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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華爾滋

作者: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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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華爾滋

花的華爾滋

然後她回到練習場地,拿起竹內的練舞衣聞了一下,隨即扔進浴室,回頭又繼續教孩子們練舞。
「老師,不要打了,那根拐杖很漂亮呢!」
「巴不得舞蹈家們排斥他,報紙一起杯葛他。我們不去迎接他,也絕對不跟他共舞。來,一言為定。」
鈴子蒼白著臉凝視南條,說道:
「討厭,什麼浴衣宣傳!」
「沒有。是那種因果的、有色的藝術眼光使我厭惡,所以我不想跳舞了。並不是因為跳累了或受傷,才有這個念頭。」
「難道妳沒聽過老師一直拿他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沒看過南條的舞蹈?」
「我永遠不跟星枝跳舞了。」
「那我倒失禮了。」
「妳真難纏,沒瞧我正忙著呢!」
倉庫的磚紅屋頂、街樹的新綠、前方白色的西式街道、海上吹來的微風,無一不予人鮮明的印象。鈴子的鞋子發出清脆的聲響,為了追趕竹內,她表情凝重,專心一志地快步走著。
三、四年前,竹內舞蹈研究社的發表會上,表演過「金平塘之舞」、「托勒巴克之舞」、「阿拉伯之舞」等整齣「胡桃鉗」組曲。
「那麼是舞蹈在追我嘍!也許舞蹈還沒有捨棄我。對我來說,妳就像舞神的使者。」
「我可不覺得我在追你。」
「帶著太太一起回來?」
這是準備在旅行演出時穿的。她抱著衣服,檢查是否可穿。每件舞衣都留存舞台的幻影,令人回味無窮。鈴子陶醉在回憶裡,穿著練舞衣便跳起舞來。
「嗯。」
星枝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她一律對以簡短的回答,逛進舞者房間時,走廊傳來家中女傭的叫聲,於是便一起回到自己的化妝室。
雖然身為舞者,又是藝術舞蹈研究生,但他們並非終生以舞台為伴,立志將來成為舞蹈家的並不多見。其中大半是女學生與小學生,而且以女生居多。
鈴子冷靜地說。
「是,待會兒再想,現在先檢查服裝。」
「啊,夠了,謝謝。」
「別開玩笑。」
「我已經打算終生不跳舞了。」
「在飛躍、跳動之際踢飛我的拐杖,藉著那個力量使我站起來。」
通常,鈴子多半替竹內代課。
鈴子的眼淚奪眶而出,猶如呼喚遠方人兒似地喃喃說著:
「跟星枝小姐的舞一比,就像陽光與陰影。光是這一點,就足以使人心情沉悶。看過我剛才的舞蹈,妳該明白我想再看妳跳一次舞的心情了吧?」
「哦。」
眾舞者以兩人為中心,在舞台上一字排開,答謝觀眾的掌聲。
旁邊的人匆匆往下走,使竹內等人更加醒目。下面排著長龍,已有許多人等著上船。鈴子和星枝高舉著花束,從後頭擠過去。
「還不明白嗎?就是把握南條,從他身上學習他在西方學到的一切,就像海綿吸水似地吸收他的生命,這不也是復仇的方法嗎?倘若南條果真背叛妳我,那麼他就是個壞人,妳必須連他的惡劣行為一起消滅。如果妳愛南條,這麼做也不會造成憾事。我一向活得理直氣壯,但求毫無遺憾,這是我生存的原則,或許也就是藝術的根本吧?妳想了南條五年,現在卻為這點事讓純情化為憂愁,不是太不值得了嗎?」
鈴子交代少女們練習這支舞,便到裡面照應竹內更衣。
「我一見到南條大哥,一定會緊張得渾身發抖,星枝卻能心平氣和地跳舞。每當對手能力很強的時候,她就會產生一股不可思議的魔力,使實力一下子提升到水準以上,表現驚人!」
「這是妳的?我討厭競爭。」
竹內等人走出碼頭後出口時,還一直從車窗裡往外探視,結果依然不見南條的蹤影。向新聞記者打聽,得到的答覆竟是——他們也正在找南條,訪問歸國感想。
「不知道。」
「這個,關節有毛病。」
「嗯,她比我的親生母親還疼我。」
南條未向恩師竹內透露回國的消息,這究竟怎麼回事?儘管對南條有說不出的氣憤和懷疑,卻也交織著重逢的喜悅。鈴子懷著這種心情,在碼頭等候輪船入港。而竹內眼前不禁浮現自己鍾愛的弟子——南條,少年時代的身影。
「妳等在那裡?那時,他有沒有拄拐杖?」
她一陣暈眩,幾乎昏倒,然後輕輕走過去。
南條環視並排在牆上的照片。
「因為我在旁邊。瞧你,臉色都變了。」
「那麼,什麼才是真的?對妳來說,到底什麼才是真的?」
星枝好像不知道鈴子這一跌是因自己的緣故,頭也不回地茫然站起,大聲嚷道:
「奇怪,為什麼突然問我這件事呢?」
回到化妝室,鈴子洗掉臉部化妝,躲到角落屏風後褪下衣服,一面說:
「藝術這玩意兒,我害怕得很哪!」
「嗯。」
戶外夜風已帶著初夏氣息,化妝室中充滿舞衣、花香、脂粉味,以及晚春的芬芳,年輕的肌膚上透著光滑與潤澤。
「別碰我的花。」
竹內下了車,把手中花束交給星枝。星枝接過來,嘴裡卻說:
「我不願販賣悲劇,南條很可憐。」
「咦,看到了?他剛剛才回去的呀!星枝,妳是說,妳見過他了?」
鈴子目送星枝離去,拾起項鍊的同時,在天藍花束中發現一張小名片,另外一、兩名舞者也瞥見了。
星枝頓時雙頰飛紅,緊閉嘴巴。
「啊,老師!」
「為什麼要結束養蠶事業?」
鈴子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
不知不覺中,兩人回到剛才的庭院。
鈴子凝神目送竹內的背影,眼淚簌簌滴落。這當兒,她突然洒開大步。
「跟蹤那輛計程車。」
星枝凝神發呆,任憑南條強勁有力的手牽引,甚至忘了放掉手中的白樺樹枝。樹枝啪地一聲斷裂。
「我想再看一次妳的遊戲,這樣求妳還不行嗎?就像癱瘓者誠心拜神,也曾發生再度站起的奇蹟。」
「那麼,剛剛是怎麼回事?」
南條依然跛著腳,但他的舉手投足已經充滿自由奔放的輕快|感。
「我能站了!瞧,我的腳站得很好了,就像這樣。」
「夏天已經到了。」
鈴子紅著臉走過去,蹲下來替星枝穿鞋。
來到棧橋,歐洲航線的英國船正在靠岸,有個水手在甲板上盯著她們。走近船腹,頓時感到一股令人不安的寂靜。
「什麼?」
「對不起,我……」
「也許他有自己的想法,或是有什麼私事。總之,只要他確實搭筑波號回來,並且已經上岸,一定會出現在國內某個角落。一旦他上了舞台,更是無所遁形。妳可要好好把握他喲!」
星枝仰望天空。
「真高興看到妳不介意了。」
竹內也高興地說:
「別哭成那樣,這裡有個欲哭無淚的人哪!」
「怎麼啦?到底怎麼回事?」
「我總覺藝術這東西很可怕。當我沉醉於舞蹈時,就會感到非常快樂,有種一衝上天的舒暢,但是對於自己何去何從,多少會感到不安。在空中遨遊的心情很難捉摸,只是一直快速飛著,雖想停止,卻力不從心,只能任身體飛個不停。我不願迷失自己,說什麼也不願沉醉到這種地步。」
「有。」
「我討厭那樣。」
各國郵輪與貨輪之間,穿梭著許多馬達小艇。
星枝家的司機,把車開了過來。
「神話,絲毫不負責任的話!」
「鈴子,妳是不是要跟南條先生結婚?」
「不能輸,我不能輸。」
「再見。」
「友田小姐。」
「嗯,我才這麼想呢!你這樣一口咬定,莫非是在外國待久了,沒辦法跟我溝通了?」
鈴子追出去,沒想到外面有車子等著,而且很快便絕塵而去。
「髒就是髒。老師袒胸露臂,髒死了!我覺得你們身體靠得太近了。」
星枝順從地點點頭。
「我十四歲就被老師收為學生,他供我唸女校,視我如己出。我有人細心照顧,又有女傭可以使喚,但這終究不是自己的家。在這種特殊環境下,我成為凡事留意的孩子,總是先顧慮別人,後考慮自己。由於一心學舞,便一再告訴自己必須忍耐。」
「是嗎?」
鈴子使勁摟住星枝的肩膀,從眾人後頭走了出來。
「厲害,可怕的人。」
他以拐杖頂住地面,停止舞步。
「筑波號?哦。」
「會不會中途跳海了?」
繞過小山山麓,勝見養蠶廠的白牆首先呈現兩人眼前。
說著,就想向身邊女子借望遠鏡。那名女子紮著頭髮,腳登厚草底拖鞋,身穿長袖和服。
樹林與庭院界線不明,另一頭闢了條小路。
「好。」
「不能跳舞也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哦?」
「喂,喂!妳怎麼了?待會兒我直接到車站接妳。」
「什麼,妳是說我走火入魔了?或者是我身份不配,還是認為我愛妳只是一場夢?」
「謝謝,可以了,媽媽在那邊叫妳呢!」
「都是妳問我愛不愛南條而引起的。」
「往後,老師的身子一下子差了很多。」
她焦躁地拾掇身邊的衣裳。
鈴子以酷似竹內老師舞蹈時的眼神,看了星技一眼,然後俐落地拾掇下一場的舞衣。看樣子,似乎有支竹內與鈴子的雙人舞。
星枝站著不動,閉閉眼睛後,忽然睜眼投來冷冷的目光。
「我討厭看到人們嚴肅的表情,也討厭自己一本正經的模樣。在台上跳舞時,觀眾認真欣賞的眼神或許能夠突顯舞者,卻會使我有種被包圍的感覺。如果要認真的話,我寧可自己一個人。」
海鳥群集,在船隻與碼頭間飛來撞去。馬達小艇從船頭和船尾引來繩索,碼頭上的人們有的退後,有的把身子探出欄干。已經看得見船客了,他們在甲板上踱起腳尖,揮舞著國旗,也有人拿著望遠鏡往岸上看。成排救生艇下面的圓窗,出現一張張面孔。
「恭喜,今晚非常成功。」
「是呀,我的意思是,只有昨天的舞蹈能使我們溝通。舞蹈家之間只能以舞蹈交談,其他的語言都是多餘。雖然妳一再對我說以後不再跳舞,然而兩人都是因為舞蹈才有生機,難道妳不認為這是很堂皇的證據嗎?」
「我的腳?當然可以治好。至於舞蹈,就不知是否好得了啦!」
也許竹內不堪屈辱與激憤交加,或者悲傷過度——
「當然是,不覺得南條大哥太過分了嗎?」
「南條大哥心裡如果有一點點我的存在,就不會悄悄回國,甚至連封信或電報都沒有。」
「舞蹈到底好在那裡?」
「演出的節目排定沒有?」
「友田小姐,友田小姐!」
「星枝早就把花束扔到海裡去了,那像我一直帶花在身邊。我想,與其把花送給南條大哥,還不如放在這陌生人的墓地上。」
「我該怎麼做呢?」
星枝判若兩人,開心得彷彿唯我獨尊,連說話的聲音都興奮極了。
「嗯。」
「隱藏在舞台妝下,看不到。」
南條詫異地看著星枝。
「我知道妳想說妳沒有愛上我,可是,妳真的那麼痛恨『愛人』這件事嗎?」
「什麼後來?南條大哥嗎?他那隻腳,如果不能跳舞的話,他以後怎麼辦?」
「妳是鈴子吧?」
「我也永遠不跳了!」
星枝一閃,不是為了閃開鈴子,也不是因為記恨被打了一巴掌。但是頓失依靠的鈴子,也就突然兩手向前撲了去。
「胡桃鉗」本來是一首催眠舞曲,係描述聖誕夜少女夢境的曲子。
星枝和鈴子兩手捧滿花束。
「妳來得真早。」
南條坐在沿山通往溪流的河岸,心不在焉地回頭看著道路,一會兒又眺望重重山巒中的夏日雲朵。
「舞蹈倒是看過。」
「不是,我是聽了老師的話而感受到一股寂寞。」
竹內突然掙開鈴子,站了起來。
女弟子們在廣場等著,個個面露不安。這時,廣場上也是一片寂靜。竹內抑制心中的怒氣,苦笑著說:
「心情,心情!妳只顧自己的心情,一點都不為別人著想。」
「不要,你是認真的嗎?」
鈴子照例習慣性地以舞台動作,輕盈地舞回化妝室。她看到坐在鏡前發呆的星枝,感到意外驚喜。
「因為是到鄉下巡迴表演,選些大眾化而且好看的舞蹈就可以了。依妳自己的喜好作決定吧!」
「為什麼不接呢?妳忍心讓那麼小的孩子在台上發窘,太過分了,她都快哭出來啦!」
「妳就不管別人的心情了?那絕對不行。妳想想,今晚老師特地為我們兩個開舞蹈發表會,這麼多人為我們賣力演出,難道妳不明白嗎?就算心裡在掉淚,也得強顏歡笑,何況觀眾那麼開心。」
「進入梅雨季了,每天都好悶熱。」
竹內看了一下孩子們練舞,到鈴子身邊說:
「嗯?別亂講。聽不清楚?星枝,妳在放唱片嗎?」
星枝喃喃自語地說。
「什麼一起去,我只是跟在後頭。」
「妳的舞姿那麼生動,妳的心靈卻那麼疲憊,真是不可思議。」
「妳看,我是不是有張寂寞的臉?」
「槍法,就像昨天那麼愉快。在這樣的天空下,山裡的空氣使槍聲聽起來都不一樣了。星枝,今年冬天帶妳去打獵好嗎?」
有心一爭高下的鈴子,以及不知友心思而融入舞蹈中的星枝,兩人形成一種不協調的美,而非雙雙飛舞的一對蝴蝶。
「我來告別。」
一匹瘦馬拉著馬車走來,無精打采的車夫看來和馬極為相稱,一副險些就要掉下車倒在路旁的模樣。所謂馬車,只不過是四周以木板釘成的破舊車子罷了。
「舞蹈家,拄著拐杖的舞蹈家!天下奇聞,就像啞巴歌星一樣可笑。」
「初戀吧?」
又敲了一下。
「鈴子!」
「不,有用,對我來說有用。」
「我從沒見過這種花。什麼人會送這種令人印象深刻的花呢?」
女人始終懷疑南條與星枝之間存有何種秘密,她不明白這位看來並非不良少女的年輕女孩,那來這種緊追不捨的膽子。
星枝囁嚅著,回憶惡夢般小聲說道。
「太好了,從來沒有跳得這麼暢快,音樂和舞蹈配合得棒透了!」
「嗯,星枝可能已經回家了。」
「趕快整理衣物吧!」
「南條先生沒有跛腳。」
「胡扯,最重要的是培孕優良品種,養出好蠶。妳若像那些虛弱兒童儘說些有氣無力的話,還不如去練習槍法呢!」
又是一波如雷掌聲。
「又是松木拐杖?」
「為了學舞,縱使賣掉自己也在所不惜。妳不會認為我很寒酸,很差勁吧?現在的我,真的很沒用。」
「南條大哥一定知道我們來了。」
「是嗎?」
鈴子分辨出「筑波號」後,想像南條望見懷念的祖國大地時的喜悅,自己不由得也高興起來。
鈴子也明朗地答謝觀眾的喝采。一下舞台,穿著東洋風味的服裝,站在台側欣賞舞蹈的竹內,抓著她的肩膀,安慰似地說:
門靜靜開了,凝視鏡中自己舞姿的鈴子也沒察覺。
「南條回來後,可能馬上會舉辦返國舞蹈發表會,到時一起跳跳看。以南條為中心,三人攜手合作,好好發展我們的舞蹈社。那麼,我也可以安心退休了。妳的確會很辛苦,但是最後一定能與南條攜手走上燦爛的大道。到時候,舞蹈社地板可以換新,牆壁也能夠重新粉刷。」
「老師別說這種生離死別的話。」
星枝奔上階梯,顧不得胸前https://m.hetubook.com.com花束掉落路上。一腳的舞鞋繫帶鬆了,被踢飛在遠遠的台下走廊,可是她並未回頭。
洗好那件舞衣,鈴子伸伸腰,想想便跨進浴盆。她把身體浸泡在溫熱的水中,微笑著,倏地又忙將整張臉浸人水裡,看著自己的胸部與手臂。
「我對舞蹈已經死心,也厭惡了。可是,妳卻一直追著我不放。」
「老師呢?」
「我躲在艙房裡。」
「他聽不下我的話,我覺得他好像快要活不下去,心情很壞。」
鈴子把剛才的小花束,插入星枝胸前所抱的花束當中。
「你可以,就算你什麼都做不來,還是可以做一件事。」
「別哭,妳稍等一下。」
「我沒看錯吧?妳變得好漂亮。」
這時,入口響起敲門聲。
「啊,是呀!的確是希臘少女之舞,重新燃起我的舞蹈生機,還我希獵式舞蹈精神,賦與舞蹈新生命。」
星枝點點頭,當鈴子的臉映入鏡中,兩張臉並排時,她臉上的畏怯與驚懼完全顯現出來。
南條詫異地看著星枝。
「那可不是尋常生意,先得說服妳母親,然後設個小公司或什麼的,總之,必須有個經營方式。」
「妳沒聽到掌聲嗎?」
「怎麼了?突然不跳舞以後,身體就變差了嗎?真奇怪。」
「我是個孩子,他出國時認為我只是個孩子。」
「如果我是南條,或許會把舞蹈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總之,在見到南條之前,什麼都不知道。他可能會來向我致歉吧!」
她自然地擺出舞姿,就地起舞。
星枝一個重心不穩,栽向南條胸前。
年輕的舞團經紀人表示,但竹內不感興趣。
「回去嗎?」
「是長期旅行喲!」
「抓著我。」
「這還不叫卑鄙嗎?大騙子,故意讓人中妳的圈套,然後全場就數妳一個人跳得最好。」
這句話勾起鈴子的無名之火,她沒好氣地瞪著星枝,過了一會兒才如夢初醒地說:
「謝謝,我也希望能以溫暖的人腳走路。」
彷彿忘了動作的星枝如玩偶般順從,任由鈴子擺佈。
「槍法?」
「我能跳舞了,我又能跳舞了。我的舞蹈復甦了!」
這時,竹內從舞台上回來。
客艙兩邊的狹長廊映著油漆白亮的光芒,卻不見半個人影。
「我是瘋子。」
鈴子沒有回答。
說著,南條伸出右手的拐杖,跛著腳跳起舞來。
他揮起拐杖,擊中星枝的肩膀。星枝身子一歪,倒向竹內胸前。
竹內沉默著。鈴子並未注意竹內的臉色,邊走邊說:
由於經常迎送商界人士、外國音樂家及舞蹈家,因此竹內等人算準在輪船抵達時刻稍晚的時候來到港口。
「哦。」
舞台上,同行的女歌手正唱著輕快的流行歌曲。
「也許已經上岸了,我們還是到岸上等比較妥當。」
鈴子點點頭。
「鈴子!」
竹內漫不經心地應著,舉步走到如海角般突出的草坪上。唱讚美歌的少女們已經下坡,往歸途走去。鈴子也在竹內旁邊坐下,說道:
星枝不答。
「那麼,我跳給妳看好嗎?」
「到底為什麼?」
星枝稚氣地問道。
似乎有人發現了所期盼的對象。
南條拄著拐杖。
「妳的美就是藝術,表達在美麗的肢體上。」
「他的話倒說得漂亮。唔,拐杖也很漂亮。」
「我一直在等。在等你的這段日子裡,我長大了。」
一見星枝的父親也來,南條立刻躲進芒草叢中。
叫聲揚起的同時,她用力敲著鼓。
「原以為避不見面,比較不會使老師傷心難過。可是我不能讓妳替我向老師道歉,更不能讓妳告訴老師,南條沒有自殺,他已經回來了。」
星枝來到走廊時,道具工、燈光師殺風景地紛紛越上她,樂師們也提著樂器打算回去。
星枝沒有嘲諷的意思,冷淡地問道。
「過去看看。」
「告訴老師,南條沒有自殺,回來了。」
星枝拉著鈴子的手說道。
「嗯。」
鈴子驚訝地問:
舞台那邊傳來鋼琴聲。
小路對面是桑園,越過桑樹俯瞰山谷,只見谷中溪水沿岸映著寂靜水田的光芒,蟬鳴嘎然響起。
竹內笑著,坐在自己的化妝台前開始化妝。
「啊,有了。老師,一百八十五號客艙。他真的回來了!」
「希望你保守南條拐杖事件的祕密,他既然瞞著我偷偷上岸,一定不願太多人知道這件事。事實上,連鈴子都還不知道呢!」
南條愕然看著星枝,微微一笑便在路旁坐下。
愕然望著拐杖飛去的星枝,這時突然流露難得一見的嬌羞。
「認識。」
然後,她丟下鼓槌,迅速脫掉衣服,到浴室洗竹內的練舞衣。
星枝任由鈴子擺弄她的腳,凝視竹內老師說道:
「討厭,到現在還問這個。」
「妳受過傷?一定是受過傷。」
電話鈴響起。
「聽過,說的是窮困潦倒時賣綢緞腰帶的故事。」
「那是妳膽怯心虛。所謂奇蹟並非怪力亂神,而是燃起生命之火。一起舞便馬上燃起生命之火,妳真是得天獨厚。」
竹內原本擔心南條兩、三年後才會回國,沒想到比預定的日期提早回來。另一方面,鈴子想到要到橫濱迎接南條,心中高興極了。
這是柴可夫斯基「胡桃鉗」中的「花的華爾滋」。
「最好不要隱瞞。經妳這麼一說,我漸漸明白先前的一些事了。」
「別那麼任性。」
「我。」
「安可,星枝,安可哪!」
說著,鈴子拭去臉上的淚水。
末了的「花的華爾滋」,描述少女們各自展現花樣年華。
鈴子再也受不了似地,說道:
鈴子一面舞著,一面依然擔心地窺視星枝。兩人再次舞近時,她說:
「活像魔鬼的舞蹈吧?」
「最惡劣的謊言就是把那支舞當做一場夢,忘得一乾二淨。」
「他只在碼頭送行時說——在我回來之前,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停止跳舞。」
他走到房間一角的水槽,邊洗臉邊說:
鈴子雖然吃驚,但是看到竹內黯然的表情,被南條拋棄的失望感伴隨對老師的同情一起爆發,突然哭出聲來。
鈴子抓住竹內肩頭,將臉伏在他的肩上抽泣。
「只擺個姿勢就好,可以嗎?」
不久,前面的車子在設有路邊小廟的松林道上轉彎,消失在別墅庭院中。
「不要哭嘛!」
「再說,跛腳的舞蹈家有什麼用?難道結婚會比舞蹈重要嗎?如果妳見到南條,被他的拐杖把戲給騙了,我們兩個就不能一起跳舞了。我擔心妳受騙,所以才打這通電話。」
「討厭,胡扯!」
「森田,森田,路邊小廟那兒?星枝,妳也一起去了嗎?」
這些小花使的出現,使觀眾的掌聲再度響起。
星枝唐突問道:
星枝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她一肚子氣,握著拳頭往自己的腰捶了兩、三下,緊抿嘴巴獨自走著。
來到大池前,南條高喊:
「喂,喂,竹內舞蹈研究社。」
「好髒的化妝室。」
鈴子等候竹內發動汽車之際,忿忿不平地說起南條下週搭船歸國之事,但星枝只是淡淡地說:
「浴室裡有熱水。喂,喂!妳在家裡?從家裡打來的吧?什麼?一直沒回家?這可不行。妳怎麼了嘛?」
鈴子默默點頭,起身跟上去。
「其實我是聽新聞記者說起,才知道南條回國的事。」
「不會。」
「這麼說,我們也欠了服裝費用,怪不得服裝店囉哩巴嗦,討厭死了。」
「我從小心裡就只想他一個人,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應該那麼純情。但是,愛就是由心思意念中自然產生。南條大哥是壞人或殘廢,都無關緊要。大家都想學習他從外國學來的知識,都想得到他所擁有的。雖然含有報復背叛者的意味在內,卻抹殺不了我對他的愛意。無論事情發展到什麼地步,我都希望跟南條大哥一起跳舞。只要能跟心上人共舞,我死也甘心。」
「混帳,你這算什麼!」
「我想,妳應該了解我躲在艙房裡的心情。當時,我不拄著拐杖無法走路,只覺與其像廢人似地拄著拐杖踏上國土跟竹內老師見面,還不如不要現身碼頭,也不要接受眾人的歡迎,打算隱姓埋名悄悄過日子。而且,我實在懷疑自己對日本人與西洋舞蹈的交流能有什麼貢獻。」
星枝逃避似地走進車庫,當她發現南條一臉與她共乘的神色,便不耐煩地跑向後門小路。
他的動作愈是強烈快速,便愈流露美麗的線條與耀眼光芒。星枝緊握拳頭,將手中樹枝慢慢拉到胸前。
「啊!南條大哥?是南條大哥!」
南條停下來擦拭汗水。
「外頭在下雨,你要到那裡去?南條大哥,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這只是隨興所至的無心之舞,就像做基本動作。
「對。」
星枝與父親並肩走下來。
一旁的鈴子發現了,連忙喚著星枝。小姑娘正詫異地仰望星枝的臉,聽到鈴子的聲音,便將花束遞了過去。
「我忘了。」
南條試著用手捻開記憶中的電燈開關,燈光亮起的一剎那,他猛然一驚。
父親抬頭望著童謠聲繚繞的小山,說道:
鈴子的聲調和緩下來。
「生存在這世上是件很重要的事。」
逐漸暗下來的房間裡,成片的鏡面反而浮映出鈴子游魚般的舞姿。
「哦?」
鈴子指導少女們做基本練習。
星枝翻開報紙的神奈川版,朗讀「進出港船隻欄」中今天出港、人港的船,明天出港、入港的船,以及今天停泊港內的船隻等等;然後又活像「橫濱通」似地,說明郵局對優秀貨輪所給的輔助金款、達拉爾公司的船隻等問題。鈴子聽是聽了,只怕完全沒有進入大腦。
星枝緊抿嘴唇,握著拳頭,又說:
鈴子脫掉帽子,甩著頭髮擦汗。
許多脫下的舞鞋並排在榻榻米下方,鈴子蹲下來忙著替星枝找另一隻鞋。這時,門打開了。
「我有事出去,這兒拜託妳了。」
「妳退下,這傢伙!」
「妳是指今天?」
「老師呢?」
「胡說,沒這回事。」
深夜裡,車子疾駛市區。
「治得好嗎?」
已經看得見船上人的面孔了。船上與岸上的感情牽繫在一起,激起莫大的喜悅。這是純潔的興奮時刻。
南條氣喘吁吁,咬字卻十分清晰。
南條和女人沒有辦法,只好向前走去。相隔一段距離後,星枝也移動腳步。
「我被你那拐杖騙了。」
「我知道。」
「不來了,老師。他能回來教導我們,的確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可是,我有點擔心。他先到美國深造,又在法國見過許多一流舞者,看到我這麼平凡的人,可能會覺得不耐煩吧?」
竹內一走出去,立刻揮手毆打南條。
「可是,我有種就要被老師拋棄的感覺。」
但是撥開青翠的樹枝,出現庭院中的只有星枝一人。
「今天接的就是那個人嗎?」
長袖和服少女們完成獻花任務後,陸續退下。舞台上眾舞者再次謝幕,布幕緩緩落下。
星枝不吭聲。
「跳得很好。」
「那就不一定啦,也許是我誤會了。」
「如此殘忍的觀眾對我應該有好處。」
船上旅客已走光了。
竹內被送到醫院。檢查的結果,後腦受到嚴重碰撞,右手肘摔傷無法動彈。
「哦,妳媽媽來了?」
有的請她簽名,有的讚賞她。
星枝閉上眼睛。
「哦,外面正在下雨。」
「妳不覺得了解別人的心情很可悲嗎?」
「是嗎?鈴子,妳真的想當舞蹈家?」
「嗯。」
「不,也許我的說法不對。我的意思是,我很懷念他。竹內老師的舞蹈是我少年時代所有的希望和憧憬,我這句話只有讚美,沒有別的。其實說妳像老師,還不如說妳是天才,這是我必須承認的事實。」
「不跳了?為……為什麼?」
「神話?」
「天色暗了,帶我去看懷念已久的練習教室吧!」
「我奇怪的是既然你行動不方便,怎麼能繞到美國後再回日本呢?」
「咦,妳怎麼到這兒來了?好久不見。」
暮色漸濃,似乎下起雨來。
「逃?這裡有著名的溫泉,對我這種神經痛、風濕症很有幫助。由於來到這兒,我的腳好多了。」
「是的!她叫友田星枝。前一陣子,老師安排我和她做了個雙人發表會。那天星枝也一起到橫濱接你呢!」
「妳不回去?」
「花的華爾滋」舞劇落幕。
星枝的聲音溫柔地顫抖著。
竹內說穿鈴子的心事,頓覺自己簡直白活到這把年紀,驀地,對青春的嫉妒,對已逝年華的悔恨,以及對鈴子的情意,種種思緒油然而生。猶如被鈴子看透似地,他連忙站了起來。
「不去看看古代建築嗎?只要搭一站巴士就到了,傍晚前可以回來。」
「天氣熱,化點淡妝就好了。」
「我不跳了,沒有跳舞的心情了。」
「是呀!」
「是嗎?」
「南條大哥腳沒有跛,還可以跳舞。」
南條說道。
由於草坪和空氣的關係,女孩的服裝色彩呈現鮮明的畫面。尤其是年輕姑娘的和服,更顯出一股無法言傳的美。前方沒有任何遮擋視線之物,身在其中,有種飄浮街道上空的感覺。這裡是橫濱的名勝之一,所以參觀者不止外國人,還包括了許多盛裝打扮的日本女人。
南條做了場惡夢似地,目送星枝的車子離去。
鈴子戰戰兢兢地搬張椅子過來。
「我看不出有什麼可憐,只惹了一肚子氣。」
「沒關係,以後他就是妳舞台上的伙伴了。在我的學生當中,妳跟他一樣自負。」
「要是害我在台上摔跤,那多糟糕!」
「妳也太多心了。」
「我們到橫濱接你,可是一直找不到你,難過極了。」
「還說呢!妳這樣只會增加老師的麻煩。」
星枝點頭。
「是的。」
竹內滿臉訝異,卻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有人伸手從星枝胸前拿去欣賞。
竹內任鈴子擦著身體,一面卸去臉上的妝。
小巧的天藍花束夾雜在薔薇與石竹花束之間,反而越發顯出鮮嫩的色彩。
「不過,我現在總算見識過妳的厲害了。以後不曉得還會在什麼情況下,掉進妳的陷阱呢!從旁來看,妳具有悲劇性的冒險性格,自己卻渾然不知。太危險,也太悲哀了。大夥兒都分神為妳擔心之餘,全都輸給了妳。妳不知道大家的關心,還一個人求表現。」
兩人走近舞台邊,聚在那兒的舞者和少女暫時停止喧鬧。鈴子有點羞澀地微笑著,星枝卻緊抿嘴巴,她們這個樣子,多少會使人安靜下來。
「這樣總比任大倉庫淪為蜘蛛築巢的地方來得好,勝見倒是有心人。勝見的口頭禪是『為國家奉獻社會』,照顧國家未來的主人翁比照料蠶卵重要多了。而且,房子是免費出借的。提起他的葬禮,記得那時已經向妳說過,他是養蠶界的頭號人物,曾榮獲總裁宮頒發兩萬獎金。以他這種不單區域性,而且是全國性的蠶絲公會重要人物,居然舉行平常百姓般的普通葬禮,簡直太寒酸了。他本身經常以窮鄉僻壤的鄉下人自居,生活十分簡樸。眼見眾多養蠶界名人從東京來參加葬禮,身為友人的我難免覺得不好意思。據他的遺言,省下來的葬義費將轉贈村民,和-圖-書這就是他的一貫作風。」
然而,星枝秀麗的臉龐動也沒動一下。
「不,不對,是給星枝小姐的。」
鈴子同時由另一邊出來,在舞台中央與星技會合。
南條回頭微笑說:
「看仔細點,沒有嗎?」
「聽到了。」
「什麼?這個東西!」
「這是妳的花束。」
鈴子見狀,反而亂了自己的舞步。一不專心,立刻呈現在舞蹈動作上。
「不要當做遊戲,來,一起跳吧!」
「嗯,嚇了我一跳。傍晚時,他像幽靈似地飄了進來,站在昏暗的練習教室裡。」
南條的舞彷彿一池永遠沉澱的污水,沸騰後不久便噴出火燄。
她逕自指揮女傭整理自己的衣物。
鈴子鬆了一口氣。
配合南條歸國所作的計畫,完全成為泡影。竹內雖未接獲返國船期的通知,卻從來沒有懷疑過南條終會回到自己身邊這件事。從東京到大阪、名古屋,他都為返國舞蹈發表會預做準備,打算屆時率領弟子們演出,並且跟劇場簽了合約。
走了很長一段路。前面的車子早就察覺有人跟蹤,為了甩掉星枝的車,故意繞了許多冤枉路。
兩輛車飛快奔馳,雙方顯然都擁有技術一流的司機。
「不為什麼。」
鈴子挖苦地說,聲音中顯露她的悲哀。
「好像快下雨了,老師,早點回來。」
鈴子萬萬想不到星枝會這麼想,她胸口一緊,說不出第二句話。
「別開玩笑,妳在捉弄人吧?」
「妳生我的氣?」
鈴子勤快地動著手,完全是真情流露之下的動作,洋溢著師徒間美好的情誼。任何人眼見此種摯情,都會百看不厭。
這時,布幕完全降下。
兩人幫著對方把洋裝穿好。
鈴子一身魔法森林中吹笛少年的裝扮,相當可愛。
「咦,項鍊那兒去了?」
南條儘可能若無其事地說。
「幹什麼!你舉起那個想幹什麼?」
「不知道。」
「鈴子!」
「妳也是個可憐的瘋子。」
「鈴子,妳對這件事有何看法?還想跟南條結婚嗎?」
星枝待在原地,凝視自己映在鏡中的臉。
「那又怎麼樣呢?」
「請妳肯定清楚地回答。」
「妳——」
「我不要。」
「沒通知老師?這算什麼!」
「他還是會繞到美國吧?」
「大概全都上岸了。」
「妳一個人?」
正說著,鈴子伏在竹內胸前,哭成了淚人兒,突又轉身追上所有舞者,跑進化妝室。
「你胡說!我並不想捉住什麼,我認為藝術是可貴的,可能永遠發生在我身上嗎?」
「告訴妳,南條大哥是拄著拐杖來的。」
「可惡!」
「枯萎了。」
「怎麼了?受傷嗎?」
對方驚訝地看著星枝的臉,於是星枝又說了聲:
「有毛病?脫臼?還是骨折?痛不痛?治不好嗎?快告訴我。」
「沒有人會注意妳的臉。」
舞衣還沒有完全穿好,近看他那上了舞台妝的臉,掩不住年過五十的老態與寂寞。
「別說那些沒用的大道理。老師沒有妻子,所以我也不十分了解老師的心情。但是如果我不在他身邊,就會想,不知老師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一直穿著沒人補的破襯衫?說不定連指甲也不會剪?」
「嗯。」
「路邊小廟,一直跟到路邊小廟?」
獻花使者都是不到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也有幾名六、七歲的幼童。大家全穿著長袖和服,她們的母姐們,以及一些沒參加「花的華爾滋」演出的舞者,或是撫平她們的頭髮,或是整理她們的衣帶,一直在舞台兩側囑咐她們上台不要緊張,並且教導如何獻花給對方。
「嗯。」
鈴子把化妝台的抽屜整個拉出來,檢查抽屜後面,慌張地到處尋找。星枝任憑鈴子翻箱倒櫃,然後說:
「是嗎?妳根本是個不折不扣的利己主義者,任性、固執。我一直不知道妳是這麼可怕的人。」
「好熱。」
南條不知想到什麼,突然變了臉色。
然後,鈴子以眼神示意,坦率地點點頭,隨即披上春天的薄外套,送竹內到門口。
浴巾裹上濕濕的身體,她舉步往電話走去。寂靜的屋裡,電話鈴聲刺耳地響個不停。
南條起身離座,又說:
「不能讓花枯萎。別在這兒說這種話,要是被送花的人聽到,多不好意思。回去後把花插在花瓶裡,就會恢復生機。」
「聽到就好,趕快穿上鞋子。鞋子在那兒?」
「可是在我眼中,那是舞蹈,令人感受到生命力的躍動。」
「小孩已經來了。」
南條轉過身來,說道:
若有所思——
「這是我得用一輩子的腳。」
「那真抱歉,妳跟到這兒,也不問問就要回去了嗎?」
「他不想見任何人,我想最好不要勉強他。他來向老師道歉,告訴老師他回來了,並沒有自殺。因為老師不在,所以他又走了。」
竹內嘴裡說得好聽,心裡卻寂寞難過。他原想讓新近返國的南條擔任舞蹈研究裡的助教,重新振興舞蹈社,以期脫離拮据的經濟狀況。然而,在目前這種情形下,鈴子根本無法體會竹內的苦心,她義憤填膺。
鈴子從鏡中看著星枝的腳,但是星枝卻望著自己的臉說道:
「出去了。你是來向老師道歉的嗎?」
「討厭,居心不良。不過真的好久不見了,老師一定也會嚇一跳。怎麼也不回封信給我,又忙著用望遠鏡看港口了嗎?」
「你躲著偷看別人,應該道歉吧?」
父親正看著河流對岸的山岳,沒有注意這邊。
他只說了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打了星枝一記耳光。
星枝依舊站在兩人中間。
「我不信,我總覺得船艙裡是南條大哥的靈魂和骨灰。」
「冒充?」
「以熱呼呼的人體拐杖跳舞就是這樣。」
「我沒胡說,他說是來告別的,不能不向老師說一聲。」
小山另一頭被建成遊樂園,從那兒傳來男女小學生的童謠,聽起來宛如百人大合唱。
「我只求平凡,此外,並沒有所謂的自由。」
暮色越來越濃。
不久,開放上船的時間到了。迎接者陸續上船,她們也從B甲板上去。原以為會在入口的廣場等到南條,不料卻大失所望。
鈴子摟住星枝肩頭,坐在化妝台前說道:
「什麼事也沒發生。」
接著,星枝立刻趕回醫院照顧竹內。
南條以拐杖敲打地板,發出聲響。
「奇怪,沒看到南條嗎?這就怪了。」
「老師騙人,故意嚇唬我。」
「但是從舞蹈來看,我已經如同死人。這樣的我,作夢都不敢想剛才那股跳舞的意念。星枝小姐,請再跳一次給我看好嗎?」
觀眾席上一片黑暗。
「老師,上次舞蹈發表會那晚,我和星枝約好絕不跟南條這種忘恩負義的人跳舞,也不去接他,可是,老師偏偏要來迎接。」
「我討厭奇蹟。」
有人在後頭呼喚,星技沒有聽到,擺出舞姿便邁步走出舞台。
鈴子轉臉從側面凝視星枝的臉龐。
鈴子驚訝地問。
「不,那不是我的錯。」
不知怎地,鈴子心頭悸動,語哽地出聲:
「你胡說些什麼!」
小小的墓碑前有個砌成的花壇,裡頭不但種著花,還有祭拜者帶去的盆花。
女弟子們默默相覷。
「哎呀,根本沒那回事。」
第三次則說:
紀念我的愛妻——思念愛妻的碑文下,刻著紀念的文字,逐行閱讀後,可以感受到立碑者的愛與悲。鈴子如同身受地流露自己的感情,說道:
「真的嗎,老師?好高興,這次真的要回來嗎?」
「後果會很悽慘的。」
「知道。」
星枝的司機莫名其妙地打開車門。
微風搖曳下的林木長影,映在兩人跳舞時脫下的鞋子與南條的上衣。
「我知道,我看到了。」
說著,鈴子停下腳步,注視一座嶄新大理石碑上刻著百合花的小墓。
她沒有察覺自己的豔麗,剎那間雙頰染上紅暈。
鈴子點頭說:
「還有星枝嘛!」
鈴子把竹內送出門口,說道:
「你很寂寞吧,老師?」
「我嘛,十六歲。南條大哥那時還沒好氣地說,跟妳這不懂談戀愛的小丫頭跳舞,真乏味。他應該還記得吧?」
「我幫妳化妝。」
「還能跳舞呢!」
「對不起,我打了妳。」
星枝叫著,聲音中帶著尖銳的責備語氣,同時拿著粉刷敲打化妝台。
「睜開妳理性的眼睛。」
「老師,不行。」
「這不是在做夢吧?我好興奮,老師。」
鈴子凝視竹內的臉,片刻後才說:
「我明白老師的心情,不過還是很生氣。」
「小聲點,別人會聽見。鄉下地方,這已經算好的了。化妝室差一點還無所謂,舞台糟糕才痛苦呢!公會堂或學校這些地方,不但無法跳舞,連燈光設備都沒有。無情的事情才多呢!不過,老師和我絕對不會自貶身價地跳低俗的舞蹈。衣服有汗臭味吧?已經出來旅行二十天了,老師好可憐。我告訴老師,星枝不喜歡浴衣宣傳旅行,他也無可奈何。」
「南條下週搭船回來。」
「在南條出國前。」
「南條大哥回來後,老師就可以安心退休了,他一直盼著這一天哩!現在,舞蹈社好像要出讓了。」
碼頭棧橋餐廳已經打烊。
「可是你還是來接他。」
鈴子笑著伸手輕撫星枝的面頰,星枝別過臉,喃喃自語。
「而我們居然得來接他,真不像話。」
鈴子感到有點不安,問道:
星枝強調說。
「勝見蠶種養殖廠」大大的招牌,一如往昔地掛在倉庫的白牆上。
「那是惡魔的拐杖。」
星枝閉著眼睛靠在那兒,動也不動。
「我對她毫無印象。」
「我這樣突然追在老師後頭,不知星枝會怎麼想?」
「星枝,妳連什麼時候得去賣綢緞腰帶都不知道。當乞丐還奢望有白米飯吃,一點都不懂得體恤。比方剛才,妳不是太過分了嗎?幹嘛扮出那種厭惡的表情?學生照應老師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麼不對?」
星枝眨著美麗的大眼睛,問道:
女人似乎比南條年長,是個三十出頭的西方美女。
南條仰起頭,環視庭院至樹林的天空。
父親凝望星枝,以「隨妳吧」的神情跨進勝見家大門。
「南條大哥會看到我們吧?應該會,而且會拿著望遠鏡在甲板上看我們。」
連寬廣庭院中的古木,都帶著昔日侯門的富貴氣。
竹內邊打領帶,邊說:
「對不起,是我不好,對不起。」
遠觀不覺得華麗,來到門前一看,才感受到居家典雅的品味,以及一股淡淡的思古幽情。
「認真?事實上,這是我的生死關頭,也是我一生的轉捩點。我從小就對舞蹈非常著迷,也許是因果循環,在我尚未見到舞蹈時,根本看不清所謂人類的美與人生的存在。」
「老師一直把你看成自己的孩子,天底下有嫌棄自己孩子殘廢的父母嗎?」
「像妳這個樣子,可能會愛人嗎?真想看看妳那時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
女人輕輕一推,門關了起來。
「是的,我從舞蹈脫逃而出。」
「令人心情鬱悶。」
「老師也有事找妳。」
然後,她們在A甲板的散步區、吸堙室、圖書室、娛樂室,以及餐廳,慌忙地四處尋找,都沒看到南條的蹤影。當她們跑來跑去,到處撞見洋溢著重逢喜悅的親人、情侶、朋友時,赫然發現竹內鐵青的臉。
她失神地回到練習教室。
「好美的女孩,也是這裡的學生嗎?」
「怎麼了?對不起嘛!是不是有話告訴我,所以才到這裡來?」
「不行,靠不住,妳根本不是真心憤慨。星枝,妳的薄情並不輸給南條。」
鈴子伸出一手隔擋,默默注視他。
鈴子使勁開門。
「這算不了什麼,投身藝術更是殘酷的歷練,必須捨棄親情、忘記世俗人情,最重要的是拋棄自我。」
「女婿候選人也全悄悄跟來了。還好我不是光著身子跳舞,否則可被看了個夠。」
汽車停在海關前,鈴子下車到陸務部買門票。瀏覽著排列在碼頭右邊一連串低矮倉庫,走過新港橋,橋左是一片被污染得活像溝水的海。三菱倉庫前停靠許多日式船隻,船上晾著襯裙、襪套、細筒褲、內衣、尿片,以及小孩的紅衣服,呈現破舊、骯髒的景象,而附近卻是現代化海港風景,反倒增添幾許異國風味。抬頭一看,有些船上正洗著早晨的餐具哩!
她笑著,驀地笑容僵在嘴邊。
「嗯。」
「剛才,妳難過什麼呢?沒見過妳那麼粗鹵,冷不防就放鬆姿勢。」
「約定?」
星枝突然伸手攔車,巴士停了下來。她以拒絕的眼神冷然瞥了南條一眼,便就此分手似地轉身上車。
等在走廊長椅上的青年起身,跟在星枝後頭走出去。
但是由於鈴子的動作過分熟練,而且未換的舞衣中露出肌膚,給人一種窺視密室男女的感覺。
「躲起來?」
「胡說,那有那種事。」
鈴子擰了把毛巾,替竹內擦身子,手卻顫抖不停。
他們滿面春風地望著港口。
「要不要去浴室?」
「沒有,什麼也沒有。」
星技看到胸前和手臂的白粉,問道:
鈴子追去拉住他。南條倚著鋼琴,用拐杖頭使勁敲了後面的西洋鼓兩、三下。鈴子一驚,鬆開了手。
她喚著,險些撞上竹內。
「這麼說,妳是天才嘍!」
說著,用力把拐杖拋得老遠。
「請老師多多照顧。」
「給妳,星枝小姐,可愛的花。」
「妳說他的拐杖漂亮?為什麼漂亮?」
「那麼我們走了。」
「好了。」
「很苦,我想你應該聽說過吧?送你出國時,房子就已抵押了,記得吧?還有後來的留學費用。」
「是呀!」
「星枝,我現在就去找妳。時間不早,可能得住在妳家哦!」
「妳是誰?有何貴幹?」
「我只是那麼認為。」
星枝不禁回頭,以女性溫柔的眼神,訝異地注視南條的腳,隨即又露出陰沉的臉色,生氣似地加快腳步,雙唇緊緊閉著。
「真想拿著這束花跳舞。這是什麼花?星枝,妳知道嗎?」
鈴子搖著星枝的肩膀。
「沒什麼好談的。」
這些少女與演出「花的華爾滋」時上台獻花的姑娘年紀相仿。鈴子對小孩很有一手,也很會照顧他們。
「算了,今晚不去了,回頭我還得去解決一項旅行契約,南條大哥的事弄亂了所有預定的計畫。老師很可憐,我們現在只能以浴衣宣傳旅行來幫助老師。比方說這個電話,已經是別人的。」
「妳太懦弱了。」
飼主騎著母馬,沒用繩子綁住的小馬乖乖跟在後面,看來非常可愛。
「沒看到,只是覺得很興奮。」
「不錯。我是為了讓妳們得到南條的照應,才忍受這些屈辱。」
「隨你怎麼說舞蹈都行。那天以後,我立刻通知鈴子到路邊小廟那兒的房子看看,你已經不見了,原來逃到這深山裡來。」
「你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隨你怎麼做都可以。」
「我用望遠鏡看港口。」
右手的拐杖怎麼辦呢?他遲疑一下,隨即拿到左手,跛著腳跳起舞來。
鈴子嘴裡這麼說,臉上卻帶著微笑。
「想跳也好,不想跳也罷,舞蹈還是舞蹈,就像人的一生。」
「我不要!」
但是,南條卻感動地說:
不久再度舞近,兩人手拉著手時和-圖-書
星枝雙頰緋紅,連耳根都佈滿紅暈。她低下頭,嬌羞之情無可掩飾。
在不遠處看著的鈴子說道:
「好了,八成是女傭帶走了。」
「我熱愛舞蹈,所以了解所謂真正的舞蹈。」
「真囉嗦,你只管跟好,幹嘛一大堆廢話!」
「借住勝見房子的是東京的虛弱兒童。勝見養蠶廠提供倉房,當做那些可憐孩子的住處。」
鈴子認真地搖頭,繼續說:
「我有一張寂寞的臉。」
「回去要不要練習射擊?」
「對,跟好,絕對不准跟丟。無論到那裡,都得緊緊跟著。」
舞姿相當奇怪,帶著凶兆。單手動作非常優美,卻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星枝毫不在意地接過遞回的花束,說道:
「星枝!」
舞蹈教室另一邊,三、四名年紀較大的學生有的把腳架在撗木上,有的對著鏡子擺各種姿努,有的跟著音樂跳舞,各自勤快地練習。
「人的心情,旁人看得清楚嗎?我很懷疑。」
「再說,你今天不也還拄著拐杖嗎?」
「哦。」
「妳到底想說什麼?真是的,老是做奇怪的事。」
「是呀!所以才打電話給妳。」
星枝再度呼喚,以厭惡而略帶神經質的尖銳聲音。然後霍地站起,走了出去。
這當兒,觀眾的安可聲不絕於耳。
「嗯。」
「一百八十五號艙房的南條先生已經上岸了嗎?」
「你在裡面?我們敲了半天門,而你卻在裡面?你這個人真可怕。老師也跟我們在一起呢!」
寬敞的練習教室只剩鈴子一個人。
「就拿妳來說吧,妳得稍後用一下腦筋,星枝。現在,舞蹈社的房子、樂器,所有值錢的東西全已抵押了。老師奔走了三、四天,才籌到今晚租借會場的款項。」
說完,她把臉別了過去。
「也是一種練習嘛!只要我們認真地跳,就不會忙得沒有意義了。」
哆,咚,咚!聽到拐杖聲,鈴子停下正擺著的阿拉伯姿勢,霍地站了起來。
「胡說。」
「說不定南條大哥已經在旅館休息了。」
「剛剛那兩個人?」
「妳在路邊小廟說只是來侮辱我,指的就是拐杖那件事嗎?」
「嗯,聽到妳的聲音,心情就好多了。」
「去吃午飯?」
「我不懂妳說些什麼,星枝。對了,只有妳一個人在艙房前等南條大哥出來嗎?」
「妳要我去洗手?」
竹內在客廳裡會見舞團經紀人。
隨著斷續的話語,舞蹈逐漸轉為激烈。
「那裡面收藏許多標本和研究類書籍。我本想勸他捐贈給專科學校或蠶絲會館,如今卻全白白糟蹋了。」
「忍一時之氣,可保百年之身。眼光放遠一點。」
不知何時,河岸道路已轉為上坡,直通市區街道。散發夏日香氣的花兒綻放著,粉白蝶影婆娑,令人感受到陣陣眩暈暑熱。
「但是,絕非妳所謂的新潮、漂亮。由於得了嚴重風濕,又沒有好好注意飲食,以致身體虛弱、怕冷,窩在房間裡仍無法感到溫暖。神經痛或風濕痛這種毛病,嚴重時會痛得膝蓋發抖而突然摔倒,骨頭如同扭曲般痛苦。好不容易適應拄著拐杖走路,卻再也不能跳舞了。想到這一點,我整個心都亂了。被大使館送回國是很丟臉的,但比起無盡的等待,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這種病不是送醫後,立刻就能痊癒,況且國外想找個溫泉可不簡單,就算找到地方,也得浪費許多不必花的金錢。因此,我只能靠注射麻醉劑暫時止痛。也許葯劑注射多了,影響到腦筋,靈魂也墮落了。這就是我的國外生活!直到昨天看見妳的舞蹈之前,我簡直是具行屍走肉。」
「啊,你回來了!可是,你也太過份了。」
突如其來的重量使竹內腳步踉蹌,一個不小心便仰面摔下樓梯。
「不知道。」
「我不相信。靠著老師,他才能出國深造,居然忘恩負義。老師還要到橫濱接他嗎?不必去!說什麼我都不和那種人跳舞。」
南條眼中閃過一絲敵意,立即又像做了決定似地說:
「哦,難得妳也這麼體貼,老師聽到了一定會很高興。」
事出突然,南條根本來不及站起來。
「為什麼要那麼想?真奇怪,天底下那有人非讓人看到自己拄著漂亮拐杖不可?」
南條不禁舉起拐杖,保護自己的身體。
「這是跛子之舞。」
「電話?哦,已經沒有了。」
「瞧你,還是一跛一跛的,難道你不能把騙人的拐杖丟掉嗎?」
她溫柔地扶著南條。
「千金小姐跟窮人家女兒畢竟不同,也許生來就不一樣吧?沒辦法。我只是覺得老師很可憐,真心想幫助他。並不是說這是學生的義務,或者利用這個機會討好老師。我只是喜歡這麼做,自願這麼做而已。女大當嫁,總有一天都得結婚的。」
在走廊上,星枝接受了許多人已成慣例的祝賀。
星枝沒有回答,望著鏡中的自己。
鈴子突然一腳踢開拐杖。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使南條撲跌向前,鈴子立刻將他的右手繞在自己肩上支撐著。
旅客的行李已經慢慢運出。
「哎呀,走路怎麼一陂一跛的,鞋呢?」
「你掉的鞋。」
「人跳舞時,就會認為他原本就會跳舞。」
「哦。」
南條和女人逃也似地走出碼頭後門,搭上計程車。
「你們見過面了,星枝?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對吧?我明白了。」
鈴子縮著身體,環顧四周。
說話的語氣平靜。
不知出於嫉妒、憤怒,或是悲傷,鈴子輕輕罵道。
「學生好像很多嘛!舞蹈社目前情況如何?」
「逃走的人是你。」
星枝像個洋娃娃似地閉著眼睛,動也不動。
倉庫那頭有棟復古式的居家平房,使倉庫顯得更加雄偉。
「我是答得很清楚,很肯定呀!」
發表會贊助人、舞者們的家人、朋友,以及舞迷模樣的學生,小姐,全都帶著興奮的表情,有的批評今晚的舞蹈,有的坐在長椅上等候,有的在後台走進走出。
「嗯,不過得瞞著妳母親。妳知道嗎?這間倉庫也許又會起死回生。有位以前在此工作過的職員,他是勝見工作上的得力助手,也是這個行業的專家,他曾經找我商量,打算振興『勝見種』。這個人是勝見的弟子,熱心研究,可是我對經營養蠶業並不內行。」
鈴子離開星技,站起來說道:
追出小路,只見一名拄著拐杖的跛子慌忙而去。星枝並沒有停止追趕,放慢腳步跟在後頭。今天那人不再拄漂亮的松木拐杖,而是一般白樺木杖。
南條忽然閉上眼睛,額際微顫。
然後,狂放地奔入林中。
她跑掉了鞋子,做了兩、三次誇張的跳躍,然後一個劇烈旋轉,隨即伏倒在地。
「我打過電話,一直沒人接。」
「嗯,我好高興。」
「只要記住車牌號碼,緊緊跟著走,就可以知道他們要上那兒了。」
「難過什麼呢!安可吔!樂團已經在台上等我們了,妳幹嘛一個人在這裡難過?」
「臉皮真厚,還跟在後頭呢!討厭!」
星枝冷著臉站在庭院邊的白樺樹蔭下,沉默不語。
星枝不經意地說著,以訝異而微帶恐懼的眼神注視南條。
進來的是她們的老師竹內,手上拎著星枝的舞鞋。老師走近星枝,輕輕將鞋放在腳邊。
「我當你的腳,就不是木頭腳,而是人腳了。這樣不就可以走路了?」
布幕下擺落在舞台地板發出聲響的同時,持續良久的觀眾掌聲逐漸如風般飄遠,倏地靜止。
「勝見過世後,他的兒子決定的。因為保持所謂『勝見種』蠶卵的信用並不容易,必須不斷做新的研究,改良品種。與其讓生產的品種破壞勝見的名譽,不如做個漂亮的結束。也許是他的妻子有鑑於養蠶戶的協助力董微弱,才會產生結束養蠶事業的念頭。」
星枝家的司機和女傭,把她的衣箱及獲贈的香袋帶了出來。
看樣子,南條右腳行動不便。
「他還是拄著拐杖嗎?」
入口道路一邊的隄防上,一片燦爛的杜鵑花海,火燄般的豔紅與大理石十字架相輝映。
若稱這裡為墓地,未免過於明朗亮麗。綠油油的草地將大理石襯托得益發雪白,加上花草的點綴,洋溢著初夏正午陽光的光輝;恰是一座整齊、乾淨、快活而靜謐的庭園。從山丘的陡峭面看去,停泊右邊港口的船隻、海岸街市、伊勢崎町的百貨店、以及遙遠的山脈,完全一覽無遺。
鈴子跳「長笛之舞」。
星枝像是保護自己似地,不禁將雙手交叉胸前。
樂團在台上露面,掌聲再度揚起。
「我是跟父親一起來的。」
舞衣、花束及化妝用具等,雖然放得亂七八糟,卻散發著一股蓬勃的朝氣。
躲在後面的南條見到星枝獨自出現,連忙飛奔而來。他今天雖仍拄著拐杖,其實已能健步如飛。
鈴子問道,星枝使勁搖頭。
白樺枝彎成弓形,眼看就要折斷了。
此地有冬適滑雪,夏可登山的溫泉區。這幢構造簡單的別墅座落在旅館附近稍入的高地,感覺上彷彿一棟山中民房。
「啊,來避暑?」
「星枝,妳的臉色好壞,是不是坐車坐累了?妳是到這兒遊玩順便來看我們,還是特地為了給我一個驚喜?」
說著,鈴子有氣無力地靠向星枝肩膀。
「觀眾看到了會怎麼想呢?我們會被嘲笑,還會上報。這麼一來,今晚的成功全泡湯了。不過,我想他們並沒有看到,因為有布幕擋著。頂多只是看到我的腳晃了一下,一定搞不清楚的。妳聽,那樣的掌聲正是叫安可,一定會要我們安可的。」
又有位最年幼的小童,踩著並不穩重的步履前來獻花。花束由天藍色小花組成,整束花比大朵的向日葵略小。小姑娘站在星枝面前,由於花束實在很小,星枝一時沒有注意到。
「那麼妳就該遵守這個約定,即使我老了,死了,埋在這個墓園裡,妳都不能爽約。」
南條喉頭梗塞似地說:
南條牽著她的手,指導似地踏出舞步。
「妳可真健忘。」
鈴子的臉僵了起來,心裡有股受辱的感覺。
兩人從綠意盎然的山下公園旁邊,渡過垂柳搖曳的谷戶橋,經由兩旁闢有西洋花圃的坡道,往丘上氣象台的旗子那邊走去。這時,傳來一群少女合唱讚美歌的聲音。於是兩人在歌聲的吸引下,走進外國人墓園。
星枝漫不經心地答著,與其說是正視南條,不如以斜眼睥睨形容來得恰當。而且,她的眼中還燃著熊熊的野蠻之火。
「若是認識的人,為何不出聲?」
星枝與鈴子走出化妝室後,竹內立刻站起來,拿起星枝鏡台上的項鍊看了看,又悄悄放回原處。然後,無所適從似地摸摸掛在牆上的舞衣。
「唉,別說了。」
鈴子褪下竹內的衣裳,擦拭裸|露的背部。
經紀人明白地表示,只要有宣傳價值,就該善加利用,這樣也可解除舞蹈社的經濟困境。他說的沒錯,稅金未繳,鋼琴已經抵押,國稅局的拍賣通知也跟南條的信一起到了。
「是嗎?」
「那根松木拐杖怎麼了?」
「可惡!」
星枝好像完全沒有聽進去。
鈴子與星枝爬上狹窄的樓梯,那兒是兒童遊樂室。
那時,鈴子和星枝正是做「胡桃鉗」之夢的妙齡少女。
星枝不語,依舊陶醉地舞者。
「跟竹內老師沒有兩樣。」
鈴子為星枝刷上腮紅,邊畫眉毛邊說:
「我不喜歡奇蹟。」
「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鈴子驚訝地看著星枝的臉。
鈴子不由得停住手,竭力壓抑心中的驚訝,扮出不在意的微笑,替她拭去眼淚。
「你受傷了?可以站嗎?」
下了坡道,就是溫泉區。
「鈴子,妳愛南條嗎?」
「妳不去浴室洗一洗嗎?」
鈴子抓起她的手,星枝沒有反抗,跟著走了五、六步,在穿衣鏡前停下腳步。
星枝感受到那眼光,立刻回以輕佻的口氣:
竹內老師為使兩名女弟子嶄出頭角所作的準備,就是在「早川鈴子.友田星枝首屆舞蹈發表會」中加上「花的華爾滋」,並且特地修改部分傳統動作,以期使兩人成為整支舞蹈的中心。
但是,那可不保險。碼頭分樓上、樓下兩層,歡迎人群從樓下上船,乘客從樓上登陸,這是為了避免混亂。從岸上搭往船身的渡橋也分上下兩座,當竹內等人上船時,南條可能正好上岸。
事務員這麼回答。於是他們回到艙房,向正在清掃的服務生打聽。
「在舞台上,如果考慮別人的心情,就沒辦法好好跳舞了。我討厭那麼世故!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很悲哀,很不快樂。」
「儘管南條不知感恩,但世人一定會對他的舞蹈大加喝采。」
星枝若無其事地說道:
「照妳的說法,我是應該跳跳看嘍!」
「在那裡,就是那艘朝這邊移動的船,又大又漂亮那一艘,看到沒?船身畫著紅色橫條,上面有粗短的白煙囪。聽說輪船若是沒有煙囪,會令乘客感到不安。所以,煙囪總是裝飾得很體面,也成為船公司用來吸引乘客的方略。煙囪可說具有裝飾作用,煙囪愈大,愈能博得人們對輪船的信賴。」
「星枝!」
「代我問候老師,我想我是見不到他了。」
「星枝小姐,遊戲……妳教的遊戲很好玩。」
她靠在鋼琴旁稍事休息,一手敲著琴鍵。接著,她挑張唱片聆賞,當樂曲過了大半,突然舞著奔出去。
「哦,是因為那位太太,她是我的恩人,使我能夠回日本。」
「那麼,散散步?」
南條平靜地點點頭,說道:
兩人來到勝見家門前。
「星枝小姐,請稍等,星枝小姐!」
星枝不假思索地擋在忿然躍出的竹內前面。
她粗魯地拋下這句話,起身就想離去。
然後,請星枝共舞。
「女人?」
「很抱歉,總是有疲憊的因素。」
鈴子和星枝抱著幾乎要淹沒她們的花束。
「電報或信上沒提嗎?」
說著,拿毛巾為竹內擦拭脖子和肩膀的汗水。星枝只是坐在自己的化妝台前,說聲:
「唉呀,連沙粒都找出來了。」
然而,此刻的舞蹈與剛才不同。由於憤怒,使得動作有些不靈活。
兩名女弟子困惑地看著星枝。
說著,試探似地望著星枝。
鈴子愉快地笑著說:
「妳還是跟昨天一樣,對自己的天才感到恐懼。」
她一手托腮,夕陽由正前方照來,微雲逆光飄過。眺望遠山西斜夕陽,星枝不覺動容,淚水盈眶。
「到底怎麼回事?」
「妳又追來了?」
「老師,南條大哥真的回來了嗎?」
說著,逕自坐在旁邊的化妝台前,皺著眉頭脫掉衣服,一面嘟囔著:
「我要跳一輩子,兩個一起跳一輩子。妳的鞋呢?」
「妳跟蹤我到這裡,是吧?」
「很棒吧?他被譽為首位日本誕生的西洋舞蹈天才,有日本的尼津斯基、日本的塞魯紐夫之稱。所以,老師費盡心機,借錢供他出國深造。竹內舞蹈研究社之所以這麼窮,完全是為了他。」
「你誤會了。」
「太過分,太過分,真是太過分了。」
這時,竹內走了進來。
「說清楚一點。我不相信,我要知道妳為什麼胡說。」
星枝不以為意地走過去。
「這件事待會兒再說。」
「我永遠不跳舞了,妳還不是這麼說。」
「抱歉,我剛和圖書才在洗澡。」
「那種不夠徹底的溫情,反而救不了南條。無論是好是歹,總要試試看嘛!」
總之,在見到南條之前,無法採取任何行動,因此話題一直在「浴衣」宣傳上打轉。這是一種雙向推銷,重點在免費招待購買「浴衣」者欣賞音樂舞蹈會,宣傳網遍佈各鄉鎮。屆時,舞團必須長期巡迴演出,鈴子與星枝當然也不例外。
說著,南條站了起來。他的腳仍是跛的。
「那就好,可是女傭好像沒有動過化妝台上的東西。如果真的遺失,可就傷腦筋了。到底放到那兒去了?那和舞台上用的玻璃假貨不一樣哩!我找人問問看。」
「我是瘋子。」
「可是花枯了嘛!」
然後,他的神色像是某物在眼前一晃。誇張地說,彷彿正邪、善惡轉瞬間掠過的影子。
「當然記得。這次他會說:很高興回來跳舞。也許還會說,幸好那時還不懂談戀愛。而且,他看到昔日的小丫頭搖身變成這麼漂亮的舞者,一定會大吃一驚。」
車子從江島口往鵠沼而去,濱海公路左邊是沙灘,右邊是一望無際的廣闊松樹平原。柏油路中一道白線,彷彿一直延伸到遠方的伊豆半島天空,富士山也浮現眼前。濤聲怒吼,沙灘緜延無盡。放眼望去,一片矮松清晰可見。此外,還有松苗叢生的砂地。看樣子,這一帶的植物盡是松樹。
「不要,不要!」
她以嘲諷的口吻勸慰竹內。
「是由於冒充跛腳的緣故吧?」
「別認輸。」
南條對星枝的行動大惑不解。以星枝的年紀推算,在他離開日本時,對方不過十五、六歲。記憶中,他並不認識那樣的少女。加上剛才那近似木然的表情、冷淡的眼神……這到底怎麼回事?說她傲慢倔強,然而眉宇之間又有股若有似無的壓迫之美,給人揣慄的印象。南條覺得,即使下車質問,也問不出對方跟蹤的理由。
「丟掉這危險的東西吧!」
接著,鈴子自言自語似地說:
星枝瞪著眼睛罵道。
說完,鈴子咔嚓一聲掛上電話。
「別走。」
「這跟以前那件事有關係嗎?」
「那有這種不通知老師就回國的人?」
「胡說!」
沉醉舞蹈中的鈴子沒有聽到,而唱機正響著。
「是不是妳跟南條有過什麼約定?」
星技輕輕搖頭,然後看著父親的臉說:
但星枝似乎充耳不聞,完全沉醉在舞蹈中,帶著愉快的表情忘我地舞著。
南條默默離開鈴子,撿起拐杖。
「我和鈴子約好不跟南條先生跳舞,要是能不來迎接,就更好了。」
星枝沒好氣地說,司機連忙發動引擎,問道:
「是呀!所以我更加體會到藝術的可貴。如果不獻身藝術,我的天性一定會被扭曲,變成一個心術不正、不純真,而且沒有淑女氣質的人。幸好藝術救了我。」
少女們抱著各種花束,獻給鈴子和星枝。
「我明白,很高興妳能為我著想。」
「全是令人懷念的衣裳。」
「對,這裡是蠶之鄉。那我就放心了,否則以妳的個性,居然會跟到這兒來,倒是有點奇怪。」
「憑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不是更好嗎?如果我的遊戲能使癱瘓者得力,你的舞蹈就可治好自己的跛腳。」
船上的奏樂聲清晰可聞。
「我是放在這裡的呀!星枝,妳真的不知道嗎?討厭,怎麼不見了?要是掉了可就糟糕啦!」
「謝謝老師。」
「愛嗎?」
「老師,老師!」
「妳還算人嗎?好好反省反省吧!」
鈴子久久說不出話來。
父親停下腳步。
「我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有個女人陪他一起回來吧?」
隨即,驚愕似地注視星枝的臉龐。
「骯髒?那裡骯髒?」
下船之際,星枝把花束扔進海中,望著花束隨波漂浮,而鈴子卻呆呆地盯著自己手上的花束。
「如果是愛,妳我所能做的已存於心中。」
到達四號碼頭,星枝已等候多時。她家就在橫濱,所以一個人先過來等。
「以前就認識那個人嗎?」
觀眾的鼓掌聲倏地靜下來。
「我說過,我不要。」
「嗯,希臘神話式的舞蹈。」
不久,身邊聽到開鎖的聲音。星枝一驚,悄悄退到旁邊。門輕輕開了,正好擋住星枝的身體。有個女人探頭環視走廊,然後,從女人身後走出南條。
過了一會兒,孩子們都回去了。
「前一陣子,每年都有蠶絲專科學校的學生到勝見那兒實習。為了研究蠶種而環遊世界的怪人,大概只有勝見一個了。由於出身望族,每年都得以出任縣議員或民意代表,可是他總是推說忙於養蠶,抽不出時間。而且,他的研究確實對鄉里很有貢獻。這位甘心一輩子與蠶為伍,毫無貪念的男子漢,令人既敬佩又喜愛。」
「老師!」
「我不回去。」
「不知道。」
「紙門外乞丐的故事,妳聽過吧?」
「鈴子,不要再讓我看到那種情形。」
鈴子為她畫眉時,星枝突然掉下一滴眼淚,沿著臉頰滑落。
「安靜一點,吵死了。」
「為什麼不跳了?可以告訴我確實的原因嗎?」
鈴子立刻否認,不久又喃喃說著:
車子一直跟著,出了橫濱市區,從藤沢穿過松林,亮晃晃的海赫然呈現眼前,江島也顯露姿影。
「是的。」
宏偉的石崖聳立河岸,使人猛然聯想到城堡。那是楝倉庫構造的二樓建築,兩排彷彿要切開白牆似的窗戶敞開著,活像糊紙的拉門。
星枝以口哨吹著剛才華爾滋中的一段音樂,舞著以輕快腳步走進房間。
但是無論如何,為了答謝觀眾的喝采,布幕準備再度升起時,舞台燈光也等著再次綻放光芒。舞者們也期待那一刻,因此繼續以剛才的舞姿走動著。抱著花束的少女,也等在舞台兩邊準備獻花。
星枝目光跟隨著,眼中閃爍好奇的光輝。
星枝以眼示意。
「妳應該不是個這麼情緒化的孩子。」
竹內愕然注視鈴子,又佯裝無事地說:
「如果妳結了婚,老師會很寂寞的。」
「我在報上看到竹內老師要來的消息,猜想妳八成也會進城,所以一早就在遊樂園下面等妳經過。我打算拜會令尊,當面向他請求,為了避免過於唐突,特來求證一下星枝小姐的心意。」
這草氣蒸騰的野外,不見人影經過。
「討厭!妳一直不在,我好擔心。」
星枝使了個眼色,示意司機發動引擎,然後傷心地閉起眼睛說:
海港洋溢著初夏晨光。
「小姐,上那兒?」
「好可愛,是嬰兒的墓吧?」
「只要有活拐杖就能。」
打開門,正好看見鈴子站在竹內後面,幫著老師穿上西裝。
「我這張臉怎麼去跳舞?」
「他還記得我吧?」
她們與匆忙往碼頭而來的車群人潮逆向而行,回到先前的來時路上。但鈴子心不在焉,目光頻頻向「筑波號」那邊望去。
「不過星枝,難道妳不覺得親切與愛情是令人喜悅的事嗎?」
星枝有點坐立不安,扯著花束的花朵,撒了一地。
她鼓勵似地悄聲低語。
南條飛快舞來,執起星枝的手說:
「妳看到了,我已經不能跳舞,就像忘了怎麼唱歌的金絲雀一樣。」
星枝跳下車後,顧不得滿頭汗水,站在原地目送巴士絕塵而去。她強忍胸口的悸動,直到巴士消失在山後,才感到兩腳麻木,不禁撲倒在路邊草叢中。
「鈴子,妳又哭了?」
「剛才的鋼琴是星枝小姐彈的嗎?」
「我當然生氣。」
「這根拐杖是在法國訂做的,陪著我從法國走到美國,擁有許多深刻回憶。現在我有了溫暖的人體拐杖替代,終於要跟它告別了。若不是昨天見到妳的舞蹈,也許我這輩子永遠離不開它。」
「唔,那倒有趣,我最喜歡瘋子了。既然千辛萬苦地追到這兒,就請過來談談吧!」
「是嗎?」
「為什麼?」
說著,肩膀湊了過去。
「嗯。」
「告別?」
她的眼神由厭惡醜陋,轉為畏懼危險,然後懷著不安,怯怯地用左手抓住頭頂的白樺樹枝。
三、四名村人背著成捆細青竹,從旁邊走過。
「全是謊言,除了舞蹈以外,妳的一切全是謊言。那就是妳!別再嘲笑我的拐杖了。像妳這樣,仗恃自己年輕,故意逞強,硬著心腸和我這根拐杖過不去,這叫新潮體面嗎?難道我不在國內這段期間,日本的小姐全變成這個樣子?」
「讓一下好嗎?我要上妝了。」
「騙人的是妳。」
「男舞者獨舞倒是無可厚非,不過最好還是有個女的和他搭配。」
「替我化妝吧!」
鈴子與星枝相偕走出化妝室,踩上階梯時,木管已經開始吹奏序曲。
「那時我不想跳了嘛!我一上台就看到觀眾席中我媽的臉,心裡一煩就跳錯舞步,怎麼也跟不上音樂,伴奏也全亂了。」
河流兩側小山層層相疊,俯瞰河底,星枝突感背脊陣陣冷汗。
鈴子低聲說道,她苦於無法以眼神暗示小女孩,又不能搶去星枝的花束;兩難之下,只得含笑接受天藍花束,摸摸孩子的頭,小聲說:
最後一聲槍響之後,可以聽見陣陣男女笑聲。
「我討厭什麼舞啊神啊的。總之,我認為那根松木拐杖很漂亮就是了。」
「這花枯萎了。」
「道個,這個,還有這個——」
「可是老師,我不認識南條先生,不便獻花。」
「啊!」
鈴子笑著用大粉刷輕拍星枝的臉,星枝閉著眼睛伸出下巴說道:
南條又舞回對面。
「我跟妳說,那個叫南條的很奇怪。」
「可是他沒有通知老師,一點都不懂得尊師重道,虧得老師還是他的恩師呢!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差勁的事,真可惡!老師好可憐,但是又能怎麼樣呢?」
竹內光是笑著,到輪船公司服務台查詢乘客名單。鈴子跟在後頭瞥視,不一會兒,臉上閃耀光輝,雀躍地將手搭在竹內肩上說道:
「骯髒。」
「啊,什麼事?還不回去嗎?」
「很抱歉。對不起,我出去一下。」
「嗯?」
眾舞者的化妝室比鈴子他們的房間略大,有的正在更衣,有的上洗手間,有的在化妝,也有的找尋自己的花束,各自忙著準備回家。熱鬧的氣氛中殘留舞後的興奮,也充滿朝氣蓬勃的聲音。
鈴子彷彿被迎頭一擊,沉默不語。
「沒什麼,老師呢?」
「濃妝淡妝都好看,多奇妙的一張臉。對了,記得嗎?跳『花的華爾滋』時,妳一直說自己有張寂寞的臉。」
「跳得真棒,星枝。」
那瞬間,雖然幕已落下,卻還沒有遮到她們胸口,但友田星枝的姿勢倏地鬆懈。早川鈴子踱著單腳腳尖直立,另一腳水平伸開,將全身重量放在與星枝接觸的那隻手上。換句話說,這是一段以鈴子與星枝兩名舞者的身體合而為一的舞蹈。正因為如此,鈴子的身體突然重心不穩,連忙一把手抱住星枝腹部。
當時,星枝跳「菩提之舞」。
那時還是早上,海關屋頂的尖塔閃躍初夏晨曦,樹列的陰影也顯出早晨的氣氛。
於是,她們趕到一百八十五號客艙前,門上以羅馬字寫著乘客名「南條」,但是房車緊閉,敲門也沒人應。
「一定還在船艙。」
「是我父親。」
「我什麼都不能做,對妳有什麼用呢?」
「是個男的?」
等在外頭的鈴子搖搖頭,臉色依然沉重。
聽了這番話,鈴子掉下淚來。
她作勢拿起樹枝打南條,卻始終高高舉著。
南條瞪大了眼睛,望著星枝。
「別放在心上。」
「不過,他本身雖然無法跳舞,卻不妨礙搭配演出。拄著拐杖配舞,不是具有很棒的悲劇性宣傳效果嗎?」
「想結婚嗎?」
「船雖然移動了,距靠岸還有段時間呢!我們去散散步再來。」
來到舞蹈練習教室,鈴子正在指導兒童舞蹈。她扮著小孩的模樣,和著童謠音樂帶作示範。
說著,抱起小姑娘,捧著胸前大把花束跑向後台階梯。她的動作太快,以致不知道項鍊掉下之事。
「究竟誰不夠徹底,你並不了解。」
「那是當然。這五年來,妳不是天天盼著南條早日回來嗎?若不是對南條有份依戀,妳就不會在跳舞時發抖、畏縮。還有,知道南條沒通知老師回來的消息,就氣得罵他忘恩負義。其實,這都不是妳的本意。」
彷彿被暮色微風追逐著,成群小鳥飛過庭院。
「簡直是個神話。」
南條笑道。
但是,這時布幕漸漸升起。
然而觀眾並不知情,舞蹈結束後,如雷掌聲又將她們喚回舞台。
他不禁低喃著,一面又扮出不在意的樣子說:
「不要!」
「難道不該生氣嗎?什麼悲哀、難過、不想跳舞,妳不是心裡不高興嗎?我真的為妳操心,上了舞台還提心吊膽,差點連自己的動作都忘了,還有比這個更可惡的事嗎?至於妳,卻好像沒發生過任何事,開心地跳著舞。我被妳騙得好苦,說謊的傢伙!」
淚水沾濕了南條的衣襟,而他卻默默無言。
「哦?」
「我是要說,可是妳一直不讓我說。告訴妳吧,我等在客艙門口,看到他從艙房裡出來。」
後頭的車子減速跟上,拐入那條小路。星枝從車窗探頭看門牌時,南條突然出現門後。由於小路窄得連車身都會碰到兩旁松葉,因此南條與星枝幾乎臉湊著臉,甚至可以感覺到對方的鼻息和體溫。
「那個瘋子。」
竹內走進新圓山大飯店,得知南條沒有住在裡面,隨即走了出來。
「你知道師母過世的事嗎?」
竹內與鈴子之外,還有兩名女弟子隨行。其中一人在海關哨站前下車,正忙著拍照。
「這不是很痛快、很有趣嗎?」
「但是想在舞台上獲得成功,成為名舞蹈家,不單是要努力或具有才能,像妳這樣好強才是首要條件。這很好,把我這種人踩在腳下,突顯自己。」
「心情糟透了還得扮著笑容跳舞?」
「在這樣的大自然中,鳥鳴蝶舞般隨心所欲地起舞,才是真正的舞蹈。舞台上的舞蹈是墮落的、次等的。看妳跳舞,會激起我和妳共舞的意念,無奈我的身體無法舞動。那種發自內心的感覺,就像連墓中死人都會起身舞蹈一般。」
「那麼爸爸做不做?」
「是呀,沒有理由不跟昨天一樣。」
鈴子笑著走回化妝台旁邊。
「那麼是誰的錯?」
「要是能得到養蠶戶的全力支持就好了。」
「我很煩,你走吧!」
「鈴子嗎?妳一個人?」
兩人走下階梯,各自站在舞台兩側。樂團早已奏出華爾滋的主旋律,舞者們跳著舞,等待主角出現。
「松木拐杖,松木拐杖!我想說的正是這個。自法國以來,這根拐杖伴我度過多少時光,我能突然捨棄它嗎?我一直在想能夠再度跳舞這件事,到底是怎麼搞的?就在奇蹟發生那瞬間……」
「木頭腳不能跳舞。」
「好。」
小馬走在山路上,可能是要去馬市。
南條拄著松木拐杖,垂下頭。那模樣彷彿一失拐杖的支撐,就會崩潰似的。
鈴子輕盈地上前迎接。
「妳胡扯,騙人!自私的利己主義者,我上當了!卑鄙、無恥的騙子!」
父親猛抬頭,仰望晴空。
「一跳舞就不會鬱悶了。」
這是片白石河岸,溫泉旅館的窗口正對著這方向,庭院也延展至此。
「可是妳連https://m•hetubook•com•com燒飯都不會,怎麼結婚?」
「老師,我不想跳舞了。」
「不知道。」
鈴子焦急地走出化妝室。
「是呀,我早就說過了,在路邊小廟那時。」
迎面一對看似英國人的老夫婦,牽著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女,靜靜走回船上。少女邊走,邊哼著甜美的歌聲。
南條邊說,邊以拐杖敲打腳跟。
「哦?」
「我不認識南條這個人。」
「追上以後怎麼辦?」
「花的華爾滋」之後是竹內的獨舞,也是今晚最後一個節目。
「筑波號今天開航了。」
「全是託老師的福。」
「老師。」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我在舞蹈社看到照片,才知道妳是星枝小姐,而且還到橫濱接過我。當時,我畏縮地躲在船上,不過現在我要把話說出來,因為妳的舞太令我感動了。噯,別這樣就逃走。」
「沒電話了?」
「這就是藝術家與天才的悲哀。」
「是呀,南條也問我為什麼跟蹤,我告訴他,我是瘋子。後來,他就跟那個女的一起走進路邊小廟那兒一棟叫森田的房子。」
「花的華爾滋」是特地為她倆舉辦的舞蹈,從音樂到舞蹈創作,以及其他配舞者,都是她們的舞蹈背景,成為兩人舞蹈的裝飾。舞台上,她們兩人總是最醒目,服裝也和其他舞者不同。
「為了生意上的事。」
「好嗎?沒問題吧?」
「什麼?」
「啊!」
星枝靠在路邊,穿上一手拎著的鞋子。
庭院中,草坪未經整理,雜草叢生。一片翠綠之中,趴著星枝凝然不動的白色身影。
「可是,我在舞台上跳得很愉快,心情好得很,怎麼會糟到這個地步呢?」
碼頭上也靜悄悄的,只有幾個工人把行李搬出船艙。
打開壁櫥,鈴子回憶似地撫摸著舞衣,並且迅速取出兩、三件。
南條加快舞步,叫道:
「別激怒大家。」
「香不香?」
星枝一反先前的態度,並不介意,也不多看一眼。
「鈴子,鈴子!」
「為了我?」
鈴子認不出那一艘是「筑波號」,卻仍格外興奮。在橫濱長大的星枝,指著海灣說:
這支舞蹈是她們快樂的回憶。
「她是誰?」
星枝與鈴子站在可說棧橋頂或二樓那兒,默默眺望海面。不一會兒,星枝突然說:
「她不是在等你出來嗎?」
「亂講,那只是別人信口胡說。」
「妳不是等南條先生回來,就要跟他結婚嗎?」
頓時歡聲四起。旁邊一位美貌女郎踱起腳尖,焦急而懊喪地四處張望。鈴子看在眼裡,不由得大受影響,便高舉花束用力揮舞。竹內以激動的聲音說:
歡迎的人群中,有人高舉迎接退伍軍人似的;家人模樣的外國人揮舞著帽子,互相擁抱;也有避開騷動的人群,獨自倚在餐廳牆邊,悠哉地閱讀外文書籍的日本女人。碼頭突出處聚著旅館接待員,但並不都是等著迎接衣著鮮麗的遊客,其中也夾雜著移民親戚模樣的本地人、船員家屬,以及睡眼惺忪的港口流鶯。
邊叫,邊追了上去。
一見站在那兒的星枝,南條和女人登時停下腳步。但是,星枝與南條互不相識。
舞者們口口聲聲稱讚小花束漂亮、可愛,像極了童話中的皇冠,又如夢幻國度裡的糕點一般珍貴。
「啊,旅客那麼多,一下子恐怕弄不清楚。去問問艙房服務生,他也許知道。」
「南條大哥一定會喜歡像妳這樣的人。」
眼前的牆上掛著星枝的照片,那是個飛躍的動作。南條一眼就認出是追蹤的那個女孩。
後台化妝室是個西式小房間,牆邊舖了一疊高起的榻榻米,一旁擺著化妝台。另外,還有個大穿衣鏡。舞衣沒辦法全掛在牆上,有些便凌亂地堆在中間的矮桌上。桌面同時還放著致贈的花籃、點心盒,以及花束等等。
被抱過來的小姑娘不知跑到那兒去了,星枝獨自佇立窗口,眺望夜晚的街道。
「怎麼哭了?告訴我。」
「特地趕來的嗎?這麼遠的路。我正想看看妳哩!真令人驚喜。討厭,幹嘛又擺出冷冰冰的表情!」
「可是……」
「舞蹈不是藝術嗎?正因為妳是舞蹈天才,所以妳任性,我行我素,而且無法與人溝通,是不是?如果從妳的生命裡奪走舞蹈,妳會因為不能接觸舞蹈而發瘋的。」
「今晚非常謝謝老師。」
「為了我們兩個今晚的發表會,老師也勉強地向人借錢。」
她彷彿已經忘掉剛才的不愉快,毫不做作地將帶來的花束擺在墓前。
經紀人說,剛剛接到南條的信。竹內臉上浮現困惑的神色。按字面看來,南條由於右腳的關節病痛,必須仰賴拐杖行走,無法再當個舞蹈家,這輩子有如行屍走肉。他自己早已死心,然而思及恩師知情後的悲傷,因此不願暴露自己的慘狀。
浴室貼著白色磁磚,相當乾淨。
說著,鈴子胡亂地替她撲上白粉,刷上腮紅。
「哎呀,星枝,妳怎麼來了?我好高興!」
「什麼事?」
走進後台,鈴子悄悄把項鍊放在星枝的化妝台一邊,抬眼看星枝的模樣,故作開朗地說:
「嗯,愛。」
南條當然慌忙跟上車。
鈴子搖晃著南條的身體,一碰到拐杖,立刻把手縮了回來。
「都是舞蹈害的,一跳起舞來,我什麼都忘了。如果一面想該怎麼把舞跳好,我就不會跳了。」
吹笛少年公然張開兩腳,以大姊的架式搖著星枝。
「應該大大方方地競爭才對。」
「請停車!」
「妳不知道我在後面追嗎?」
這時,南條也晃了一下身子。
「是呀,總算回來了。」
「我們兩個得好好向老師道歉,可別讓老師看見。」
「咦,妳生什麼氣?」
「可是……」
化好妝,把眉筆收進鏡旁化妝箱時,她突然說:
「妳太奢侈了,小姐,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有天才的自負,才能說出這種話,真令人羨慕。」
「啊,沒那回事。妳怎麼會問這種事?討厭,只是謠言啦!」
原來他看見南條站在化妝室門口發楞。
「我已經不再跳舞了。」
舞者彼此以眼神示意,牽著手走出舞台,鈴子與星枝站在最前方。
然後,淚珠隨即掉落。
「永遠不跳了。」
「跳得太棒了。」
「但是對老師或對妳,我都已成無用的人。」
在從醫院馳向車站的車子裡,三人都沉默無語。來到剪票口前,鈴子一把搶走南條的松木拐杖。
「他太傻了,辛苦學了五年,大可當個舞團配舞指導嘛!」
「請便。」
但是南條的腳踏不了十五步,便突然停止,跌坐在草地上。
「那個嗎?那是遊戲,小孩的跳躍遊戲罷了。」
這一剎那,星枝也晃了一下。鈴子將臉頂住星枝小腹,以奇怪的姿勢站了起來,接著一手扳住星枝肩頭。
「那件事?相親嗎?說什麼傻話,活像小心眼、疑心重的虛弱兒童。可憐勝見的兒子對妳死心塌地,不過他並不笨。」
竹內與鈴子逗留外國人墓園的同時,星枝一直靠在南條艙房門前站著,神情冷漠。
鈴子哭道。
「妳去向老師解釋,其實是家裡反對。我想老師應該會體諒妳身為千金小姐,沒辦法參加旅行演出。」
鈴子抬起依賴的眼光,望著他說:
「好,女服務生快來了。」
星枝不吭聲,默默把花束扔給鈴子。突然地,有樣東西從花束裡掉了出來,是一條寶石項鍊。因為項鍊和花紮在一起,所以有一、兩朵花跟著掉落地板。
鈴子梳直星枝的頭髮,邊說:
「星枝?妳是星枝?」
「你想求我父親什麼?」
走到掉鞋處,正要撿起鞋子時,她忽然發現正前方有個瑟縮的人影,倏地躲進路旁樹蔭裡。
「我可不是神話中的少女。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那種舞蹈看成神話,把我當做瘋子。」
狩獵正值高潮時,星枝展露野蠻作風。她一身勁裝,帶著敏銳的眼神穿梭林間,姿勢優美,動作豪放,然而,不協調的興奮中似乎潛伏某些危機。
但是,他沒有放開星枝的手,在她四周宛如火燄漩渦般舞個不停。倏地,他抱起星枝。
但星枝一扔出花束,便從眾舞者當中讚出去,來到剛才那位小姑娘前面,不好意思地說:
星枝手握沙粒,珍惜似地說。鈴子在狹窄的玩沙區雙膝落地,掉下淚來。
女人不安地回頭,責備似地向南條說:
一行人登上碼頭二樓,在臨港餐廳等待。餐廳裡滿是前來迎接的人潮,全都擠在明淨的窗口眺望港面。女弟子們顯得坐立不安,只啜了幾口紅茶,便擱下花束走到走廊看風景。
鈴子從後面一把摟住星枝,順勢溜坐下來,將星枝夾在自己雙膝當中。
鈴子爽快地回答。
竹內默默目送她的背影。
竹內眼中充滿血絲,到事務所問:
「友田住在這附近吧?」
上午八點,美國航線的「筑波號」進入橫濱港。
他的舞姿酷似原始人或野蠻人,也像某種蜘蛛及鳥類求偶的舞蹈。星技彷彿聽到為南條之舞伴奏的音樂逐漸接近而高高響起。
「不,我沒興致。」
「當然,我很抱歉。可是不知那個躲在船上,跟蹤到路邊小廟,這會兒又追到山裡的人,該不該道歉呢?」
「我總覺得如果繼續跳舞,早晚會變成瘋子,那是很可怕的事。一跳起舞來,我就會認真地投入,隨之而來的便是孤單寂寞。」
星枝抬頭看了一下倉庫,快步走出去。
「那裡,在那裡?是南條?看到他了?」
「不回去。」
然而南條不以為忤,仍跟在後頭。
舞台燈光也稍微轉暗。
「鈴子,妳是不是為南條而哭?」
由於巴士駛來,南條中止談話。
「這不是真的。」
星枝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行動。
「我一點都不知道。」
竹內再三叮嚀,然後偕同經紀人走出客廳。
「哦,那麼剛剛在那邊遇到的就是令尊嘍!我邊散步邊沉思時,被那琴聲所感動,走到這兒又看到妳的舞蹈,這才猛然清醒。剎那間,我體內已經腐敗、死亡的舞蹈,再度恢復生機。」
竹內有點不高興,說道:
「我可不可以不去?」
「單憑一個女人的力量管理龐雜人事,光是操心就夠厭煩了,這全是財產過多之累。知道擁有現金的多寡、公司的股份,以及地方上的關係,都像山中林木般難以計數。」
臨港餐廳熱鬧依舊,在餐桌上發表高論的歸國客大有其人。
星枝又獨自上船,走到南條艙房前,靜靜靠在門上。她閉上眼睛,神色冷漠。
「再跳一次給我看好嗎?」
讚美歌聲由山腳下的墓園傳來,出自基督教學校的女生口中。
「喂,喂!鈴子,妳見到南條時,他真的跛了嗎?」
「我討厭競爭。」
「我有個悲壯的決心,你能了解我對愛情的渴望嗎?」
兩人回到四號碼頭時,「筑波號」龐大的船身已經駛近,幾乎就要壓向歡迎人潮似的。
「什麼?不,在這之前,妳並不十分了解我是個怎樣的人。就拿這根松木拐杖來說,一開始妳就說它是漂亮新潮的東西,一定相當厭惡、輕視它。但是話說回來,如今我能夠捨棄這根拐杖,用自己的腳站立,完全是妳的功勞,我得感謝愛的魔力。」
「這是例行的浴衣宣傳旅行演出,並不是什麼好差事。」
林中傳出槍聲,每聲槍響都稍有間隔,一共響了四次。
「你到底怎麼了嘛!」
「哦?」
那是村裡的公眾池,是棟寺廟式建築。為了散發熱氣,屋頂設有格子窗,上面又搭蓋一個小屋頂。
「天氣很好。」
「回來了,一定在船艙裡。」
「我想了很多。乍聽之下,彷彿功利主義的愛,但事實並非如此,而是愛的意志。感情這東西已不足信,當今世上到處都是這種觀念。越有才能的人,感情越脆弱。戀愛若能意志與貫通,即使失敗也不想成悲劇,便能堅定不搖,永不後悔,了無遺憾地活下去。」
「啊,好高興,啊!」
星枝睜開眼睛,環視整個房間。
「至於好在那裡,對我而言是生存的目的。」
他輕抱星枝的模樣完全不像跛子,反而如同舞蹈動作的延續。
「是嗎?」
南條停下看了星枝一眼,隨即舞了起來。
「嗯。」
「當然我也說過,我最喜歡瘋子。或許舞蹈就是這麼個東西。蒙塵的靈魂會更加污穢,必須藉著肢體動作重現純潔。」
「唔,那是與化著舞台妝的臉擺在一起的關係。以我這張臉來和妳見面,真不是滋味。」
「南條……星枝,妳見過南條大哥了?在那兒見到的?快告訴我怎麼回事!」
「那只是舞蹈,我昨天也說過了。況且,我不再跳舞了。好可怕,那是舞蹈嗎?我真的覺悟了,也已經平靜下來。我只想過平凡的日子,這輩子不會再跳舞,請你諒解。」
星枝懷著強烈陽光帶來的不安,特別留意四周,當她一眼瞥見南條,不禁快步走過去。
「瘋子?妳?」
在不落人後的心情下,鈴子也激起舞蹈熱情。
鈴子的語氣堅定,說著說著,無形中將星技擠開化妝台,迅速化起下一支舞蹈的妝。
「冒充跛子的人才該道歉呢!」
就在鈴子思索著自己與南條的事時,南條已經走出門外。
她一面軟弱地抗拒,一面卻配合舞步移動身子。不久,兩人體內奔流著同一熱情。
一百八十五號客艙門還是鎖著。
「世事難料,該怎麼說呢?我喜歡妳,才會要妳別這麼做,也因此覺得心裡難過。」
「勝見——你認識這個人嗎,鈴子?」
「嗯,他剛剛來過。我正想告訴妳,他好可憐,跛了一隻腳,妳知道嗎?他成了瘸子,再也不能跳舞了。他說,當時他躲在艙房裡。」
「從沒見過妳這麼膽小懦弱的人,滿口胡說八道。」
「你才是呢!我只是來侮辱你,如此而已。」
「最近好像很流行所謂虛弱兒童。」
「當時妳幾歲?」
「後來呢?」
這時她忽然叫了一聲,飛奔下車。
「如果不喜歡枯掉的花,給我好了。是不是因為我剛才錯拿了妳的花,所以不高興?」
「不知道。」
於是南條加入宣傳旅行,代替竹內演出。
年齡較大的女弟子們,在更衣室換下練舞衣。
「老師,我是來道歉的。」
「是嗎?」
但是鈴子好像沒聽見,到水槽邊擰乾毛巾後,又快步走回替竹內擦拭胸口和背部,一面開心地談著今晚的舞蹈。最後,一手托起竹內的腳,一手為他將趾縫擦得一乾二淨。接著,開始按摩竹內的小腿肚。
「恭喜。」
在一旁林蔭玩耍的村童們聽到南條的聲音,一起轉頭望向這邊。
然後,她把拐杖交給星枝。
「我想說得更坦率,當然,我必須先向妳陪不是。事實上,我作夢也沒想到會一下子從快樂的雲端摔落谷底。我不相信這件事,星枝小姐妳才誤會我了呢!首先是這根松木拐杖,令尊從事生絲貿易,府上在橫濱,妳本身也在匯兌市場工作,應該會同情我的松木拐杖才對。妳可以想像,我在西方過了多麼悲慘的五年。我高舉新近歸國的漂亮招牌,站在舞台上任人觀賞。如果我蓬頭垢面地像個乞丐,一定會受人嘲笑,丟盡日本人的臉。身在國外時,牽著我鼻子走的也是日本人。至於這根拐杖,就像叫化子的打狗棒,方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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