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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取的孩子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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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鱉的嘗試

第五章 鱉的嘗試

在沒有田龜的情況下能夠安然度過一百天,是不是因為心想,反正回到東京,馬上又可以恢復對談之故?這天就為了這個意念,從提格爾機場搭乘小型噴射機,到法蘭克福換乘巨無霸噴射機,他的情緒越來越高昂到幾至天真的地步!這從他以處理掉剩餘的馬克硬幣為理由,於機場商店一口氣買下六個德製電池便足以證明。
然而,這份心安也伴隨著失落感,因為另一方面,覺察到自己是舊時代的人,只怕將受制於如山的這堆書籍,並於腦殼裡的心臟不得解放中終老一生。郵件大致整理就緒,古義人轉而翻閱寄贈的刊物。挑其中幾章,也看一看綜合雜誌與文藝雜誌上的論文和座談紀錄,發現自己跟不上那些議題和論述。這次的海外之旅不算長,或是擔任教職,或以研究員身份度過了一百天。他不能不看出這段時間暴露出來自己與本國文壇、論壇之間的距離。他感到這份悲哀和方才那種心安,似乎同一根源。
千檻既然那麼鄭重其事的交待,好歹得在今晚打開過目才行。如若置之不管,跑上樓去睡覺的話,明晨千檻發現皮箱仍在桌上,必會氣憤在心。自從八卦週刊事件以來,她變得極為敏感,每談到吾良,在古義人來說毫無惡意的小小意見,也會像她本身受到攻評那樣傷及自尊……
古義人決定改變戰術,倚仗刀子的重量,以衝撞取代揮刀的速度;也就是說,根據久遠以前物理課所學mv^2(動能)原理,改用沉重的中式剁刀,儘管比起速度的平方,重量的改變能增加多少力道還是個問題。拿起刀子試了試,單是手持刀柄落下,剁刀便有嵌入箱底板的威力,但真要瞄準鱉頭,增加的力量使目測更加困難。幾經失敗,古義人得到的戰果是剁掉牠一小截鼻尖,暴露著草莖一樣的傷口,相較於咻咻作響、執拗想伸出脖頸的鱉龐大的身軀,這截鼻尖實在是小而又小。
且說接連三天的宴會之後,大黃哥一行離去,古義人開始對跟著吾良一起浪費的時間感到罪惡。他擔心與吾良廝混的習慣零零散散重又展開,遂立刻恢復與重考生同夥上CIE圖書館的生活。
千檻說著,以有些客套的手勢將皮箱擺到丈夫面前轉身離去。
過了一段時間,飛機接近西伯利亞大陸東端,古義人又從另一個角度來釐清他和吾良的關係。多年來他不但擺脫不掉,甚且認定為終生課題的「那件事」,吾良是不是也視作心頭的要緊事一路揹負過來?吾良說要把「那件事」當作整體電影的題材,可是真的?
「聽說除這以外還有很多筆記類的東西。為梅子嫂嫂寫的場景解說,對她很重要,兩場審判的有關文件是樽戶君在保管。為電視紀錄片收集的大批資料也將收藏到父親和吾良的電影紀念館去。美國那邊原本合作拍片的資金,只要辦好手續,就可以具體進行紀念館的作業了。樽戶總公司是把以前就準備蓋紀念館的土地接連的一塊也買下來了。
一旦玩笑性質的計謀變成嚴重的現實,領導人若倖免一死,該以何種神情面對?計畫實現之前捉摸不定的丑角臉,和實現時的悲劇性表情,或者兩者顛倒。這應該是演出重點。

「巴赫金不也強調丑角的強悍麼?你是還沒有上六隅老師的『拉布雷』課之前就已注意到那個。不光是這樣,閣下的性格根底上就有幾分詼諧。上回在倫敦重逢的奧布朗就說過從未見過這麼高雅詼諧的東方人。但他也抱怨讀你小說的英譯本,只覺一個勁兒嚴肅到底……其實,也不是通篇嚴肅罷。我只好向他解釋:古義人講起英語,就能擺脫日語的羈絆,充分發揮他的詼諧。」
這使他記起在「那件事」過程中,遭鍛鍊道場那票小伙子修理的情景。那時,古義人和吾良坐在一個不安穩的高台上,有人從背後將剛剛剝下的一張榻榻米大的小牛皮蒙到他們身上。在厚重又濕嗜嗜的皮膜蒙蓋下,古義人透不過氣來,只有驚恐的踢蹬兩腳……死命掙扎中,吾良失去重心倒向他胸前,這時他們才掀去小牛皮。喝醉的小伙子圍繞他倆笑成一團,古義人擦去死獸的血脂和自己的眼淚,探望身旁一動不動的吾良,以為他昏迷過去了,卻見他慢慢張開很不舒服的孩童般眼睛……
古義人從沙發上緩緩起身,拿起吸引了他半天的那只顏色和形狀都非常合乎他心意的皮箱。打開箱蓋,背後貼了張質感如羊皮紙的紙張,上面是令人懷念的吾良筆蹟,以鉛字體抄錄一段法文,其中的斜體字亦規規矩矩模擬成鉛體字。古義人定睛閱讀,不禁低呼一聲,深受感動。
自古義人第一個短篇刊載於大學新聞,吾良從未無保留的讚揚過他,那是吾良挪移到那一邊之前一貫的態度。另一方面,每逢吾良推出新片,古義人必定前往觀賞,他肯定在日本影壇裡,能拍出這種電影的導演,除了吾良以外別無他人,卻也感到吾良為了宣傳新片,每每於電視上做的淺顯解說,似乎越來越庸俗了。也曾直接告訴過吾良。末了,吾良再也不問古義人對新作的感想。
「反觀古義人你,也著實驚人,三十年來毫無跡象顯示,你在選擇題材和寫法的時候,曾經考慮過讀者!閣下的習慣是初稿完成後,再連連綿綿來一段一天工作十小時的日子,從頭到尾重寫一遍不是?寫出來的文章當然變得難以閱讀啦,因為精練固然精練,卻會變成不屬於自然呼吸的人工音樂。還有閣下擅長的手法——所謂『疏離化』,要是每一頁都得被迫面對不熟悉的意象,我相信多數讀者不會再去買同一個作家的書。也是閣下的說詞:創作是作家本分,而不是被讀者逼著去做的事。
回到東京的書房,古義人感到安心,是因為置身柏林寓所,身邊缺少像樣的書。旅居海外,只要能買到英、法文書籍的城市,便可隨心所欲弄到手,很快就書滿為患,他試過高等研究所生活導覽書上介紹的進口書店,無論英、法文書,都沒法滿足他的需要。不諳德文,自然不會買德文書,百日期間也就與「在書堆築成的防護罩裡生活」的那種感覺無緣。如今,腦殼裡的心臟,重又以血管和他所熟悉的舊書相連了……
第二天起,古義人逐漸集中心思閱讀吾良的劇本和分鏡圖。以一個小說家的角度來看,他對電影導演吾良編故事的方式感興趣,甚至從中窺得吾良人性新的一面,但也屢屢令他回過頭去想,其實吾良從初次碰面便是這麼樣的一個人,儘管說起來有些矛盾。即便當時吾良反對他與千檻結婚,但吾良的作為是他預料中的,他也不會因而對吾良感到幻滅或被背叛和*圖*書而受創。

3

4

彼得:「……要是被看穿你們這並非當真,只是一票瘋子的戰爭遊戲呢?」
「吾良說那篇小說的結尾好美。小節和阿朝妹妹把淹死的吉大哥遺體弄到窪大檜島上,等候警察來,一幅嚴肅又有點悠閒的情景,又說像個少女的我和小明也在那兒採青草。他要是花時間精心拍攝的話,應該能夠源源本本將那情景深刻表現出來。不過,他也說,末了那段畢竟屬於小說,不是影像能代替,因為文字本身就具有一股強大的力量。」
每一張分鏡圖素描的領導人相貌、體態,都不是古義人記憶中的大黃哥。他想到的是某部大賣的喜劇片裡,由諧角扮演的那個每遭指謫逃漏稅就大哭大叫——其實是假裝——的自營業者。然而,用迴紋針別在一起的角色動作表情說明書,可又把吾良透過為期兩週的「那件事」中所觀察的大黃哥,較諸古義人所見更加準確的描繪出來。
古義人躺上行軍床,只覺書庫裡都能聞到鱉湯飄來的腥味。他起身穿上滿是血腥臭的衣服,再度下樓到廚房,將大鍋裡的東西全倒進垃圾筒,又把分裝好存放於冰箱的鱉肉也丟了進去。時當黎明,天空卻仍然灰暗,寒氣逼人。將沉重的垃圾筒搬出戶外,他彷彿聽到污濁的天空傳來那夥送鱉人的嘲笑,他們逼使他暴露了內在的暴力傾向。先是激怒的巨鱉粗重的呼吸……告訴他:「若是巨大、倔強如那隻鱉王死後無靈魂的話,你小子肯定也不會有罷。」
這天晚上田龜對談之後,古義人重新翻閱《傻瓜的故事》,且有了新發現;原來,他在上德國文學史時所想像的,與實際翻譯本有所不同。他特別點明說出希望吾良注意的部分之後,才把書交給他。不久,吾良還給他書,只講了句:「這本書的確很有趣,可我不明白怎麼會教你渴盼成那個樣子。」
《彼得:「哪怕是假設,要從營地一下子偷出十挺自動步槍,那是不可能的。」
「這樣啊?……那末,這個週末,禮拜六,禮拜天也沒有關係,我們可以借到車子,去兜風好不好?你我,加上吾良……密司脫大黃也邀過我們去參觀他的劍道學校。」

2

「太遲啦。」古義人無法控制自己激動得教人害怕的聲音:「把這受傷的傢伙放生到臭河溝一樣的地方,不是擺明了死路一條?」
那當兒,古義人曾經想過,從他這邊看來,彼此的關係就是這樣。吾良的電影在國內可說是極為新穎有趣,但不應僅止於此,他不該多拍一些風格獨特的電影麼?至於吾良,必也對古義人小說中留下的缺陷懷著強烈的不滿。吾良依舊比古義人率直得多,此刻田龜裡的談話顯然如此。
「換上電影,可就沒那麼悠哉囉。拿我來說,既不屬於任何一家電影公司——其實,家家都是赤字——只要接連兩部票房不振,就沒指望拍下一部了。千檻告訴你這個情形,據說閣下的反應是,不,這不會發生在吾良身上。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你的時代認知已經有點脫離現實。我要拍的又不是寅次郎的《男人真命苦》,觀眾一直在變,要怎麼樣開發新觀眾,成了緊要的課題。可也不會因此就脫離用自己的方式拍攝自認有意思的東西這個大框框……
領導人(唰一聲脫掉浴衣,只剩下丁字褲):「那我們就以這個模樣跳著盆舞撤退!」
「你在文化課程上選修德國文學史,知道內容以後,表示想讀一讀德國的巴洛克小說。那年,我母親以為你考完試沒事了,託你到舊書店找戰前『岩波新書』系列的《萬葉秀歌》和《小熊維尼》。結果,閣下連《維尼小熊的家》也弄到手,寄到蘆屋來。你就是因此而開始跟千檻交往的。不過,你最牽掛的還是秋天就要出刊的辛普里希西姆斯的故事。你不是到過我繼父的畫家弟弟辦公室麼?我那時正在幫他搞商業設計,閣下告訴我,有段小故事要我用心看……等到新書出版借給我看時,重又針對那個部分講了一些。倒也蠻有趣的。
古義人認定,男主角是被硬生生塞入剛剛剝下,滿是血和油脂的暖烘烘的小牛皮裡。
古義人將皮箱豎立膝蓋上,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末了,他慢慢取出東西,彷彿做一件不多花點時間就會在過程上出岔子的某種手工。那些稿件沒有採用同樣的紙張;從素描簿上撕下來的、連帶著硬封面的一些活頁、還有用橡皮筋紮在一起的多樣質料與顏色的紙張,使人想起吾良從小養成的嗜好。再就是電影試映會和音樂會有大量留白的小冊子,單薄的皮箱取出的東西居然在桌上聚攏成堆,飄散出同樣令他懷念的一股特殊的香菸味。
「你該理解新書出版時到書店來的讀者,是尋找有趣的事,而非衝著你古義人來的。即或有人讀過你所有的作品,翹首等著下一部書,那也是少之又少。你就是不明白這一點。腦子裡也許明白,可就是擺脫不掉陋習。該說是年齡到了罷!」

6

快遞附了封信,古義人想不起送件人的名字。以文筆看來,不像上了年紀的人,手書雖用的是鋼筆,卻看得出是學過書法的。
如今想起來,他差不多是被逼著決心不帶田龜出國的,但也確實有了實際的功效。而置身排列著田龜的書櫥旁邊,能否繼續維持這個功效,到了真正置身其間時,顯然就變成另一問題了。
回東京以後,不僅不再恢復田龜對談,且吾良不正是從懷念的年代前來連繫他的另一個吉大哥麼?想著,古義人壓下衝上喉頭的歎息。
古義人完全被千檻膝蓋上的皮箱吸引住,作了個反高潮的回答。
「加上你那個自我言及癖!我還不至於像一般人非難你那樣,說什麼如果沒看閣下新作品裡所引用的舊作,就看不懂你的新作。那是你的個性使然,你的寫法是只須讀一讀引用的部分,便知道在寫什麼了。真夠刻板的。
古義人和吾良實際聽過大黃哥的行動計畫,正如以下的電影劇本。
她體貼的口吻透露出溫柔的內在,教人頓生好感,但她立刻恢復職業性的態度,繼續說:「來點小酒好嗎?喝了心情會好一點!」
「你出國前,既已實踐了我——其實,小明也是同樣心情——拜託你的事,也開始準備寫和吾良在松山的那件事不是?我在想,你要是真的有意寫那件事,那末吾良遺留在他喜愛的這只皮箱裡的劇本和分鏡圖應該對你有用,雖然整體上缺乏順序,即使寫出來的部分,也不算完整——」
古義人決定今夜到此為止,他已沒有閱讀的氣力。一張紙上以吾良m.hetubook.com.com向來的筆觸,素描著四幅乃至六幅場景,具有使他忍不住要伸手過去的魅力。但這些圖片用顏色漂亮的迴紋針跟劇本別在一起——以吾良的意圖而言,也許相反——,不必等看劇本,一連串圖片所表現出來的故事,即透著一股本來就有的抵抗感。古義人心想,單是把這堆東西擱在皮箱旁邊,便足以向睡醒的千檻表明他的意思:我決定回應吾良的呼喚,但這是一樁必須打起精神認真面對的大工程。事實是他自覺像個毫無經驗的毛頭小伙子,一旦面對吾良遺稿,必因不知如何處理而衰靡下來。換言之,他內心越來越沒有著落,只覺自己的人生缺乏存活過來的經驗累積。而為了要把這批遺稿託付給這麼樣的他,吾良遂警告似的抄錄了他倆會心的暗號——藍波手札。想到吾良這份心意,古義人益感複雜的膽怯。
從柏林而法蘭克福然後到成田的飛行期間,盤旋在古義人腦中的課題是,回到成城學園的家,再度躺上行軍床時候,他將如何處置擺脫了一百天的田龜?
此刻,鱉在殼裡要伸出頭前,已經發出挑釁的鼻息。
古義人取出一把大型尖刀外加頗具重量的中國式剁刀,準備用此來對付鱉,卻是一開始就不順利。裝鱉木箱比不鏽鋼流理台大了些,放上去老歪向一邊。鱉將頭部伸入低陷的角落。古義人試圖使重量感十足的鱉胴體恢復水平,牠卻以有三根強韌腳爪的四肢——古義人想起法語的鱉正是名符其實的trionix——逕自搔扒箱底,把意想不到的強悍勁兒傳達到他手上。這可是個難纏的對手。古義人俯視著咕咚一聲掉落箱底的鱉,其背殼和圍繞著殼柔軟的淺黃色邊肉,沒有任何傷痕,再予他年富力強的印象。

5

「就這樣,辦公室方面事情告一段落後,梅子嫂嫂把這些稿件交給我說,對吾良而言,不定也是非常特別的東西。
這天,古義人從成田搭機場專車繞道新宿,於傍晚前返抵成城學園的家。柏林時間算來還是一清早。原準備睡睡起起打發漫長的時間,不料,到家即發現送來的快遞,送件人地址在四國老家附近,還指定送達期限,這箱快遞將他捲進忙亂裡,快遞的內容是一隻鱉。
「你認為目前哪些人在看你的小說?閣下自新進作家時代直到一定年齡,雖不能說擁有廣大的讀者群,但以純文學來說,算是難得發行量較多的作家。你或許會說,現在的銷行量也夠維持我這樣的生活啊。難道說因為這樣,讓閣下不去思量眼前哪些人在看你的書?未來行銷又如何?也欠缺如何爭取新讀者的企圖心。
領導人:「Why not?本來就打算向幾千人規模的美軍營地挑戰啊,一旦上陣,我們就有『誓不回頭』的心理準備啦!」
坐在這一堆書籍前面,可以透視腦子裡有一顆赤紅的心臟。接連在瓣膜上的幾根微細血管伸出頭外,凝睛一望,根根都到達每一本書上。古義人對那些書和自己血管的密切關連深深感到安心,同時不無幾分悲涼的失落感。
領導人:「其實,壓根兒不必修理,彼得兄。只要是美軍的自動步槍就行了,讓營地方面看到架著這玩意兒闖進來的十個人,以為真是敵人來襲就成啦。」
領導人:「你不是說過,韓戰用過、故障了的軍火,山一樣堆在露天底下風吹雨打來著?」
承傳了長江先生教誨的大黃哥,當然不會放過這樁恥辱,他將夥著同志於剩下的三個禮拜之內,對美軍營地發動武裝攻擊,於最後一頁改寫被占領時代的基調——失敗主義。
聽到這裡,古義人按下暫停鍵,找出石蠟紙書套都已朽黑的那三本舊書。
領導人以發揚長江先生思想作實際行動的緣起。聽似頗有道理。正因為立論真摯,又像是故作玩笑的吹牛。極有可能中途喊停全盤放棄。不過,若一個不小心弄假成真,就會引發悲慘、血腥、無可挽回的憾事。
「……J'en ai deja trois,ca coute tant! Enfin voila!/Au revoir,tu verras ca.」
彼得:「打仗打壞了的自動步槍,一般人是修不來的。」
緊接著鱉再度伸出腦袋準備前進。頸側有個月牙形的傷口,漾著烏黑的血水。此刻牠不再沉默,咻咻咻咻發出尖銳的呼吸聲,顯然是生氣了。
彼得閉上嘴巴,現出使壞的鳥兒那種眼神,又無來由紅了臉。
領導人有著哀怨黏纏的眼神和嘴形。凡事固執己見,剛愎用事。對什麼都不死心,老臉皮厚、死纏爛打到底。你搞不清他這股貫徹勁兒是真是假,當真麼?或只是耍著玩兒?還是一開始就認為計畫不可行,卻夥著年輕同志全力衝向不得翻越的銅牆鐵壁?
這時,微暗中一直望著古義人的空服員近前來探問道:「先生,您可是有什麼難過的事……還是哪裡不舒服?」
古義人下樓到籃球場,見彼得垂頭佇立籃框底下,一副沉思模樣。開始散落的櫻花,不時飄到他以右手臂抱在胸前的籃球上。彼得白皙皙的脖頸與曬紅了的部位形成一條線,看到古義人走近,抬起頭,臉上現出某種神情。古義人感覺到他在期待吾良會一起來。不僅這樣,甚且開門見山就問道:「你那位朋友沒有一塊兒來?吾良呢?」
想到自己該寫的東西和千檻似已認定的小說,古義人心頭一凜,倉促間搪塞的反問道:「吾良每次拍電影,哪怕只完成一部分劇本,也是習慣以圖片分鏡的方式麼?」
明知是心理作用,古義人還是感覺到左腳大拇趾的第二關節一陣搐痛。那像是一種挑撥。睡眠不足的情況下自國外歸來,在時差影響期間,尤其第一個晚上,昂奮狀態中,有時免不了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古義人雖也這樣自我警惕,但到了日本時間的三更半夜,終於起意處理那隻鱉。
「從德國回來當天晚上,驚訝於你好像變了個人,想必是在那邊東想西想多作思考的結果。到了三更半夜雖未聽到你我的交談聲,可小明還是很放心的樣子,儘管嘴裡沒有明說。」千檻繼續道:「梅子嫂嫂發現了吾良生前正在整理的文章,她送過來,要我也看一看比較好。你和鱉渾身血漬大格鬥的那天晚上,想到讓你看這些等於火上加油我就害怕,所以遲疑到現在——
彼得雙手將籃球穩在胸前,向她們迎上去,一邊對古義人說:「明天要是我不在,你就把答覆放我祕書桌上。信嘛,用日文寫就行了,夾幾個漢字也無所謂。」
「這個禮拜我天天來。碰到吾良告訴他可以來玩。」
鱉裝在厚木板釘成的牢固箱子裡。長六十公分,寬四十公分,高二十公分的箱子,木板接縫處可見從未見過的柔韌水草,底板卻是密不透水的堅固構造。
這種距離感:在同一條跑道上,落和*圖*書後一圈,眼巴巴看著年輕人夥成一團超越他奔跑過去的這份實感。為了在老書窩裡待得更安穩,他死了心不去追趕那些先行者,只管疼惜自己內發的東西。這確實是一種悲哀,卻也跟寧靜的舒適感難以分辨出來……古義人覺得往後似可像個死人那般,安穩度過孤立於黃昏微光裡的每一個日子……
彼得:「果真他們這麼以為,你們當下就會給殲滅得一乾二淨哩。」
少年時期,古義人曾在山澗看過一隻人頭大的鱉,帶著與水垢相彷彿的顏色,文風不動窩在水中。想不出辦法捕捉使他乾著急,從岩石上俯視,鱉身上傷痕纍纍,甲殼本身顯得陳舊不堪。以體積看來,眼前這隻要大上六倍,顯得年輕而剽悍,背殼是磨亮的鋼鐵般烏青裡透著光澤。
千檻逃回臥房,古義人躺到沙發上喘息。柏林回來頭一天,忙著整理東西,加上一堆電話,夫妻倆還沒有好好交談過,此刻居然是這樣的對話。其實,一開始動手,古義人便被越來越深重的懊悔攫住,且固執認為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只有硬著頭皮走到哪裡算哪裡。他聞到身上鱉的血腥味。看樣子,在他無能為力的情況下,從今以後,鼻頭之外其他部位也受了傷的鱉,勢將窩居廚房裡——千檻好歹會餵食罷——,每當古義人出現,牠必敏感認出他而咻咻咻咻的威嚇罷?他能忍受這樣的生活麼?
這種日子過了一陣,一天,古義人躺在沙發上讀書,千檻拎著飴紅色皮箱站在他面前,他記得吾良攜帶過這只皮箱。他支起身子騰出空位給她。重新感到柏林之行真就像是為傳染病所作的quarantine ;他知道妻子就要提出這段期間為他而緩議的話題。
對於晚宴中深刻作了此番分析的大黃哥,古義人記憶猶新。大黃哥真就像劇本裡塑造的領導人那種性格,展現一副像是正經又不正經的教人不由得要提防的態度,使其出口的言詞立時變為可疑。他甚且模仿照片裡人物,告訴大夥兒天皇是怎麼站的,臉上又是什麼樣的表情。古義人對此感到幾分厭惡,吾良卻一個勁兒大笑不已,儘管可能是濁酒帶來的醉意使然。
在商務艙裡,古義人記起有一回千檻告訴他,吾良很難得的誇獎了他這個妹婿的作品。該作品描寫的是因他倆婚事引發古義人與吾良的對立,成為千檻從此不看丈夫小說的原由,標題叫做〈致懷念的年代〉。
雙方繼續搏鬥。令人懊悔的是戰鬥的前半段,古義人雖單方面發動攻擊,卻始終感到在打敗仗。以往可不是如此;古義人料理過幾次妹婿送來的鱉,每回第一個步驟切下鱉頭,算是難度極高的工程,但也並非不可能。他總是把鱉擱到大一點的砧板上,單手按住甲殼,對準伸出的脖頸下刀。
古義人不覺間將他倆共同經歷過的那樁事故稱作「那件事」——吾良亦然——並且與終戰翌日跟隨父親「起義」的那番行動,同列為自己人生的重要事件。然而,對吾良來說,不定沒有那麼重要;他是老早就有這個質疑。質疑的第一個理由是目前仍收藏在書庫裡的三本岩波文庫套書。剛出版就買的書,所以查閱版權頁即知是終戰後第九年夏天,也就是「那件事」的兩年後。當時,吾良對古義人借給他的這套書毫不關心,直到過了將近四十載,古義人經由田龜對話,才知道吾良還記得那幾本書。
而他的手臂依然蠕動,宛如大昆蟲伸縮著觸鬚搜尋小昆蟲一樣搜尋著田龜。那是因為睽違一百多天後,渴望聽一聽吾良的聲音,也想向他「假裝泣訴」——吾良啊吾良,如果死亡是那麼樣無足輕重的東西,那麼樣若無其事的降臨,你就犯不著劇烈耗費那麼大的能量、身心和情感,墮樓身亡了,之前,你還灌下大量的白蘭地呢!——古義人希望在巨大的安心和悲傷裡平平靜靜的假裝哭泣並傾訴。
「要緊的是為了接近美軍營地而不受到日本警察阻止,務必組成精銳的便衣突擊隊。我們要趁守備大門的衛兵反擊前立時展開巷戰,所以一抵正門,就得瞬間完成正規武裝突襲。而為了使衛兵誤以為我等是真的正規武裝突襲隊,只須裝備好跟他們同樣的武器就好了,為此,我等必須從美軍營地軍火庫弄到足夠十人突擊隊作正規武器配備的兵器才行。」
古義人再度想起這場對話,前半段取自他與吾良唱片欣賞會後給帶去的旅館晚宴,後半段則是次晚的宴席上,連彼得也邀來了。古義人驚訝於吾良少年時期即已具備觀察力,以及成年後能將之變成電影對話的統合力。記憶裡,道後旅館的兩個夜晚,吾良不過是只曉得醉酒傻笑的少年而已……
「且不說別的,一看你的新作,就知道是長江古義人的作品。幹嘛要那麼拘泥於自己?只不過是一介寫小說的不是麼?
「那個場景是辛普里希西姆斯在司令官和部屬的陰謀之下淪為小丑的試煉過程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裝扮成一頭小牛。他假裝自己真的成了小牛,讓司令官和兵士們非常開心。可他內心裡存在著一股頑強的鬥志。」
他將回憶中的吾良和自己追蹤到這裡,便按下呼叫燈,儘管已過了規定的服務時間。同時於內心祈盼,最好不要是剛才那位好心的空服員。他打算要杯濃烈一點的威士忌,那是柏林獨居生活裡絕不沾唇的。

「要是很難處理,把牠放生到野溪去不好麼?上次阿朝送來的鱉,不也夥同小明一隻一隻分批送去放生了嗎?」
接著,他對古義人突然失去了興趣似的,生龍活虎運起球來,隔著老遠長射失敗,但接過籃板彈回的球一個扭身,於大夥歡呼聲中使了一記漂亮的遠距離弧線送球。古義人板著臉回圖書室,坐回閱覽區以前,仍特地確認了一下玻璃屏那邊的祕書辦公桌。
「我也覺得不太像他的作風,特地就這問題請教過梅子嫂嫂。她說,吾良是個道地的專業導演,一定要到定好角色,進入拍攝階段,才會畫分鏡圖。
即便如此,十九歲的古義人還是沒有勇氣質詢吾良:難不成你已不再認真回顧「那件事」了麼?正如你不再去想松山時代的種種往事?說說你是怎麼做到的?
長成這麼個龐然大物,居然毫髮無傷,渾身上下仍舊嶄新,也不知是怎麼活過來的;是因為靜悄悄潛伏在人跡罕至的谷淵之故?最後卻由於山洪爆發沖到接近人煙的地方,終為三條香魚所誘捕的吧?
古義人甚至已想好再度展開田龜對談的新理由:我並非出於懷念才和吾良取得連繫。我感覺有必要接受卡帶裡吾良對我的批判。吾良仍在這邊時,彼此的關係是互相批評,如果放著吾良留給我有關現在乃至未來的忠言不去聽,不才是有意的怠慢麼?
「沒想到最近一個禮拜來,你反倒安靜得幾近沮喪——我遂改變想法,認為吾良既然希望你讀這些文章,那就不是我能擅自作主要怎樣就怎樣的。他採取電影劇本的方式,是近乎回想的東西——可是無法確定他是否m.hetubook.com.com真的有意拍成電影。」
這時,幾個日籍職員和美國女子朝籃球場走來,他們伸手去接風兒送來的櫻花瓣,開心鬨鬧著。
而現在,鱉藏在深深的木箱裡。想將刀子砸入鱉頸,刀尖很可能撞及箱邊,動作也被箱沿妨礙,從正上方窺探鱉頸,簡直和平面探測深度一樣的不可靠。
然而,在翻譯本上讀到的內容,卻是辛普里希西姆斯醒過來時,並非被裹以乍乍剝下的獸皮,而是穿上了小牛皮製成的衣裳。吾良讀到「小牛皮製成的衣裳」之際,可曾記起那股難以忍受的臏腥臭?這一點正是古義人感覺不解的核心所在。
單憑箱子重量,便給人「非等閒之物」的感覺。好不容易拔掉箱蓋上的釘子,撥開狀似壁虎手指,葉肉頗厚的水草,出現了牢牢盤踞其中的鱉青黑色的甲殼。看來足足縱長三十五公分,橫寬二十五公分,著實是隻龐然大物,說要料理,不如稱之為「幹粗活兒」來得合適些。古義人沉重感到這可不是樁輕鬆的作業。窩在箱底的鱉,儘管空間狹窄,使牠無法充分伸展,卻也露出粗大的頸部。古義人傾斜箱子想將之搬到廚房角落時,鱉以強健的四肢死抓住木板,發出抓扒的巨響。
聽了這話的當天晚上,古義人特地把那篇〈致懷念的年代〉帶到行軍床上重讀一遍。「吉大哥,我將一封又一封地寫信給依舊存活在值得追憶年代中、四時永恆循環時光裡的我們。這是第一封,此後我將在你已消失的這個現世書寫終生,直到生命結束。」
讀著讀著,古義人得到一個新鮮的印象,那就是這些稿件固然保有吾良原本的特質,卻也看得出他於短暫但充實的「作者論」電影期間磨練出來的藝術家習慣。好比劇本裡以大黃哥作模特兒,號稱領導人的造型便是如此。
不料,有天夜裡,黑暗中躺在行軍床上的古義人發現自己的手臂緩緩蠕動,不時改變角度進進退退。無可隱瞞,手臂是在尋找置放在書架上成排書籍之間的田龜。儘管這樣,他仍知道田龜裡沒有電池,也無意起身去裝電池和卡帶。
吾良的電影連連獲得票房成功的輝煌十二年間,古義人亦沒有改變對吾良的認知,反倒不時發現,少年時期的吾良就有這種特質。每遇松山高校的老同學,總有人酸溜溜搬出那句口頭禪,「真沒想到吾良有這種才能」,這反而教古義人驚訝。十八歲的吾良一轉學過來,兩人就成了好友,古義人立刻相信吾良的才華不亞於其父,儘管只讀過吾良父親的隨筆集。他期望吾良能夠跨越電影,在更廣闊的領域仲展才華——
對於返國當天深夜至黎明的那場血腥行動嚇到千檻與小明這事,古義人感到相當羞恥。第二天起,時差帶來的失眠令他終日頭昏腦脹,即使從短暫的淺睡醒來下樓到起居室,亦總是忙著整理郵件,沒機會與千檻談及她居家期間的種種。當然啦,旅居柏林時的行動,已鉅細靡遺傳真給了家裡也是原因之一。小明覺察到父親自閉的狀態,遂調低FM的音量,一如父親尚未返國那樣過他的日子。即便如此,仍不時瞄一瞄老爸,那是他有意表示正在聽古義人帶回的CD 禮物時。儘管口頭上沒有明說,古義人認為此刻能為那母子倆做的,便是不給田龜裝上電池。如此度日想克服時差的古義人,唯有在書房裡放眼書櫥的時候,始能感到幾分安心;書櫥裡的那些書,全與過往的他有著明顯的關連。他躲開沉默的千檻和小明帶幾許批評的目光,深深埋入閱讀用的椅子裡,仰望著書櫥打發時間。
古義人與先前一樣,謹慎的選擇著言詞說:「如果是兜風,我想吾良會很樂意去。大黃哥也要我去玩,還說能不能再邀請一次彼得先生。等我跟吾良商量後,明天或後天再回覆您……記得您是隔一天來這兒不是?」
然而,古義人越來越怯於去看皮箱的內容。關於「那件事」,他也不知反覆思考過多少次,但依舊有許多自己無法掌握的部分,卻又沒有勇氣直接向吾良求證。而現在,所有那些文字、圖片,全都活生生展現眼前了,焉能說其中不包括對他古義人的揭發?前幾天晚上,差點就發生的田龜泣訴,會不會就是某種預感所帶來的,他對吾良的揭發所作的辯護演習?
人沉入椅子裡,仍可認出高架上芙烈達.卡蘿的畫集和評傳,他想著其中一幅畫,似乎能夠以此為原型,替自己與這些書籍的關係作一番解釋,且甚至可說這已成為一個鮮明可見的畫面。
回想這套過程,眼前面臨的困難其實很單純。在砧板上宰殺時,周遭沒有障礙,揮刀也不受限制,遂得以瞄準再下手。
古義人沒作聲,彼得自言自語道:「聽說你們松山的高校生啃過書後,還一夥到道後去泡溫泉醒腦一番?……吾良這麼說來著。」「道後那個地方的溫泉是大眾浴池,一向謝絕美軍光顧……他們認為衛生有問題。」古義人回答。
我暗自想:大人,你等著瞧吧,我可是經過地獄之火的熬煉哪,看誰能打贏這場爾虞我詐的戰爭,咱們就來慢慢欣賞罷。
「隆冬時分,吾兄也認識的我等敬愛的老師仙逝了。這隻鱉是老師生前最後一次享受夜釣之樂,用三條香魚作餌釣來的。先師表示,俟吾兄自柏林歸國,欲遞送於您,我等遂養牠在竹簍子裡。吾兄讀者俱樂部網站載有您的返國日程,得以剋期遞送。先師從報上得知吾兄能烹調鱉,那末,您就親手烹調,以實現先師遺志吧。再說,這隻鱉遞送之日,也是先師指導的本道場解散之時。『往後,想必不會再攪擾吾兄了……』。」
在清醒的當兒,他發現卡蘿畫集裡的畫,與他經過深思的細微記憶有落差;他始終認為畫中,血管從病床上的卡蘿胸腔,亦即心臟裡伸出,分別與一隻小蝸牛、一副大旋盤機器、和一個狀似胎兒的東西相連。而看看那幅〈亨利.福特醫院〉,卻是卡蘿將連結那些東西的緞帶束成一把,緊握在下腹旁邊。想必下體出血污染了病床,才使她聯想到心臟伸出體外的血管罷。至於站在雲層密佈的背景前的〈兩個卡羅〉,一派凜然,各自的心臟,雖然一個在胸腔裡,一個在衣裳外邊,都清清楚楚強調出來,且由一根血管連結在一起。看來露出體外的血管,應與先前那幅畫中連繫各樣東西的紅緞帶相似罷……
「說不定他是很想拍這部影片,卻礙於現實情勢而不能如願,於是寫下這些作為補償……如果不是這樣,那就跟他決定赴死以後錄音給你的情形一樣,把自己所有的記憶作成劇本和分鏡圖,準備https://www.hetubook.com.com讓你過目的罷?無論如何,你還是看一看吧。」
領導人:「簽署的和平條約,將於四月二十八日午後十點三十分生效。這意味著什麼?這表示聯軍占領期間,從頭到尾沒有發生過任何一件日本人對美軍的武裝反抗行動。有張照片將永遠留下來,作為日本戰敗到整個被占領期間美日關係的『象徵』。照片是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七日在美國大使館拍的,兩手插腰、穿了明亮襯衫西褲的麥克阿瑟元帥,和一身黑色禮服,筆直站立的天皇陛下。這張照片讓日本人確認,天皇以神格復活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古義人的閱讀方式一直都很特殊不是?」田龜裡,吾良如平常回顧往事那樣打開話匣子:『有一回,坊間預告岩波文庫將出版德國的古典文學,你就開始翹首等候了對不對?就是閣下重考進入東大那年。』
這天晚上用過餐,母子倆看完NHK的古典音樂節目,各自回房以後,古義人守望擱在鐵框厚玻璃桌上的皮箱,儘管滿腦子都是它,還是遲遲沒能伸出手。
再次醒來,由於睡得不深,仍然在想要泣訴的邊沿,但即使如此陷身無依無靠的失落感當中,依舊沒有給田龜裝上電池古義人對這點感到滿意。
古義人把箱子抱到冰箱與門口之間,那是廚房最寬敞的地方。抬起箱子的一端,鱉便滑落到殼邊抵著的這一頭角落。牠用前肢的三根爪抓住木板向前爬。古義人逮住機會,尖刀抵上鱉伸出的脖頸使勁壓下。不料,看似柔軟鬆弛的頸皮底下立時一股強硬的反彈,鱉已縮進殼裡。
古義人必須做的第一件事是知會千檻,今晚得擺平一個頑強的對手,要她千萬不要進廚房來。千檻不怎麼進入情況,古義人也不多加解釋,回到廚房,將裝有鱉的沉甸甸箱子搬上流理台。
話說從頭,古義人是在有關德國巴洛克小說的課堂上,被《傻瓜的故事》中年輕主角遭主人一夥陰謀抽除理性,變成小丑的過程所吸引的。場景開始於裝扮成魔鬼的下屬們將他拖往地獄。他們灌他西班牙葡萄酒——廉價貨的暗示——百般凌|辱他,他嘔吐、排泄,末了給接往天國。課堂上聽的結尾是,男主角歷經千奇百怪的遭遇之後,在一個小鵝寮以身上披著小牛皮的模樣醒過來。
古義人終於筋疲力盡,牠鱉兄卻依然氣盛發出粗重的鼻息聲。古義人在木箱旁坐了下來。刀擊效果不顯著,但箱底一汪淡淡的血水,證明鱉已受傷。

或許那只是他頭昏腦脹睡睡醒醒之間做的一場夢。

圖書館快關門時,前番於唱片欣賞會上,那名拿附有插圖的布雷克書本給他看的日籍職員,特地來閱覽區傳話說彼得在籃球場等他:除了平日那種趾高氣揚之外,還明顯流露著為美國人跑腿傳話給一名日本高校生的不滿。
古義人針織長袖襯衫上濺了幾滴鱉血,他手也沒洗,走出廚房,打算到起居室沙發上歇息一會兒,卻見千檻穿著睡衣坐在餐廳椅子上,卸了妝的面孔像個少女,她滿臉懼色望著丈夫。
吾良的雄辯不由讓古義人感到排斥。回想起來,「那件事」以後的兩年間,吾良先遷往母親再婚的人家,再回來松山,古義人已去東京的補校就讀,兩人沒有正面交談的機會。這種情況下,基於有意確認兩人共同記憶的這種童稚想汰,古義人才寄給他岩波文庫的罷。而當時讓古義人感到好意落空,其實只是吾良假裝不在意而已。
然而,憤怒並不表示在警戒,牠長長的伸出脖子。古義人估測著尖刀長度和箱子裡邊的空間,狠狠砸下第二刀。鱉頸凝聚反撥尖刀的彈力,甚至半縮著頭部一舉推到箱子邊端,將腳爪搭上側面的木板,試圖攀登。古義人只得隻手持刀,十指插入鱉兩腋拖回。接著將刀子深深砍入頸子裡,只是依然不敵要退回殼去的頭部的頑強抗拒力道。
「搞了十幾年電影,未發表的劇本就只這麼些?雖說吾良的習慣是每回電影一上片,就要出版同步寫下來的劇本——」
那是松山時期,吾良教他法文,兩人一起欣賞的藍波手札。他這個初學者不用說,以吾良的程度,斜體字部分似也相當艱深。古義人以信尾的「又及」作參考,認為意思是:「郵費偏高,已完成的三篇故事就不寄奉了。」吾良卻譯作「讀這些對你代價過高」。而古義人手上的新譯本是這樣的:「我已完成三篇故事,但不打算寄奉;代價太高。總之就是這麼回事!再談,遲早會請你過目的」
古義人按下田鄴的暫停鍵,帶著驚喜和滿腔懷念答道:「戈林麥爾斯豪森的《傻瓜的故事》。」
「記得讀小學時候,小真在作文裡寫過『弟弟總是把人生路上遇見的東西,全放在口袋裡』。是不是那個做弟弟的傳自老爸的一種特質?事實上,你也意識到這一點,閣下不是告訴他說,你從拉丁語範例上看到類似的形容,讓他大為掃興麼?」
……不久,古義人重新展開作業,放棄整整齊齊剁下鱉頭的念頭。拿西部片作比喻,就是以獵槍掃射取代手槍對決。他用剁刀連續砸砍鱉的頸部,使之變成血肉模糊的大傷口,末了剁下無從內縮的頭部!接下去按往常的解體程序進行,即使被剁掉頭部後,每切下四肢中的一肢,鱉,不,該說鱉腳本身,便展現頑強的抵抗。好不容易切掉四肢,翻轉過來,觸及粗短的三角形尾巴,底下赫然出現成人無名指大的堅硬如骨而又彎曲的陰|莖,使古義人大吃一驚。作業結束,只見箱底積了一灘約三公分深的血水。擦掉四濺的血漬,將木箱沖洗乾淨,時刻已然過了凌晨三點。古義人從一大堆解體過的鱉肉中挑出準備用來乾炸的部分,收進冰箱,割下剩餘的肉和甲殼柔軟的部位,連同骨頭丟進大鍋裡熬湯。儘管兩條腿累成了僵直的棍棒,他仍杵立鍋邊不停的舀去浮渣。倒入料酒,加上生薑片和鹽巴,就成了一大鍋湯,分量多得他這個廚師都感覺受到輕侮。古義人無意喝這湯,也覺得不便要千檻母子倆進補。
古義人想起來了。那是一名義大利作家引用西塞羅文章裡的「Omnia mea mecum porto」——他總是隨身攜帶自己所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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