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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取的孩子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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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窺視者

第六章 窺視者

彼得泡進澡池,換吾良出現沖洗處。浴池裡處於較低位置的彼得,想從背後觸摸吾良垂掛股間的性器。後者拒絕。前者也不堅持。接下去互相搓背時,用滿是肥皂泡泡的毛巾洗刷著吾良背脊的彼得停了下來,擱下毛巾,改以盡是肥皂泡泡的素手,近乎撫弄的搓洗著吾良的背部和腰部。末了,更以順暢的連續動作,意圖將手掌滑進臀溝裡去。吾良斷然起身,站著往自己身上連連澆水。水花濺上彼得頭臉,他依舊平靜的微笑著。吾良逕自走向脫衣處,彼得相隨。
阿忠帶回來鍛鍊道場那個年輕人,站在工作房,對著開始用餐的吾良和古義人說話;想必他的先人對棧房主人及其家人也是如此罷。講起話來,亦是客氣摻和著要求的複雜語調。
「我從不做違反自己意願的事。」
「你或者可以走到馬達三輪車那裡沒問題,此地是你老爸的弟子建造的祕密基地……只是,他們會輕易讓我過橋麼?」
「我曉喻小伙子們:你搶來一把手槍又能怎麼樣?雖然是占領軍軍人,人家好歹是親日派的日語教官,萬一一個不小心把他斃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現今愛好和平的日本人會認同麼?可那些為淺薄念頭抓住的小伙子,說什麼也聽不進我的話。有個笨蛋說什麼要是在奪槍時殺死對方,不是等於和約生效前消滅了一名占領軍?大夥兒還為這話喝采呢!甚至有人自作聰明大發謬論說,與其眼睜睜讓對方逃回去引來占領軍,不如一開始就把他宰掉。還有的表示有把手槍,總比用故障的自動步槍去襲擊營地,心理上要來得牢靠點……
古義人過吊橋,爬上縣道,馬達三輪車旁邊的年輕人似已料到來的只會是古義人一人,毫不猶豫跨上車座發動車子。古義人爬上空無一物的載貨台,抓住駕駛座篷蓋的框架。吾良準備拍攝的影片,要是採用微弱光線也拍得出的望遠鏡頭,定能捕捉到少年站在馬達三輪車上,死抓住篷蓋框架,抵抗著顛簸搖晃的可憐身影罷。這幅情景就在葉叢還不算濃厚的林木空隙之間,一再的出現,隱沒,出現隱沒……
不料,吾良一坐定,便恢復清醒的神情問道,「睡哪兒?不知道?是你搖醒我的,不是麼?」
吾良(同樣語帶嘲弄,但也夾幾分讚許):「他是個怪人,不管辭典還是植物圖鑑,一律過目不忘。我猜你打算把自己變成一部百科全書罷。」
「我的計畫本該是和平的,如能順利進行,彼得心滿意足回去,我等十支自動步槍到手,皆大歡喜,這時才是咱們大和男兒大展身手的開始……」
彼得(笑笑):「好個encyclopedia boy (百科全書小子)!」
△傳來搗破澡堂門的聲響。
「大黃先生正擔心古義人先生他們要怎麼回松山!他說,還好今天是禮拜天,萬一明兒個兩位都翹課的話,棧房太太敢情會生氣……何況昨夜帶回來的朋友喝醉酒的事又被老人家看穿。他要我來接二位回道場,彼得先生回一趟基地,傍晚還會再來,到時候坐他的外國車回松山去就好了。大黃先生又說,太太從古義人先生聽說昨兒的事以後,可能會禁止他再出席讓未成年人喝酒的場合,可那位朋友對太太來說是外人,這年頭作興民主主義,老人家無權干涉……
說完這話,包括他在內,小伙子們一起發出半帶挑釁、半帶羞澀,聽起來復令人感到幼稚的笑聲。他們的挑釁方式和笑聲,都讓古義人感到自己鄉親卑劣的人性。憤怒與緊張使他顫抖,吾良卻仍舊一派泰然自若。
說完,大黃哥再度倒了杯濁酒,顫抖著手端向嘴邊。他用手背擦拭從下巴濕到喉頭的酒漬,也沒有擦乾淨,便轉向吾良,以幾近施恩的口氣邀起功來,他似乎認為,為解除彼得的危機,自己盡過多大的努力,即便沒能成功,也有苦勞,吾良理應感謝他才對。
「沒錯,吾良兄,這兒連過去還有個小房間,睡一覺,醒來泡個澡,從頭再喝點什麼的……夜晚長得很哪,不是麼,彼得先生?」大黃哥轉過來招呼道。
「其實,《玉塵抄》云云,是母親小時候聽來的,不一定記得很清楚。我後來還是查了辭典。」
下一幅分鏡圖是古裝電影常見的那種看不出具體規模的道場——吾良父親的電影裡,就曾以諧仿的方式出現過這種木板大廳——唯空曠的中央部分鋪有榻榻米。的確是修練道場臨時裝設的宴會場所。家徒四壁的空間,是那麼樣大得異乎尋常!另一幅是彼得與吾良坐在高位,旁邊是古義人。大黃哥與三人對坐,道場那夥年輕人隨侍兩旁。又一幅算是唯一的彩繪,用明亮的色彩畫出好幾大盤中國料理。古義人腦子裡只能以抽象的言詞來記憶在那之前之後都沒有吃過的「那麼美味的中國料理」……
古義人望向斜坡前端、右邊角落上的吊橋頭。那兒聚集著好幾個大黃哥說的年輕小伙子。在吾良與古義人簡短言詞的你來我往中,時間流逝。如今已看不出小伙子臉上的表情。而古義人牽掛的是,他們的舉止間透露出在地人醉酒時特有的誇張。昨夜宴席上,據古義人所見,沒一個小伙子喝酒。大黃哥是說後半場起氣氛開始炒熱,或許是對於前半場壓抑的反動,或許是不拘形式的後半場那種鬨鬧的餘波,總之,與大黃哥呈現對立後,小伙子們今天可是天還沒黑便你一口我一口傳遞著喝起濁酒來,不定啤酒瓶裡也裝上了濁酒呢。至於大黃哥自己,則獨自喝個不停。這是否意味著雙方都負荷了必須藉酒澆愁的心理重擔呢?如果這夥人全部喝醉,後果將不堪設想,一股危機感襲上古義人心頭。
「上回也說過,我等實在不忍心看到這個國家有史以來第一次被占領時,日本國民沒經過一兵一卒的反抗就任由和約生效,所以決心採取行動啦。可在警察制度相當完善的這個國家,要組織一個武裝集團是不可能的。如果可能,至今還會沒人出來搞麼?那末,只好退而求其次,另想辦法了;我等打算以十個人作犧牲打,各自帶一挺表面上看不出故障的自動步槍,對營地作正面攻堅。當然囉,在美軍萬槍齊掃下,我們都會壯烈成仁。
穿過這段路程,來到沿河一條路上,河兩岸的灌木叢連綿不斷,河道也算寬闊。路兩旁急傾的杉樹林夾著一片湛藍天空。河流與道路間有限的平地上可見狹長的耕地,給人棄之不管的感覺。杉樹林盡頭高地上的園地和小棚子,亦予人同感。放眼望去,不見民宅。一度在此拓荒營生的人們離去後,時移事往,那些人的住家可是被高大的雜樹林和重重蔓草淹沒了?十七歲的古義人邊看邊想。
「例如,〈凝固的血污染我臉,背後,除了森然可怖的灌木一無所有!……〉
「他老兄滿以為唬住了小伙子們,等他板著臉離開,大夥兒馬上大聲歡呼,我真擔心他聽到以為情況有變,把車又開回來囉……
「小伙子們聽了這話,敢情幾杯下肚,一興奮起來管他禮數不禮數,加上年輕氣盛欠考慮,就頂回去說:『有我們在這裡,你就是想原車載走那批傢伙,也沒那麼容易罷』
古義人只好頂小伙子們道:「你們既然自認卑賤和狗畜生差不多,索性跟牠們一塊兒沖洗齷齪不就結了,幹嘛還一臉貧相站在這裡?拎著、扛著那麼重的東西杵在那裡,不是很辛苦麼?」
「我不會吃驚的。」吾良冷漠回答,但也明顯看得出對古義人所言感到興趣。
「這麼一來,彼得可露出真面目啦,他說:『這可是擺明了要脅我,以進駐軍軍人的權利,不,毋寧說義務,我應該一槍斃掉你!』又說:『再來時候,我不僅運來損壞的槍枝,為了自衛,還要帶一把真槍。』
「不僅這樣,看到下一組詞句,我還是會想到自己的電影。〈我創造一切的慶典、祭祀、勝利、和戲劇。我試著編織新的花朵、新的星辰、新的肉體、以及新的語言;也相信獲取了超自然的力量。〉
沉默了一下,吾良平靜的回應道:「占什麼便宜?」聽似一句老實問話,卻也含著不把小伙子們放在眼裡的從容。
古義人取出鋁合金小提箱,根據卡帶上記有內容摘要的標籤,花了半天時間從頭到尾快速重聽一遍。為看清摘要上的字,他在明亮的起居室做這事,以致看到戴著耳機聽田龜的丈夫,千檻現出震驚的神色,而匆忙操作卡帶的父親,也令小明一臉不安。結果,他並未發現似曾相識的那段錄音。只是這事又喚起吾良剛死時古義人那份自責——田龜的構想本身,會不會是吾良求助的信號?
「你回來我太高興了!彼得早上臨走前,我告訴他吾良兄他們應該會在傍晚回到這裡。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既吝嗇又刁鑽,放言等他運來損壞的槍枝,要是不見吾良兄的話,就要原車把那批東西運回去,絕不甘心像昨夜那樣上當!
△小伙子們仍在笑,一面探頭探腦想聽清他倆的對話。
△眾多臂膀抬著赤|裸的彼得,宛若抬神轎般奔下草坡。其中一個絆了一跤,全員向前跌倒,彼得給漫空拋出。小伙子們重又抬起癱軟的彼得狂奔,再次跌倒,彼得又被拋出。一夥人更加狂野重複著這種開心到近乎野蠻的遊戲,奔入灌木叢裡。
馬達三輪車奔馳了約二十分鐘,來到距隧道旁三叉路口一半路的地方,發現自高處駛下的車燈。馬達三輪車停到木材採伐的裝載場那兒等候錯車。來車是彼得那部凱迪拉克。
「說清楚點,古義人所謂的那種事,到底是指什麼?」
「只要是我不想做的事,哪怕用手槍脅迫,我也不會去做……」
劇本與分鏡圖是吾良死後經由千檻送到他手上的。但他不免狼狽心想:如能及早聽吾良裝在小提箱裡寄來的卡帶,發現隱含輕生之意的那捲,告知hetubook.com.com千檻,讓她去找梅子小姐商量,不定姑嫂倆就會帶吾良去看老年憂鬱症的專科醫師;那家醫院有位名醫,是吾良拍攝一部以「死在醫院」為主題的電影時結識的。
黝黑的中華鍋散發著熱騰騰的蒸氣和蒜香,而兩手抓住鍋耳搬動鍋子,乃至從灶上的大鍋補充水餃的,出乎意料,竟是古義人多年前的熟人大川哥。
他們先探向山谷,將裝滿大水桶的什麼往看不見的河中傾倒,有的還把裝不進桶子的大塊東西抱過來扔下去。只見兩隻黑狗同樣從林中急慌慌竄出,圍繞著正用揪下的雜草清理木桶的小伙子又叫又跳,被他們一驅趕,便撒開腳,沿斜坡上看不見的路徑向河谷狂奔下去。
吾良一橫心,起身想回道場本部。冷不防大黃擋在前面,身旁帶著初次晤面的兩個少女和兩個少年。
「吾良哥,我們回去吧。」古義人說。
「再說,這跟長江老師赤手空拳襲擊銀行被當場打死的思想,畢竟有一脈相承處不是?我並非教小伙子們殺人,相反的,是要他們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恢復日本人喪失的國家思想!
聽著馬達三輪車司機的話,用餐之間,吾良已表明要回鍛鍊道場,他甚至對古義人的遲疑感到不解。
△彼得赤|裸著雪白的身子,沒帶手槍,站到泡在浴缸裡的吾良面前。
△闖進來一群年輕人,人數多到立即占滿整個澡堂。
「大黃哥看到上回的新聞報導,知道我常跑駐領軍圖書館,就去找我。那兒的軍官對大黃哥的農場感興趣,想來看看……」
小伙子沒作聲,古義人踏入坡度頗大的菜園往上爬了一陣,回頭只見小伙子將馬達三輪車開進路旁拓開的一小塊地方,把後面的框板放下來坐在載貨台上。
△陰暗的室內。吾良坐在木頭椅子裡好像在沉思。是因滿身小牛血脂污漬,不便落座長沙發罷。此時大黃大步走進來,拎起地板上的大酒瓶倒了碗酒,一口灌進去。臉上陰翳全消,有一種教人不能不提防的滑頭農民帶著惡意的好心情。
……約莫過了兩小時,四周黑得僅僅可見路面從周遭的叢林之間浮現出來,古義人看見吾良摸黑快步爬上來,便一路踩崩著菜地奔下去,吾良黑乎乎的面孔轉向這邊,卻一言不發走向隧道口照明底下的馬達三輪車。
古義人想起了一件事。田龜對話開始前的某日,吾良打電話來問古義人老家山林裡一種會開花的樹名,它是有別於桃花、梅花,開春冒新芽,一看就能指出花名的那種。古義人突然懷念起與母親對立之前的那段山居生活,他告訴吾良,「綠油油的椎木嫩葉固然醒目,花朵卻嫌貧酸,我看是石榴罷,還有花石榴和燈台樹。」
說著他們飛快採取了行動。他們攤開扛著的牛皮,一把罩到古義人和吾良頭上。坐在台架上的兩個人勉強穩住要失去重心的身子,在血腥味和暖濕的黑暗籠罩下,臂膀沉重無比,踢蹬的兩腳也使不上力……
古義人驚訝於老早就不見人影的大川哥居然在大黃哥這兒,但仔細想想,父親戰時也在此地逗留過,這就不是什麼不自然的事了。大川哥是古義人父親自中國之旅回來時,以行李伕身分跟進來的。在家裡成為關西、松山的軍人和一些來歷不明的人物聚集處之前,大川哥每天都跑來打雜。古義人無限懷思的想起那段歲月中的元旦,一些親近的女眷聚集到家裡餐敘,大川哥坐在接連著廚房的坑爐旁邊,少許酒便已讓他眼眶泛出柔和的桃紅。這種聚會上的客人,有些是從城市疏散來的,母親提議講些地方上的傳說和習俗,當時還在世的祖母遂以她聲色俱佳的敘述炒熱氣氛。大川哥說了個山上降下一條赤龍的故事。當時租居棧房——後來成為父親窩居之處——的女老師想進一步打聽他的老家,大川哥就跟剛才對古義人說話時那樣,懇求道:「您就忍一忍罷,忍一忍罷,不要問我這個。」
吾良大步走過廊道,進入盡頭的廁所。古義人為他關上廁所的木板門,尋思著可有房間供吾良小睡一下,卻見南天竹叢與洗手盆之間出現了兩個人。古義人打個寒顫。還好,其中一個是大川哥,廁所窗口洩出的暗淡燈光,使他那張臉益顯蒼黃,他探過頭來對古義人說:「今夜就帶著您那位朋友趕回棧房去吧!」悄聲說話的方式一如當初:「我說古義人先生,今兒晚上這樣做比較好。這個人會用馬達三輪車送你們回村子!」
古義人坐到菜畦上,遙望幽黑的山谷那一邊。重重山巒的稜線有些兒泛藍,天空卻是深濃的黃褐色,看著看著,轉眼暗得不由你不懷疑方才那一抹餘亮會不會只是幻影。
吾良作勢制止古義人,唯恐他繼續去踢可憐巴巴倒地不起的大黃哥後腦杓或側腹。事實上,大黃哥脆弱到近乎示威性的跌倒,然後無助划動手臂摸索的模樣,益發激起古義人的憤怒。但他也無意違拗摟著他肩膀往門外推的吾良。
「那是因為聽說你會回來。」
吾良:身上這麼髒,要回去我也要洗過澡再走。
「看來,藍波簡直就是將你我經歷的『那件事』源源本本歌詠了出來,我發現這段詩句字裡行間塗滿了自己的過去。」
有如回應喇叭聲那樣,毗連棧房加蓋的那棟小巧雅緻的平房正門亮起了燈。到得那兒,憑著動靜,古義人知道旋開便門探頭出來的並非母親,而是妹妹,她打開便門,探出穿了件黃毛衣的肩膀嘟噥道:「大哥?怎麼這麼晚跑來?」
古義人記得,往他們村子的方向一出隧道,便岔出幹道,爬上北邊斜坡,其上一片嫩綠如洗的雜樹林,煞是好看。接著馳下古老陰暗的檜木林。向著澗水奔騰這一側,有些路肩已經崩塌。開車的彼得神經緊張了起來。
「所以啦,他回來時我不在的話,那就更不好了。」
他沒好氣的粗聲道:「吾良,吾良,起來,要是起不來,就到那邊去睡比較好。」
這時,同昨夜一樣,傳來三下馬達三輪車的喇叭聲,一直躲在古義人背後打量吾良的古義人弟弟阿忠,已追隨母親而去。妹妹則在工作房那頭接連廚房的地爐旁張羅早餐。
「那個譯文,雖然加入一廂情願的感情投射,還是不錯!」
彼得重新往上跑。小伙子們再度追趕。彼得停下來瞄準。同樣的場景重複一遍。
他說:「長江老師啊,管他是男是女,只要年輕的裸體就好,其實,也只是偷偷欣賞,不至於真的做『什麼』。古義人弟是不是也要像令尊那樣戴一輩子假面具?可我告訴你,那種人生是非常乾燥無味的!不,哎呀,開玩笑,開玩笑。」
吾良於浴室沖洗處將洗乾淨的衣物堆積一旁,正在徹底清洗身體。外邊傳來動靜。他起身從窗口俯視。疑慮、孤獨的側臉。鏡頭一轉,鎖定一路奔上草坡的彼得。後面是正在追趕的年輕小伙子,看起來倒像在玩遊戲。彼得停步,回首,用手槍瞄準。一夥人頓時像小蜘蛛般趴下。
吾良於附帶分鏡圖的劇本上,集中描繪了那個週末的兜風之旅。車體漆成淡綠色的破爛凱迪拉克,彼得開車,讓吾良和古義人分別坐旁邊與後座,過午便出發。
母親不說修練道場,而特地使用農場這個名詞,古義人便順著作了簡單的回答。
宴會開席以後,為了不時熱菜,以及在沸騰的鍋子裡補充內容,大川哥頻繁進出道場大廳,卻始終低垂著高頷骨黃皮膚的那張臉,不看任何人。
母親是去谷底與上方村落之間的那片藥草園廢址。相傳那是創村的指導人開拓的。如今與其說雜草叢生,倒不如說是覆滿了灌木的一大片,母親就從殘留下來的野生植被中,整理出有用的藥草。自戰時延續下來的這個作業中,一種叫做大黃的植物,這一帶的人稱之為喀吱喀吱,便拿來當經常來家走動的青年人的渾名罷。
吾良藉著劇本預告他將跳樓這事,給古義人帶來衝擊。而且閱讀間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是直接被吾良飄浮空中,手握田龜的那幅畫所引發的,那幅畫彷彿是相當於劇本的分鏡圖。古義人只覺好像在田龜裡聽過類似的言詞,不禁臉紅,慌忙起身。
古義人陡的起身,一腳踢向窺探他神色的大黃哥右眼下方。大黃哥毫無抵抗(你甚至懷疑他是主動配合的),咚一聲跌落地板上。接著他用僅餘的單臂漫空摸索,掙扎著試圖撐起平扁的上半身。
「你說的朋友,可是經常掛在嘴邊的吾良先生?你妹妹說還是個高校生就滿臉酒氣啦。聽說你們是坐大黃農場的馬達三輪車回來的,怎麼會跑他那兒去?」
儘管自覺模仿老美的舉止未免丟臉,古義人還是高舉右手指向遠遠的後方。彼得了解了,於是起動車子。馬達三輪車駛回道路上,劈臉颳來的強風,使古義人眼睛作痛,他流下了眼淚;掛念吾良不用說,被彼得視若無睹的氣憤,也是原因之一,這點古義人不得不承認。

4

目送著吾良與彼得走出浴室,古義人覺察到某種動靜,回過頭去,只見大黃哥划動著單臂靠近來,側腹抵在地板上,伸手摸向古義人臀部。古義人甩開其手,大黃哥於是一骨碌仰臉跌躺,有如翻轉過來的甲蟲那樣無助。
吾良搖搖烏黑的面孔,唯耳殼邊沿閃著銀光,古義人永生難忘這幅情景。車抵寺院的土牆邊,已是午夜時分,吾良喚醒寄住佛堂的千檻。千檻將浴巾和兩人份的內衣褲擱到佛堂雨窗外的窄廊上。兩人穿好衣裳進入佛堂,見千檻已蒙頭睡在佛龍旁邊臨時鋪設的臥鋪,想必這兒就是她平日的領域罷。而這一邊較寬敞處,則並排另鋪了兩個床位,因為疲憊與寒冷而顫抖的吾良和古義人躺了下來,彼此不發一言。在剛才奔馳了兩個小時的馬達三輪車上亦復如此。
「等太太起來開門,讓您倆進去,說沒事了,我再走。」
m.hetubook.com.com菜量相當多,種類雖只有吾良素描的四大盤,古義人意識裡卻不認為少;連殼帶腳的螃蟹炒綠油油的青菜,也就是大黃哥帶到道後旅館的那種河蟹。另一然是道場當作唯一財源拿到鄰近市鎮和村莊去銷售的油豆腐。再就是現宰了一頭農場飼養的小羊,用里脊肉和大量蔥蒜做成的炒羊肉片,末了是一大鍋水餃擱在破瓦片排成的炭爐上保溫。小羊羔料理因為容易凝脂,一次又一次換成熱燙的。
古義人很生氣。大黃哥說那話時並沒有輕蔑的意思;然而古義人無從理解這個中年人的「玩笑」,只得任由怒氣在肚子裡悶燒。

7

看完附帶分鏡圖的劇本,古義人將之收回紅色皮箱。這時,千檻提出了像是一直以來都在思考的一個問題。
大黃哥一夥把卡車停在寬敞處,又將凱迪拉克引導到卡車後面。一行人走下陡急坡道,過吊橋,爬上長滿綠草的斜坡。
正是這個場景,古義人心想。原來,浴室的天花板背後,有個用堅固木板鋪設的約莫一公尺高的空間,他和大黃哥就趴在地板上,把頭貼近各自的窺視孔。他是從父親書房壁櫥的下面那一隔層給帶到這裡來的。兩個人在書房隔著矮几相對而古義人望著窗外那棵冬青樹的當兒,大黃哥並沒有說什麼,自管注視著冬青樹叢下方開拓出來的一小塊地方。不一會兒,那裡出現了個小伙子,朝這邊打了個信號,兩人遂移往天花板後面低矮的小閣樓。大黃哥指指淡金色閃亮的窺視觸孔,古義人明知這樣做不對,還是忍不住朝下看。而吾良的劇本,將古義人當時所見,正確的描繪了出來。
「你們馬上就要睡麼?我會在後間鋪床,可你還是要去向媽請個安罷?阿忠已經睡了。」
「古義人,你為什麼這麼容易動氣?對他動粗有什麼用!」同樣起身的吾良說。
「你倆在佛堂後面清洗身體的時候,我看吾良也是髒得夠瞧的,那可是意味著之後他又出了大汗?還有,我感到納悶的是,那以後就沒再看到你和吾良在一起。聽說你考上東京大學,我母親以為你沒什麼事,不是請你到神田的舊書店找書麼?這之前,你和吾良是不是有段時間中斷了往來?」
「你這人真愛查辭典……不過,光是我聽過的,你家就有好多卡夫卡可能會去寫的故事。」

搖晃的吊橋,底下洞穴一般幽深的河面,於月光底下燦然生輝。馬達三輪車用螺絲釘固定的一塊金屬板隔出淺淺的駕駛座,他倆緊貼著隔板分坐駕駛座兩旁,默默開車的年輕人每當轉彎大幅度旋動駕駛盤,那看似營養不良的頸項便靠近過來。另一頭,同樣默不作聲的吾良,如今一副老老實實模樣,古義人望著月光下他的側臉,只覺不好向他搭訕。現在回顧著這些,古義人發覺,當時自己一面擔心吾良走人後彼得肯定不滿,大黃哥可能開著小卡車追來,另一方面也發現自己為能獨占吾良,偕同他直奔老家這事感到高興。
天空晴朗,儘管距黃昏還有段時間,泛黃微弱的陽光照著青草坡,也照著山谷那一邊的懸崖,懸崖上茂密的闊葉樹林,使人覺得整座山就要壓上來。颳自河谷的風很是寒冷。斜坡中段擺著一架狀似跳箱的台子,是用剛砍伐下來拳頭粗的疏伐木材組製成。
大黃:我說,你(不再稱呼吾良兄)可以回去啦。不過,現在就走的話,管保會被小伙子們修理的。辦公室背後有條上山幹活兒的小路,通往森林深處之前的沼澤地,然後沿著河谷朝下走,就是公路旁邊那條河了。兩隻狗畜生敢情還在啃那些髒東西,別管牠們,就能安全爬上公路。
然而,另一個層次上,在此引用的〈訣別〉裡,又有刺向他心頭的新句子:〈難受的夜晚!凝固的血污染我臉,背後,除了森然可怖的灌木一無所有!……〉
「歡迎你來。承蒙你照顧我家古義人。」母親好心情致意。
如今回想起來,那場夜宴所以像超現實老電影裡的個場景,是由於照明太暗之故,但吾良的分鏡圖除了細微素描了會場、人物和菜色之外,並沒有描繪其他什麼。如果從吾良電影的拍法來看,這是妥當的。吾良的作品雖以充滿奇想聞名,卻都來自現實生活細微的經驗與觀察。這正是他那部幽默的影像素描《蒲公英》票房上成功,也在歐洲知識分子圈擁有超人氣的理由,這一點古義人在旅居柏林期間已經加以證實。
吾良正經微笑著點頭回禮,古義人不曾見過同年紀人裡有誰做過如此優雅的回禮。才寒暄完,待母親一走出大門,吾良便毫不顧忌的大嚷:「果然纏著頭巾耶。」
「彼得,還有我的自尊心。我不願意有我印記的封套裡裝的是一支空籤。」
「我抄錄的是前半段,你要是想看後半段,我有那本詩集。」也換上了單和服的古義人說著,從書架上取下創元叢書版的那本詩集交給吾良。
穿過街道是一條長長的上坡路,周遭點綴著住家、寺院、和神社;一幅田園風景。沿途染井吉野櫻已落,八重櫻可是數大便是美地盛開著。凱迪拉克逐漸駛入山腰上的聚落。當時尚未有塑膠布搭蓋的溫室,但見茂盛而色調深濃的柑桔園。車子駛向嶺頭附近長隧道的入口。一出隧道,就見大黃哥和他那夥年輕同伴等在那兒,旁邊停了部小卡車。在他們引導下,凱迪拉克擠壓著兩旁草叢,也不管凹凸不平的山路觸及底盤發出巨響,一路向前衝。右邊是深邃的山谷,左側則是和緩的林間斜坡,他們爬上坡頂再往下走。
「在我來說,當然不是鬧著玩兒。」大黃哥咕嘟一聲灌下濁酒,吁口氣,也不知有多冷漠的看著古義人說:「棧房師母要我千萬不要灌輸你長江老師的思想,好像我等是一窩會毒害她寶貝公子的蟲子,可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即便這樣,我還是不願意認真策畫的大事被你說成兒戲!
古義人忍不住詰問:「你告訴我們的計畫,原來是鬧著玩的?」
「我認為對那種事好奇是沒什麼意義的。」
彼得:(溫柔得幾近謙恭)吾良小弟,我不會做那種事的。
〈難受的夜晚!凝固的血污染我臉,背後,除了森然可怖的灌木,一無所有……〉
「古義人呀,說實在的,那首《訣別》,我的理解到此為止。由於和現今的生活有關連,我還能夠理解……主要在於我有一種心理,認為你必須『上路』之後,始能完全理解那首詩的後半段。不是有一種閃光燈的連拍照片麼?舞台劇一度還流行過這種效果。我覺得『上路』之後的景觀,就像是那閃光燈瞬間照出的情景。這麼一來,我就好像真能理解那後半段詩的其中幾行了。
駛近來的大轎車照射下,古義人只覺像接受嚴格的身體檢查。凱迪拉克在讓路的馬達三輪車旁停下。彼得從車窗探出頭來,因天已黑,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想來他的目光必定掃過馬達三輪車司機兩旁的座位,和載貨台上古義人的背後罷。彼得用日語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吾良呢?」
小伙子們哄堂大笑。古義人覺察到他們笑的是他激動之餘口中吐出同樣的方言,於是更加冒火。多卑劣的傢伙啊,由於吾良,他為這干人渣,連同他自己感到羞恥。將剛剛剝下的牛皮草草捲成圓筒分擔肩上的兩個小伙子,儘管面帶笑容,卻作了另一種反應。他們經過古義人和吾良身邊,停下來反駁道:「是辛苦沒錯,那是因為俺們幹髒活兒用的台架,被你倆乾乾淨淨的屁股給占走啦。」
然而,這場夜宴上,吾良是不可能觀察的。他三兩下就醉倒,連古義人都感到他居然如此脆弱。多年後,古義人於電視上看到吾良鬆垮掉的模樣而關掉電視,便是想起了這一幕。吾良先是在宴席上打起瞌睡,末了索性躺下,大剌剌扯起鼾來。古義人是杯酒未碰,扶著搖搖晃晃的吾良,待他仰臉睡倒,遂起身照顧他。這當兒,古義人發現彼得在那一頭貪饞而急吼吼的盯著這邊。古義人腦子裡浮現天花板上的窺視孔和「窺視者」。這名詞在他內心釀起濃烈的厭惡之情。
△吾良穿上未乾的衣服,走下如今已不見一人的黑暗草原。
古義人默不作聲,他已看穿母親與其說在詰問,毋寧是為講述她自己的想法。但她並沒有打開話匣子,抬頭看看古義人,重又垂下臉道:「那末,你倆今兒晚上就好好休息吧。教那開車來的小伙子再待半小時;有現成的豆餡甜糕,也給他送茶過去!」

2

起初是凱迪拉克駛出圖書館停車場的場景。吾良早在高校時,便對車子知之甚詳,凱迪拉克儘管破舊,在美日和約生效前夕的日本,怕是他記憶裡一趙驚奇的汽車之旅。空襲痕跡依然鮮明的松山市區,緊接著出現的是倖免燒毀的街市。夾道老屋逼近到車身差堪通過。要想拍攝尚未復舊的松山市景雖然困難,但沿街仍有不少適合攝製的場所,分鏡圖便是滿懷熱情將這些場景描繪出來。
後半句話是衝著古義人背後探頭觀望的妹妹說的。如果是豆餡年糕,我和吾良也想吃啊,古義人孩子氣的想著,又怕妹妹看出自己的重重心事,遂故意板起面孔,越過妹妹身邊,返回自己房間。
「昨夜這麼晚來打擾,真不好意思。」
大黃:事情倒是比想像的容易得多,男孩兒女孩兒好像都合他彼得心意哩。光從天花板上偷看教人受不了,我還是下去澡堂加入他們啦。長江老師果真有先見之明!(大黃說出莫名其妙的話,攪和之下,吾良無從回應。)
古義人(無視於對方嘲弄的口吻):「冒出點米黃芽子的是石榴,旁邊那棵看得見黃色新芽的,我母親管它叫花石榴。因為不結果子,還被人家說沒見過哪家種這種沒用的石榴。」
△另一方面是對污穢不堪的吾良顯m.hetubook.com.com示出誠實反應的四個少男少女。他們真就像無知小孩那樣,露骨擺明了蔑視。大黃指示他們先上二樓澡堂,然後向吾良說明。
「算了罷,大白天……」吾良同樣以不符年齡的說詞謝絕。
領導人:「長江老師正是用這些會開花的樹,把附近姑娘們招引來的。我等算是託老師的福啦。」
古義人:(越發急了)我要回去了。(開始下坡,回頭看看,吾良並沒有跟上來。他順著坡勢腳步變快,有時絆一跤踉蹌著往下走。)
「要到哪兒去?」古義人問道,自覺聲音像個憤怒而自閉的幼稚者。
不一會兒,古義人發現為數更多的小伙子各自提著重新裝滿內容物的水桶,爬上坡來。又見兩個彪形大漢將捲成圓筒、前端有兩隻角、看似地毯之類的東西分擔在肩膀上一路抬上來。遲遲不肯接近過來的那票人,頭臉、肩膀和胸前一帶的污跡逐漸清晰,同時明顯看得出個個都喝醉了。
做為小說家,每次以時間為主軸重現某種往事遇到瓶頸時,古義人就覺得有必要在主軸上做改變。那天晚上有關藍波的談論,四十年後吾良將之寫成兩人對坐敘舊的場景:這是很容易理解的。
吾良如此當然的向他傾訴:「看來,藍波簡直就是將你我經歷的『那件事』源源本本歌詠了出來!」
而此時此地有了「我等」當中的一員,為著同一首詩感動。儘管詩前半段的結尾是「然而,不可能有任何友愛的援手,我該向誰求助?」古義人的欣喜絲毫不減。而吾良更是直接支持他這份喜悅的說:「我覺得這首詩在描述我們的未來,藍波真是了不起!」
然後,他想到有件事必須告訴吾良,遂以逐漸焦急的心情開口道:「我母親半邊臉該長耳朵的地方,有個像是魚鰭又像爬蟲類的鰭肉那種東西,通常總是纏著頭巾,就是老外說的turban ,可現在三更半夜,我怕她露出鰭肉出來應門嚇到你,那就不好了,所以先告知你。」
「不,吾良兄既然回來,我只是照原先計畫的,希望彼得頂好不要亮出手槍,只管享受和吾良兄的重逢,留下十支自動步槍走人就行啦。」大黃哥轉過來面對古義人,黯然面帶憂色說:「我張羅的是跟昨兒一樣燒好洗澡水,擺場宴席……今天叫小伙子們宰的是一頭小牛,就這樣而已。要是彼得和吾良兄情投意合,有意同床,臥房也準備妥當啦。」
「如果彼得覺察到情況不對索性不再來,那就沒事……就怕一心一意想見吾良兄,敢情已經開車上路啦……」
古義人感到奇怪的是劇本與分鏡圖描寫了惡劣路況,卻一張有關植物相的素描都沒有。古義人不僅在山坳裡長大,且性喜到森林裡打發時間。因此,每次回味那趟兜風的珍奇感,便止不住想起林木嫩綠的葉叢和尚未落盡的枝頭殘花。
但既然母親在等候,可就沒空為這事煩心了。從紙糊拉門那邊傳來妹妹起勁鋪床的動靜,古義人遂藉此向吾良示意,然後去母親房間。
至於古義人的敘述給了吾良什麼樣的視覺印象,其中一張分鏡圖顯示了出來。左半邊臉上貼了隻大蝸牛的初老女性。
想必對這種演變感到焦急罷,大黃哥明確作出與其陰謀有關的指示。他打斷古義人,招呼彼得和吾良,指著背後有溫泉的那幢房子說:「跑了那麼長的車程,沖個澡,去去塵埃如何?」又轉過來對同樣風塵樸樸的古義人表示要領他去長江老師的書房。
大黃哥狐疑轉過頭來的同時,大川哥閃身跳回飄漾著蒜香與湯味的廚房……
△微暗林中急步上坡的吾良。再來是漆黑的沼澤地,吾良跌跌撞撞跋涉著。
兩人走到那裡,面對坡底坐上最高的橫木,兩腳擱在下方橫木上。
「我知道你喜歡開頭那組詞句,我也說過同樣的話。不過,當時我心中的未來圖像已不甚美好,這也是受藍波作品的影響,想想,不是蠻可憐麼?那首詩是這樣的:
吾良和古義人於山坳裡的家醒來,已過中午,由於母親出門去忙,是妹妹喚醒他們的。兩人一起走出連同便門全開的大門來到泥地上未鋪木板的工作房,見一身粗活裝束的母親,坐在廊邊等候著。
古義人有關風景的記憶,在吾良的劇本誘導下,他想起長在高處的那些山櫻,因氣溫偏低,大片枝頭上仍殘留著一些花朵。有稞八重櫻老樹,遮蓋了道場本部前面的草地,彼得背靠同樣開了花的這棵樹而立,古義人在旁解說周邊的植物。親近交談的模樣勝似吾良……
前面也提過,吾良常把實際經驗拍成電影。紀錄片嚴謹的手法,最明顯的例子毋寧表現在他第一部成名作《葬禮》上。若眼前這個劇本實際已拍成電影,則吾良是怎麼樣開始他的電影生涯,就會以怎麼樣的方式結束。
大黃哥說著,露骨擺明避開古義人的目光,別過臉去,讓曬得黑裡透紅的脖頸面對古義人。
坡底突出的前端,有一片紅褐色新芽茂密的灌木林。這時樹林裡出現五、六個小伙子,看樣子他們一直隱藏在裡邊幹活兒。

馬達三輪車向黑暗裡駛去,過了一陣,吾良茫然地以少年的聲音說:「真是個窮山僻壤啊,我知道有這麼個形容詞,可現在才曉得怎麼用法。」
不管吾良所謂「我們的未來」具體印象是什麼,單他這句話,便使古義人加倍欣喜。按他從CIE圖書館辭典上查到的單字——與高校課堂那種查法不同——應是flattered (被奉承的)這種、心情。
古義人和大黃哥在曖昧的衝突下默默繞向澡堂這邊,下樓到本部來時,有個人在道場旁加蓋的廚房後門那兒窺視著古義人。古義人也覺察到了,待走前面的大黃哥一經過,那人立即跳了出來,始知是大川哥。大川哥彎抑著細長的身軀連連鞠躬,那種神情讓古義人感動:原來這人有這麼一張悲痛的面孔。大川哥悄聲說:「就請您忍著點罷,忍著點罷。當初承蒙太太諸多關照,我還是離開了您家的棧房。這會兒您就忍一忍罷,忍一忍罷。」
吾良坐到古義人的書桌前面,望著貼在正面牆上的詩句,那是古義人從小林秀雄翻譯的《藍波詩集》裡抄錄下來的。古義人覺得有點尷尬,因為吾良送給他法國水星出版社的《詩篇》,當作教材教他法文。吾良當時已經收集了一些藍波手札和有關書籍,一開始上課,便講明往後只讀原文,不看譯本。
附帶分鏡圖的第二個版本。
「不過,彼得這人到底年輕不更事,他何必說這話?小伙子們一聽倒更來勁兒啦——這麼一來,咱們就能弄到一把可以使用的武器啦,對方拿的又不是自動步槍,區區一把手槍,咱們就以犧牲一個的決心五個一起撲上去,還怕制不了他?何況咱們當中還有戰鬥經驗豐富的復員兵呢。彼得也真是講了不該講的話。
「不要把理由賴給別人……要說你關心大黃的農場,我不反對。大黃那個人呀,一聽說客人是美國軍官,肯定拿酒招待罷?不僅這樣,還得意揚揚他有個中國廚子哩。想想大川哥也真可憐……」
妹妹退後,古義人走入便門,促請吾良跟進。與大門同樣寬度的泥土路,筆直通往裡邊洗餐具的地方,妹妹裙子底下跟了雙木屐,一臉好奇盯著吾良看。至於吾良,雖然為了她那件幾近土黃色的毛衣訝異眨了眨眼,仍是禮貌的點了點頭,妹妹也慌忙低頭回禮。
兩個人好不容易從小牛皮底下解脫出來,緊接著的記憶,古義人不很明晰,吾良的劇本卻將之確實描繪出來。
「本來打算明天再過來的……所以來晚啦。」
回到道場已是午後四點。古義人記得過吊橋爬著草坡的當兒,吾良臉上掠過另一種懷疑的神色。古義人也以為宴會重又早早的開始,因為周遭雖沒什麼特殊動靜,道場那邊卻給人騷動的印象。
古義人遲疑著要不要告知他實情,吾良斜眼瞄瞄古義人,起身走向黑暗的走廊,不意在門檻上絆了一跤,發出巨響。古義人慌忙跟上去,背後傳來小伙子的哄堂大笑;宴席上,他們不敢喝酒,自始至終正襟危坐,保持沉默。
「總之,這些傢伙完全不了解我說的話,真個是一堆愚蠢的鄉下粗人!」

3

馬達三輪車在古義人家下方沿著水渠的私道上停下來,開車的青年這才以經過深思熟慮的口氣告訴吾良說:「關於棧房太太耳朵的事情,古義人先生恐怕是誇張了點!」
「那末,你為什麼要留下來?」
大黃哥說著,黯然之色又浮上臉龐,那是剛才不曾留意到古義人他們進來時原有的表情。
大黃哥逕自取過那杯濁酒,屁股擠入長沙發角落,將一雙光腳丫擱到地板上。吾良坐到長沙發另一端,古義人沒得坐,遂把旁邊一張木椅轉過來落坐。大黃哥有些傲慢的觀望著,而後無視於古義人,自管找著吾良一人攀談起來。
「對誰不好?」
「那你就準備自我犧牲囉?」
吾良:(無視於一夥人)我要洗個澡。衣服全髒了,得先洗一洗,不能就這樣穿回去。
因此,古義人把吾良視線不及之後自己的所作所為——吾良沒有描繪的部分——以同樣已成為人生一部分的小說家技法重現出來。
第二天,古義人自高校繞道CIE,將午休時與吾良商量所得的答覆送去。三十歲上下的女祕書,是古義人生平第一次見到哼著鼻音輕蔑應對的日本人,她接過信,上下打量著古義人,依舊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態。不料,古義人剛於閱覽區拿出參考書,彼得便來找他。他把古義人帶進自己辦公室,無視於仍不把古義人放在眼裡的女祕書,要古義人當場打電話給大黃哥的修練道場。結果,大黃哥與彼得同樣高興萬分,甚至表示若要去的話,他可以跑一趟CIE籌商。
「有個傢伙愛用老套嘲諷古義人,什麼閣下歧視次文化,是落伍的純文學,是純藝術的傻瓜。可我不認為如此。寫了多年的小說,你不會不知道包括大作在內的所有文學,毋寧說所有的藝術,基本上都是媚俗的。從這點看來,我一直給自己的賣座電影裹上媚俗的光暈。我若吹牛說『我創造了一切的慶典、祭祀、勝利、和戲劇』,你該不會笑我罷?和*圖*書
「身為小說家,你也有想說『我試著編織新花朵、新星辰、新語言』的時候罷?你最近的小說就隱約有著超自然的力量。你我好歹是十六、七歲就成了莫逆的老友,對過去所作所為來個這種程度的互相坦白又有什麼關係?何況這兒就以有我倆,誰也不會說出去。
鋪著小石子的路劃了一道淺淺弧線向上通住主屋那邊,古義人藉著月光領吾良上去。經過棧房老朽不再使用的所謂停車門廊時候,馬達三輪車喇叭以熟悉的節奏響了三下。

前面已提過,吾良製作的電影大多基於實際經驗的觀察,但說起來有點矛盾,作為描述他倆經驗裡最重要場面的劇本,他留下了完全不同的兩種版本。古義人沒辦法確定哪一個版本才是實際發生過的事。說得明白點,兩種版本描述的,皆是古義人離開鍛鍊道場之後發生的事。
大黃:沒帶澡堂鑰匙自己來拿?情況改變啦。要是讓你這副髒相跑進去泡澡,那還得了!說是溫泉,其實是燒熱了加進去的,沒辦法說換水就換水!咱們先看看情形,如果他彼得硬咬定非吾良兄不可,到時候再說。之前,你就在辦公室那邊待著好了。你也可以喝喝濁酒。
「那你就講詳細點嘛。」吾良說。
末了,彼得真的開槍。意想不到的震天巨響,一夥人匍伏於地不敢動。
「反過來看你倆,可就大大不同囉!除了泡泡熱乎乎的溫泉澡吃吃喝喝以外哈事不幹,只要把屁股眼洗乾淨,就可以汪德福、桑Q、貝利貝利賣吉(Wonderful, thank you, very very much)啦。」
「在他住院期間,你沒問過他這一類的事?該不會說:『篁先生的音樂才是純粹的藝術,與媚俗無緣罷?』我告訴你,如果說臨了有什麼讓篁先生感到厭棄的,那就是古義人你禁不住感傷堅持要這麼說的時候!
一進廁所便發出嘔吐聲的吾良,夜色裡好不容易蒼白著臉出來的時候,洗手盆這邊的窄廊上已備好兩人的襯衫和西褲,鞋子也擱在踏腳石上。換好衣服,吾良似也酒醒了,用不著解說接下去的情況。兩人隨著默不作聲的年輕人——大川哥已消逝無蹤——走下草葉反映著月光的斜坡,過吊橋,爬上停有馬達三輪車的路邊那片空地。
「為什麼?不是蠻好玩麼?」
「是啊。」古義人喜不自禁的回答。
吾良立即拱入被窩,迎著古義人妹妹為他們準備的檯燈,看起了《藍波詩集》。他長長的身體在被子底下自在伸展著,從被子裡斜直伸出圓柱體似的頸項和英挺的下巴,使古義人感到驕傲。
此地距古義人山谷裡的村子很近,地形與聚落卻有一股陌生感。他對這點格外敏感,也可看出他生長的環境有多封閉。小學時有次遠足,地點雖不出自己的村子,卻要溯著山澗的一條支流而上,翻過小山頭,然後一路走下充滿盆地景觀的地方,他卻害怕得有如置身一個陌生異境。深沉死寂的叢林,以及它圍繞的果園和耕地,只覺從其深處,隨時會竄出一群厲鬼,揮動著木棒追上來。那個時候感到的恐懼,依然留在十七歲的古義人心裡。
「藍波又說〈無奈!我必須埋葬自己的想像力與回憶!身為藝術家兼言說者的榮光將被褫奪。〉〈總而言之,請允許我以謊言為糧活著。而後,上路吧。〉
而打這通電話時,吾良是感到古義人假裝沒想起那天在修練道場的那場對話呢?抑或認為古義人是在綜觀「那件事」的記憶之餘,為他的電影劇本提供所需的樹名?
一夥人的笑聲如隔著厚厚的牆壁聽到的海濤,時遠時近洶湧著。
「我手上這本並非小林秀雄的譯本,而是閣下推薦的筑摩文庫版,重新讀了遍〈訣別〉,發現你我後來的生涯印證了我當初說的話,準確到教人傷痛的地步哪。

6

附帶分鏡圖的第一個版本如下:
古義人不管還想繼續講下去的妹妹,逕將吾良領上通向主屋那邊的廊子。兩人沿著凹凸不平的走廊向裡走,見紙糊拉門內亮起了燈,表示母親起床了。古義人指點吾良廁所的位置後,走向自己四蓆半大的房間。妹妹飛快穿過他們,趕往古義人房間隔壁,臨著水渠這一側的後間去張羅床鋪。
「如果我的肉體能像卡夫卡筆下變成甲蟲的人那般,悄悄死在沙發下不被任何人發現(可記得我解釋過甲蟲就是油蟲?那個時代還沒有出現蟑螂這個噁心的名詞)……我常俯瞰都市叢林間的巷子這樣遐想著,要是咚——一聲掉下的肉體摔進堆積如山的厚紙箱底下,然後像這首詩形容的受到創傷,則我肯定也會那麼樣的死去。
古義人:「我母親種好多會開花的樹,我猜這是父親從我們家搬過來的罷。」
「到這兒就行了。」古義人朝駕駛座招呼道。
古義人發現當天晚上躺下來後,吾良所讀小林秀雄譯的〈訣別〉的感想,重現於劇本和分鏡圖中。生平的最後一部電影劇本,吾良不喜採用所謂「藝術電影」或「前衛電影」的手法,而試圖以古義人看來算是極普通的語法撰寫。儘管這樣,若干地方仍逸出了一般電影的技法,例如劇本結尾有兩種版本,古義人做為讀者所得印象而言,就是等值的並置在一起;無論如何,順著劇情自然發展,正是吾良的特色。
「等我們『玉碎』之後,一旦弄清楚攻擊用的只是一批故障的壞槍,遭到射殺的事實上是非武裝的日本平民(即使占領軍不公佈真相,倖存的道場那些人也會展開心戰宣傳,而那時候已經沒有占領軍的管制啦),就說日本再窩囊,不定也能撩起國民大規模憤怒罷。我等相信這一著足以決定和約生效後這個國家的命運!因為那是我等長久以來累積的思想!
「我可以保證這才是正確又具體的未來圖像。現在姑且說我不知你的情況如何,但我最近的未來圖像可是不折不扣被它道中啦。遲早我總會跳樓的,那是最靠得住的死法,因為你沒法中途打消尋死的念頭;墜落時,既不能像把影片倒回去重放那樣讓你飄回空中,也不能停格在哪一點上,壓根就不會有空間的猶疑所造成的創傷。
古義人:我們過橋吧。
「彼得等於冒險回到這裡,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好處可言。」
「不用說,這回是由我來單獨『上路』。到了我們這種年紀,一旦決意單獨『上路』,那就無從停止啦。別人當然攔阻不了,甚至自己也無法阻擋!那首詩前半段的結尾是否道出了『上路』的光景?『然而,沒有任何友愛的援手,我該向誰求助?』
誠如千檻所言。只是「那件事」之後不久,千檻已遷往母親再婚的人家,古義人曾去造訪只剩下吾良一個人的佛堂。那年四月二十八日,夜晚十點半起一個小時內,古義人和吾良默然坐在鎖定NHK頻道的收音機前面。沒什麼臨時插播的新聞。又過了一小時,吾良作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的結論,並且提議拍個紀念照。他有一架繼父贈送的Nikon照相機。教了古義人一年法文,吾良用大量的紙張代替黑板,抄下教材,交由古義人書寫譯文。吾良想出一個構圖,將鏡子放在排好的這些紙張上,拍下鏡子裡古義人的側臉。拍完照,已近天明。古義人說也該為吾良拍幾張,吾良謝絕道:「我大概會以動態的照片維生,你八成也不會玩相機,只會選擇筆耕生涯,所以,還是用你的筆寫文章紀念我吧。」
其實,轉學到松山之前,古義人已喜讀小林秀雄翻譯的〈訣別〉,且確定吾良從兩本中分送他的一本《詩篇》裡頭並沒有包含那首〈訣別〉。如果吾良提起,他還有解釋的餘地,但吾良或也可能拘泥於前半段結尾的那句:「然而,不可能有任何友愛的援手,我該向誰求助?」
△間隔片刻之後,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長空。
△吾良目送他離去,視野逐漸開闊越過草原,捉住薄暮中的全景。霧靄從幽深的谷底漫上來。古義人過吊橋,並未受到攔阻。他矗立於草原那一頭黝黑濃密的灌木林。接著,馬達三輪車在畫面深深的高處起動,時隱時現離去。音樂。可以採用長江明的〈悲傷第二號〉(兩分十秒)。
司機告訴古義人和吾良,大黃先生正在本部等候他倆。放在古義人村子應是近乎天理教會那種結構的建築物,門口有道高高的台階。進門,畢竟是不同於昨日的歡迎方式,場面冷清得還以為辦公室空無一人。留心看看,才發現大黃哥側身坐在裡邊靠牆的長沙發上,正把擱在地板上的那瓶濁酒倒進茶杯裡。他轉過臉來,神情與昨夜宴席上判若兩人,暗淡憂鬱得教人難以接近。儘管這樣,嘴巴倒還和藹。
彼得鬆開剛才強忍著盤在一起的兩條長腿,抵向胸前。碩大的腦袋和舉止,顯得有點幼稚,醉紅與雪白膚色混合的又長又大的臉上,泛著傲慢的孩童似的表情,拿大https://m.hetubook.com•com黃哥的話當耳邊風。這種藐視的態度,同時也轉向熟睡的吾良;剛才一片日語聲中,彼得還誘使吾良說些不必要的英文單字,讚賞個不停呢。
「小伙子們開了個緊急會議,該已擬好了他們自己的作戰計畫。等到彼得帶著手槍再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它搶過來。可他彼得好歹是名占領軍軍官,平白被搶走手槍和子彈,事情就鬧大啦!他敢情會受到處罰,我們這邊呢?占領軍跑來搜查之後,所有的人怕都會給發配到琉球去強制勞動罷?至於彼得,這麼一搞,和把廢槍枝偷賣給金屬商那種半好玩的勾當可是兩回事囉。」
吾良坐在沒有澡堂的別館昏暗石階上等候著什麼。他似已久候不耐。一夥年輕人和氣擁簇著彼得,從下方草原右下角爬上坡來,走向道場。
他們放慢腳步,裝做不經意走過的模樣前來。古義人發現水桶裝的是大黃哥提到的剛才解體的牛肉和內臟,兩個人抬的則是相當大一張小牛皮。

古義人質問道:「你本來就是想利用吾良引來彼得的呀,剛才不說吾良回來你很高興麼?你這跟等著要宰掉彼得的那票人有什麼兩樣?等到彼得被殺後,你再供稱你壓根反對這個計畫,是小伙子們乾脆把你排除在外。你根本就是想利用我們做你的不在場證明!
「這個嘛……好比俺們拚死拚活勞累半天,搞得渾身血污油漬,卻不准在澡堂沖洗;把重死人的水桶拎上廚房後,還得再下到山谷,在狗畜生啃穢物的一旁,用冰涼的澗水洗刷身子!
而提水桶或扛牛皮的這一夥,簡直就是慶典時總會出現在山坳大街上瘋鬧的「在地」小孩,如今確確實實長成了大人,三杯下肚就默不作聲咧嘴傻笑。你摸不清他們安什麼心眼。其中一個輕輕鬆鬆提著最大最深的水桶,看來是一夥人當中最吃得開的,不知對古義人還是對吾良招呼道:「好命喔,美男子真個占盡便宜!」
他發現兩個房間的紙隔門拉開了,顯得寬敞多的內裡鋪好的兩個床位再過去,吾良換上了單和服坐在那邊等候他。
「接下去是置身城市裡〈我亦沒想自己是這副模樣〉罷?〈污泥與黑死病侵蝕著我的肌膚,頭髮與腋下生蛆,心臟裡麋集著肥大的蛆,直挺挺躺在年齡不詳亦無情感的人與人間……或許我已死在那個地方……〉
吾良描述的是來到修練道場本部的一行人,站在本部與另一幢大房子之間。與此分鏡圖相對照的劇本,有這樣的一段對白。
吾良:(赤|裸身體,毫不膽怯)拿槍脅迫,你打算做什麼?
瞬間之後,彼得得意揚揚,持槍出現浴室。
古義人率先回到父親的書房,瀏覽著架上的書。大黃哥好半天才爬出來,由於悶熱,煤灰色的臉上全是汗水。
古義人和吾良走過水渠上的石橋。沿著石牆的一邊,那扇木板朽壞而臨時用白鐵皮補釘的大門上吊了盞燈泡,有限的燈光照亮門前一小塊地方。古義人對站在馬達三輪車旁的小伙子招呼道:「你可以回去了!」
「打從閣下十六歲那年相識以來,我就要你不要撒謊;哪怕出於安慰或者逗樂的善意謊言。前不久不也才講過麼?可說這話的在下我,名副其實就是『以謊言為糧活著』。我倆就一起來向誰乞求寬恕,『而後,上路吧。』
車子再度爬坡,到了不見河流只見山谷的高度。展現對岸的是杉樹林圍繞的一塊頗為寬廣的山坡,高處座落著幾幢建築物狀似倉庫。從路邊稍寬的地方能夠看到通往河邊的下坡路和一座鐵纜吊橋。剛才的來路靠山一邊,有幢三層樓建築,是個看似客棧的廢屋,守護神社背後則是又高又濃郁的闊葉樹群。
《彼得:「滿樹紅花的是山茶花,兩旁盡是花苞的是山茱萸。美國我家院子裡也有這種樹,好奇怪。」
古義人先從母親的祖父說起,老人家直截了當給這個孫女兒取名小鰭。出隧道到老家車程約四十分鐘,有足夠時間講這事。這位祖父於唯一的直系孫女七歲那年冬天過世。萬延元年(一八六〇年)農民起義,身任村吏的曾祖父,不得不殺死帶頭暴動的親弟弟。長壽的曾祖父一直活到維新之後,曾孫女出世時,耳朵畸形的流言透過產婆立刻傳遍全村,有人解釋那是殺弟遭到了天譴。做祖父的不僅完全不在乎,索性給孫女兒取名小鰭。直到女孩已不小了,依然不合時宜的坐在壯碩老人膝上,聽他講述不少終生難忘的雋言。「以今後的西洋醫學看來,耳朵整形算不了什麼,可爺爺希望小鰭能夠保留與生俱來的這隻耳朵!本地不也流傳著各種各樣的古語麼?『鰭』就是其中的一個。那是指才華和能力。《玉塵抄》,裡就有『上駟之材無影蹤,渣滓者流強作鰭』,意思是無用之輩裝腔作勢一副有才幹狀。妳是個有鰭的孩子,要是咱們這個市區或鄉間有人嫌妳這耳朵不願意娶妳,妳就去找個懂得謄好處的男人作丈夫吧,哪怕再遠也不打緊。」
「你又何必被逼進死胡同作這種選擇不可?有人在等著用馬達三輪車送我們回松山。」
「他不定會拿槍威脅你呢。」說著,古義人自覺幼稚得可笑,但也想不出別的說詞。

馬達三輪車於隧道前的三叉路旁停下來,古義人跳下車,站到收成後遍餘殘根敗葉的菜園邊。
榻榻米與宴席中央不過咫尺之距,這邊已有些陰暗,原本睡死了的吾良,竟然張開眼睛,嘲弄的望著古義人。古義人更加火大,強硬說:「吾良,你給我到那邊睡去!」
「如今,這一段於我真有戚戚焉。你應該也是這樣罷?像我們這一行的人……可以說零賣媚俗新花朵新星星的人,餘年無多,只有落個這種覺悟啦!篁先生也不曉得怎麼樣。
吾良不再說話,古義人覺得以往不曾像這樣引發過他的沉默,儘管跟實質上的情緒無關,古義人仍感到幾分驕傲。
大黃:瞧你這副狼狽相!(迥異於方才陰暗而自閉的醉態,已經恢復了精神,卻也沒有過份到無禮的地步。)
末了,他倆在有如與大黃哥的對決中挫敗下來——起碼不算贏——消沉的蹲在本部門口高高的台階上穿好鞋子,走向青草於風中搖晃的寬廣斜坡。
彼得起勁響應大黃哥的建議,小伙子們將他倆帶往浴具已備齊的澡堂那邊。大黃哥則領著古義人走向與溫泉屋相連,進口卻在反方向的另一個兩層樓房,兩楝建築之間有條圓石子砌邊小徑,兩層樓房便座落在小徑深處。
彼得:「古義人倒是對植物懂得真多。」
兩年前,當抄錄這首詩開頭那行「如若我等戮力於追尋神聖的光明」時,古義人感到並沒有可以喚作「我等」的摯友。
古義人回答:「我帶了朋友來……晚飯已經吃過了。」
他說:「來一杯如何?吾良兄不是海量麼?長江師母捎了封信來,把我好生數落了一頓,我就不請古義人弟喝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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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旁的樹枝比白晝更加勃勃的撲湧過來,在這山徑上穿行之際,車燈不住搖晃,只能眺望燈光打出的路面。從隧道旁三岔路口駛上縣道,群山遠去,山谷變深,一片黑暗中只見月光照亮著細長的河面。
母親垂頭坐在佛龍與紙糊拉門間狹小的一角,整齊穿了件夾袍,頭上是同樣質料的纏布。他想起兒時明知母親耳朵畸型,每見這頭巾仍不免感覺奇異。古義人側身坐到廊道與榻榻米的交接處向母親請安;這麼做等於向她表明:不拉上門,因為我馬上要回朋友身邊去。
現在的吾良(面對同樣的現在的古義人,唯無須意識到真實的古義人,而用黑色稻草人的背影表現即可。抑或不必用演員飾古義人,而由吾良唱獨角戲,半夜裡在錄製田龜對話,自說自話老半天也可以):「我說,總覺得藍波那首〈訣別〉描繪著我們的未來,當時你雖沒有應聲,可我知道你是接受這個講法的。說那麼幼稚的話,你要是冷言冷語搪塞,我就只有受創閉嘴的份。
△微暗裡圍繞著他倆張大嘴傻笑的小伙子們。
古義人更加氣憤,他狠狠搖著吾良肩膀,勉強扶起他上半身。
「也許是多管閒事,可我也認為禮拜天呢,太太大白天頂著太陽幹活兒去,肯定是不高興的緣故。」
「彼得會不會追上來?」
「除了回新立還能去哪裡?」吾良說出寺院所在地區的名字。
秋天了。我們這只小舟,在沉滯霧氣中成長,如今將航向悲慘的港口,航向巨大的城市,那兒鋪展著因污泥與火焰而污濁的天空。
關於之後發生的事情,劇本上沒有台詞,只有人物動態的解說。用迴紋針別在劇本上的分鏡圖,素描的是美國青年與日本少年裸身共浴的情景。兩個人在長方形澡池前面的沖洗處,擦洗著各自的身體。
「伯母敢情在意你這對招風耳,才刻意講這軼事給你聽的罷。無論如何,真是個有教養的老太爺。」吾良說。
「還要進去哪。」古義人應道:「這兒位置高,路那邊的山又在遠遠的後方,也就沒有封閉的感覺,我們的村子可不是這樣。」
也就是說,他想到十七歲的自己,在一日之間嚐遍焦急、憤怒與不安,對吾良、彼得、和大黃哥已然豁開了的人際關係作出極端的想像,卻也沒有深刻的思量過什麼。
「我想,與其完全不吃驚,倒不如反應得自然些,比較不會造成傷害;母親身心都還健康時候,常主動拿當笑話講呢。這得講詳細一點,你才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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