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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風雲

作者:王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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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淒淒慘慘戚戚

二〇、淒淒慘慘戚戚

不過片時之後,王繼先和張去為兩人走了。李清照起床,那名幹當人報告說:「和安王大夫臨行時,言道欲以黃金三百兩,買斷趙修撰底書畫古器,七日後再來面議。」李清照悲憤地說:「趙修撰屍骨未寒,他們前來,只為欺侮自家一個寡婦。家中底收藏,如何便值得九千貫?此是故夫與我二十餘年節衣縮食所致,便是一書、一畫、一字、一器亦不得賣與他!」幹當人說:「和安王大夫甚得官家恩寵,宜人須是謹慎。」
李清照雖然在平時不戴貴重的首飾,沒有濃妝的習慣,卻從未注意淡雅的修飾,以求保持一種才女的風度。但自從回建康府後,卻完全無心裝扮,近乎蓬頭垢面,現在聽說來了客人,感到自己那副模樣,實在難以接客,就吩咐僕從先招呼來客在廳堂稍坐,自己臨時稍作梳理,然後來到廳堂。
陳淬特別不用趙鼎的表字,而改用「殿院」的官稱,當然是加重責備之意。趙鼎卻用溫和的語調說:「君銳志在報國。杜樞密委是未奉朝命,便擁重兵南下,然而他亦自振振有詞。聖上與呂相公方是倚重杜樞密,下官便是依君銳所言,劾奏杜樞密,亦未必濟事。此事且容下官與憲臺同僚共議,必有上奏。」他強調的是「上奏」,而不是劾奏。
趙家現在只剩下兩名女使和兩名小廝兒。在大部分書畫、古器之類搬走以後,八間屋頓時顯得空曠。傍晚時分,天空開始下起細雨。李清照感到精疲力盡,就躺在床上休息,卻又怎麼也睡不著,只是哀愁萬千。女使進屋,說:「請宜人晚膳。」李清照說:「你們自去進食,自家不思茶飯。」女使說:「宜人尤須保重,稍進飲食。」李清照說:「且容我稍自安息。」
于鵬說:「三年之前,小將追隨張招撫,在濟州初見趙修撰與李宜人,深感李宜人底豪傑胸襟,憂國情懷。今日幸得再見。」他望著李清照憔悴、消瘦而蒼白的面容,確實比三年前衰老,更增加了一重悲哀。李清照聽他提到張所,也加重了傷感,說:「張十五如此忠智慷慨之士,不幸遭奸佞陷害。趙修撰曾命人數回探望,卻是音信全無,近日方知得他雖蒙恩宥,北上潭州居住,卻依然責授鳳州團練副使,未得敘復,為國效力。」
張浚和杜充都感覺飢餓,吏胥們臨時為他們供應了點心和茶水,兩人邊吃邊談。杜充向來自視極高,但今天卻特別對張浚表示敬意,他說:「此回朝廷變難起於倉猝,張樞密與呂相公以大智大勇,力挽狂瀾於已倒,功在社稷,名垂竹帛。今日幸得再睹清光,更見張樞密少年老成。眾人莫不異口同聲,言道國朝除授執政,自寇萊公之後,便是張樞密年少。」寇萊公就是宋朝名相寇準,古代講究避名諱,對於名公表示尊敬,就不能直呼其名,寇准封萊國公,所以稱他為萊公。
大漠風煙易水寒,長淮大江震鼙鼓。
李迒還是按李清照的排行稱呼說:「廿二姐如今孤孑一身,自當隨我。主上決計移蹕避敵,廿二姐可隨行朝進退。然而行李寄存黃侍郎處,亦是長策,以免臨時措手不及,亦可杜絕王繼先那廝覬覦之心。」
于鵬說:「自家與岳統制朝夕思念張招撫,今日方知得音問。張招撫含冤負屈,自不待論,而國家患難至此,尤不可無張招撫主張國事。直是令人嘆息不已。」陳淬說:「古往今來,君子有才,而不得展其忠智,小人無能,卻得施其奸佞,不知屈殺了多少英傑!」
趙鼎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否是在聽離奇的神話。因為自從杜充繼任東京留守,在朝廷的聲譽日隆,威望日著,陳淬指責杜充擅棄東京,更使趙鼎驚詫不已。陳淬不難發現,趙鼎在用心傾聽的同時,仍然不時流露出將信將疑的目光,開始感到幾分不快。趙鼎最後用平和的語調說:「自家蒙聖上錄用,叨居憲臺,自須振舉職事,不避權勢,覺察糾劾百官,以報聖恩。今日已是知得君銳底來意,且容我與憲臺底同僚用心查究情實。」
陳淬到達建康府城後,才得知杜充裝病,寓居在城東的一套租房,拒不見客。陳淬試著前往求見,報告軍務,也果然被杜充的親隨拒之門外。陳淬滿腹憂憤,決定去找殿中侍御史趙鼎。憑他在官場的經驗,如果自己率眾將上告杜充,無疑是適足以敗事,而決無成事的可能。因為崇文抑武的朝廷只能偏聽偏信杜充,而不會相信武將。通過臺諫官彈劾杜充,成了唯一可能的選擇。按過去的交往,陳淬對趙鼎還是寄予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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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充說:「自古禍難,未有甚於靖康之變,二帝北狩,自家們身為大宋臣子,委是痛心疾首。方今第一急務,便是重振兵威。自中唐五代以來,驕兵悍將輩犯上作亂,國朝列祖列宗力矯此弊,設立文臣統兵之制,委是百代不可易底良法美意。然而文臣統兵,一須是知兵,二須是馭將,整飭紀律。我自統兵以來,亦是漸知馭將之道,須是恩威兼施,如今軍律不嚴尤是第一大患,故務須威重於恩,方得有濟。」
當年八月之後有閏八月,九月初,高芸香生下了兒子,按張憲早先的約定,取名敵萬。十月中旬,李清照在陳淬、于鵬和岳家女眷的幫助下,收拾行李,離開建康府,南下投奔李迒。陳淬、于鵬和岳家的女眷們,包括抱
李娃問道:「不知趙修撰貴體可曾康復?」李清照不免抽泣說:「已是不進藥石,氣息奄奄!」她在丈夫面前積累了多少天的淚水,到此竟如源源不斷的湧泉。客人們也只能勸慰一番。二個女客當然不便於直入趙明誠的臥室,陳淬和于鵬躡手躡腳地進入臥室,只見病人緊閉雙目,氣息微弱,也不敢驚動,又輕手輕腳地回到廳堂。陳淬等人最後只能和李清照告別,陳淬真想詢問一下趙明誠身後的安排,卻只能欲語還休。

李清照與客人互相行禮,道「萬福」,陳淬特別對李清照介紹兩個孕婦。高芸香說:「奴與李十姐久慕李宜人底才名,如雷貫耳,今日方得拜會,委是三生有幸。」李娃更借用唐朝大詩人李白《與韓荊州書》的典故說:「自家們只是女流輩,生不得封萬戶侯,唯願一識李易安。」
李清照也顧不得傷心和悲痛,她簡直是從床沿一躍而起,走向書案,立即寫了三封書信,叫僕人分別送往趙明誠的表親、兵部尚書謝克家,自己的親弟、編修敕令所刪定官李迒和陳淬三處,然後又指揮僕人和女使,把收藏的大部分書、畫、字帖、金石拓本、古器之類迅速收拾行李。

陳淬和李清照只是互相簡單地介紹了各自的情況,就隨李清照前去探望趙明誠。這是趙明誠建康知府卸任後購置的新居,一個不大的院落,有八間房,六棵梧桐。陳淬一進門,就有一股藥味和霉味撲鼻而來,他立即感到屋裡的濕氣太重。趙明誠的新居完全不像文士的雅潔書齋,他離開益都縣故居時,曾選了十五車書籍和古器南下,這是他家收藏的精華。但因屋裡的地皮潮濕,夫妻倆只能把這些珍寶全部堆積在各種傢俱上,顯得十分凌亂。
杜充在第二天參加奏對,又與呂頤浩長談,第三天,宋高宗就發表他升任同知樞密院事。朱勝非離開行朝前對杜充的訐議,居然沒有任何功效,從皇帝、宰相到百官,都把杜充看成是國家的擎天柱和救星,居然沒有人想到要追究他擅棄東京的罪責。但杜充卻嫌自己執政的新命是功高賞薄,大材小用,於是就佯稱有病,再三上奏辭免。一時之間,杜充的裝病又成了行朝百官的議論中心。
漂泊東南天地間,鄉關千里淪腥腐。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杜充的一大嗜好就是誇誇其談,而張浚卻是聽得津津有味,他說:「杜宣撫此說,煞是深通統兵底三昧,我敢不受教!聖上雖是命洪皓等出使,唯恐虜人不肯講和,侵犯不已,不知杜宣撫有何對策?」由於杜充事實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張浚還是重複剛才的問話。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趙明誠喘息片刻,才艱難地對陳淬說:「自家已是病廢之人,君銳尤須為國宣力,拯救社稷江山!」陳淬說:「我敢不受教!德甫尚須善自調攝,強進藥石,以求康復。」他勸慰了趙明誠和李清照一番,就離開趙家。
李清照根本沒有酒興,此時卻又想著借酒澆愁。她自己去廚房,拿來一個陶酒瓶和一個粉青瓷酒盞,自斟自飲了兩盞。宋時南方的糯米酒,酒精含量是很低的,不足以使李清照醉酒,卻又增添了感情上的煎熬,使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發洩慾。一段時期以來,她事實上已經廢棄了筆硯,現在卻又下意識地磨起墨來。她一面滴淚,一面寫下了《聲聲慢》詞:
李清照再也忍不住啜泣,說:「奴家當遵依夫君底至囑,寧死不受辱!」趙明誠強撐病體,由李清照扶他起床,坐到了書桌邊,李清m.hetubook.com.com照親自為丈夫磨墨。趙明誠額頭冒汗,他喘著粗氣,竭盡餘力,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下了絕命詩:
趙明誠埋殯之後,李清照大病一場。正值她病重之際,宋高宗的行朝開始南遷。謝克家卻因論奏王繼先,被宋高宗罷官,外任泉州知州。李迒找到親姐,準備用船接她到杭州。重病中的李清照卻堅決拒絕弟弟的好意,她說:「奴已喘息僅存,唯願留在建康,與你姐夫底新墳為伴。」她料定自己在世之日無幾,預先立下了遺囑,與丈夫合葬,成了她人生的最後願望。
王貴對陳淬說:「朝廷寵信杜充,陳都統又怎生陳訴?」徐慶憤憤地說:「陳都統不去陳訴,軍中又有何人去陳訴?」陳淬望著大家失望和憤怒的目光,說:「我雖是武臣,終須盡大宋臣子之責。自家們尚須先措置渡江。」東京留守司的各軍,以右軍和中軍為前隊,分批乘船渡江,到達對岸的龍安津和靖安鎮,然後前往建康城東北的鍾山一帶屯駐。
在沿途受到特別照顧的李娃和高芸香,也手挽著手,徒步來到江邊觀覽,兩人望著滾滾江水,都觸景生情,李娃說:「自古至今,多少騷人墨客,吟誦大江,今日身臨其境,方知大江底旖旎秀麗、浪高流闊,卻是抒寫不盡。然而今日見得大江,更是思念黃河。」高芸香感嘆說:「奴家十月懷胎,卻須在江南分娩。亦不知何年何月,方得帶領親骨血,重返相州故里?」李娃也嘆息說:「自家們從黃河退至大江,委是更無退路!」
鄙夫如何保城郭,決計南行雁為伍。
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中原一抔土。

杜充的胡吹亂謅,無非是為自己逃遁江南編造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用以掩飾罪責。他有一個基本估計,金軍雖強,決不可能殺過大江,自己躲避到江南,就能平安無事,可以放肆大吹大擂。張浚卻反而對他敬若神明。兩人的一席長談,杜充終究沒有白費唇舌。張浚事後在路上給朝廷上奏,說杜充「議論慷慨,深諳韜略,有宰輔之器,可以大用」。
張浚說:「杜宣撫鎮守東京,使京師有金湯之固。虜人雖是猖獗,亦不敢輕犯,四海皆知杜宣撫底威名。國家危難之際,委是眾望所歸,人人倚為國之柱石。朝廷以杜宣撫與下官分統方面,措置防秋,未審杜宣撫有何良謀?」兩人互相稱讚,也各自感到舒心快意。
陳淬也走上前,向趙明誠問安,他說:「自家今日與易安居士邂逅相逢,知得德甫微恙,特來看視請安,唯願德甫早日康復。」趙明誠感到奇怪,問道:「聞得君銳為東京底都統制,何以到行在?」
李清照回家以後,趙明誠的病勢繼續加重,他在病中還一直打聽朝廷對自己上奏的回音,不料竟如石沉大海。豈但是他的上奏,就是范宗尹率領御史們主張固守東京的上奏,事實上都成了廢紙。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陳淬十分為難,感到不說不行,而說了又會影響病人的療養,他帶著惶惑的眼光望著李清照,李清照說:「君銳既已到此,尚須說破真情。」陳淬就坐在床邊,盡可能簡單地介紹了杜充率重兵南逃以及拜會趙鼎的情況。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原來陳淬回鍾山軍營後,向將士們介紹自己的遭遇,眾人不免嘆息,于鵬說:「小將三年前,曾隨張招撫前去濟州大元帥府,與趙修撰夫婦相逢於途中。易安居士在村店題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至今記憶猶新。趙修撰得沉痾,我豈能不去看覷。」岳飛在家裡說起趙明誠夫婦的事,李娃和高芸香也是久慕李清照的才名,儘管高芸香已經臨近分娩,卻不聽張憲勸阻,堅持一定要前去探望。姚氏到南方後,似乎是水土不服,接連幾次感冒,雖然不是重病,岳飛是個大孝子,他把軍務盡可能交付張憲,自己日夜侍奉老母。張憲本擬陪妻子前去,又脫不開身,他與李娃等人商議,只能臨時僱傭一個穩婆隨行,作為應急措施。
張浚在西行前,曾建議將行在遷到鄂州(今湖北武漢武昌),呂頤浩也表示贊成。但宋高宗經不住大多數廷臣的勸說,還是決定前去杭州避敵。在有關防淮還是防江的爭議中,宋高宗又同意許多朝臣的意見,放棄防淮,而全力防江,於是杜充放棄東京,逃奔江南的若干口實,又反而成了hetubook•com.com佔上風的議論。
八月十八日清晨,趙明誠突然顯得精神亢奮,李清照預感到這是迴光返照,卻只能強顏歡笑,陪伴著丈夫。趙明誠說:「生死有命,自家魂返大造,別無牽掛,唯是念渾家孤苦伶仃,家中又有許多書畫古器。」
李清照對陳淬感傷地說:「益都故居底收藏,聞得已化為煨燼。此處居室隘陋,自家們南下時,帶來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其他字畫鼎彝之類不計其數。平時奉為至寶,愛不釋手,如今竟不知甚處頓放?」陳淬說:「可嘆我身為武將,竟不能拯救國難,保護文物!」
趙鼎與陳淬分賓主坐定,彼此寒暄過後,陳淬急於把談話進入正題,他詳細敘述了杜充的各種劣跡,他最後悲憤地說:「自宗留守統兵以來,東京留守司軍久經戰陣,與虜人鏖鬥,委是天下底勁兵,可惜卻是在杜充那廝底節制之下。自家們雖有報國之志,卻須退兵千里。將士們人人懷念故土,若是得朝廷供應糧食,自家們誓願回歸東京,與來犯之敵決一死戰。切望元鎮盡舉劾之職,以救國難。」
眾人分賓主坐下。李清照見到這兩個女子,一個端莊,一個秀麗,對他們不顧身孕,竭誠拜會,也十分感動,她說:「奴家雖是薄有才名,如今流離於江南,假息於人世,趙修撰一病不起,端的是萬念俱灰。然而在艱危時節,蒙二位孺人相顧,極是感荷深情。」李娃正好有孺人的封號,高芸香雖然沒有封號,但按宋時的習俗,官員的妻子也可尊稱孺人。
趙鼎退朝回家以後,僕從報告陳淬相訪,趙鼎不免感到突兀。但趙鼎的好處是待人接物,處處顯示了雍容大度和雅量。這個崇寧五年的年少進士,寄身官場已經二十四年,雖然官位不高,而內心自視甚高,認為自己是標準的宰執大器。他馬上出迎,與陳淬以表字互稱,對來客顯示了一種有分寸的禮遇。
李清照再也無法靜臥,她慢慢地起身,來到了點著油燈的几案前。在半天之前還是堆滿書籍的几案,如今已顯得空蕩蕩的,她又馬上聯想到自己夫妻二十餘年收藏的命運,喃喃自語說:「自家們與收藏原是相依為命,人命苦,人命薄,不料收藏底命尤苦尤薄!」她和趙明誠沒有子女,自從南下建康府,益都故居的大量收藏毀棄之餘,更是把帶來的精品視若掌中之珍,成為老境寂寞的慰藉。在趙明誠和李清照的幻覺之中,這些收藏彷彿是有生命的,彷彿就是自己的大群子女。現在李清照想到了離開自己的收藏,更加重了孤寂之痛。
在親故們紛紛逃難之餘,岳飛家的女眷們逐漸成為李清照僅有的親人。身孕愈來愈大的李娃不時前來照看,她把姚氏、岳銀鈴和芮紅奴也帶到了趙家,幫助照看病人。李清照生活在社會上層,她還是初次以平等的身份,接待來自社會下層的沒有文化的婦女。姚氏等人淳厚的品格,無微不至的關照,使她深受感動,也減輕了她孤寂的痛苦。兩個月後,李清照的病體竟奇跡般地康復了。
這個消息對眾人都是心理上的重大打擊。張憲念著杜充的升官制詞說:「『徇國忘家,得烈丈夫之勇;臨機料敵,有古名將之風』。不料一個庸懦怯敵底卑夫,竟成徇國底丈夫,剛愎無謀底俗子,便是料敵底名將!」
杜充說:「目即東京缺糧,我留郭仲荀等守城,親統重兵南下,便是為與大臣們計議防秋底大事。」他首先掩飾自己擅棄開封的問題,有意稍稍停頓一下,觀察對方的動靜,看到張浚毫無反應,就繼續說:「我料得虜人此回出兵,必是依急襲揚州底故技,自淮南徑攻江南。故王師設防,當以行在為主,而以東京為次。上策莫如依憑大江天塹,秋冬時節,可避其銳氣,待春末夏初,然後擊其惰歸。」
在人心浮動,紛紛擾擾之中,轉眼就到了八月中秋。這個往時的佳節,現在成了李清照平生最痛苦的時期。趙明誠病入膏肓,已經到了苟延殘喘的地步,除了喝一點粥湯,不可能再服用任何藥物。李清照只是朝夕守候在丈夫的身邊,她不敢啼哭,更不忍向垂死的丈夫探問後事的安排。正是在這個節日,陳淬同于鵬和李娃、高芸香兩個孕婦,帶來一些節日禮品,前來探望。
李清照到此不能不向丈夫詢問後事,說:「若有緩急,當怎生處置?」趙明誠說:「必不得已,先棄輜重物事,其次棄衣被,再次棄書冊卷軸,最後棄古器。若是遭逢虜人,不得逃脫,須是抱古器自盡,寧死不可受辱。淵聖皇帝當年不聽張十五底言語,不能身殉社稷,便免不得受辱。此可為大宋臣子底至戒!」
陳淬說:「易安居士如此措和*圖*書置,甚是得宜。如今朝廷決計不守長淮,專守大江。自家與東京將士退至江南,便是退無可退,唯有與虜人決一死戰,以報朝廷。然而易安居士金枝玉葉,豈可在建康府久住,不如待趙修撰葬事完畢,前去洪州。」李娃補充說:「奴與于太尉、表弟隨陳都統同來,只為助李宜人搬挈。」
眾人計議後,于鵬立即出外僱船。陳淬和韓清親率軍兵,把趙家的行李逐一收拾和搬運上船。李清照給黃概寫了一封信,叫幹當人率領其他僕人押船前去。行李發運以後,李迒、陳淬等人也相繼告辭。
王繼先的醫藥鋪原來就離趙家不遠,他當了醫官以後,喬遷新居,卻特別拜訪了趙明誠。按宋時的等級觀念,醫官自然是低賤的方伎一流。趙明誠平時不願與他們交往,但他對來訪者也只能以禮相待,並且招待他參觀了自己的收藏。
趙鼎是陝西解州聞喜縣(今屬山西)人,字元鎮,今年四十五歲。他和陳淬曾有一些交往,但不是深交。因為在趙鼎的眼裡,陳淬不過是個落第舉人,棄文就武,而自己是榮耀的進士登科,不足以成為平交與深交。雖然同是做官,科舉出身的是正品,而其他出身則是次品,這已成為宋代官場裡根深蒂固的傳統偏見。
現在李清照聽到僕人的報告,也不願親自接待。她吩咐主管家務的幹當人說:「你且言道,自家底宜人臥病不起,只得叫你接待弔客。」那名幹當人說:「男女理會得!」李清照當即上床,掩上床帳。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李清照寫完後,趙明誠就要小廝兒扶他起床,不料剛站立起來,又感到腹痛,直到大便以後,才喘息著,坐到了几案前。李清照叫小廝兒服侍他先吃了湯藥。趙明誠不顧頭暈眼花,勉力支撐病體,謄錄妻子的草稿,個別地方還略作修改。陳淬在旁觀看,十分感動,說:「今日方見得德甫底忠心!唯願主上感悟,早作措置。」趙明誠寫完了最後一個字,只感到精疲力竭,天旋地轉,一枝毛筆落地,身體也跟著歪倒。陳淬急忙扶住,與小廝兒一起將趙明誠抬上床。
趙明誠心憂如焚,又吩咐說:「你取紙筆來,且為我草擬奏疏。臺官不願彈奏杜充,我既得沉痾,尤須彈擊那廝奸賊!」李清照懂得丈夫的脾氣,此時此刻,是決不能勸阻的。她只能在堆滿書籍的几案上騰開一角,開始為丈夫草擬了一份奏疏。
僕人帶回謝克家的書信說,已經專為此事上奏皇帝,讓李清照放心。李迒和陳淬也先後來到趙家。陳淬特別帶著于鵬、韓清和二十名軍兵,李娃也不顧懷孕,與他們同來。李清照見到這批來客,心緒稍寬,她對大家說:「趙修撰底妹夫、兵部黃侍郎從衛隆祐太后與六宮,前去洪州。奴家思忖,不如將行李先寄存黃尚書,以免緩急之際,難於搬挈。」趙明誠的妹夫、兵部侍郎黃概兼任御營司參贊軍事,已經隨隆祐太后等離開了行朝。
趙明誠寫完最後一個「土」字,就歪倒在書案上,李清照急忙將他扶住,發現丈夫已經斷氣,立即發出淒厲的悲啼,孱弱的身軀簡直不能自持。一名女使把李清照扶到床上,李清照在床上慟哭了一陣,才用低弱的聲音吩咐站在床前的僮僕和女使們:「全家舉哀,關報親朋!」
趙明誠悲憤地對李清照說:「我料得建康府不是世外桃源,便叫你前去池州。池州瀕臨大江,又怎生安居,你猶須南奔!」李清照說:「夫君得病,奴如何忍心離別?」
趙鼎禮貌地送別陳淬。他第二天還是把陳淬反映的情況,帶到了御史臺。作為一臺之長的御史中丞范宗尹說:「聞得杜樞密處事峻急,罰重於賞,部屬不免有怨。武將所言不可信。」其他御史也紛紛附議,這些文官們都懷著一種傳統的偏見,寧肯相信科舉出身的文官杜充,而不願相信武將。趙鼎說:「然則京師乏糧,守軍單寡,自家們不如同共上奏,建請增撥軍兵與糧食,以救京師之急,京師重地,不可不固守。」他的建議得到御史們的同意。
陳淬早年應舉,從福建路北上,渡江到開封,後來卻一直在北方的軍隊裡服役。他再次見到大江,更是百感交集,連他本人也說不清楚心頭是一種什麼滋味。他一時甚至沒有心緒部署兩軍渡江,而只是呆立在江岸悵望。突然,有軍士送來一份剛到的邸報。他取來一看,不免倒抽一口冷氣,說:「難道朝廷百官,竟全是有目無珠!」在他身邊的岳飛、張憲、王貴和徐慶四將取過邸報一看,原來邸報上的第一條消息,竟是杜充在七月二https://m.hetubook.com.com十六日授任同知樞密院事,官拜執政。
七月初秋的月末,東京留守司的右軍和中軍在一個晴朗天氣,終於抵達大江北岸的真州六合縣宣化鎮,宣化鎮的渡口,就是現今江蘇南京對岸的浦口。兩軍的將士,連同家屬,全是北方人,而唯一的南方人,則是都統制陳淬。北方人初次見到如此波瀾壯闊的江水,不免驚歎不已。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女使退出臥室,李清照獨自躺在床上,只是斷續啜泣。童年時父母的慈愛,新婚的歡樂,婚後二十多年間各種往事,都不斷在腦海裡復映著。她仔細地品味著人生四十七年的苦痛。即使在丈夫奄奄一息之際,她還沒有真正品味到孤寂之痛,然而當丈夫一旦離別人世,豈但是昔日的恩愛,就是連夫妻間的一些不快和口角,也成了最珍貴的回憶。一旦失去了親人,李清照方才體會到,自己最難忍受的苦痛就是孤寂。她也試圖排遣悲痛和哀愁,靜臥休息,不想往事,而庭院裡的風聲,夾雜著梧桐樹在細雨中發出的滴水聲,又似乎在滴碎自己的心。
陳淬離開趙鼎家,帶著兩名親兵,在秦淮河邊漫無目標地騎馬前行,他滿腹的氣惱、憂愁和痛苦,真想在河邊大哭一場,卻是欲哭而無淚。他來到上水門附近,看有一隻小船停在前面,船裡走出一個戴蓋頭的婦人,也不以為意。不料那個婦人見到陳淬,卻主動上前行禮,口稱「君銳萬福」。陳淬連忙下馬還禮,他透過蓋頭的薄紗,依稀見到那個婦人的面容,原來那個婦人正是李清照。陳淬曾經和趙明誠夫妻有過一段交往。
原來自從趙明誠得到主管建康府崇真觀的差遣後,一直留在城裡。夫妻倆商量,認為在兵荒馬亂的年月,建康府可能不是安全的住地,於是李清照在六月乘船前往沿江的池州(治今安徽貴池),看望一家親戚,商量避難事宜。不料最近趙明誠得瘧疾,李清照又匆忙乘船趕回建康府。
金軍尚未發動攻勢,而宋朝的守禦形勢已經急轉直下。東京副留守郭仲荀很快倣傚杜充,帶領所部南撤,好幾萬開封市民也跟著南逃。程昌禹(原字為寓去禺加禹)也率本部人馬撤回蔡州。宋廷只是臨時任命了上官悟權東京留守,而根本不可能再派哪怕是一名兵士、一石糧食前去支援,忠於職守的上官悟仍然苦守著這座都城。宋高宗把隆祐太后和柔福帝姬請到建康府,又命令兩名執政護送隆祐太后、柔福帝姬、潘賢妃、七名國夫人等同去江南西路首府洪州,自己身邊只留下張才人和吳貴人,擺出隨時準備逃跑的架勢。
趙明誠的父親曾是宋徽宗時的宰相,在行朝的親戚故交頗多,弔唁者絡繹不絕。李清照全身縞素,白天接待弔客,夜晚獨自哀傷悲思。幾天之後,弔客已十分稀少,卻有兩個意想不到的人,前來趙家,一個是醫官王繼先,另一個是宦官張去為。
陳淬不免用略帶激憤的聲調說:「若是在平世,似杜充模樣底人,坐在政事堂中,尚且不容於清議。目今正值仲秋,已是虜人底舉兵時節,虜人虎視鯨吞,豈肯與我講和。國勢岌岌可危,重用杜充,必是禍國敗事,噬臍莫及。難道趙殿院便不能聽下官一言?」
杜充是在七月二十四日渡江,他剛到龍安津,聽說張浚率領一支人馬,已在當天啟程,前往陝西,就決定暫不進建康府城,先去追趕張浚。他趕到府城西南的江寧鎮,終於追上了張浚。張浚已經得知杜充前來行朝的消息,但還不能確定杜充的行程,更沒有想到,杜充特別趕來與自己會面。兩人過去僅有一面之交,但由於杜充不斷向朝廷虛報成績,使張浚對杜充頗有好感。今天杜充特別趕來會面,更使他感動。兩人作揖寒暄後,張浚就屏去王彥等隨行官員,單獨和杜充在監鎮官衙里長談。
李清照帶著陳淬徑入趙明誠的臥室。趙明誠躺在床上,他近日又得腹瀉,身形枯瘦,精神萎靡。原先書籍佔據了一半床位,現在只能把書籍搬到床邊的兩張方凳上,以免被腹瀉污染。一個小廝兒在屋裡為他煎藥。李清照見到丈夫的模樣,不由傷心地說:「奴家聞得你大服茈胡、黃芩等藥,極是可憂,便自池州一日夜行舟三百里。今日得見,果是不出奴底所料。」她強忍悲痛,不敢落淚。
趙鼎的回答當然引起陳淬的不滿,陳淬真想發怒,與趙鼎爭吵一場。但他畢竟年過五十,熟悉官場的世故。他清楚懂得,爭吵的結果更會事與願違,很快壓抑了憤怒,起身告退。他執著趙鼎的手,用沉重而懇切的語調說:「國家今日底安危存亡,便繫於臺官輩能否仗義執言。重用杜充,國難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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