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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取的孩子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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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毛里斯.仙達克的繪本

終章 毛里斯.仙達克的繪本

聽了這話,吾良以千檻感覺裡難得的迎合意味附和道:「我期望閣下能夠找到那種表現方式;歸根究柢,那是你我共通的表現……」
千檻此話並不帶任何意思,不料古義人臉上現出與他幾已全白的長鬍渣極不相稱的狼狽之色。
至於教室裡或運動場上的小朋友,是否也被告知了那些沒能長大而夭折的小孩所見過、聽過、讀過、以及做過的一切,替代他們在活著呢?我和這些小朋友都繼承並且使用同樣的語言,便是最好的證明。
千檻所以盯住少女壯實的赤腳不放,必定有相當的理由!她原想直接低頭看看自己的腳,一陣無來由的躊躇,走向臥室,欲從牆角堆放的書籍和素描簿中尋找所要的東西。
浦小姐要比千檻高上十公分。如果穿的是高跟鞋而不是平底帆布鞋,肯定相差更多。千檻剛開始跟古義人交往的時候,心情還算好的吾良曾說:「你倆個子差不多高,千檻恐怕沒法穿高跟鞋啦。」吾良基本上喜歡碩高的女子。
然而,古義人這次卻把薄薄兩本書夾到西裝裡收進了皮箱。
於莫名所以之處待了兩天之後,吾良回來了。想必在佛堂前院輕輕喚過幾聲罷,否則與正殿相連的建築物邊端,住持長女房間的燈也不會亮起來,害得我不得不輕手輕腳做每一件事。我是接連兩個晚上都在豎耳凝聽佛堂外面的動靜。
千檻將水彩畫夾進自己的素描簿裡,跨上單車,匆匆騎往火車站前,就便買晚餐菜。記得吾良似曾提過,有個女孩,有人拿她的德國女性名字Ulla,套用日本古色古香的漢字「浦」來稱呼她。
「妳開車來?早曉得我就把不是從火車站來的另一條路線圖傳真給妳。很難找罷?」
「相擁著躺到沙發上。滑入長褲裡邊的手,與其說順著褻褲,不如說是以視覺印象般順著高叉泳衣的邊緣,從骨盤下方一路滑到大腿根。要是情不自禁觸及性器,只怕會被斷然拒絕。如此一來,要想重頭來過怕是不可能了。彷彿有個擺錘始終在穩住方向那樣,你小心翼翼令手指浚巡於大腿外側,同時在手指緩慢的行進間享受著迫切的色情。性方面雄性的主動只為接吻和隔著長褲碰觸女孩大腿的陰|莖那份昂奮而存在。兩人仍舊在擁吻。
母親沉默了一陣,然後說:「放心,你就是死了,媽還會再把你生一次。」
……慢慢的,兩人重又聊了起來。吾良說有一本書,很真實的把熊和猿猴一點一點演變成人臉的過程畫成連環圖,藉以歸類人類的相貌,浦小姐表示要到書店去找,吾良就陪她一起去。又根據浦小姐小時候的快照——多為父親所攝,足見她儘管又笨又有雙難看的大腳丫,仍受家人疼愛,這就放心了——畫出滑稽可笑的小女孩面孔,繼而同樣真實的作出浦小姐想望中理想的少女像。……
「吾良跟我談過這個……」千檻說,不覺得自己在撒謊:「不是直接告訴我,是從卡帶裡知道的。他難得以那麼認真的口氣談到對妳的觀察,這觀察本身嘛,如果妳是個女權主義者,不定會說這是性別歧視呢。」
「因為我想為夭折的孩子再生一個小孩,變成把亡兒見過、聽過、做過的一切全告訴那新生兒的那種母親……我還要把死去的孩子使用的語言教給新生的孩子。」
接著,她想到古義人從柏林帶回來,深深感動她的繪本。那一臉愁容呆坐樹下的艾妲媽媽,看來像個軟弱無能的女性,但她簡直就是〈馬可福音〉裡因恐懼而緘默的婦女圖像。初讀繪本,她就對樹下那位母親倍感親切……

6

吾良成了導演,尤其《蒲公英》在美國大為賣座後,他經常往美國跑,甚至在洛杉磯設置製片事務所。
愛妲對著開有大朵向日葵的窗口吹呀吹,嬰兒似也聽入迷了。這時,正面的窗裡出現兩個黑影子,他們是沿著靠在窗外的梯子爬上來的。
或許自己對丈夫顯現的沉默,與吾良同樣曾向古義人沉默以對,兩者之間有著一脈相通的什麼罷——這也是極其難得的——千檻心想。
她把臉貼到嬰孩日常戴的黃色帽子上,緊抱著毫無表情的冰雕假嬰,落入沉思。歹徒逃逸之後的窗口,已成一幅遠景銀幕,只見傾斜的帆船航行在波動起來的怒海上……
接著是雨過天青月兒也出來的天空和裹在雨衣裡仰臉飛翔的愛妲,以及遙遠的下方,被戈布林拐進海邊岩洞裡去的嬰孩。關於這個與下面一幅情景,古義人神情愉悅的解釋說:「根據《神話.傳說的結構分析》,生死的祕密潛藏於地下的幽冥,而不在光明的天上。若不臉朝下,就看不到祕密。」
「不,不,也沒那麼單純。」吾良說,望著花莖格外長的秋玫瑰於窗外緩緩搖曳。
即使沒有發生什麼血腥事件,彼得也可能因軍械(哪怕是故障的槍枝)外流的罪名遣返美國。服完刑,恢復百姓身分後,彼得不定一直在留意日本的電影消息,有朝一日出現在如今已是國際級導演的吾良面前……吾良是不是在夢想著這麼個Happy ending呢?而夢想的背後,卻另有一個不祥的暗影般的惡夢,糾纏並折磨了他終生罷。
反覆重讀中,千僅益覺這個不可思議的繪本中的愛妲就是她自己。自識字到年過五十的現在,她讀過不少書,卻從未遇見與自己如此重疊的書中人。她也覺得把看完的繪本攔置膝頭盯著空中的自己,很像坐在樹底下沉思的媽媽……
她的表情真就讓千檻覺得眼前是個長大了的「又笨又難看的小女孩」,而「男的」這個用詞又是這麼樣的鮮活,千檻再一次受到衝擊。
「不,我是回來打胎的。男的告訴我,在日本做這事比較簡單……」
「女孩接著有意把話拉回來那般認真的說:『就因為曉得沒辦法跟你做|愛,接吻才會無限的一路攀高。』
「您也許會認為小丫頭,未免太狂妄了罷!」
「他說:『不太清楚是哪家週刊雜誌報導過的那個女子,對國外的避居生活感到累了,目前回到國內,你不認為有義務跟她碰個面,聽聽她的說詞麼?』信上又說;『我聽不止一個記者講,你對自己的家人,好比小明弟,過度保護,卻排斥無名的弱者。』……」
古義人原本對此二書就有他的關心,才裝進皮箱帶回來的,這麼一來,遂允許妻子拿進臥房獨占。不僅如此,又從另外託運回來的書籍中挑出與仙達克有關的拿到樓下的起居室來。他翻開幾本給千檻看,並且以前述的例子開始,為她作了種種解說。第一個飛越大西洋的美國飛行家林白夫婦愛兒被綁架事件,似乎給幼年的仙達克留下了心理上的創傷,他是本著那個記憶創作了這個繪本的。古義人又說,卷頭彷彿自我介紹般面向這邊的嬰孩相貌,就有林白愛兒的影子……
而今似乎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解答。如果以仙達克的繪本作線索加以探討,她心靈深處的感覺應是這樣罷:與此人結婚等於深夜跳出窗外去找回真正的吾良。這或許是背對窗外的錯誤跳法,但必須刻不容緩跳出窗外才行。我不能跟丟此人,因為他是和美好的吾良在一起的最後一個人。
而我們是不是為了能確保這語言百分之百成為自己的東西,才來上學的?我覺得不單是國語、理數,甚至體育,也都是為了繼承那些亡兒的語言所必須學習的課程!光靠著獨自走進森林,捧著植物圖鑑認樹木,是沒辦法替代夭亡的孩子,成為同他一樣的新小孩的。所以,我們才要到學校來,一起讀書,一起遊戲……
千檻認為當時即使沒有形諸言詞,她也已經有了那樣的決心。只是她的計畫裡,古義人該擔任什麼樣的角色,她想不出答案。這就像是在看曾經在霧裡,而今依然在霧中的謎樣風景。這風景一直殘留在她心裡……她又為什麼要選擇古義人做這個新生兒——被她找回來的哥哥吾良——的父親?
小明寫下《Goro》這首大提琴與鋼琴曲子悼念舅舅。相信他藉由這首曲子,得以從自己不甚明白的悲傷與恐懼裡恢復過來。吾良的死雖然帶給古義人莫大痛苦,致使他耽溺於田龜,不過,有朝一日,或許也能夠毫不虛飾的把外邊那一頭的事誠實的形諸文字罷?
我要的並不是這種曖昧的回答,但也不追究下去,只是沿著這些場景追溯上去,末了,從古義人實際見聞過以及所知的種種,發現丈夫至今對那個時候吾良的遭遇仍有不清楚的地方。
4.經過那兩個晚上之後,我覺得吾良從本質上有了改變,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終於成為既定的想法。
如今即便鄉下也不這樣了,當時的日本人家,是將棉被直接鋪到榻榻米上,我躺在那上面。該已好幾天沒睡的母親正在俯視我。我用自己也感到奇怪的緩慢而又小小的聲音問道:「媽,我會不會死掉?」
古義人也不管妻子帶點諷刺意味的反應,繼續朗讀接下去天使等候在墓穴的章節;也就是天使要她們告訴彼得,耶穌已經復活,先一步到加利利去了。她們卻都沒有說。至於婦女們為什麼驚恐噤聲,以及對這點還沒有說明,〈馬可福音〉便告結束,古義人為千檻分析了作者的想法。
愛妲很快就明白出了什麼事。冰雕假嬰滴著水,只會一動不動的凝視地板。她知道戈布林來過,立時氣得發瘋,圖說這麼描述。她對著垂頭滴水的東西揮拳表示憤怒。窗口銀幕上的大海怒濤肆虐,帆船觸礁,閃電劈過長空。
「在我來說,那段日子是我最感到幸福的時候;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個空有雙醜陋大腳丫的笨女孩,而是個青春嬌艷的少女。」
結果連她們也逃之夭夭,而且嚇得不敢作聲,難不成這情形不具任何意義?可否認為〈馬可福音〉結尾所傳達的是個否定的解釋——天使的話沒能傳達給門徒?
拿繪本裡其他人的腳和少女相比,母親穿了雙小號平底鞋,只能看到白皙的腳背。嬰兒那雙腳畢竟是嬰兒的腳,至於奪嬰從窗口逃走的小鬼戈布林——辭典稱作「專門作弄人類,具備小矮人形體的醜陋妖怪」——其腳也是小而軟弱無力。
「說到這個,倒使我想起吉大哥淹死的時候,阿朝也是一個弱女子獨力將遺體拖上岸,堅守著不教那些看熱鬧的靠近,直到警察趕來……
「府上的電話號碼是皜吾良先生給我的,三年前在柏林,我為他做過事。您就是千檻小姐麼?好不好就這樣聽我說幾句話?……我叫做西瑪.烏拉。」
千檻於是當作回顧自己此生的「故事」,開始一點一點閱讀仙達克的繪本和與他相關的書籍。過了一段日子,她發現儘管自己的「故事」和繪本裡的愛妲深深交纏在一起,卻也有分歧之處。並非說分岐而成為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反倒是因分岐而益發加深了兩者連繫在一起的意義。
為免破壞深夜的寧靜,千檻小心翼翼打開佛堂的木板門,從她脅下洩出的微暗亮光下,站著兩個看在她少女眼裡都覺得可憐巴巴的少年。千檻年紀雖小,卻屬於不輕易表露情感的一型,即使這樣,他們醜陋無助的模樣,還是令她感到可厭而不忍卒睹。儘管所記得的,不如當時所感覺的那麼濃烈,千檻仍能記起接下去兩個少年做了什麼,以及自己配合著他們做了哪些事。他倆做的固然是基於需要不得不做的事,可動作實在太慢。千檻在旁以看護的眼https://m•hetubook•com.com光守望著,與其說焦急,毋寧說感到困惑。他倆繞到佛堂背後,她就配合他們打開那一頭的木板套窗,使亮光能夠照到,同時關上開向前院的這一扇。她似乎能夠理解他們做的事不應讓人看見。那裸百日紅裸獸似的樹根處擺著一座石臼,用水管接水過來。她將兩人份的衣服和浴巾擱到石臼前的窄廊上。當時還算稀罕的浴巾,是母親為結核病療養中的父親,預估物資可能缺乏的情況下事先買的。吾良是一定要用這種浴巾才會稱心。
仙達克說,小時候曾想過,林白夫婦家有著威武的德國牧羊犬在守衛,幼兒還是被擄走了,像我們這種貧窮移民的孩子一旦被歹徒盯上,肯定死路一條。而千檻不解的是繪畫的手法,她不明白何以唯獨畫狼狗時,要採取這種超寫實畫怯。古義人聽了,遂弄來一本新出版、裡面盡是彩色和黑白照片的大型寫|真集。他翻給妻子看仙達克遛德國牧羊犬的那一張說,看來模特兒似乎就在畫家身邊……
我一方面也抱著一絲希望,心想,目前還是兒童,而且是新小孩的小朋友們,或許能夠完全領會,所以才把從前沒有寫過的這段回憶描述出來。
這於吾良也是同樣罷?他要是不例外的也有悔恨的人生場景,其電影又顯示他是個專把經驗細節堅固凝結在一起長記心頭的人——吾良常提到古義人的記憶力,如果說古義人屬於記憶語言的一型,吾良則還原情景的才能高人一等,那末,他內心的痛苦該有多大!而他終究以一死彰顯了一個人還是可以用不算複雜的手段,暴力性去摧毀人體極其精密的記憶結構……
若是以西瑪.烏拉之名擔任翻譯兼陪同人員,那末在柏林照理該叫做烏拉.西瑪罷。也難怪吾良會管這年輕女孩叫做浦島太郎,那是吾良打年少時候就愛玩的文字遊戲。
吾良來的這天,裝在箱子裡的《沒有特性的人》訂正版英譯本剛剛送來,這是千檻也感到有吸引力的一本書,古義人告訴她,穆吉爾的遺稿部分以不同於過往的編輯方式收進這本集子裡,又說,他閱讀第一個譯本時,可說被裡面「習作」、「初期習作」、「草葉騙」、乃至「備忘錄」之類的東西所刺|激,甚至想過要寫一本書,將小說的主體完全建構在這類素材上。
女孩首先來了通電話。這是千檻打心底歡迎的。吾良死後,一窩蜂陌生人的電話,使得千檻對電話心生恐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比過往古義人的工作幾番招來左右兩翼的電話騷擾還要殘酷。不料,這通電話的嗓音和口氣,在未知是誰打、為什麼打來之前,已讓千檻產生「電話這種東西還真不錯呢!」的感覺。她早就忘了透過電話線微弱的電流與素昧平生之人交流的這種系統,是何等安頓人心。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這通電話也具有一股力量,把她從長久到已不再意識到的孤立感中拯救出來。
「星期六下午他們父子倆會去游泳,所以沒問題。」
「您和吾良先生長得真像。」浦小姐目光移回千檻,夾住堅挺鼻樑的那雙眼睛距離過寬,揉和了滑稽與美感,這也是吾良獨特的嗜趣。
然後是裹在頭巾袍子裡的兩個人,抬著那架可疑的梯子,企圖穿過畫面左角。
「『為什麼單是接吻,就能教人感覺如此的豐足、複雜、而有深度(雖然我不想用這個字)?』聽到我近乎喃喃自語的感慨,女孩回答:『那是因為想光靠著親吻能爬多高就爬多高的緣故!』她這話像是幾經思考,想通以後才講的。接下去她說:『有一回,吻著吻著,我不是突然停下來說這個太色情了麼?當時,你糾正我,說我的日語有問題。可我是因為快要衝上「某一道線」,不好意思才那麼說的。本來我以為只我一個人的心情是這樣。後來你講了句「這樣下去會衝過頭的」,我高興得大叫那就衝吧!』
千檻沒有搭腔。她自小就意識到兄妹倆性格和才能上的差異,也認為兩人完全沒有相似點。即使這樣,仍有家中某些朋友指出兄妹倆有著共同的繪畫能力。千檻的看法是哥哥的畫和她自己的是全然不同的兩種東西。吾良於人生的臨了誇獎了妹妹的畫風,可說是出乎意外,她不認為自己能夠藉繪本來描述兄長與丈夫生涯裡重要的事情。
「妳說水彩畫,其實就是用粉彩筆畫出來,再拿濕毛筆加以溶染這種畫法的東西罷?畫的是冬天柏林的樹木……」
「白天看你一動不動儘盯著庭院瞧,以前沒有過這樣不是?」
吾良回過頭來看妹妹的舉動,那位朋友則背向這邊低著頭。在木板套窗裡邊的千檻注視下,吾良光起膀子淨身。旁邊的朋友不覺間也跟著他學。兩個男生同樣用奇形怪狀的布條洗刷著瘦削的肩膀、單薄的胸膛、和看起來像是刻著幾道橫紋的圓筒子一般的脖頸與肚皮。那布條該是他們自己的背心罷?脫下的衣裳就堆在腳邊。那模樣看似兩個尖頭尖腦的黑色小鬼,以十來公分的身高落差,並肩站在那裡;是因為把頭埋入石臼清洗,過長的頭髮濕成了這副形狀。吾良蠻不在乎脫掉內褲,朋友也照做。他們是筋疲力盡到不覺得羞恥啦,千檻心想。她習慣於黑暗的眼睛,見了他們小小的屁股,也看到了嬰兒拳頭那麼大的睪丸,和彷彿從肚子裡伸出一根指頭的陰|莖。兩人擦好身體,緊繃著凍得汗毛直豎的臉孔走向窄廊這邊準備穿上乾爽的衣服,千檻遂返回佛龍背後的被窩裡,蒙頭聽著自己的吐息聲。慢吞吞步上佛堂的兩人,讓千檻益覺可憐。
關於仙達克的《外邊的那一頭》,我是在一無所知下乍乍看到扉頁上的畫,被它所撼動,幾經重讀,又給我若干啟示。那個凌晨,吾良回來的時候,我原該高興,卻感到害怕,是因為覺得眼前的吾良是被掉包了的孩子;是「changeling」,而不是真正的吾良。那以後吾良仍是不折不扣的哥哥,這一點和繪本有出入。套用仙達克的說法,我當時的感覺是,回家來的吾良,身上仍拖帶著「外邊那一頭」的氣息。以後,那氣息似乎始終與他同在著。
「……妳現在還是準備拿掉孩子?」
原來,與古義人結婚等待孩子出生之際,千檻想到的是——這也是繪本幫她釐清了,她才得以妥切表達出來的——她要以愛妲那股勇氣把本來的吾良找回來;她要代替母親再生個那麼美好的孩子,但願被換走的真正吾良,能夠重新投胎,誕生到這個世界來……
「到了這把年紀,其實你多少也知道我過往的性遍歷,沒想到現在才從一個小丫頭身上得到『性世界』方面的新體驗……甚至可以說是新認知。聽到這個,你大概會現出複雜的表情,可這跟可悲又可笑的性倒錯之類的無關,完全是開放又健康的『性世界』。我唯有堅持說我確是親身體驗了我方才說的!
「文章就是這個意思。前半段,其實是約莫三分之一的地方……和古義人先生用日文書寫的風格完全不一樣。」
「女孩十八歲生日那天,帶她出去吃晚餐表示祝賀,特地送她一襲柔軟的奶油色洋裝。柏林的百貨公司那種質樸,服務人員總是盡心盡意想幫你挑選出妥切的東西。她穿著那件洋裝,半杯甜味的白葡萄酒喝下去,便微醺的熱中於接吻,也不管長沙發弄皺新衣。順著大腿根一路上去的手指,來到褻衣邊上不覺迷失了。激|情的互搓著下肢,敢是女孩漂亮的褻衣歪扭了,遲疑著想回到已被允許的course (路線),食指指腹擱到肥厚的隆起上,能夠感覺到那肌膚邊端已經濡濕。指腹按住有別於陰|毛邊緣柔毛的另一種茁壯而蜷曲的粗毛。女孩斷然扭動身子,不單是手指,連同你的手掌一起推向腿外。
千檻彷彿看見了吾良興致勃勃且老練的購物模樣。
或許各位會對我這段話感到奇怪。就拿我自己來說,事隔多年再想起此番經驗,只覺長大成人的自己,反倒不甚明白那年初冬病癒,帶著寧靜的喜悅重新去上學時完全能夠體會的事情。
女孩的音質確是近年來的女孩常有的那種不帶任何情感。也沒有強迫意味的單調,但也自有予人好感的地方。而只因是「吾良在柏林結識的女孩」,便使得千檻內心一震,油然興起一股溫暖的感恩之情。
浦小姐收起眼淚冷靜下來,對希望進一步了解重點的千檻說:當初,浦小姐從柏林打電話告知雙親自己的窘境時,他們對女兒犯下的過失都很寬容。他們贊同她回國墮胎,並提出具體的援助方案。他們表示,既然木已成舟,懊悔也無濟於事,目前應該是踏實的處置之後,重新覺悟,修完柏林自由大學的專業課程,取得碩士學位,甚至更上一層樓,拿個博士學位。
千檻雖已心裡有數,但浦小姐從廁所出來,看到她年輕的肌膚失去血色、像戴了擊劍面罩的那張臉,仍感到衝擊。
吾良死前,千檻有次深深感覺到作為一個讀書人,丈夫與年輕時候毫無兩樣。他把閱讀新書得到的振奮帶上了飯桌。
3.吾良他們逃回來後,祕密城寨那邊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我從吾良附有分鏡圖的兩種劇本裡得不到明確的答案。這一點對於古義人和吾良,似乎都是未解的懸案。
浦小姐離去後,趁著古義人與小明從俱樂部回來前,攤開仙達克的《外邊的那一頭》,凝視著愛妲為尋找小妹妹一開始以錯誤姿勢飛出窗外的畫面,久久,久久。千檻自己也必須慎重採取正確的行動才好。
對於研討會上這個疑問,仙達克作了更詳細的解說:「是的。那棵樹眼看著就要抓住她。五隻蝴蝶意味著那兒就有那麼多戈布林的同夥。」
5.於我,古義人從一開始就是個有些地方不太能夠了解的人。縱然如此,我還是與他結婚了,會是由於吾良被帶往外邊那一頭去的時候,他是唯一同行的人?即或這並不是所有的原因。
古義人先就作者指導的研究會所新譯的版本,舉出引起他注意部分。那是抹大拉的馬利亞和雅各的母親馬利亞,以及撒羅米準備去為耶穌膏油的章節。平日難得在這種場合發表意見的千檻,居然表示,很自然讓人對那幾個女眷的行為感同身受。

1

「你敢情沒有任何義務,可那位女性跟你見面又有什麼好處呢?」
千檻只是基於一時好奇翻開繪本。不料,扉頁上的圖樣給了她怪鮮明的印象。她重新打量封面,被那幅畫深深吸引住。她忍不住一口氣看完繪本,陷入沉思。
2.我把裝在紅色皮包裡吾良遺留下來的劇本和分鏡圖交給古義人,他立刻參照田龜裡的錄音,將該拍成電影的部分,按順序整理好還給我。我重讀一遍後問他,影片結尾有兩種版本,吾良不知會採取哪一種。我沒有問他到底哪個版本比較忠於事實,是因為知道古義人不在場,無從回答。
「是我要你停止跟吾良的錄音帶對談,所以不怎麼好開口,但我還是希望聽聽這捲帶子,儘管錄音帶的內容也許吾良只想告訴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一個人,因為你從來沒有提過。
千檻整理丈夫德國之旅使用的大皮箱時,發現了兩本感覺上異於以往滯留國外帶回的書。每次旅居國外,尤其任職大學時候,古義人總免不了買進大量書籍。此番在柏林,因不諳德文,買的書不算多,打成包裹另行託運,竟也超過了二十箱。裝進皮箱裡的,只是些原稿、筆記、衣物、鋼筆、和備份眼鏡等什物。裝在一起的書籍,唯有辭典之類。
「如果真的是吾良他人生最後階段經歷的一次開朗的紀錄,我倒想聽一聽……」
夫妻倆談論有關〈馬可福音〉的新研究個把禮拜後,千檻看到了陰沉得可怕的丈夫;那與一週前那份爽朗判若兩極。他已看不到黑髮的頭抵在起居室的窗玻璃上朝外望。她看了看丈夫異於尋常的背影,沒有招呼便回房。過了將近一小時再回到起居室,依然如故。一個不折不扣邁入老年的人一般說來少有這種情形罷。想到古義人更加年老以後,若才開始一一回想人生中盡讓他懊悔的憾事,未免太慘,因為再不會有誰將手指揮入那頭斑白頭髮裡抓一抓,為他消除那些沉痛的記憶;千檻感到一陣憮然。
「我口譯的話,您可以聽聽是不是?很奇怪的一個故事,是針對『兒童為什麼一定要上學』這個問題,以問答的方式寫成的。寫的是古義人先生小時候的經驗,和小明從〔殘障〕養護學校畢業之前的事情……前半部尤其奇怪。那時戰爭剛結束,古義人先生沒有去上學,卻天天抱著植物圖鑑到森林去研究樹,故事就從這兒開始。」
「請儘管說。」千檻由衷道。
「你和吾良能夠仰仗像阿朝或是我這種非尋常女子,該很放心罷。」
那天的會晤以後千檻和浦小姐又見過幾次面,千檻把自己的決意告知浦小姐,並徵得她的同意。古義人寫了兩本有關小明的隨筆集,千檻畫插圖,她決定用這筆版稅充當浦小姐於柏林租房子的契約金。幫浦小姐購買回柏林機票時,也一併買好將來赴德為她做月子的機票。
至於已沒空讀英文小說的吾良,查了查以有趣的方式處理了穆吉爾臉部照片的裝幀,接著目光移向窗外,望著剛開始轉紅的山茱萸和深紅色秋玫瑰。千檻想起這種玫瑰有個誇張的名字——威廉.莎士比亞,也記起了吾良依然烏黑的頭髮。雖然梅子小姐曾說他多半染過……
接下去的大幅圖畫,正如文字所言,媽媽脫下了帽子,茫然坐在前院的葡萄架下。後來丈夫解說給她聽,根據研討會記錄,畫家自己已講明了,「樹蔭」(arbor)一詞與他幼時的重要記憶是連繫著的。
「我認為對吾良也該是很幸福的時候……他作這幅畫時,妳陪在旁邊是不是?那麼單調寂寞的季節,畫出來的風景卻如此明亮,一看就知道他是快樂的在作畫。」

4

「我相信不會,媽也希望你不要死。」
「是啊,但我認為她們畢竟不是一般婦女。……還有,會跟她們同感的妳這人,也不是尋常女人……
為了哄哭鬧的嬰兒,愛妲吹起號角來。吹出了興頭,人也變得大意了。
設若耶穌未如天使所言,於加利利和眾門徒重逢,且是因為婦女們沒有把話帶到,則她們的緘默勢必給寫進福音書裡永遠遭受譴責。然而,縱使婦女們的緘默使天使的話落空,耶穌不是仍明確向眾門徒顯現了死而復活的自己?
「首先,不,該說從頭到尾都是接吻。我倆相吻。起初,她吻你,乃至回吻的方式,讓我不由得心想,這女孩是否只作過小孩兒親媽媽那種吻哦……沒想到進步之神速,也難怪,整整半天,除了接吻哈事都沒做嘛。不過,她真個是天生熱心的接吻學習者和創造者。她用嘴唇所有的部分,舌頭所能運用的方法,和整個的口腔,變化,重複,然後創新。再就是牙齒的功效。末了,連你也成了前所未有熱心的接吻學習者和創造者啦。我這素負盛名的情場老將,連吻了一兩個小時後,居然身心整個的都被欲|火燒熱了。套句閣下的說法,就是我的性難得的『活性化』啦!手指伸入女孩半開的嘴唇左邊。因唾液而發亮的貝齒咬住指頭,這當兒仍不忘從右邊的唇間伸出舌頭來吻你。而你也半張著嘴唇蠕動舌頭。不料,女孩的頭忽然朝後一仰,紅撲撲的臉像是剛做過運動,笑著說:『不行,這樣太色情了!』小丫頭知道色情這個日語,但恐怕還是第一次使用呢,我心想。而包括錯誤在內,她表達方式之切實,可不是chic (帥)極了?瀟灑、寬大,甚至男子氣……正就符合了六隅老師定義chic 這個字的意思。
大幅畫的構圖本身固然讓千檻不安,畫面中央畫得很真實的大型德國牧羊犬尤其令她納悶。總覺那與故事本身沒什麼關連。千檻向古義人質疑這點,做丈夫的才曉得妻子對仙達克這個繪本極有興趣。
千檻深深覺得這個繪本道出了她生命的許多事,她必須讀下去,與其從圖說,不如從圖畫的細微部分去深一層解讀仍屬曖昧的隱喻。
「『這個丫頭笨手笨腳,又有雙難看的大腳丫』是我雙親的口頭禪,又說在學校裡,這種條件很差的,得加倍努力,善加發揮自己的長處才行,而我也有這種心理準備。沒想到吾良先生居然搬出『醜小鴨變天鵝』論來,說什麼像我這種相貌和身材,有天會突然發生變化,變成所有熟人見了都禁不住要浮出笑意的美人兒;他這個說法並不是基於心理學,而是根據對我這種型的女孩的觀察,還說變化已經開始……」浦小姐說著,眼眶也紅了。
「小時候並不是這樣。到了某種年紀,吾良倒說過,等你我更年邁的時候,管保會像老夫老妻那樣變成一模一樣。」
回到起居室,發現浦小姐正在看以兒時的千檻兄妹作模特兒的一些畫,尤其定睛凝望著戴了頂貝蕾帽,巨大的手掌托住下巴的吾良那幅素描,兄妹倆高校時期曾先後受教於這些畫的作者,那位人士如今已是一位出了道的畫家,這些畫是古義人從他手中買回送給千檻的。
窗口的向日葵宛若聚集著朝屋裡探頭探腦的一堆人臉,愛妲一雙大腳穩穩踩在地板上表示決心。「他們把妹妹偷走了,偷去當骯髒討厭鬼戈布林的新娘!」愛妲於是急忙……圖說到此結束。
他說:「因為我在作沒什麼根據的想像——如果他說的是我有一次跟妳提過的,就是三年前吾良在柏林影展認識的那位小姐,要是她真淪落到連蟻松這種人都把她說成悲慘女子的地步……」
距此事不到三個月,吾良熱切談論的那個女孩居然找上門來了。
愛妲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只能認為媽媽不時茫然坐在樹下是件無可奈何的事。她主動照顧嬰孩,即便有何難處,也不向母親求助。

5

千檻接著心想:那個暗夜裡,我恐懼等候著兩日未歸的哥哥,之後他帶著朋友回來,那副可憐相教我止不住顫抖,差點昏倒。之後,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事,因為太害怕……
那天早晨,千檻睡醒便聽到這則即時新聞而激動起來。哪怕你再英俊、再優秀、再成功實現了你的才能而為世人所愛慕,都有可能被一個醜陋卑微的小人毀於一旦;她似乎觸及了這種「啟示」。同時覺得這與吾良年少時發生的事情有關。要是吾良聽到一定會苦笑著反駁:「什麼,我跟甘迺迪?」她邂逅仙達克繪本時,也感覺到自己完全知道書裡所描繪的一切。仙達克表示過這本書的靈感來自林白愛兒綁架事件,而暗殺甘迺迪是否同樣是光明與黑暗的混淆?獲知甘迺迪被殺的那天早晨,千檻只覺自己開始觸及已知事情的核心。
其中一本是毛里斯.仙達克,的繪本《外邊的那一頭》(Outside Over There ),千檻看過這位作家若干本書,只是從這繪本所得印象與過往有所不同。另一本是標題叫做《換取的孩子》(Changelings)的非賣品小冊子,封面上印有熟悉的仙達克風格討喜的怪物小圖像。小冊子是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研究所主辦的研討會記錄,仙達克之外,印有三位學者的名字。看來三者中有個誰是古義人的朋友,估計會在柏林高等研究所重逢,遂帶去相贈作為紀念的罷——事實上,好像確是那樣。
「妳是準備回國來生孩子麼?」
聽到千檻這麼問,浦小姐遂帶點分辯意味的解釋道:「我想攻讀的是經濟人類學,各大樓間也有點距離。男的念日語系,所以在古義人先生的課堂上掛了名。他本來以為會用日語講課,沒想到不是。他認為古義人先生的英語很難聽懂,也就不怎麼熱心去上課。但他又想拿到學分,便利用接見時間跑去問能不能用日語寫報告,回答是日籍學生的報告必須用日文以外的文字寫,為這個他還發半天牢騷。不久我們分手,後來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1.戈布林一夥偷走愛妲的小妹妹,留下了冰雕嬰兒;何以拐走的不是愛妲本身?幸虧我不必思考這個問題,我知道自己沒有被拐的因素。愛妲認為責任在她,為自責而痛苦。她立即動身營救妹妹,卻在出發點便犯了錯;她裹上母親的金黃色雨衣,背向黑夜的窗外飛了出去。那些圖畫和文字是何等完整描繪出愛妲的冒險和窘境!
「我知道,吾良先生錄音時我就在旁邊。我以受教的心情聽他說。」浦小姐說著垂下了眼。
千檻並不覺得吾良的口氣裡有任何批判的意味,但古義人卻像受到逼問,分辯道:「我會用這個版本好好再讀一遍習作和備忘錄部分,檢討一下當初為何會認為『以這種手法的話,應該可以寫』。從那以後在寫小說的道行上好歹修練了二十年,這回或有辦法寫出來。」
從她邂逅使她感覺到親密得不可思議,又各方面充滿召喚力的繪本以來,她較以往更加深入去思考此事,但也不可能畫成繪本展示給丈夫。對吾良的電影而言,不也是同樣道理麼?
「我聽到大夫說這孩子已經沒救,所以,我想我大概會死掉。」
千檻半出神的聽著這些。她在想的是,這些女眷從耶穌開始傳福音便跟隨他,各自經歷過深刻的試煉;在耶穌被釘十字架之際,男弟子相繼逃走後,她們依舊守望著他,可說個個都是沉著而死心塌地的追隨者。
「不,我改變主意了。……回國時搭乘過境漢堡、廉價機票的飛機,在機上讀了德國南部的報紙,就是南德時報周日增刊上刊載的古義人先生文章後,我就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古義人《小說的手法》一書裡——曾於新版本重寫,也在教育電視台的連續談話裡談過——「含帶誤差的重複」這種思維,千樑感覺很有趣。古義人分析道,在敘事的開展上,若與時間的前進並行時,這個誤差就會出現特別的意義。

3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吾良又說要跟彼得去兜風。我感到同樣的不安,因為目的地是朋友的老家,一個崇山深谷的山坳裡。吾良還當笑話說,那個地方依舊保留著一些奇風異俗和儀式。吾良出外兜風,沒回家的整整兩天,我怕極了。吾良m.hetubook.com.com是成了山坳裡那個祕密城寨的俘虜了麼?抑或被人從哪個港口押上軍艦擄往美國去了?直到第三天凌晨,他同朋友回來時那副可憐怪異的慘相,又是何等震懾了我……
「您要不要看一看?」
千檻以此為段落停掉田龜。小明已經起床,在起居室壓低音量聽調頻台吉田秀和的古典音樂節目。二十五年來,小明從不曾錯過這個節目。換句話說,今天是星期日。千檻覺得吾良明朗的聲音影響了她。好好做頓早餐罷。她想保留這幾捲卡帶,不打算還給古義人。千檻有些心思盪漾,強烈感覺到許久以來不曾有過的性方面的興奮。從吾良的敘述可以想像,這個女孩絕不是會被那些記者稱作悲慘女子的那種人,千檻這樣確信。
翻開下頁,就知道愛妲急急忙忙做了什麼;她拿起媽媽的雨衣。有些泛金的黃色雨衣好像具有某種魔法。她裹上這件大雨衣,號角收進口袋裡,按照圖說,她犯了個錯。
戰前,與父親合作拍片的德國導演曾贈送一架萊卡相機,有個時期,父親就密集拍過不少照片,留有兩本貼滿照片的相簿。千檻找出少女的她在攀爬橡樹還是柏樹時的快照。這麼冒險的模樣,儘管少女的臉龐有些大人氣,但從站在一旁的吾良個頭看來,自己應該還只是五、六歲光景。這點在解讀繪本裡同樣有成人神情的少女年齡時,給了她一個提示。不過,最主要的是倒勾在喬木低矮叉枝上的自己那雙光腳,簡直與繪本裡少女的裸足一模一樣。
古義人把吾良介紹給彼得之後的一個禮拜,古義人始終認為自己是他倆的介紹人,亦即相信吾良並沒有單獨去和彼得見面。但我記得在那徹夜不歸的幾天前,吾良曾一大早就翹課乘電車前往CIE,到彼得的辦公室查看電影方面的資料。當時,彼得遊說吾良留學他的母校——加大洛杉磯分校的電影學系,同父親一樣成為導演。回得家來,吾良還天真的欣喜萬分說給我聽呢。
千檻望著浦小姐流露出羞恥的面孔,只覺女孩那可愛而逸出常軌的思維,倒使得她那張臉顯得十足的美好。兩人不再說話,千檻想起卡帶裡一段錄音,不認為那有什麼欠妥之處。
7.吾良拍完《靜靜的生活》,我於試映會的黑暗裡聽著久久不歇的掌聲,高興吾良藉著製作電影,終於找回了原本純潔的自己。沒想到接著他便從高樓跳下;他是以何其錯誤的姿勢走向外邊那一頭去啊!
「有別於成熟|女子的性器,那是袒露而自足的東西。一個廣闊而又豐潤的場所。就算你想基於過往經驗,指出這是解剖學上的某某部位,也無從指出。那麼樣的廣闊平直,那麼樣的潮濕。健康與慾望相重疊的、極度的純潔。它本身就是無可取代的青春少女性的表徵;換句話說,那並不是邁向性|交的準備過程。」
「以我們女人家來說,哪怕心愛的人被殺埋進墓穴裡,如果非得要到那兒去為死者膏油……雖然我不知道膏油的內容……」

9

而吾良已死,千檻被仙達克繪本吸引,重新回顧內心潛藏多年的往事之際,做丈夫的講了句顯然與上面那番對話有關的話,那時,千檻已建議古義人寫「那天夜裡發生的事」。
「好個講話不負責任的人。」千檻說。
「你會這麼想,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罷?是不是在柏林聽到什麼了?」「的確聽過一些傳聞,只是總覺得跟蟻松講的事倒不一樣。我腦子裡浮現的是吾良卡帶裡提到的那位小姐。他寄來的那幅畫,就是妳說過在一個年輕人旁邊畫的……我懷疑會不會講的就是那位小姐。你只要聽一聽卡帶內容,就會覺得那是吾良留在這人世難得那麼開朗的紀錄呢。想到他人生最後階段裡竟有這樣的人際關係,我們好像就也能受到鼓舞……沒想到蟻松那封信的毒害,竟也能滲透到這邊來。」
浦小姐拖過看似裝文件的大型手提包,就是機場免稅店廣告上說女經理(lady executive )用的那種。浦小姐取出週刊雜誌剪下來的薄薄幾張大頁紙。
「四個月了。」浦小姐明顯一副哭喪臉。
因吾良跳樓自殺不得不立刻趕往警局說明的梅子小姐把噩耗通知千檻的那個深夜——其實出事時間是剛入夜不久——千檻走進裡面擺了張床的古義人書房。這是她婚後第二次把丈夫從睡夢中挖醒。第一次是一大早,通知他:「甘迺迪被暗殺啦。」
「不見得。」千檻全神貫注說:「我認為當他拿兒童作對象時就會用那種寫法。我婆婆當年肯定用山坳裡的方言跟小時候的他說話,這樣寫反而較具真實感。
「不,很容易找。我叫做島.浦。」女孩的大眼睛望著千檻致意。
就只是這樣,一直害怕到現在……然而,那個漆黑凌晨所感受的恐懼至今仍舊實實在在潛藏於我內心,這事本身是否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它固然沒有帶給哥哥、丈夫和我積極的什麼,但在消除那個暗夜的記憶這一點上,難道沒有任何意義麼?
如果古義人問她這麼做的理由,千檻將答以因為她絕不想讓戈布林他們盜走浦小姐生下的嬰孩,不管那干歹徒喬裝成什麼樣子的面貌前來。同時也想告訴丈夫,他翻譯出來並在公開對談裡引用的《死亡與國王的馬弁》結尾那句台詞,正好表達了她的想法。
愛妲聽見爸爸的歌聲,指引她改用正確的方式飛行。愛妲於是得以闖入戈布林的洞穴。然而,她發現洞穴裡盡是大批容貌、體形一模一樣的嬰孩,要如何才能分辨出哪一個才是自己的小妹妹?
「……不是有個叫蟻松的傢伙麼?有點像,又不像是圍繞在吾良身邊幫閒的……那傢伙來了信,就在今天妳和小明去醫院拿藥的時候,限時掛號寄來的……該說是雙掛號罷?就是某大牌記者最拿手最簡單省事的一種證明手法,表示信已寄出,你也收到了,這是為了要寫進揭發文章裡預先鋪排的動作。那票人就懂得跟同一類的老手有樣學樣。我們若一開始就回應他們,是沒什麼意義的。他們就是想抓住這點給文章背書說,看吧,古義人耍權威,不把我寫的『極其鄭重』的信看在眼裡。」
6.小明生下來時候,後腦杓彷彿多了個腦袋似的長了瘤。或許是帶著這個贅物通過產道的關係,有一張怪狹長又皺不楞登的臉。吾良前來探望,說:「簡直像個老太婆嘛。」讓我好生氣;我滿心巴望能生個像幼時吾良那麼俊美的小孩。如今想來,必是意識深處,希望挽回失去的那個純潔的吾良。
再者,這個繪畫鐫刻在千檻心版上,而她沒有告訴丈夫的,便是她同時清楚認為,繪本裡的媽媽正是我的母親!
「這本研究在國內是罕見的,它先標示出具有細微差異的方法論,再一個個檢討自己和別人的說法,是相當嚴謹的論文。」
亭亭伸展的肢體,從天藍色衣服裡露出的,只有同是天藍色緞帶紮綁著長髮的頭部、圍以白色領飾的脖頸、以及打了個橫褶的衣裳下襬伸出的赤腳。作者刻意強調那雙腳,已達表現主義風格的地步——
千檻對這份懺悔深有感觸。從小到大,她始終有張淺黑色柿子核兒似的面孔。相對的,吾良是個俊美得令妹妹也感到驕傲的孩子。千檻抱持的應不只是驕傲,儘管不像兄長那樣有著心理學方面的興趣,她也知道有些孩子會有這種想法:生了我以後,媽媽要是沒有再生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他(她)最好消失不見……。可吾良並不是她弟弟,生來侵犯兄長權利的倒是她這個妹妹。然而,不滿三歲,千檻便已真正感受到自己是奪權的挫敗者。
「我經人介紹到吾良先生身邊工作,是十八歲那年冬天。當時我已取得柏林大學的入學資格……我希望上大學之前到社會上做一兩年事。結果,到一個叫做德日中心的機構打工沒幾天,便非常幸運的被選作來參加柏林影展的吾良先生的陪同人員。雖然在翻譯方面不知可曾好好幫上忙……
從這個角度看來也是理所當然,當浦小姐一表明不墮胎並準備生下孩子帶往德國,兩老頓時變臉。隻身居住異國,一邊撫養孩子,又想在學業上優於別人,那是不可能的。他們要她別指望回父母親家生產,也不認同她懷著身孕直接折回德國的非常手段。不會再匯款給她,本來由她住的父親名下公寓也將賣給公司,作為派駐柏林的員工宿舍;雙親的意圖就是想盡辦法把浦小姐逼入絕境,非在東京快刀斬亂麻墮胎不可。她是連回柏林的機票都沒有準備好。
浦小姐的雙親是大學同班同學,兩人都以成為研究者為將來的目標,只因結婚得早不得不覓職維持家計,最後終究與學問方面的經歷無緣。身任商社幹部的父親,或可稱作人生的成功者,做母親的卻只能把夫婦倆未竟的夢想寄託在女兒身上,她巴望浦小姐能夠在大學擔任教授。為此,縱使要忍受人工墮胎的苦難,如能記取教訓,結果上來說,總比一畢業就結婚要好得多罷?浦小姐覺得父母親的寬容來自這種盤算。
無論是誰在一旁哭泣——哪怕看著含淚面對電視鏡頭接受訪談的梅子——千檻都會坐立難安。儘管不甚清楚哈佛云云有什麼樣的意義,此刻的千檻倒是平靜安穩。浦小姐以一個成熟獨立的人,為成年人的紛擾全心全意哭泣的模樣,引起千檻的共鳴。儘管這種表達方式與吾良談及別種場面時的用詞近似,她仍然從哭泣的浦小姐身上看到,出於意志的克制與豐沛的情感流露兩者的奇妙調和,讓千檻感到健康而自然。這人既因懷孕而陷入窘境,又想貫徹自己的願望,那就盡我所能來幫助她罷,她想。
繪本裡,愛妲救出妹妹,在森林中趕路時,前方有棵彷彿擋住去路伸展著枝幹的大樹,底下飛舞著幾隻陰森可怕的蝴蝶。至於愛妲,仍舊一副緊張模樣。
由於千檻難得說這話,古義人當下沒有回應。不過,次晨千檻起床,發現餐桌上擱著卡帶,籤貼上標明了號碼和內容摘要。旁邊是裝了電池的田龜。千檻將早餐延後,返回臥房。卡帶有三捲,明顯在重要的地方各作了標示。
秋日的中旬,一個傾盆大雨的日子,我走進森林裡。雨勢越來越大,不停的下。林中處處出現前所未見的濁流,路開始崩塌。直到入夜,我依舊無法下山回山谷裡的家。更糟的是我竟然發起燒來。第三天,村子裡的消防隊員才把癱倒在大橡樹樹洞裡的我救了出來。
良久,良久,千檻告訴自己:繪本裡叫做|愛妲的少女,就是我。反覆翻閱後,在故事開始之前的少女圖裡,她找到了撩撥她內心深處的根源。那便是從少女長長的衫連裙洋裝底下露出來——毋寧說整體構圖以此為焦點——的一雙裸足!
與這幅母女圖對照的畫頁左角,是裹在大頭巾長袍裡的兩個人,坐在拖上岸的一隻小船上,旁邊擺了架暗示性十足的梯子。他們也同樣目送著帆船。
「我這樣問也許有點冒失,妳是不是懷孕了?」
說到經歷可怕的事驚恐落跑保持沉默這點,當我生下了畸形兒的時候感觸特別深。在我支起的兩條光腿那頭,護士乍一接下脫離母體的嬰兒便慘呼一聲。從此,這聲音成了一直迥盪在我心靈暗處的回聲。我甚至懷疑那會不會是三更半夜看到吾良帶朋友回來,差點脫口而出卻被我硬生生吞下去的那一聲慘呼。生產當天,從昏迷中醒過來,我很奇怪自己怎麼不是睡在陰暗寒冷的佛堂,而置身於醫院的單人病房。
話得從別處說起。千檻婚後才https://www•hetubook•com•com發現的事實裡有一樣,就是丈夫的個性屬於凡被詢及就要說個清楚的那一型,而自己和吾良則覺得出言反駁,不若保持沉默來得自然,這也是兄妹倆難得的共通點。她一天當中總有若干次丈夫問她話時不作答;本來自交往到婚後頗長一段時間,她就對丈夫所言不甚了了。丈夫與吾良對談的當兒,常見兄長對丈夫的問題沉默以對。對此,古義人雖不是每次都會生氣,但也有忿然的時候,千檻只覺在意也沒有用。
和古義人結婚前,亦即從松山的佛堂目睹兩個可憐的少年不久之後,到委託他去舊書店找有關維尼熊的兩本書而開始通信以來的五年之間,千檻只把他當作讀書人尊敬著。同時漠然的想著,這人約莫將從事與讀書人有關的行業。她好像也從古義人身上看出一個讀書人那種童稚的單純。這一點在兩人交往有可能朝向結婚發展的當兒,無關乎吾良反對,亦成了她不無遲疑的理由。而她對古義人的主要觀感,至婚後依然不變。
「女孩跨坐我腿上,我一面親吻,一面將雙手揮進她長褲底下,撫摸著腰部和臀部。沒有丁點兒多餘脂肪光滑的小屁股,潔淨、又像是eroticism (色情)的結晶體。接著,我的右手滑向她平坦的腹部。我的手指耗費好長一段時日才從肚腹前進到下腹部。指頭觸及陰|毛上面的邊緣。她並不生氣。從此,觸摸陰|毛邊緣成了routine (常規),因為一旦攻下的陣地不可能被奪回。可她絕不允許指頭繼續朝下方再去。不傷及你自尊的她那種明快又溫柔的婉拒。正如測量地形那般,確定了範圍。
「我不懂德文……」千檻道。
古義人答道:「畫了這麼精密的分鏡圓,想必兩種版本都想拍罷。」
那是戈布林一夥。他們帶走了嬰孩,留下一具冰雕的假嬰。驚嚇得叫不出聲的嬰孩被人從窗口劫走,留下一個白色怪嬰在搖籃裡……
確實,誠如樹下沉思的愛妲媽媽,千檻母親也經常現出茫然的表情。繪本的圖說並未說明何以只因爸爸出海,媽媽就陷入如此深沉的憂愁和失神裡。然而,美麗的圖畫充分表達了這個女性的滿懷憂傷。
「真的麼?」
可憐的愛妲不知出了事,緊抱著那個掉包兒(changelings)——研討會便是以此作主題詳加討論——喃喃說:「你不知道姊姊有多喜歡你!」
「……不過,這篇文章為什麼會促使妳下決心把孩子生下來?其實我好像也能了解,可還是由妳自己來講好麼?」
「妳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他提過旅居柏林期間,寫了篇譯成德文的文章。會不會是為了方便找譯者,用英文寫的?如果有日文稿,照理會讓我過目的……」
「謝謝您。我有個冒昧的請求,一九九七年柏林影展時候,吾良先生用國際快遞送了幅水彩畫給千檻小姐,好不好麻煩您將那幅作品彩色影印一張給我?吾良先生作那幅畫時,我以陪同人員身份守候在旁。目前我從德國回來做短期停留,雖說我這是一廂情願的認定,可我還是希望能夠帶幅拷貝回去。」
「妳的意思是,想生個替代吾良的孩子……」
然後,事件發生了。
千檻那位才華洋溢,俊美而人見人愛的兄長——雖是孩童,卻備受敬畏——自某一個時候起,異於從前,成了個有些地方叫人摸不著的人。即使如此,對千檻來說,吾良仍是因他的值得信賴跟溫和復令她感到驕傲的哥哥。但有些事使她感到這個吾良並不是真正的吾良,如今由仙達克「換取的孩子——Changelings」這個字,總算能將這意念表達出來了。
「這個週末或下個禮拜初都可以……星期三我要到醫院去看吾良的母親,不過,傍晚前可以趕回來。」
關於這副充滿陰暗預言性的情景,仙達克自己在研討會上說:「這表示愛妲贏得的寧靜只是短暫的一瞬。那幅畫處處充滿了警告,提醒她危險就在前方。她只有短短的寧靜時刻。」
「不過,妳也看到這批花已經開過了。」千檻接過花瓣上帶有糖果般可愛條紋的粉紅色玫瑰——大概是「維克斯.卡普里斯」罷——邊取花瓶,邊放大音量說。
與媽媽相隔一小段距離,愛妲抱著嚎啕大哭的嬰孩站在那裡,困惑而認命,卻也顯示出明確的責任感。至於那個嬰孩,說是嬰孩,其實腦袋好像比愛妲還大,身長也有姊姊一半高。
「愛妲就是我」這個意念,始終是毛里斯.仙達克的繪本給予千檻的情感體驗核心所在。她再三重讀,連圖說都背起來了,還為自己翻譯出來。她把譯文拿給丈夫看,古義人的個性是只要看到原稿就非修改不可,他用淡紅鉛筆加注之後還給妻子,見她對仙達克的持續關切,遂把那場專題研討會的小冊子和一本大型書《天使與怪物:毛里斯.仙達克的典型詩學(Angels and Wild things ——The Archetypal Poetics of Maurice Sendak)》給了千檻,書裡附有仙達克帶著德國牧羊犬散步的照片;古義人的意思是,千檻可以隨意在書上用紅筆畫線或加註。
談了將近三個小時,浦小姐臨走,千檻取下方才交給她的彩色拷貝,換上原作當作禮物送給她。她要浦小姐一個禮拜後的同一時間再來,並叮嚀她千萬不要被父母親要脅性的勸阻說服。
「返國前夕,只有那麼一回,兩人同意都脫掉長褲。躺在床上,在情境驅使下,她的內褲也給剝掉了。看不到性器,肚臍四周圓形薄餅似的脂肪和同樣渾圓的陰|毛卻暴露眼下。『我們來疊疊身子,看起來好礙事,不妨把你那粗粗的東西——這天格外粗大——擺到我的兩腿之間。』女孩說。然後像個有經驗的人(或許正因為沒經驗),高舉雙膝,可就是不讓插入。她允許我在她掌心裡射|精,依照她的說法,那是那比性|交更好的作|愛。事後她說,這是歷來感覺最棒的一次,卻沒有達到高潮。包括這一切在內,回想起來,是我一生當中數一數二的色情經驗哩。
「怎麼回事?」
「現在就擺在我房間裡。我可以到附近文具店拷貝一份給妳。」
浦小姐讀著雜誌上剪下的那篇文章的當兒,戴著一副像是男用的粗框方形眼鏡。她回望千檻,知性的面孔,不再是一張哭喪臉。彷彿有一股嶄新積極的紅潮,從她生鮮剔透的肌膚深處油然漫上來。
儘管有著智能上的障礙,孩子長大開始創作起音樂,我遂覺得小明透過音樂,恢復為完整美好的自己。仙達克也在愛妲穿越可怕的森林回家之時,隔著小河畫了幢歌劇布景似的小房子,圖說上註明莫札特在那小屋子裡創作《魔笛》。音樂鼓勵了愛妲。
「妳是柏林自由大學的學生?那末,妳曉不曉得上一個冬天古義人曾在那裡的高級研究班教過?」
在這點上,蟻松的信倒真的是寫在兩百字稿紙上影印下來的。
古義人年輕時候,於夏威夷的文學會議上結識了奈及利亞作家渥萊.索因卡,有一年索因卡蒞日訪問,我跑去聽他與丈夫的公開對話。因為古義人告訴我,索因卡那齣戲劇《死亡與國王的馬弁》(Death and King's Horseman ),是一個有關引導死去的國王走黃泉路的帶路人故事。
浦小姐環顧著狹小庭院裡層層擺放的盆栽,蹉跎著不便遞出臂彎裡那把牢厚茶色紙張包裝的鮮花。
「謝謝。我什麼時候去拿比較方便?」
「這是送到我們家來的玫瑰花,我分了一些來,要是知道府上種這種花,我就不帶來了。」
「所以蟻松打算藉題發揮,根據我們無視於他的提議這點大作文章。假設真有這個女子,她有沒有委託那傢伙什麼事,還是問題。」
「你就為了這個陷入沉思?」
「『你不能毀約。』凜然的聲音這麼說。
「我也不很清楚。」做丈夫的開心應道。
當時,對吾良有機會留學美國這事,我有一種強烈的不安;那是否意味著哥哥將被拐往美國?
繪本第一頁即標示出整個故事發生在爸爸出海期間。媽媽頭戴有帶子的無邊軟帽,從上到下裹在長袍裡,只露出左手的前端。那隻手軟弱的舉向駛往海灣那一頭的帆船。旁邊,抱個嬰兒的愛妲,兩隻強有力的腳穩穩踩在一塊大石頭上,同樣目送著爸爸的帆船;這個場景裡,乖馴的嬰孩把富於個性的臉朝向這邊。
不久,浦小姐忽然出現不尋常的表情和小動作,這情況並非緣自心理因素,而是更加現實的……只見她陡的起身道:「我想借一下洗手間,明知第一次上門未免失禮,可實在抱歉,我有點不舒服。」千檻帶她到玄關旁的客用廁所,她遂跪向馬桶開始嘔吐,千檻沉痛的望著那肌肉發達的寬厚肩膀,關上了門扉。
吾良遭受黑道襲擊的時候,我最害怕的莫過於吾良是被自外邊那一頭——當時還不知道這個詞彙——的人所傷的這種感覺。古義人被來歷不明的一票人砸碎左腳拇趾根那日,我陪他上醫院。聽到丈夫說他不打算告訴醫師實情,我可曾覺得他是被來自外邊那一頭的暴力砸傷腳趾的?而且還不只一次呢。
現在就等著回家啦!愛妲抱著嬰孩走在森林沿小河的路上,對岸的小房子裡,莫札特在彈鋼琴。
那一陣子,古義人習慣閱讀到深夜,喝完半杯威士忌才就寢;當妻子喚醒他,他從毛毯裡露出一張荒涼的面孔,聽到詳情,臉上的神情更荒涼了,索性一言不發把頭埋入毛毯。千檻似乎期望丈夫回應道:「沒錯,那一型的人就會因為貫徹到底而吃盡苦頭。」古義人當時果真這麼說的話,則在她告知吾良跳樓自殺時候,千檻必會想起這句話並說出口,古義人應也一如當初反應道:「這讓我想起,吾良也是個會因貫徹到底而吃盡苦頭的人……」
「……是跟吾良有關的麼?」千檻問。

2

千檻與愛妲一起安心的望著這幅情景,只是她內心仍有一個疙瘩。莫札特突然出現溪流那邊,在紅色屋頂的房子裡彈鋼琴,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千檻心想,因為我們時常於人生的各種場合想起莫札特的音樂。不過,愛妲懷抱嬰孩返家的路上,以擋人遊戲的架式攔在她前面的矮樹枝和五隻蝴蝶,又意味著什麼?
浦小姐以像是求助、又像是幾分挑釁的激|情目光盯著千檻說:「今年,古義人先生獲頒哈佛大學名譽博士的典禮,您沒有同行,我猜是為吾良先生服喪的關係。我就知道您是我值得信賴的人。」說著,滿臉通紅,毫不遮掩的放聲大哭。
悲劇以劇烈的聲勢高漲而驟然終結後,市場的婦女們搖晃著身子唱哀歌,女長老雅拉賈對著她們呼喚:「死者已矣,忘了吧,就連生者也該置諸腦後。但願你們只把心思傾注在尚未出生的人身上啊。」
以少女的腳來說,它著實意想不到的厚實而碩大。好像成熟|女性穿上童裝,衣襬底下露出的腳遂益顯壯碩那種味道。粗大的踝骨支撐著緊緻柔美的小腿,後腳筋便更顯得強韌。腳趾牢牢抓住地面,糕餅般的肉質腳後跟穩定著全體。
浦小姐抵達時剛過約定的時間。把前往中野游泳池的父子倆送出門,千檻便開始整理大多已過花期的盆栽玫瑰。梅雨季裡難得的晴天https://www.hetubook.com.com,淡淡的陽光照著地面。狹小庭院裡,種在地上的,連同盆栽,千檻種有一百二十種英國玫瑰。她搬動著葉茂莖高的玫瑰花盆,只覺吾良死後,照顧這些快速增加的玫瑰,恰好替代了她原想熱中投入的東西。
那時,吾良對古義人說:「你第一次看《沒有特性的人》,是小明生的那年前後罷?記得你說過,如果以這種寫法,不定能夠寫以往沒能寫的題材。可你一直沒有寫。」
古義人說,饒有趣味的是福音內文和讀者的關係,清清楚楚凸顯出來。像我這種行業的人會特別感到興趣。我不認為小說家的思維對福音書的解釋有什麼意義,只覺這個故事的結束方式,無論對敘述者本身或往後的讀者,都是極具效果的高超手法……
千檻忍不住插嘴——事後想想,是因為有點受不了兩人一搭一唱演戲似的對話——「對吾良來說,屬於你的表現方式該是指拍電影罷……」
古義人一動不動保持著不自然到幾令千檻不忍再看的姿勢約莫兩小時,做妻子的一直陪坐在他後面。古義人雖非運動員那一型,卻也是個好動的人,除了讀書寫作,難得見他長時間停止在一個地方。而今竟不覺變成這個樣子。回過神來,小明正站在一旁。他看出來父親奇怪的樣子傳染給母親,遂微妙的動了動神色,向父母問道:「你們兩個,到底怎麼了?」
「可是,再生下來的嬰兒,和現在就要死掉的我,是不同的小孩,不是麼?」
回頭想想,古義人總有些教人沒法了解的地方。歸根究柢,對千檻來說,古義人並不是獨立存在,而是與哥哥緊密相連的一個人;她以「努力去做哥哥可能喜歡的事」這種心情,在吾良的友人當中對古義人另眼相看。不料,一旦論及婚嫁,即遭到吾良激烈反對。結果,她還是嫁給了古義人,只覺自己其實也不甚明白引導她作了此項決斷的到底是什麼……
千檻掛斷電話立即到臥室取畫。上述的技法,真要畫起來,似乎有點困難。古義人赴柏林前夕,話題轉到吾良身上,夫妻倆一起欣賞此畫。千檻將丈夫為她被好的那幅畫取下,重新看了一遍右下方角落裡與日期並排的文字,發現署名並非吾良,而是「與浦島太郎,於瓦樓街(Wallotstrasse )」,這幾個淡淡的字,由於粉彩筆濕染的部分湮漫出來,以至看不很清楚。
在這一頁上,千檻發現窗外——愛妲把號角擱在窗邊的那扇窗子——的向日葵,無論朵數乃至葉子的密度,都已增大到具有攻擊性,這給她近乎沉溺的印象;她無法將這情景與愛妲的情緒波動之間有著什麼樣的呼應形諸言詞,卻能從畫面清楚感覺出來。
浦小姐沉默了下來,千檻告訴她:「吾良的水彩畫已經拷貝好了,桌子上的那幅就是,妳慢慢看,我泡杯茶去。」
「他的說詞是不想繼續維持這種關係,就以提供這方面的資訊表示負責。我現在根本不把那男的放在心上,只因為長得有點像吾良先生,我才被他吸引的。從一開始,我就對他講的話毫無興趣。所以……見了面,好像就只有性|交。」
就這樣,兩人打開了話匣。畫裡落了葉的樹木究竟是哪一種樹,此時應已滿樹綠蔭,揭曉了整個冬季曖昧不明的身分,而自窗口透過群樹可以一眼望穿的湖水和對岸的建築物,在綠蔭遮擋下,怕也看不到了。過了一會兒,浦小姐鄭重的下了決心般重新坐好,千檻不禁緊張起來,而同樣也顯得緊張的浦小姐展開了另個話題。
此人年少時,曾與年齡相仿的吾良跑到「Outside Over There 」(外邊的那一頭),於一個會發生某種可怕事端的地方,實際經歷了一樁可怕的事,我清楚記得那個三更半夜的情景。如今想起來,早在那個夜晚之前,吾良即已開始慢慢轉變,而從那個夜晚以後,吾良就已走向一個再也回不來的地方去了……
原來,她竟然背對著跳出窗外!於是愛妲就像漂浮水面那樣,仰臉飄浮在空中。
愛妲出自肺腑的吹起號角。嬰孩們開始邊舞邊走。那可不是容易的舞,嬰孩們三下兩下就感到不適,恨不得上床休息,但只要愛妲繼續吹,他們就沒辦法停止!跳舞的嬰孩們面帶痛苦,眼神凌厲的愛妲卻大大的跨出一步,毫不容情繼續吹。
那是古義人敬愛的聖經學者寫的〈馬可福音〉研究。如果被問及丈夫於社會生活方面是不是個公平的人,回答將有所保留。即便如此,無論贊同與否,古義人從不將作者的意圖單純化來理解;他終生的導師,也是結婚時的介紹人六隅老師嚴斥過他——古義人從未談及這個想起來都令他痛苦的經驗——似乎,從此他便養成了這種態度。

7

「我為什麼不與這女孩性|交?是因為她和年輕時候的我有著神似的地方。我與千檻非常相像,但這女孩更明顯的跟還不太分得出是男是女的幼小時候的我,可以說一模一樣。我不能和一個有我自己幼時相貌的女孩性|交。這裡有著極危險的什麼。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再三重複了這種情|色經驗。」
「我知道妳在觀察我,可就是不想動。」古義人答道。
「那就承蒙您的好意,後天,禮拜六下午兩點來打擾您。您要是能夠撥出個把小時跟我談一談,我就太高興了……如果會妨礙到古義人先生的工作,我在門口拿了東西就告辭。」
課堂上,乃至在運動場上打棒球——戰後盛行起來的運動——我常不覺問茫然陷入況思:現在的我,會不會就是那個發燒受苦的孩子死了以後,母親再一次生下的新小孩?母親把那亡兒看過、聽過、讀過、還有做過的一切都告訴了我以後,我遂將之當成自己的記憶了?而我也繼承了那個死去小孩使用的語言,如此這般的思考和說話?
「妳自己不是從完全不同於吾良和我的領域裡,找到了能夠把牽掛多年的事情表現出來的方式了麼?妳要是創作繪本,吾良肯定會感到興趣的。」
我雖然不太明白母親這番話,心情卻平靜下來,得以安眠。第二天早上,我開始慢慢康復。到了初冬時節,由於我的要求,也重新回到學校上課。
千檻心頭一凜,她一直以為嬰孩是男的,卻是女嬰。被偷去當骯髒討厭鬼戈布林的新娘!多殘忍的一件事!
「那末,不管怎麼樣,肯定會鼓起勇氣前往,而且一路上跟同行的夥伴東講講西講講。可聖經裡那幾個女眷乍乍經歷可怕的事故,所以個個埋首垂目,急急忙忙趕路不是?沒想到抬頭一看,石頭已經滾開了。我覺得真就是那樣哪。」
緊抱著嬰孩跪在那裡的愛妲,不像是懺悔麼?儘管還沒有發現懷中的嬰兒是掉了包的假嬰……千檻這樣想著,是因為吹著號角的當兒,愛妲徹底的解放了自己麼?這等於是說,她希望沒有這個嬰兒的存在。
千檻覺得好玩的事情之一,就是古義人一向不喜歡別人碰他的藏書,但只要是吾良,不僅不在意他隨便伸手,還任由他把尚未讀的書帶走,偏偏吾良的作風是一旦帶走,務必讀個透,實令人無法期望那書能夠平安回到手上。
我覺得古義人正是把吾良引導去外邊那一頭的帶路人。吾良所以堅決反對我和古義人的婚事,是否基於不想與外邊那一頭有關係之人介入妹妹的人生?
至於我自己,將會變成怎麼樣?為了那來日,我該作何準備?換上愛妲,會怎麼做?千檻思量著,也知道這樣的自我詢問,等於鼓起勇氣去承擔已經決定好的答案。
多年來,吾良不曾單為了想見古義人而造訪他們,倒是在多摩川舊堤防附近從電影業不景氣就租用的攝影棚拍片時,偶爾會繞到不遠的成城學園家裡來。

8

兩千年前,驚恐而逃的婦女躲在家裡噤聲時,眾門徒正準備到加利利與復活的耶穌會合,千檻想像著這幅情景。婦女們害怕而保持沉默,另一方面,前往以馬仵斯村子的眾門徒,就是〈路加福音〉裡從婦女處聽說耶穌復活的幾個人,因與半路上插|進來的同行者一席對話而心頭火熱。他們不知那同行者就是耶穌,聽了他的話,便心頭火熱。想到這些門徒和因害怕而噤聲的婦女,將自己感同身受與她們連在一起,心靈上是何等的安恬平靜……
千檻從仙達克的繪本,和只管回顧再三卻沒有書寫的自己的生涯「故事」上,看到了類似的作用。為了想好好釐清整個事態,她根據具體的問題作了一番整理;她把仙達克在研討會上或是透過隨筆發表的有關「changeling」,的含意,拿來和自己對吾良與小明所抱持的「換取的孩子」這種想法比對,把相似和歧異之處記到小小的水彩素描簿上。
千檻只覺就像在防止吾良自我毀滅一事上無能為力,此刻於丈夫可能步上吾良後塵的防範工作亦照樣束手無策,甚至不比小明強多少,更不用說像艾妲聽了爸爸的歌聲後立即改正行動,為此,她深感悲哀……
下一個場景裡,戈布林的嬰兒們被捲入泡沫渦漩之中,完成使命的愛妲,拿著號角,冷靜看著妖精們的下場。然後,她滿懷慈愛俯視著坐在大蛋殼裡伸手向她的妹妹。
「不,沒有什麼兩樣。」母親說。「我會把你出生以來看過、聽過、讀過,還有做過的事,一股腦兒說給新的你來聽。而且所有你使用的語言,新的你也都會說,所以兩個小孩是完全一樣的。」
回家後,燒還是不退,昏昏沉沉中做夢般聽見鄰村請來的大夫宣告回天乏術了。大夫離去後,唯獨母親不放棄希望,日以繼夜看護我。有天夜裡,雖然還在發燒,人也虛弱,但已經彷若從熱風籠罩的夢世界醒來,發覺腦子非常清楚。
這將可表明丈夫身為終生書寫的小說家真正的意義罷。我從不曾在口頭上對古義人說愛他;生性如此,也算是不言而行罷。看到他滿頭白髮抵在窗玻璃上數小時不動,內心固然作痛,但夫妻縱使廝守多年,還是不可能相像。唯有默默在旁守望他自由的去做他最後的工作。
「不,我想都沒想過。」千檻打心底說道:「因為我母親、梅子嫂嫂和我,誰也沒辦法對死去的吾良說『我會再把你生一次』。」
這天到了深夜,小明回臥房後,千檻坐到背對庭院的丈夫工作椅旁的沙發上。古義人將一塊黑色板材鑲黃褐邊的畫板擱在膝蓋上工作,那是他自柏林攜回書籍以外的唯一東西。不一會兒,他抬起髮鬚變白以後益顯得滿面鬍渣的臉,向妻子現出詢問的表神。放在平日,他總迫不及待以當天所閱讀的內容展開話題,今天卻一反常態,足見他的鬱悶多深。
「現在,她的性器已經潮濕,甚至可以說漫溢到外緣,這個發現讓你喜悅而悸動。單靠接吻的性|愛已變成強韌而整體的東西。
浦小姐大眼睛底下年輕而厚實的肌膚,彷彿自裡邊溫熱起來的泛紅著。
「是的,吾良先生走在庫坦鬧市……就像是銀座那種地方,看到粉彩筆,買了一套,說找外景時用來素描最好。」
知道我被《換取的孩子》撩起了興趣,古義人弄來好幾種有關精靈和仙女的百科事典。而那些插圖上的「掉包兒」,全是些面孔像個狡猾老頭的嬰孩。
回過神來,她看見一部樸素的綠色轎車,以嫻巧的技術停靠到山茱萸繁茂、茶花葉子閃著強烈光澤的樹叢那邊。千擭走過狹窄的通道步向門口。穿了件奶油色洋裝——正是吾良的嗜好——的一個碩高女子,紮著深褐色長髮,低著頭以穩定的步伐走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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