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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奇恥

作者:王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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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盡忠報國

十五、盡忠報國

岳銀鈴稱讚她的小姑說:「四姑心靈手巧,百伶百俐,不唯織得好絹,做得好針線,料理得好菜,還認得字,讀得詩。若是科場許女子就試,定不讓鬚眉男子。」姚氏說:「若有女子科場,高四姐須是殿試底女狀元!」聽到別人讚美,高芸香更加羞澀。岳飛和張憲聽後都感到驚奇,當時的下層婦女,近乎是百分之百的文盲,無論是姚氏,還是其他三位女子,都是目不識丁,張憲心裡想:「我死去底渾家,另有王大哥、徐二哥底渾家,卻是一字不識。」
芮紅奴望著劉巧娘和高芸香說:「人稱姆姆是永和鄉底第一美人,如今看來,卻是不如高四姐。」劉巧娘向來為自己的美麗而自豪,她嫁給岳飛後,人人稱羨「岳五郎有艷福」。岳飛婚後帶她去相州當佃客,帶她去平定軍軍營,又成了佃婦和營婦中的出名美人,現在聽妯娌說自己不如高芸香,不免有點妒意,但她仔細端詳了高芸香,卻也自愧不如。
岳飛的家是平原上的普通農居,蓬門篳戶,茅茨泥牆,但岳飛卻在馬上驚奇地發現,如今自己家裡除了原有的朝南正房和西廂房外,又加蓋了東廂房。他們下馬後,只見土牆柴門開處,走出一位絕色女子。她上身穿直領齊膝綿襦,下身穿齊踝短裙,都用素色粗麻布,腳穿麻鞋,頂部尖翹,而在頭上和腰間各圍著一條麻帶,古代稱為首絰和腰絰,這是喪服的標誌。岳飛不由大吃一驚,心想:「本鄉本里,我從未見過這個女子——」裡面又走出一個少年,他見到岳飛,就首先喊道:「阿舅,自家們煞是想殺你了!」他正是岳飛二姐岳銀鈴的兒子高澤民,今年十五歲。
永和鄉孝悌里遠離官道,表面上還不易看出兵燹的痕跡。岳雲遠遠見到家門前的一株大棗樹,就在馬背上喊叫起來:「爹爹、媽媽,你們可見到我家底大棗樹否?」岳飛和張憲還是一人騎一馬,牽一馬,他指著這棵樹對張憲說:「回想我幼時,最喜攀樹。樹上結棗時,便攀樹撲棗,奉獻父母,我弟又最喜吃棗。離鄉已有三年,音問不通,但不知他們經歷兵禍,尚安好否?」張憲勸慰說:「虜人雖破得湯陰,似未到此處殺掠,令堂與令弟料也無妨。」
眾人又進入正房,房裡點了八枝紅燭,姚氏手執織機的機杼,挑開新娘的蓋頭。濃妝艷抹的高芸香,頭戴花冠,插上一枝銀簪和四朵銀花,果然比平時加倍艷麗,贏得了一片喝采聲。新郎、新娘與眾人互行揖禮畢,又面對面執同心結回到洞房,這回是新娘倒行。眾人跟著到洞房,張憲和高芸香在房裡行交拜禮,然後男左女右,坐在床上。眾婦人用纏彩線的銅錢和乾果撒在床帳附近,稱為撒帳。接著,張憲和高芸香又各取事先準備好的一綹頭髮,在床上綰成一個小髻,這是合髻禮。岳銀鈴和岳飛又各取一段紅、綠彩帛,綰成同心結,裹著兩盞酒,交給新郎和新娘,兩人各自舉盞給對方飲酒,稱為交杯酒或交巹禮。交巹禮畢,新郎和新娘將兩個酒盞,安放床下,男的盞口朝天,女的盞口覆地。張憲摘去新娘的花冠,擲在床下,高芸香又解開新郎綠袍的衣襟。兩人坐進床上,岳飛和岳銀鈴掩上床帳,然後眾人出洞房,關上房門。
農村冬閒,岳飛除侍候老母外,無非是和張憲成天習武讀書。光陰荏苒,他們一住就是十多天。一天,兩位壯士騎馬找到了岳家,他們正是王貴和徐慶。雙方見面後,就在正房的廳堂敘話,劉巧娘為他們煎了散茶,倒上濃濃的四盞。宋時的散茶接近於後世的茶葉,專供下層飲用。王貴和徐慶的鄉里接近官道,他們的親人也大多死於兵禍。徐慶開宗明義地說:「自家們曾於平定軍立誓,定須報仇雪恨。我與王大哥來此,只為與你們商議投軍殺敵底事。」投軍的事,是四人在歸鄉路上早已約定的。
岳飛忍不住說:「敢問高四姐,你可曾去冬學讀過村書?」宋時農村在冬閒的十月到十二月,或有窮書生們開設冬學,農家子弟可在那裡讀《百家姓》、《千字文》之類https://m.hetubook.com.com村書,岳飛幼時也念過冬學,但冬學一般都只有男孩子就讀。岳銀鈴說:「小妮子豈能去冬學。鄰里有個極貧秀才,滿腹經綸,卻是命運乖蹇,科場屢試不中。四姑認他為義父,他潦倒一生,別無親故,臨終之時,便將幾百卷書傳授四姑。」高澤民說:「他臥病二年,姑姑侍奉湯藥,如親女一般孝順。他曾言道,得一個義女,亦是他最終底薄福。」
岳翻對岳飛說:「五哥,可記得當年與你比槍底楊再興?」岳飛說:「記得。」岳翻說:「此次與番人對陣,本縣保甲雖然一敗塗地,然而楊再興卻非凡了得,他匹馬單槍,衝入敵陣,竟將金人底四太子刺成重傷。」岳飛問:「我欲再次會他,與他共殺虜人。」岳翻說:「傳聞他已去汴京。」
岳飛和張憲騎馬送了朋友一程,然後回家。張憲隨岳飛回到岳家庭院,只見高芸香走到面前,招呼他出去說話。兩人來到那棵大棗樹下,高芸香羞怯地取出一個紅羅帕的小包,遞給張憲,說:「敢請張四哥收納。」張憲接到手中,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個銀蝴蝶耳環。張憲到此已完全明白女方的心意。事實上,兩人雖然只相處十多天,彼此都已有愛慕之情,但在守喪期間,加之古時的禮法,所以都不曾有任何表露。高芸香此舉自然是十分大膽而破格的,但為著自己的終身,也只能不顧羞恥了。張憲猶豫片刻,就用十分懇切的語氣說:「多謝高四姐底厚意。常言道,瓦罐不離井上破,戰士難免陣前亡。我若收取此物,只恐從軍之後,有個三長兩短,豈不耽誤高四姐底青春。」高芸香又羞又急,平時口齒伶俐,此時竟說不出半句話,只是眼裡滾出了淚珠。不料棗樹旁的一片桑樹林裡,走出了芮紅奴,她笑著說:「張四哥,高四姐底美意,你如何不領情?」高芸香頓時臉漲通紅,逃回了院內。張憲也十分尷尬,他慌忙將紅羅帕的小包遞給芮紅奴,自己也轉身回屋。
高芸香不可能有貴婦中的嬌弱麗人的脂粉氣,卻有下層美女特有的俏麗。她的身材不高不矮,身段不肥不瘦,肩膀不寬不窄,腰肢不粗不細,紅潤的瓜子臉,濃密的烏髮,明眸皓齒,柳葉眉,端正玲瓏的鼻子,鮮紅的嘴唇,好像是塗了胭脂一般,肌膚細膩,一雙善做農活家務的紅酥手,豐潤肥厚。她見到眾人的眼睛都注視著她,臉蛋更加羞紅。異性相吸,張憲又不免多看她幾眼。在黯淡的燈光下,反而更顯得嫵媚動人。
岳飛長跪在母親面前,連連叩頭,口稱:「不孝子岳飛拜見媽媽!」劉巧娘和岳雲也跟著長跪叩頭。姚氏見到兒子,又悲又喜,將兒子、兒媳和孫子一一扶起,又從劉巧娘手裡抱過了尚未見過面的小孫子。岳飛向大家介紹了張憲,彼此訴說三年間的遭遇,都不勝悲哀。
今年正月金軍進犯湯陰縣時,岳翻、高昌實和高芸香的丈夫康世清都編組為保甲民兵,抗擊敵人。結果康世清當場戰死,高昌實受重傷,兩個月後逝世,唯有岳翻逃得性命。無依無靠的岳銀鈴只好帶著兒子和小姑投奔娘家。他們全身縞素,正是為親人守喪。
今年正月,完顏兀朮統兵攻打湯陰,就是沿著這條官道南下。宋時的官道兩邊往往栽種榆、柳、松、杉等樹木,還有排水溝。如今官道兩旁,卻是滿目瘡痍,樹木多被砍伐或燒焦,良田沃土大多荒蕪,頹垣敗屋少有炊煙,甚至有些屍骨也未掩埋。面對此情此景,豈但是大人,就是岳雲,年齡雖小,也心境沉重,不再說笑。岳飛等五人未到縣城,就離開官道,折向東南。
於是岳銀鈴去找高芸香,岳飛去找張憲。高芸香到此地步,也顧不得羞恥,而張憲卻再三推辭,最後還是姚氏親自出面,說:「張四哥,人生在世,得歡娛處且歡娛,如今兵荒馬亂,何須顧得日後禍福吉凶。你若不允,豈不羞殺高四姐?」張憲也只得依允。
一張不大的四方素木桌,勉強擠上了連岳雲在內的十口人。除了小米粥外,https://m.hetubook.com.com還特別準備了湯餅,麻油煎的環餅、菊花餅、梅花餅之類,做成各種各樣的形狀,香氣四溢。北方的冬季不產新鮮蔬菜,桌面上只鋪陳了八小碟乾菜和醃菜。但芮紅奴和高芸香的兩雙巧手,還是將乾菜和醃菜做得頗有滋味。張憲對醬漬榆葉連連稱好,而岳雲最愛吃略帶甜味的醃桑椹。岳飛知道自己的家境,自己只喝小米粥和湯餅,而將油煎麵食敬奉母親,招待張憲。
姚氏就吩咐岳翻說:「六郎,速去請八舅來!」原來姚氏的小兄弟名叫姚茂,曾當過刺字匠。姚茂來到岳家,姚氏向兄弟說明原委。姚茂說:「但不知欲刺何字?」姚氏說:「我目不識丁,還須由五郎自定。」岳飛說:「刺『盡忠報國』四字,如何?」姚氏說:「甚好!」於是岳飛脫下綿袍和麻布衫,姚茂就在他背部刺字。張憲見岳飛刺字,朝妻子看了一眼,高芸香完全會意,說:「岳媽媽命岳五哥刺字,意在叫他盡忠朝廷,義無反顧。我夫與他同袍同澤,也應刺字,然而須請姚八舅教我。」於是高芸香又在姚茂的指點下,滴著眼淚,在丈夫的背上另刺了「以身許國」四字。
岳飛文化不高,卻最尊敬有文化的人,他說:「高四姐如此有情有義,煞是難得。我日後願隨高四姐學詩學文,不知可能收容?」高芸香正待回答,芮紅奴卻搶先說:「五哥最喜讀書,你這個女書生,何不收一個男弟子,也可為自家們女流之輩揚眉吐氣。」張憲說:「我也願隨岳五哥就學。我常在村坊酒店,留意文人墨客題詩填詞,看去卻是似懂非懂,今日方有高人就教。」高芸香說:「我有《李翰林集》與《杜工部集》,義父常言道,只消熟讀李白與杜甫底詩,便可得詩中之精。」岳飛聽到有現成的詩集,格外興奮,說:「敢請高四姐今夜便借我一讀,有不解之處,還須請教。」岳翻對高芸香介紹說:「五哥自幼見書便癡,見書便迷,又苦於無書,偶而借得一部書,便廢寢忘食,通宵達旦。」芮紅奴笑著說:「兩個弟子拜師,明日還須備兩份束修,行三跪九叩底大禮!」說得眾人哈哈大笑,高芸香只是羞怯地瞪了芮紅奴一眼。
岳飛說:「此次從軍,免不得出生入死。我若戰死,你青春年少,自可改嫁,只須將兩個孩兒撫育成人,也不枉自家們夫妻一場。」宋代與後世不同,婦女改嫁的情況相當普遍。劉巧娘哭得更加傷心,說:「你休要胡言亂語,我須養育兩個兒子,豈能另嫁他人!」岳飛再三規勸,劉巧娘卻是信誓旦旦。兩人害怕驚動隔間的姚氏,只能低聲唧噥,直到天明。最後,劉巧娘起身,取出了當年結婚時的合髻,將它解開後綰成兩個髻,分給岳飛一個,邊哭邊說:「願自家們以此為憑,永不相忘!」
隔了一天,姚氏又找了岳飛,叮嚀告誡一番,說:「你這回從軍,須是一心殺敵,切不可懷戀家室。聞得各處團結義兵,或有壯士自願面部刺字,誓殺番人。做娘底左思右想,莫須也在你臉上刺字,以絕你懷戀家室底心。」岳飛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媽媽要刺便刺。然而依兒子底意思,不如刺於後背,兒子當銘記於心。」宋代當兵,一般都要在面部、手部刺字,岳飛卻按照身體髮膚,不敢毀傷的古訓,不願刺字。他以前兩次投軍,都憑藉自己的武技,特別投充可以不刺字的「效用」兵。按岳飛的心願,其實不想刺字,但他決不願違背母命,就想出了這個折衷的辦法。
岳翻有先見之明,考慮到哥哥回鄉,今年夏季預先蓋造了東廂房。當夜岳飛夫妻與姚氏分住正房的東、西兩間,岳雲同祖母很親,一定要和姚氏同床。岳翻夫妻和張憲分住東廂房,而岳銀鈴母子和高芸香分住西廂房。
岳飛全家十人,立即解脫喪服,緊急準備喜事。姚氏身為全家尊長,對眾人說:「我家雖窮,張四哥與高四姐在我家成婚,尤不可苟簡怠慢。」芮紅奴說:「家中無肉,倒不如殺了兩隻雞,另有三十個雞卵,用作葷腥。」https://m.hetubook.com•com岳飛說:「不須,家中養得六匹馬,也委實事力不濟。不如去市中賣去一馬,也可換得酒肉、花燭之類。」姚氏吩咐說:「六郎,你可與澤兒去一回,置辦一應物事。」岳雲喊道:「我也與六叔、澤哥同去?」姚氏依允,於是小岳雲歡天喜地,隨岳翻與高澤民牽出了四匹馬,當即出發。
芮紅奴找出了一套岳家的男子婚服,這是在岳飛與劉巧娘成婚時,由姚氏親手縫製,當岳翻和芮紅奴成婚時,也就不再另做。雖然是九年前的舊衣,但兩兄弟只在成婚時穿過兩次,看去尚是半新。儘管張憲身材稍高,但古時衣服寬大,穿著仍較合身。高芸香取出自己五年前結婚時的舊裝,不免一陣辛酸,抽泣起來。
大家在正房飲酒盡歡,唯有岳飛按母親的告誡,平時滴酒不得入口,今天喜慶,也只破例喝了一杯酒。張憲和高芸香新婚成歡後,又走出洞房,向眾人敬酒勸盞。於是,鄰里紛紛散去,岳家人忙碌了半天,也都安歇。岳翻夫妻當夜就搬進西廂房,睡在原先高芸香的臥室。
在這最後一夜,除岳雲和岳雷外,其他人都沒有睡好。岳飛和張憲整束行裝後,姚氏將婚禮的剩酒,斟上一滿盞,先給張憲,說:「張四哥,請飲上此盞,但願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新婦有自家們照料,只管放心投軍!」張憲說了聲:「謝岳媽媽!」將酒一飲而盡。姚氏又為兒子斟上小半盞酒,說:「五郎,我今日敬你半盞,你若能立功榮歸,我便大開酒戒,敬你三盞!」岳飛也舉盞飲盡。岳飛和張憲當即向眾人跪拜作揖,彼此互相叮嚀祝福。
再說岳飛一行自平定軍突圍,直至十一月,方才歷盡艱辛,回到湯陰。湯陰有一條北通相州,南抵開封的官道。王貴和徐慶的鄉里在湯陰的西北,而岳飛的鄉里卻在東南,雙方就在官道上分手,張憲在故鄉已無親人,所以岳飛邀他到自己家中。
高芸香在廚房料理晚飯,沒有參加大家的談話。她進入屋裡,將岳銀鈴拉出屋外,說:「張四哥初次到此,可須去村坊買一角酒?」原來宋時南方買酒以升計,而北方以角計,一角相當於四升。岳銀鈴說:「你未曾聽五哥言道,張四哥底渾家被虜人所害,他亦須守喪。」高芸香心頭立時激起一陣酸楚的波瀾,她也說不清楚,是為這個英俊男子哀痛,還是為自己哀痛。按當時規矩,在守喪期間,人們不得飲酒食肉,高芸香說:「我愁家中無葷腥待客,正待破幾個雞子。」岳家養了兩隻母雞,但冬天產蛋不多。這個貧寒的家庭,還須積攢些雞蛋,去集市交換一些日用品。岳銀鈴吩咐說:「便用素食即可,然而亦須做麵食待客。」
姚氏用左手握著高芸香的手,右手握著劉巧娘的手,對岳銀鈴等人說:「男子出征,婦人守空房,有百般苦楚,千種煩惱,日後爾們須盡關照之責,萬萬不可委屈了他們!」岳翻說:「此事媽媽不須勞心,孩兒知曉。」劉巧娘和高芸香又流出了激動和酸楚的淚水,劉巧娘說:「阿姑休出此言,還須是奴家代夫盡孝。」高芸香說:「奴家孤孑一身,蒙岳媽媽全家厚愛,委實感恩不盡。日後定須代岳五哥奉菽水於日月,盡定省於晨昏。」姚氏又對岳雲說:「阿爹從軍,你尤須孝敬媽媽。」岳雲說:「孫兒知曉,我亦須孝敬婆婆與姑姑、六叔、六嬸、張四嬸。」岳銀鈴撫著岳雲的肩,疼愛地說:「這個孩兒,年紀雖小,煞是識道理!」
大家來到門口,在行將離別之際,劉巧娘第一個忍不住抱住岳雲慟哭,於是就牽動了一片哭聲。岳飛和張憲到此地步,只能強忍悲痛,翻身上馬,向西北馳去,很快消逝在原野上。岳家的一群人儘管望不見親人,也仍然呆呆地站立著。
「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結髮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誓欲隨和*圖*書君去,形勢反蒼黃。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這是兩對年輕夫妻難分難捨的最後一夜。在岳家,最不願意岳飛參軍的,就是劉巧娘。但是,按古代的婦規,家裡的大事,是不容劉巧娘作主的。她連續三夜,只是伏在丈夫懷裡哭泣,劉巧娘不斷重複說:「自結髮以來,奴家何嘗一日與你分離。你去相州為佃客,奴家隨你,你去平定軍為效用,奴家又隨你。如今你撇卻奴家與孩兒,豈非無情無義?」岳飛也只能再三勸解,說:「你與王大哥、張四哥、徐二哥底渾家相好一場,難道不思為他們報仇?你可曾記得,自家們在何春姑墳前立誓?我若不從軍,豈不惹人嗤笑?」劉巧娘說不動丈夫,只是啜泣。
芮紅奴拿著這個小包來到了姚氏房內,說明原委。岳飛嘆息說:「張四哥與高四姐,也煞是天生一對,可惜生不逢時。如今只得日後再行計議。」岳銀鈴說:「若張四哥不收銀環,四姑又如何見人?五郎可將銀環交與張四哥,只待他日再議婚嫁。」姚氏卻說:「依我之議,今日正是吉日,便可成婚!」眾人都吃了一驚,岳飛說:「兩人喪制未滿,如何成婚?」姚氏說:「天子駕崩,新官家尚能以日易月,十三日便是小祥,二十七日便是大祥。難道平民百姓,正當亂世,便不能以日易月?」芮紅奴以手加額,說:「幸虧阿姑主張,也了卻自家們一件心事!」
岳飛的父親岳和已在五年前病故,母親姚氏今年正好六十。在岳飛之前,她生下五男三女,卻只有岳銀鈴一個成人。她三十七歲時生下岳飛,四十歲時又生下岳翻。岳銀鈴嫁給本縣新豐鄉貽慶里的高昌實,而高澤民也不是她的頭胎。在古代的生活和衛生條件下,嬰兒死亡率是很高的。前面所說的那個絕色女子是岳銀鈴的小姑,名叫高芸香,今年十九歲。岳飛去過姐夫家,但他當時見到的高芸香,還只有十歲,所以一時竟認不出來。
岳飛沒有立即回答,王貴和徐慶覺察到他面有難色,不免有些不快,張憲解釋說:「岳五哥底老母身體違和,他是大孝之人,不忍離別。依我之見,不如我與你們先去從軍,岳五哥容日後再議。」姚氏在她的臥室聽到他們的談話,就掀開粗麻門簾,進入廳堂,說:「五郎,你不須管我,從軍報國,是第一底緊切大事。」
姚氏見岳飛不說話,就用話刺|激他:「你難道貪生怕死不成!」王貴反而出面勸解說:「自家們與岳五哥是出生入死之交,他在戰場上英雄無敵,決非貪生之徒!岳五哥回家方十餘日,敢請岳媽媽且容他從長計議。」姚氏用不容分辯的、斬釘截鐵的語氣說:「番人侵犯,效忠朝廷,便是大孝!你須去投軍,為你姐夫報仇!為三位好漢底妻兒報仇!為高四姐底夫君報仇!為死難鄉親報仇!」岳飛只能在地上連連叩頭,說:「謹遵媽媽之命!」姚氏說:「你在家且住三日,便去從軍,不容延誤。家中底事,自有六郎,自有外孫,你不須管得。」聽到姚氏的吩咐,跪在地上的岳飛不免英雄氣短,涕泗交頤。徐慶嘆道:「往時常聽岳五哥言道,岳媽媽雖是慈母,而教子甚嚴,今日一見,果然是深明大義!」約定了從軍的日期,王貴和徐慶就離開岳家。
接著,張憲頭戴簪花帕頭,身穿綠絹袍,手執槐簡,由岳飛陪同,從正房來到東廂房。新郎進入洞房後,岳飛和岳銀鈴兩個媒人各持一段紅帛,綰上一個同心結,然後一頭套在張憲的槐簡上,另一頭由高芸香手執。新郎和新娘面對面,張憲倒行,高芸香前行,走出洞房。
歡娛嫌夜短,張憲和高芸香的一對,更是整個身心都交融在愛與哀之中,度過了短暫的三夜。離別的痛苦使恩愛更加纏綿,纏綿的恩愛又使離別倍覺痛苦。在最後的時刻,張憲不得不將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他說:「自家們只做得三夜夫妻,我須有三事相託。第一,我若在戰m•hetubook•com.com場有個三長兩短,你切須改嫁,不可為我——」言猶未了,高芸香已用手捂著丈夫的嘴,哭著說:「郎君尚未出戰,何苦出此不祥之言?」張憲拿開她的手說:「我再三推辭婚姻,原只為此,如今豈能不說,你若不允,我去不安心,死不瞑目!」兩人爭執多時,最後張憲還是強制高芸香答應。接著張憲又說了第二和第三件事:「你日後若是生男,便取名敵萬,若是生女,便取名仇娘。」高芸香聽後,哭得更加傷心。突然,她用手帕將淚水擦乾,對丈夫說:「自家們恩愛夫妻,別離在即,奴願為郎君唱一曲,以壯行色。」張憲沒有直接回話,只是用手捧著妻子的臉,高芸香依偎著丈夫,唱起了杜甫的《新婚別》:
姚氏又吩咐說:「婚嫁須有定帖,此處唯有五郎一人識字,也只得請張四哥與高四姐自寫。五郎與二妮便是媒人。」於是,岳飛和岳銀鈴分別找張憲和高芸香,由男女雙方破例地自寫婚帖,婚帖上寫了三代祖宗的名諱和各人的出生年月日。張憲用黃羅帕包裹了一個玉環,作為聘禮,高芸香還是用那個銀蝴蝶耳環。兩個媒人將玉環、銀耳環和婚帖互相交換。
姚氏出來說話,岳飛只能跪在母親面前,卻又一時難以應承。自從回家以後,岳飛的感情就一直陷入忠孝不能兩全的深沉痛苦之中。他認為,自己為了謀生,屢次離鄉背井,已是不孝,如今中原正遭慘烈的戰禍,母親又是三天兩頭有病,實在不忍心再次離開母親。但是,他的心思又不便對別人說,無論是母親和妻子,還是岳翻和張憲,而聰明的張憲今天還是一語道破。昨夜岳飛做了個夢,夢見姐夫,還有許多鄉親、熟人都滿身血污,站立在面前,如泣如訴,埋怨他不守誓約,不去戰場。他半夜醒來,也不敢驚醒沉睡的妻子,左思右想,卻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只好在心裡長吁短嘆。
高芸香的淚水牽動了眾婦人的心,大家都跟著掉淚。姚氏邊哭邊說:「五郎,休怪做娘底狠心!」岳飛說:「兒子亦是個噙齒戴髮底男子,豈能不識道理!」姚氏又說:「亦不是我偏愛六郎,你們兄弟須一人上陣,一人守家。你底武藝又非六郎可比。」岳銀鈴說:「五郎大孝,最識道理,媽媽不須說此。」岳雲說:「我也願在背上刺字,殺盡虜人!」劉巧娘當然不願意兒子也在身上刺字,但又不能當著姚氏的面攔阻,只能朝岳飛使眼色。姚氏說:「你小小年紀,還不須刺字。但願你底爹爹與張四叔早日凱旋,你便不須從軍。」
張憲靜靜地聽著,一首三百年前的詩,唱出了妻子的心聲,在如泣如訴的低沉吟唱中,又間或有激昂慷慨的情調。高芸香又接著說:「天下無數恐魂厲鬼,當佑我郎君。你武藝高強,定能與岳五哥立功。待衣錦還鄉之時,奴家再與郎君展拜你春姑姐底墳,我世清哥底墳。」張憲說:「此亦是我底大願,也不枉為一個堂堂男子,活於世間!」
高澤民向屋裡喊道:「五舅回家了!」於是岳銀鈴、還有岳翻和他的妻子芮紅奴也趕到門外。岳飛見他們都穿素麻布綿衣,帶著首絰和腰絰,忍不住流下淚來,說:「媽媽她——」岳翻忙說:「媽媽整日思念五哥,五哥快進屋去!」岳飛聽得母親健在,心頭一塊千鈞重石落地,就帶著妻兒,三步並作兩步,進屋跪見姚氏。
雖是倉促成婚,岳家在姚氏的主持下,還是盡可能按婚俗操辦。新蓋的東廂房成了新房,岳翻夫妻將自己的部分物件騰出後,高芸香戴著紅羅蓋頭,下垂四根羅帶,身穿紅羅繡花帔和紅絹長裙,腳穿紅色鳳頭鞋,由劉巧娘和芮紅奴扶掖,從西廂房出來。東廂房和西廂房之間鋪上草蓆,兩名鄰家女子各自手執一枝點火的紅燭前導,岳銀鈴手捧一面銅鏡,鏡面照著新娘,自己向後倒行。岳翻和高澤民各人手持一個裹著繡花絹的糧斗,向新娘身上拋撒五穀和豆子。被攙扶的高芸香在草蓆上緩步前行,她跨過放在東廂房門前的一個馬鞍,又跨過一桿秤,進入張憲的臥室,坐在床上。兩名婦女將兩枝紅燭放在床邊的小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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