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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風雲

作者:王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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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鐵路步相會

一九、鐵路步相會

張用立即下馬,與岳飛互相作揖,他不免稱讚說:「今日方見岳統制底好身手!」一丈青說:「岳五哥不知,你底新姐夫新婚之時,便被你姐姐打下馬來!」張用被妻子說破底細,不免面露窘色。
那名使臣的報告引起閭勍的深思。自從一丈青來到西京,他和妻子竭力撫恤,但他們也知道義女的心境一直極壞,特別是在岳飛拒絕婚事以後,一丈青更是鬱悶。他們夫妻也不時商議,希望給義女另找佳偶。閭勍對夫人說了這件新聞,閭夫人說:「馬統制遇害,已有數月。如今是亂世,女子守寡,往往是以日易月,二十七日之後,便卸脫麻衣,更換紅裝。若是郡夫人有意,此事便一舉兩得。」
岳飛回陣,就便叫了于鵬、王敏求和本軍第一、第二將的王經、寇成、霍堅、姚政六將,與一丈青、張用會面。但這對夫妻不聽大家挽留,當即麾兵撤回確山。岳飛等人望著他們的背影,感嘆不已。岳飛的心情格外沉重,他不願意繼續行軍,下令本軍就在鐵路步暫駐。張憲和第三、第四將的官兵、家屬等趕到時,張用和一丈青的隊伍已經無影無蹤了。
一丈青的言談,特別是「獨自成軍」四字,深深刺中了岳飛心靈中最敏感的痛處,他長吁一聲,說:「我朝思暮想,便是『獨自成軍』四字。自家亦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底男兒,屈從於杜充,死不甘心!然而陳都統與眾人勸我切須隱忍,叫我記取三年前不遵王彥號令,險遭不測,深以為戒。」
岳飛不再說話,他的內心也特別贊成把家眷安頓在南方,可以使將士們安心作戰,無後顧之憂。張憲問道:「然而岳正將底請求,又當如何措置?」陳淬長嘆一聲,說:「將他強留軍中,亦是於心不忍。閭勍太尉孤軍苦守西京,極是不易,不如以增援西京為名,放岳正將逐便,叫他統舊部前往。」
張用到此地步,也無法再打退堂鼓,只能吩咐端來炊餅和茶。他臨時找來一條棗木棒,代替常用的鳳嘴刀。一丈青吃完點心,就和張用各自持棒上馬。張用所騎,還是鄭州營救一丈青時搶來的那匹黑馬,而一丈青當然是騎張用所贈的白馬。一對未婚夫妻開始在馬蹄揚起的黃塵中格鬥,不一會兒,一丈青大喝一聲,舉棒把張用打下馬來,贏得了圍觀者的一片喝采。一丈青當即翻身下馬,把未婚夫扶起,張用滿面羞慚,說:「不料尚未成婚,渾家先打夫君。」一丈青笑著說:「郎君道伏奴不伏?」張用說:「我此回煞是心服口服!」兩人的一問一答,自然在圍觀者中引起一陣哄笑。
岳亨帶領了自願隨從的六百名軍士,連夜就準備啟程前往確山。和圖書岳飛和張憲親自為他們敬酒送行,每人頒發犒賞銅錢一貫。突然,李娃帶著明顯的身孕,由岳雲和鞏岫娟陪同前來,她首先對岳亨行禮,說:「岳正將萬福!奴家與郡夫人情同姐妹,今日卻不得一見,深以為憾。敢煩岳正將攜帶些少薄禮,以寄奴家至意。」鞏岫娟捧著用一方素絹裹著的小包,放在桌上,並且打開包裹,只見裡面放著兩方絲帕和兩枚用作頭飾的鴛鴦白玉梳。鞏岫娟又為眾人打開兩方絲帕,其上是李娃的娟秀楷書,她在一方手帕上謄錄了新近創作《秦樓月》詞,另一方手帕上是一篇駢體文短啟:
張用軍中的壯士們,一個接著一個持棍棒上場,和一丈青比武。豪勇的一丈青抖擻精神,施展武藝,竟接連擊倒了八人,她大喊幾聲,就再無第九人敢於上場。
張用的大寨座落在縣西北的興隆村。張用認為這個村名吉利,決定作為據點。他主張不與朝廷為敵,所以不攻打任何州縣城。他的義兄弟曹成、馬友和李宏因此與他發生分岐,各自分兵南下,與他脫離關係。張用的隊伍目前達一萬四千人,但大都是老弱婦孺,他們或是被擄掠而來,也有因亂世生計無著,前來投奔的,而充當戰士者也不足四千人。
一丈青聽到這個消息,深感洩氣。她想了一下,說:「岳五哥智勇忠義,豈能甘心在杜充奸賊之下受屈。奴家料得你必是不願輕棄兩京,不如乘此機便,獨自成軍,與姐姐同心協力,抵禦虜人,收復河山。」
一丈青還是不能忘記當年救過自己性命的張用,她說:「聞得張用與王善分兵之後,屯駐蔡州確山縣一帶,招徠數州丁壯,兵馬頗盛,人稱『張莽蕩』。張用不似王善,若能勸諭他前來,亦可壯官軍兵威,使虜人不敢小覷西京。」閭勍說:「杜充雖是忌恨張用,然而國難之際,自當棄瑕招安。」他決定修書一封,一丈青也特別另外修書一封,命令一名小武官,宋時叫做「使臣」前往。
蘭心劍膽,鴛帳虎韜。
一丈青說:「然而軍中亦恐有不服奴底號令,今日須是先比武,後成親。」張用久聞一丈青悍勇無敵,也曾萌生過與她一比武技高下的念頭,就爽快地答應說:「用刀槍比武,切恐傷人,不如用桿棒,不知郡夫人願步行競技,抑或馳馬角逐。」一丈青站立起來說:「與軍中壯士用步,與你用馬!」

在宗澤生前,一丈青有時與東京留守司的男將們提出比武的要求,但男將們,其中也包括岳飛、王貴等人,都不願應承。其理由當然也十分簡單,贏了不算光彩,而輸了卻是頗失www.hetubook.com.com男子的體面。現在一丈青重新提出比武的要求,使岳飛感到為難,他說:「我不過是一軍統制,尚須聽命於陳都統,豈能以比武定進退?」
萍蹤無定,後會有期。
一丈青沉思片時,說:「奴久欲與岳五哥比武,一見高下,未得如願。今日便在鐵路步與你挑戰。你若是勝得奴底雙刀,奴與你底新姐夫自回確山;奴若是贏得你底鋼槍,你們底大軍便撤回東京城。」
張用親自出寨,把一丈青迎到廳堂。他不斷望著對方的豐壯英姿,喜悅無比,笑著說:「我曾與郡夫人同共廝殺,此亦是蒼天早已前定底姻緣。」一丈青卻嚴肅地說:「奴家是盤馬彎弓底人,與張統制結成伉儷,不是為與你鋪床疊被,飛針走線,卻是為與你同共統率軍馬。」張用說:「此是自然之理。」
張用此時已經有幾分怯意,他後悔不該輕易允諾比武,自己如果輸在一丈青之手,豈不是當眾出乖露醜。他對一丈青說:「郡夫人煞是武藝超群,然而比武多時,亦須回房歇息。」一丈青已經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說:「奴只須在此用一個炊餅,吃一碗茶,便與你在馬上一決雌雄。」
于鵬在這群武夫之中,當然文化最高,他看後發出深長的讚歎說:「李孺人煞是女中丈夫底手筆!」岳飛並不說話,他只是用內心領會妻子的感情,他在朦朧之中產生一種幻覺,似乎妻子的文字並不是她個人的創作,而是兩人共同的創作。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張憲用深沉的音調說:「李孺人底文字,便是自家們底心聲,敢煩岳正將轉致!」岳亨小心翼翼地收藏了李娃的禮品,說:「李孺人與眾太尉底心意,下官務須轉致郡夫人!」
閭夫人立即找一丈青談話,試探意向。一丈青竟爽快地應允了這門婚事。一丈青的精神十分愁苦,其實非常渴望有一個男子,作為自己的精神支柱和寄託。今天得知張用提親,最初也不免感到羞怯和突兀,但靜心一想,在自己的心目中,張用固然不能和岳飛相提並論,然而她對張用的粗豪直率,其實還是有相當好感。特別是回憶鄭州之戰時,張用捨命相救,贈送白馬,這匹白馬至今仍然是自己的坐騎,更有一種姻緣天定的感覺。她為此特別到市上占卜,又去寺觀求籤,結果都是上上大吉。
中軍抵達鐵路步後,岳飛和張憲馬上找到陳淬和王貴、徐慶,敘述與一丈青、張用相會的情況,他最後說:「岳正將懇請離軍,此正是軍心不穩。將在外,君令尚可有所不受,既是杜充不在軍中,陳都統何不回師開封城,關白朝廷。」陳淬說:「你www•hetubook•com•com須知副留守郭太尉尚在城中,他亦是不願留守東京,正可乘機督率自家們再次南下。我思忖再三,目即京師糧食缺乏,大軍亦只得南下就糧。待我到行朝拜會臺諫官,說破軍情,然後將軍中老小留於江南,自家們再行北上,亦是名正言順。」
經過再一次往返,雙方確定,由張用派一百名將士前來迎親。雖然洛陽的市面蕭條,閭勍夫婦的經濟也不寬裕,還是勉力為義女準備了一批嫁妝。閭勍對義女說:「郡夫人不可隻身前去,不如叫張應、李璋率舊部五百人隨從,緩急亦可照應。」一丈青說:「西京兵微將寡,若是勾抽五百人隨奴家,軍力益見單薄。奴家不久便當率張用全軍,前來駐守。」她決定只帶親兵二十人,另加女使二人。
一丈青卻並不理睬岳飛的回話,她大喝道:「岳五哥,今日須叫你受教於奴底雙刀!」說完,就拍馬舉刀,直取岳飛,把岳飛逼到了必須應戰的窘境。一丈青舞刀進擊,岳飛一面掄槍架格,一面連聲說:「郡夫人,我不願比武!」不管岳飛願意與否,他只能接受對方的挑戰。一丈青連劈數十刀,岳飛只是招架,並不還手。一丈青的自尊心反而受到挫傷,她當然不願意讓這種不對等的比武場面持續下去,她大喊說:「岳五哥如何不反擊?奴便是死於你底槍下,亦是甘心!」話音剛落,岳飛用槍刃  開對方的雙刀,卻順手掄動槍桿的後部,將一丈青掃落馬下。
現在一丈青列陣在東京留守司軍前,特別展開自己的兩面繡旗,當然是希望有熟人前來答話,而她最渴望見到的人,正是岳飛。當她見到一名將領,手持丈八鋼槍,騎著一匹黃驃大馬,就推斷出來者必定是岳飛,心中一陣激動和酸楚,不免掉下了幾滴淚。
當夜,張用和一丈青度過新婚的歡樂後,一丈青對張用說:「杜充妄圖棄東京南逃,自家們明日便須出兵,橫截了那廝兵馬,為奴底前夫報仇!」張用雖然感到自己的兵力不足,卻不好違忤妻子。
岳飛連忙翻身下馬,扔了鋼槍,一面把一丈青扶起,一面連著道歉,說:「郡夫人,下官得罪!」在後面押陣的張用見妻子落馬,急忙手持鳳嘴刀,縱馬直奔戰場。一丈青見丈夫飛馬而來,連忙大聲喊道:「張郎,不得與岳統制無禮!」
一丈青說:「奴與義父閭勍太尉計議,嫁與張用,以求援兵。如今姐姐與你底新姐夫自確山起兵,只為前來取杜充底首級。岳五哥須記得數月前底誓言,助姐姐一臂之力,亦是為國除害!」岳飛說:「馬統制慘死杜充之手,我亦粗知一諾千金之理,豈得忘此大仇。然而杜充不與大軍同行,他另hetubook.com.com率二千人,坐船南下,已是早行三日,切恐追趕不及。」岳飛不想細談自己兩次謀劃殺杜充的細節,認為這類事情已經不值得一提。
岳飛說:「下官恭請郡夫人與新姐夫到軍中,與眾人相聚,亦可與陳都統再作計議。自家底渾家極是思念姐姐。」
原來岳飛離開西京以後,當地的防守態勢也發生很大變化。有一個亂世的草頭王,名叫楊進,號稱「沒角牛」,形成了稱霸一方的局面。京西北路制置使翟進出兵進剿,竟遭楊進偷襲而戰死。翟進的哥哥翟興只能率餘部退守伊陽縣鳳牛山寨,與楊進對抗。駐守洛陽空城的閭勍不免感到勢孤力單,他和義女一丈青商議對策。
在暗夜中,岳亨的隊伍開始動身。在岳亨上馬時,岳飛緊握他的雙手,依戀地說:「不知與岳正將何時相會?」岳亨激昂地說:「但願於克復故土底戰場上重逢!」岳飛等人望著這支隊伍消失在黑夜中,大家嗟嘆不已。
姐妹情深,慶洞房之佳氣;
兩河故園,尚期掃盡狼煙。

岳飛首先高喊:「下官拜見郡夫人!」一丈青噙著淚水說:「岳五哥萬福!姐姐日夜思念岳五哥與李十姐,妹妹安好否?」她嗚咽的音調,使岳飛深受感動,他回答說:「渾家已有身孕,今在後軍,我與她亦是日夜思念郡夫人。不知郡夫人如何到此地?」
不料一丈青卻斷然回絕:「奴與眾太尉會見,與妹妹相會,唯是益增傷感,不如不見。朝政昏暗,是非黑白顛倒,李相公、宗留守、張招撫等忠良備受摧折,黃潛善、汪伯彥、杜充等奸賊反得重用,『中興』二字亦不知何時了得?唯願岳五哥早日北歸,與奴家夫妻同共殺敵。」一丈青在皇帝開元帥府時,就追隨宗澤,她目睹建炎朝政的昏暗,特別是前夫馬皋遇害後,使她的內心滋長了反叛意識,相當厭惡這個荒淫無道的皇帝。她追隨張用不過幾天,卻很快體會到一種不受朝廷羈束的自由和快活。她其實已接受了張用的處世之道,既不公開反叛朝廷,又不聽命於朝廷。
一丈青立即換裝,時值夏末,她頭上只裹了一個簡單的紅絹包髻,身穿一套緊身藕絲衫褲,腰間束一條青花麻布巾,腳上是女子流行的鳳頭尖鞋,體態顯得格外豐壯。張用臨時為她找來兩條四宋尺有餘的木棒,代替雙刀。張用帶領她來到一片空地,前來圍觀的將士們不由人人喝采。一丈青來到圍觀人群中站定,高聲喊道:「哪個壯士願與奴較量?」
岳亨得知這個消息,就單獨找岳飛談話。岳飛見到他臉色難堪,口欲言而囁嚅的模樣,就說:「岳https://www•hetubook.com.com正將有甚言語,實道來。」岳亨用沉重的語調說:「小將自靖康年間,在東京圍城中與虜人血戰,後又追隨馬統制與郡夫人殺敵。如今杜充叫自家們離別桑梓故里,小將委是不忍心。今日知得郡夫人駐兵確山,行將增援西京。小將願重歸郡夫人麾下,又恐違犯軍法。」
一丈青馬上就要啟程,閭勍夫婦與張應、李璋、趙宏、舒繼明等人都與她依依惜別。不料此時突然接到了杜充要閭勍事實上放棄西京的命令。一丈青憤怒地說:「杜充那廝奸賊,膽敢擅棄東、西二京,理當碎屍萬段!」閭勍憂心忡忡地說:「然而東京重兵南撤之後,副留守郭太尉無能,些少軍力,糧草鮮薄,又如何防拓兩京?」一丈青心生一計,她果斷地說:「閭太尉不可聽杜充底號令,奴家去後,必有理會!」她並不說明自己的計謀,當即上馬,率領男女雙方的一百二十名將士和二名女使,飛奔確山縣的張用大寨。
隊伍到達開封府界南端的鐵路步,卻意外地出現一支軍隊,攔阻去路。岳飛聞訊,連忙和王經、霍堅、于鵬、王敏求馳馬來到前列,只見對方隊列前有兩面白旗,旗上用黑線繡了「關西貞烈女」和「護國馬夫人」十個大字,一員將領,手持一對長刀,頭戴鋼箍蓮花冠,身披重甲,騎一匹白馬佇立隊前,威風凜凜。岳飛當然認得,來者正是新興郡夫人一丈青王燕哥。
岳飛感傷地說:「岳正將亦是知我心事,你不忍暌違故土,我又何忍輕棄東京?我亦是恨不能即時插翅,飛回河北。然而我亦是軍中一介偏裨,做不得主。此事須稟白陳都統,若得俞允,我當放你逐便。」
九朝皇都,豈忍視同棄屣;
東京留守司有三萬大軍南撤,而杜充親自帶二千親兵走水路,陳淬指揮各軍走陸路。岳飛和張憲的右軍充前隊,陳淬本人親統王貴和徐慶的中軍,跟隨在右軍之後,其他各軍依次在中軍之後。岳飛的右軍也依次是第一將和第二將騎兵在前,第三將步兵居中,第四將步兵押後。岳飛本人親統王經和霍堅的第一將,走在最前列,張憲則是親統第三將居中。由於家屬的拖累,行軍速度當然很慢。
山水阻隔,悵候問之未遑。

不久以後,那名使臣回來報告說:「張用言道,他願歸閭太尉底麾下,唯是須依允他一件事。」閭勍問:「甚麼事?」那名使臣說:「下官不敢說。」閭勍有點不耐煩,說:「且與我實道來。」那名使臣望了望坐在旁邊的一丈青,說:「他要娶郡夫人做渾家。」一丈青雖然是豪爽的巾幗英雄,聽得這句話,也不由紅著臉,逃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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