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喔！妳在走斜坡，會不會跌倒呢？」
「你幹什麼偏偏挑這裏走過，害我好窘！」
「師傅的兒子在東京好像病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為了他的病，那叫駒子的小姐今年夏天正式下海當藝妓，把賺的錢都匯到醫院。後來怎麼我就不清楚了。」
「我跟上來是想請你到我家坐坐。」他們停下腳步，駒子將手攀在路旁柿樹幹上。
「我把錶上玻璃拿掉了，摸一摸就知道時間。」按摩女再度掏出掛錶，掀開錶蓋，用指尖觸摸說，這是十二點，這是三點，這是六點。
「是的！」駒子點點頭，並說在檳松有一位愛慕者，一心想娶她為妻，但她一直無法接受他，自己也困擾了好一段日子。
「結婚真有那麼大的力量嗎？」
島村心想，如果駒子是那男人的未婚妻，葉子是那男人的新歡女友，而那男人的病將會……。島村想到這兒腦海中浮出，白忙一場的想法。
駒子默然緘口的躺在那裏，心中專注地感受到發自內心的溫暖，接著又以平淡的口吻說：「現在想一想還真可笑，當時我還以為我懷孕了。」駒子嘻嘻的笑。
「妳真瞭解。」
「事情那有你想那麼簡單！」
昨夜駒子執壺時所穿的衣裳掛在牆上，露出了襯身厚長衣製的紅色裡子。這時候，手持火鏟的駒子很熟練靈巧地爬上樓梯。
「昨晚妳不是到車站接那人。我還記得看見妳穿一件藏青色的斗篷。我也是搭那班火車來的，而且坐在病人附近。喔！對了有一位很熱誠殷勤的小姐很仔細照顧他，那小姐是不是他太太？她是東京人還是本地人？她樣子好像小母親，我好感動。」
一個從澡堂回來的女人。昂首對站在屋頂掃雪的男人說：「順便除一除我家的雪好嗎？」她眨著眼，用濕毛巾擦著額頭。看這樣子就知道，她是巴望滑雪季節來臨才能做生意而提早趕到此地的酒女。
「中午時間比較常。」
「你少說一些讓人摸不清楚的話。」
「這兒誰彈的最好？」島村問。
村童在田上滑雪，進村的那條街，傳來細微屋簷滴水的滴嗒聲。烏溜溜的瓦，也閃著光芒。
在溫泉地的旅館內聽了按摩女關於駒子下海的敘述，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因為這故事發生的太多了。但令島村感到驚訝的是當觸及道德的層面，他反而無法坦然的接受這事實的結果。
「嗯！」
今早在映著白白積雪的鏡中看見駒子時，島村也連想起浮在黃昏火車玻璃窗上的小姐，但是當時他為什麼不問呢？
走上了斜坡，迎面來了一個按摩女。島村此時身體如獲大赦一樣連忙地https://m.hetubook.com.com問：「按摩的，幫我按一下？」
或許是脆質的冰塊散開時所發出的亮光引起玩興，一群小孩正在拾起溝中的冰塊拋在路上玩耍呢！在日照之下，冰塊的厚度出人意表的厚。島村看了一會兒。
整座房屋的左方有排鄰居栽種的柿樹圍牆，右邊是被白雪覆蓋的田地。這房子如柿樹的樹幹呈現出朽態。看見積雪的屋頂木條已經爛爛的，屋簷也彎曲成波浪型。在泥巴的地板房間裡，寒氣逼人，島村來不及看，就被駒子帶上閣樓。
「這是大眾化的身材吧？」
「應該這麼說！不喝酒的人是嚐不到真正的人生樂趣，酒可以幫助人們忘記一切的。」
昨夜車上的映象在腦中浮現時，駒子今早浮現在鏡子那紅潤的臉頰也歷歷的在眼前。
加緊腳步離開，雖然腳又小又白而且有些肥胖，但島村喜歡山，每當他欣賞山景散步時，島村總是會被山景吸引而忘然，不知覺的加快步腳。
駒子說了這些事，但關於那位陪病人回來的女人是何人，駒子一字不提。
「我快瘋掉了，我的心變得好焦燥。但是，不知道在焦慮什麼，好可怕喔！我常整夜無法入眠，精神恍恍惚惚，唯有在酒席上陪酒時精神才振作起來。」駒子低語的說著。「我常常做一些莫名其秒的夢，也沒有胃口，在一些休息的日子裏，拿著針漫無目地的扎榻榻米。」此時駒子沮喪的神情說著。
「嗯！喝的可兇呢！」
當她在宴會結束後回來時，已經十分醉意的衡上來，一面叫著：「我不管！我不管！我什麼都不管！呀吔！我的頭好痛喔！我好難受喔！」
她止住笑聲，雙手像抓小孩的挽住島村的領口。那兩道濃黑的睫毛密密的閤攏著，只見漆黑的眼眸微張。……
「我看好像情況不妙。」
但不久的日子後，一些供旅客使用的滑雪器材，從倉庫搬出來曬太陽。溫泉的蒸氣將它們散發的霉味沖淡。從杉樹上掉下的雪塊，因為變暖而開始融解，喪失了原有的形狀。
她的醉是去的那麼快，而且是快得有意思。只見她顫抖著雙肩，以平靜的口吻告訴島村，她八個月來因為神經衰弱無所事事。
「昨晚你為什麼不問？」駒子突然板著臉。
「現在我的手成天在按摩，但是當耳朵聽到藝妓們彈奏三弦時，會感覺手心焦癢。我想到過去的我才會這樣。」說著說著，她很專心的傾聽：「好像是井筒屋的富美子彈的，最好和最差的弦音是很容易分辨出來的。」
「妳紅著一張臉，又從後頭和-圖-書追上來，不是很難看！」
「對了，府上好像有位病人？」島村又問。
「這些火是從那位病人房間內分過來的，火應該沒有傳染病。」她說著，撥開火爐的灰燼，重新燃燒新火。
「阿駒，我可以從這裡過去嗎？」這是一陣近乎悲愴的聲音，聲音在下一秒彷彿就會有回音傳來。
每一間房屋給人的感覺都像那些石頭。群集的矮房屋整齊排列著，靜靜伏在一起，真是北國之情。
「妳也會嗎？」
駒子，今早從旅館女傭中才知道她的花名也在其中。當島村這麼想時，駒子已經看見他，島村衝著她走過去的樣子，但她的神情瞬間變得正經。
「妳和檳松那男人有過嗎？」
「孩子有多大？」
山谷天黑的很早，這四合院早已籠罩在陰冷的暮色之中，四周暗淡無光，更顯得積雪映上夕陽的遠山，忽然逼近了四合院。
「真的是叫駒子嗎？」
片刻後，因為山勢的高低遠近不同。群山的山褶不同深淺的佈上暗影。只剩下山峰殘餘的夕暉，而山巔的積雪被染的漫山通紅。
「不喜歡人家，還有什麼好為難的？」
鑽進火爐被中的她，冷不防的伸手摸一摸島村的臉頰說：「你今晚的臉色好白喔！」她搓著島村的臉頰肉，幾分醉意的說：「你這呆頭鵝！」
「對啊！」
「妳怎麼知道錶上的時間？」
他小時候就是個機械迷，好不容易上了鐘錶行當學徒，才獨自留在碼頭，不久就上東京讀夜校。或許是積勞成疾，他今年才二十六歲。
「有過，我就不會為難了。」駒子堅決地說。
在隔壁那一棟就是酒家，酒家上的玻璃窗框上的漆已褪色，屋頂稍稍傾斜。而一般的住家的屋頂多舖著細木條，上面壓著石板。那些石板只能曬得到一面，在銀色的白雪中袒露出黑色的表面。
「才不，受窘的才是我，妳們全部出場，我嚇得差點不敢走過去。妳們常在門口聊天嗎？」
據駒子說，病人患的病是肺癆，這次回故鄉是準備落葉歸根。說是他的故鄉，但此地並非是他生長的地方，而是他母親的故鄉。
他很想更深的了解駒子的種種事情，但是按摩女卻就此打住了他的話，也不提此事。
「不知彈的人是誰？」
島村心想，瞎女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
「這裏以前是給蠶寶寶住的地方，怎麼樣，很驚訝吧！」駒子說。
「下雨時我女兒會來接我。晚上我也只在村內做生意，不上這兒的。旅館的女傭笑我說是我那口子不讓我來，其實才沒有這回事。」
暗忖之際，有人拉開被煙壎得黑溜溜的隔間厚hｔtps://www.hetuｂoｏk.ｃoｍ.coｍ紙門。
另一位三歲大的小女孩，坐在旁邊的粗柴上，捧著毛線球愣愣的坐著，灰色的舊毛線依舊閃著溫暖的光芒，由小女孩的手中延伸到女孩手中。
「噢！」
「幾月開始當藝妓？」
頭上有根樑向窗邊斜去，而整座房間充滿一股黑色的寂寞。牆那邊又是如何呢？想到此，島村此時有一種房間就好像吊在半空中的不安全感。
「聽說已經訂過親。但是詳細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大家都這麼傳言。」
駒子反覆的問著，叫島村有被逮著小瓣子的感覺。
「我認識三位客人的身材像你一樣。」
「喔！大女兒今年才十三歲。」
既然如此，駒子大可來個視而不見，但她只是垂下眼皮，隨著島村的腳步將臉孔慢慢的朝向島村。島村也感到臉頰一陣炙熱，因此快步的走過她們的面前，意外駒子竟然跟了上來。
「哎！即使是未婚夫妻，盡管多費心，日子久了也無法把握不會產生變化！」
「他住在檳松，檳松又離這兒這麼遠，妳竟然把他的話當真。妳還真笨。」
當島村要邁出房屋大門時，有件白色的東西在島村的眼前掠過，他回頭看，原來是一把捂桐製的三弦琴匣。那琴匣比實際所需要的來得長和大。駒子不會把這匣子揹到宴客上吧！
對於經常進出恍惚世界的島村而言，映在暮色的窗玻璃與映在清晨雪景的鏡子，都不帶一絲匠氣，這都是大自然的神奇恩典！
過去他母親也是一位碼頭上的藝妓，退休後仍留在當地傳授日本舞蹈，但是五十歲不到就中風，只好回故鄉來養病。
牆邊衣櫥的款式雖然很老舊，但使用的卻是上等的桐木，想必是駒子住在東京時的紀念品吧！旁邊也有座梳妝台，製作得頗為粗陋，和衣櫥的格調格格不入。朱紅色的裁縫匣子發出了上等貨的光澤。牆壁上分層釘著木板，掛著羊毛布簾，大概是用來做書架的。
為了防止積雪，旅館將溢出浴池的熱水沿著旅館牆下臨時挖掘的水溝，流到大門前匯聚成一座淺淺的小水塘。一頭壯碩的黑色秋田犬在踏腳石上舐著熱水。
「我從九歲就開始學，直到二十歲和自從嫁人之後也已經整整十五年沒有再彈奏了。」
「有沒有僵化的筋骨？」
「他們真是未婚夫妻嗎？」
「請便！」駒子剛答完話，穿著雪褲的葉子已經跨過三弦琴，她手端著一只夜壺。從昨夜和站長談話的熱絡語氣，及身上穿著的雪褲判斷，葉子應該是本地人。
雖然只是談了這些事情，但這吊在空中的房間，只為駒子的聲音四處散播，更令島村hetubook.com.com感到不安。
在走過去有七、八家滑雪器材的工廠，工廠中傳出了刨木的聲音。在對面屋簷底下有五、六位藝妓在那兒聊天。
島村心想，下次碰到駒子一定要當面送她一句「白忙一場」的話，但這樣做反而能夠證明她的存在的純正性。
「妳先生喝酒吧！」
「那小姐是他太太吧？」島村不識趣的問。
「誰也不會進我的房間，有病人無妨的。」駒子說著，領先走進低矮的石牆。屋前有座花圃，花圃中有小小的荷花池，池內的冰塊已被撈上岸，可以見到鯉魚悠閒的游著。
點綴在山林河岸邊，神社和滑雪場的杉樹，樹身漸漸的變暗，更凸顯了黑幕的景色。
「我不認識，不過昨晚我來的時候，正好她和師傅的兒子都搭同一班車。」島村試探的問著。
島村看了一下這奇怪的房間，雖然只有一個窗戶，但矮窗的細格窗紙倒是新粘上去的，光線還算亮。而牆上貼著毛邊紙，使人感覺置身在舊紙盒中。
島村此時，細細的思味此事，按摩女離開了，他仍然原封不動的躺在榻榻米上。不久後，他感到一股寒風由外滲進心底，才發現窗戶是開著的。
剛剛離開駒子的房間，似乎是在遙遠世界的一部份。他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非常恐怖。
一截華麗的腰帶自雪褲露出，更襯托出雪褲上的粗條花樣鮮艷異常。毛衣上的袖子也沾染上幾分艷麗。由於是在膝蓋上開叉，整襲毛衣顯得鼓鼓的，那繃硬的木棉料，和毛衣緊密地結合一起，給人穩重的感覺。
「當然會。但每當我喝酒醉，我多半會在樓下的火爐旁睡覺。」說到這裡，駒子將手伸進被中的火爐探一探，隨著即起身去起火。
「這種觸摸法，雖然不敢說分秒不差，但誤差也只不過兩分鐘。」按摩女說。
走到屋外的島村，總會覺得葉子那對眼睛老是在島村眼前鬼魅的燃燒著。那眼神好像遠處的燈光冰冷的。
「妳住這兒？」
「你怎麼會知道？」
兩人邊走邊聊，走到了島村的房間。按摩女靜靜的按摩島村，遠處傳來三弦琴的聲音。
這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樓梯。上面的房間也是如假包換的閣樓。
「少討厭了，我不過要把身邊的事情，處理得穩穩當當而已。」
島村記得這聲音，這正是攀在列車窗口向站長呼叫的聲音。
石板那種色澤與其說是因為潮濕發出來的解釋，不如說是歷經多年風吹日曬，形成的炭黑色的面貌。
如果能假裝不認識那該多好，駒子一定會臉紅。不容島村思考餘地，果然駒子連頸子都紅了。
「不曉得是那位藝妓，三弦琴竟然彈奏得如此的糟糕
ｈttps://wｗｗ•ｈetuｂｏok•ｃom•ｃｏｍ。」島村對駒子的口氣之尖銳，不以為然。然而，使駒子口氣尖銳的原因，不在島村，也不在駒子，只能說是天性作祟。
「兩點三十五分，可以吧！我三點半要趕火車。」
「六月份，若不是這情況，此刻我或許在檳松呢！」
「有人能認出，有人不能。先生的身體很軟，想必出身必定很好。」
榻榻米和牆壁都是舊的但是清理得非常乾淨。島村此時又聯想，駒子在睡覺時會像蠶寶寶一樣，身體透明地踡縮在這裏。榻榻米上也有個火爐被窩，那是件和雪褲一樣花紋的棉被。
「管他的！」駒子臉上一陣緋紅說著。
對於島村，葉子只是順著投上一瞥，默默的穿過。
「妳能從琴聲中分辨出是那一位藝妓嗎？」
「他是不是病癒回來的。」
「是一位叫阿駒的小姐，年紀輕輕的，最近愈彈愈好。」
旁邊的短石牆上，有一位約十三、四歲的女孩在那兒織毛線，她穿著雪褲和穿高腳木屐，那沒襪子的腳凍的腫脹，腳板上也露出凍瘡。
「頸上的筋有一點，但你胖得很恰當，可見你平常很少喝酒。」
「他還說過，只要我一天待在這兒，他絕不會讓我嫁給別人，他會想盡辦法破壞我。」駒子敘述著。
她也顧不得自己狼狽的樣子，雙手蒙著臉，倒臥著。但過一會兒她又重新坐正，用面霜除去白粉，露出赤紅的臉龐。當駒子看到鏡中的自己，不禁的大笑起來。
天剛破曉，女人在旅館窗口俯瞰山下的陡坡。島村正走下去。從路旁晾著的尿布下方，可遠眺群山。那上面的積雪顯得無比悠閒，但雪面已露點葱綠。
駒子為了信守訂親的誓言，不惜下海為他賺錢治病，但他的病卻……這難道不是白忙一場嗎？
「啊！現在不曉得幾點。」按摩女把拐杖夾在腋下，從腰帶裡摸出一個有蓋子的掛錶，用指尖觸探著錶面。
「結婚嗎？」
「喔！只是這樣！」
「如果妳肯讓我看妳過的日子，我才不會感覺白跑。」
昨晚，車上島村凝視著浮現在玻璃上葉子的臉龐時，山村的燈光也適時的由臉龐的底部閃過，當燈光和她的眼眸重疊之際，使她的臉龐朦矓地發著光，島村曾經為那異樣之美心中產生了漣漪。
駒子來了給在無聊時光折騰的島村帶來一道溫暖的光明。據她說，迎接滑雪客的村內籌備會利用了旅館召開，她被邀請於今後的宴客中執壺。
「給我水，給我水喝！」她跌撞倒在梳妝枱前。
「先生！你認識她嗎？雖說好，但這裏畢竟是山野。」
駒子沒有回答，只是說：「昨晚你為什麼不問？」
「喝酒醉爬這種樓梯，不會跌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