宗傷心地說:「我禍國殃民,如何再掌國政?」宋欽宗說:「若太上玉體違和,可請三哥輔政。」宋徽宗說:「你三弟小事聰明,臨大難而方寸全亂,如何輔政?」他說完,朝坐在身邊的喬貴妃看了一眼。
深夜時,在坤寧殿的東寢閣,宋欽宗仍然在朱后面前感慟悲泣,他反覆說著一句話:「朕如今是上降表底不肖子孫,如何再進得太廟?」朱后不斷用紅羅帕給皇帝拭淚,她也重複說著一句話:「祖宗之靈,必不能怪罪官家!」
在痛定之後,朱后開始沉靜地向皇帝進言:「官家,回想在東宮之時,夫妻整日憂心忡忡,只怕失去皇太子底名分。如今看來,若不做皇太子,卻是官家之福。」宋欽宗點點頭,朱后又繼續說:「恕臣妾直言,官家是個仁德底人,卻本非英武之主,空有唐太宗底志,卻做不得唐太宗底事。太上官家享盡孤家寡人之福,官家卻受盡眇躬小子之苦。自即位以來,終日憂勤,備嘗艱辛,卻無補國事。國家患難深重,非有不世出之英主,又何以扶危持顛,雪此奇恥大辱!待金虜退兵之後,官家不如傳位於青宮諸王之賢能。自家們夫妻卻可去江南或成都,優遊林泉,放浪山水,閒雲野鶴,了此一生,豈不是好?」古代皇帝在詔書中,或可謙稱自己為「眇躬」和「小子」。朱后的意思,無非是指丈夫當皇帝受罪。
在劍拔弩張式的談判之後,晚宴氣氛卻顯得輕鬆。金方只有完顏撻懶和高慶裔、蕭慶作陪,不斷對三名宋使進行寬慰,還不住讚揚他們忠孝。最後分別時,完顏撻懶執著濟王的手說:「七大王,請傳語南朝皇帝,爾家太上出郊,不過一會,撻懶必保他無一毫差失,當親送他回東京大內!」
這個估計數,意味著金朝將帥如今只剩下二萬幾千女真兵。如果要對開封的街巷繼續實施強攻,無疑將是一場可怕的消耗戰。女真兵一旦減員到一萬以下,且不說與宋軍作戰,連金軍內部的局勢也難以控制。耶律余睹也完全明白這個道理,他倒十分盼望金軍有此結局,可以乘機叛變,恢復遼朝。當然,在表面上,他也決不敢出面支持完顏兀朮的意見。沉思已久的完顏粘罕向完顏撻懶發問:「撻懶,你有何策,可取內城?」完顏撻懶說:「還須遣使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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