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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風雲

作者:王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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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窮途末路

二九、窮途末路

四海已無容足地,百年空抱濟時心。
國家遭金人侵逼,無歲無兵。朕纂承以來,包羞忍恥,卑詞厚禮,遣使哀祈,無不曲盡。今諸路之兵聚於江、浙之間,朕不憚親行,據其要害。如金人尚容朕為汝兵民之主,則朕於事大之禮,敢有不恭!或必用兵,窺我行在,則朕亦何愛一身,不臨行陣,以踐前言,以保群生。朕已取十一月二十五日移蹕,為迎敵計。惟我將士、人民念國家涵養之恩,二聖拘縻之辱,悼殺戮焚殘之禍,與其束手待斃,曷若並計合謀,同心戮力,奮勵而前,以存家國。
不料宋高宗剛離開,就有張寶和另一名衛兵來到寢殿外,強求宮女通報,說有緊急事,必須馬上求見皇帝。吳貴人萬般無奈,決定親自出見,兩名衛兵向她長揖,吳貴人低聲而嚴肅地說:「官家處置軍國大事辛勞,夜半方寢。你們身為衛士,尤須體恤,如何可夜半驚擾?」張寶說:「男女們只為老小安置底事,須面奏官家。」吳貴人說:「此事官家已有處分,明日便見分曉。你們底老小不得安存,官家又怎生教你們護衛?」張寶說:「既是恁地,小底恭謝聖恩,恭謝吳娘子!」說完,就和另一衛兵走開了。馮益帶著八名軍兵來到寢殿後,吳貴人才安下了一顆忐忑的心。她戴上蓋頭,吩咐八名軍兵就在寢殿裡埋伏。
畫江為界豈非夢,塞北風雲接地陰。
宋高宗想了一下,說:「此處須是留吳娘子,張娘子隨朕去後苑。」他當然願意帶一個容貌漂亮的女子先去安全處所。張才人心中暗喜,而表面上卻顰眉蹙額,說:「官家,使不得!」皇帝的決定其實也在吳貴人的意料之中,吳貴人心中不免更加忌恨張才人,但表面上還是強顏歡笑,說:「官家處分極是得宜!」
范宗尹發現對方的心態比自己更加悲觀,就勸慰說:「常言道,天道循環,否極則泰來。愚意以為,四太子底謾書不如焚了,以免流傳在外,摧折士氣。」趙鼎說:「會得。」他當場取出書信,范宗尹就把書信投入屋內的一個木炭暖爐裡。范宗尹召來了新授任的明州知州劉洪道和張俊,指示要堅守州城,就連夜返回定海。由於皇帝的大批船隻已經出海,唯有兩人共用的一艘座船還在入海口倚岸等候,范宗尹和趙鼎趕緊上船,吩咐起碇出海,追趕皇帝的大船隊。
有一名衛兵不服,說:「呂相公,你底老小是否亦是半數留於明州?」呂頤浩聽後,十分惱火,他說:「你們班直平日教閱,十箭之中,又有甚人竟是二箭中貼?如今國家危難,行伍之中又有甚人不顧家小性命,為社稷死戰?」
宋高宗和張才人此時已經改換了宦官的裝束,他們隨馮益前去後苑,登上假山的小亭,辛永宗就在亭外等候。宋高宗和張才人進入小亭,心神才略為安定。辛永宗跪奏說:「呂相公在外已是措置了畢,陛下到此亭中,必是安全!」宋高宗說:「卿此回討捕得眾衛士,便是大功!朕心不忘。」他和張才人當即脫下外罩的宦官衣裝,張才人還戴上蓋頭。宋高宗吩咐馮益說:「你可選八名軍兵,逕入寢殿,護衛吳娘子。事成之後,另有重賞。」馮益馬上挑選了辛永宗部下八名軍士,改換了宦官裝束,前去寢殿。
呂頤浩說:「目即尚未有虜人軍情,御舟雖大,陛下起居服食,百官朝覲,亦有諸多不便。行宮與御舟近在咫尺,陛下不如暫回行宮。」宋高宗說:「不可,朕只覺在御舟安便。既是軍興時節,凡百禮儀,亦須稍事苟簡,比不得太上承平時節。」
十二月十四日夜,傳來了敵騎逼近臨安的消息,宋高宗立即決定在下一天前去定海縣。十五日,宋高宗冒雨騎馬離開行宮,出明州城東的東渡門,登上早已準備好的一艘最大的樓船。宰執們也依次登上海船。自從討平衛兵的變亂之後,宋高宗特別把辛永宗所部由御營中軍改名御前中軍,和圖書與姚端所部,共有三千軍兵,作為皇帝的護衛,又將辛永宗的哥哥、御營司都統制辛企宗從越州召來,統一指揮這兩支軍隊。至於行朝百司的很多品級較低的官員和吏胥,則就地遣散,讓他們到浙東各州縣,自找生路。
從定海到昌國的海途不長,但是,孤舟獨航,又更增加了趙鼎和范宗尹的愁悶,趙鼎在極端苦惱之中,飲酒三杯,望著范宗尹,吟詩兩句:
天明以後,衛兵們紛紛在行宮前集合,正準備早朝儀式。不料姚端率領軍兵突入,向衛兵發動攻擊,在後苑埋伏的辛永宗所部也乘機腹背夾攻。當時軍兵一般都穿緋紅色軍服,唯獨充當皇帝宿衛的諸班直都穿紫色軍服,敵對雙方就易於辨認。猝不及防的衛兵們根本無法組織有效抵抗,有的被殺,有的被俘,有的爬屋跳牆而逃,亂成一團。宋高宗親自在假山上督戰,見到有兩個衛兵艱難地攀登到屋頂,就彎弓連發兩箭,兩人應弓聲而發出嚎叫,滾落地下,當即被軍兵們活捉。張才人嘖嘖稱讚說:「官家恁地好箭法!好箭法!」宋高宗一時也得意忘形,說:「朕自幼便喜習弓馬,人稱有百步穿楊之技。區區衛士,平日疏於教閱,今日朕躬親誅討,豈有不滅之理!」
八日早朝時,呂頤浩騎馬來到行宮外,正遇以張寶為首的一百多名衛兵攔阻去路,張寶上前作揖說:「恭聞得相公們計議,欲將自家們底老小半數登船,半數留於明州城。然而自家們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又不知何人追隨官家,何人留於明州?自家們便是隨官家遠去,亦是牽腸掛肚,不得安心護衛。」呂頤浩一面下馬,一面說:「海船不足,裝載不得你們全家老小,此事須你們自行安排。目即第一緊切底大事,便是護衛聖駕,你們底家事須自行處分。」
十一日,呂頤浩在御船上單獨面對,他見到皇帝消瘦的面容,動情地說:「陛下邇來聖容清臞,此由國運艱難,臣愚不才,致使聖慮焦勞。然而陛下須念祖宗與二帝以宗廟、社稷付託之重,稍寬聖懷,以圖中興大業。」宋高宗說:「朕嘗夜觀天象,見熒惑方位失常。朕沿途已食素二十餘日,須俟熒惑復行軌道,方得復用常膳。」熒惑就是火星,古人認為,天上的星象有異,就是預示人間有災變。宋高宗在御船上魂夢不安,食不甘味,每天祈禱,找來各種占卜,儘管都是大吉大利,卻一點也沒有消減皇帝的恐懼和畏怯心理。張才人、吳貴人等想方設法,勸皇帝強進飲食,也無濟於事。
他的話更加激怒了眾衛兵,幾個人同時喊道:「官家與相公乘船欲去哪裡?若是老小不得全數登船,自家們便不登船。」其中有兩人竟舉刀威脅說:「呂相公莫是待吃刀?」在紛擾和混亂之中,范宗尹上前,拉著呂頤浩的衣裾進入行宮殿門,他邊走邊說:「此豈是口舌相爭底事!」
十一月二十八日,宋高宗一行冒著大雨,取陸路前往明州(治今浙江寧波)。連日雨路泥淖,給陸行帶來很大困難,遲至十二月五日,宋高宗一行才艱難地抵達明州。明州城地處鄞江和餘姚江的交匯處,匯合成大浹江通海,號稱三江口,而所屬定海縣(今浙江鎮海)正位於大浹江的入海口。明州城的形狀並不規則,宋高宗暫時在子城的州衙居住。宋高宗和張才人、吳貴人等連日在泥濘中跋涉,進入明州城後,方才得以安頓,有張去為進入奏稟,說:「呂相公教小底奏稟,如今已募得閩、廣大海舶二百餘艘,足供官家與行朝百僚航海之用。」這個消息成為宋高宗的天大喜訊,他臉上露出了微笑,說:「可嘉賞沿海有功官員。」
宋高宗的目光又轉向了吳貴人,吳貴人說:「張娘子底意思甚是周全。官家是九重之主,不宜親自過問,不如請張娘子宣諭張去為,命張去為教馮益賠禮。官家另可宣賜張俊,以示聖恩。」宋高宗對兩人的應答都感到滿意,而認為吳貴人想得更加周全,說:「張娘子便依朕底旨意,召張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曉諭。」
宋高宗在建炎三年十月八日抵達臨安後,不敢住行宮,只是和張才人、吳貴人等住在停泊在浙江的御船裡。當時兩路金軍還都沒有渡江,而宋高宗卻早已是驚弓之鳥,做了隨時逃跑的準備。呂頤浩只得率百僚每天到船上朝拜。御船雖大,已不可能舉行朝會,臣僚們只能分批上船禮謁。
十五日,宋高宗的御船啟航,一時官吏、軍隊和眷屬們紛紛擾擾。從臨安到越州(治今浙江紹興),有一條橫貫越州境內的運河,經蕭山縣城直抵州城。但由於人數過多,船隻不足,一部分人員必須陸行。御前右軍都統制張俊講究舒適,他本人與家眷坐船,而命令心腹統制楊沂中率本軍夾河護衛御船一行。馮益也獨自安排了一艘座船,滿載著家屬和財寶,緊隨御船之後。兩艘船在先後次序上發生爭執,馮益現在是宋高宗最寵幸的宦官,竟在船頭上大罵張俊:「這廝赤老,原是個賊盜,賊面賊心賊骨頭,有甚功德,敢與我爭先後?」張俊原來確是強盜出身,現在卻是官為節度使,當然無法忍受揭穿自己底細的毒罵,他站立船頭,手舞寶劍,大喊道:「那廝賊閹豎,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你作惡多端,天下無人不知,本是漏網底魚,苗傅與劉正彥未得殺你,待我殺了那廝,為天下除害!」
戰鬥在當天上午結束,幾百名俘虜,由呂頤浩在都堂親自審訊,他下令將張寶等十七人在明州鬧市處斬,其餘的人降為下等軍兵,分撥到明州、越州等地的軍隊之中。
范宗尹和趙鼎騎馬急馳,到達明州城裡,聽說金使將到,又馬不停蹄出城西望京門迎候。三名辮髮左衽的人與十多名越州的吏卒騎馬而來,見到范宗尹和趙鼎,就下馬跪拜,大哭一場。原來這三人不是金使,而是奉命出使的隨從官吏,為首的是文官盧伸,他們被金人強迫剃頭之後,攜帶勸降的書信回朝。弄得范宗尹和趙鼎哭笑不得,只能對盧伸等人勸慰一番。范宗尹當場拆開完顏兀朮的書信,滿篇語言侮謾,簡直難以卒讀。他嘆了口氣,說:「早知恁地,自家們何須復來明州!」又把書信交付趙鼎。
呂頤浩見皇帝不聽,當然也不敢勉強。他正準備告退,不料宋高宗又提出了新的移蹕方案,他說:「呂卿,臨安雖有重江之險,亦不可保行朝必無疏虞。朕昨夜取地圖觀覽,不如前去越州。」呂頤浩想了一下,問道:「不知陛下欲於何日啟蹕?」宋高宗說:「朕已取曆日驗看,十五日是吉日。」呂頤浩說:「臣謹遵依聖旨。」
張去為走後,宋高宗又對呂頤浩說:「朕今夜伏甲士五百人於後苑,卿可去辛永宗御營中軍勾抽。明日早朝時,卿等可率軍伍到行宮,裡應外合,一舉擒殺。」呂頤浩說:「臣恭依聖旨!然而事關重大,須置陛下與六宮於萬安之地,臣以為須有一名近上內侍隨臣出宮,與臣同共措置。」宋高宗吩咐馮益說:「你可隨大臣出宮。」他又和宰執們商量了一些細節,宰執們當即退殿。
朕以寡昧之資,履艱難之運,巡狩東南,唯以保國安民為念。眾衛士朝夕侍朕,雨途泥潦,不勝其苦,朕心不忘。朕豈得自求便安,先事苟生,而忍置眾衛士家小於不顧。朕已命宰執大臣從長措置,務使惠澤均布。
呂頤浩的精神負擔也決不比皇帝輕,特別有兩件事,使他深深的後悔,一是不該排除一些臣僚的非議,舉薦杜充,二是不該建議皇帝回鑾臨安。他說:「臣亦是一夜思忖,今有一策,望聖意詳度,斷在必行。」宋高宗問:「怎生底?」呂頤浩說:「虜人專以馬兵取勝。虜人渡得大江與浙江,必是分遣輕騎追襲。如今鑾輿一行,皇族、百司、官吏、兵衛底家小甚眾,若是陸行山險之路,糧運不給,必至生變。陛下若是乘海舟避敵,虜騎必不能襲我。依江、浙地勢,虜人亦不得久留,俟虜人退去,陛下可復還兩浙。彼入我出,彼出我入,此亦和*圖*書是兵家底一計。」
呂頤浩秘密召來了御營司中軍統制辛永宗和自己的親軍將、武義郎姚端,向他們宣佈皇帝的命令。辛永宗說:「諸班直衛士唯有一千人,本軍二千餘人,另加姚武義軍一千人,足以討滅,然而投鼠忌器,須力保聖上平安。」呂頤浩說:「你可率精兵五百,今夜便隨馮大官進入後苑埋伏,相機行事。其餘一千五百餘人由我親統,明日早朝時出戰。」馮益當夜就帶著辛永宗的五百人,秘密進入行宮的後苑。其實,明州州衙的後花園不大,無法全部容納五百人,辛永宗和馮益只能分撥一半人進入埋伏,另一半人暫時駐在後苑外。辛永宗察看地勢,見假山上有一個小亭,正好是整個行宮的制高點,就對馮益說:「馮大官,你恭請聖上到此亭,可保萬全。」
宋高宗的御船夜泊蕭山縣城下,按照最近的慣例,在晚飯後,由張才人和吳貴人輪流為他念奏疏,今夜輪到了吳貴人。在小皇子病死,潘賢妃徹底失寵以後,吳貴人已逐漸取得與張才人平起平坐的地位。她的這份特殊地位是來之不易的。既然在容貌上無法與張才人比高下,她不能不挖空心思,採取其他辦法討皇帝的喜歡。她知道宋高宗喜歡女子的文才和翰墨,就努力讀書,練習書法,近一段時期,她臨摹黃庭堅的書法,竟達到維妙維肖的地步。宋高宗就是學黃字,吳貴人的字竟可對御書以假亂真。張才人慢慢意識到,吳貴人竟是與自己爭寵的對象,兩人開始了明爭暗鬥。但是,憑著張才人的修養,她表面上是決不會露出任何聲色。兩人愈是爭寵激烈,表面上就顯得愈加親睦。
翌日清晨,張俊剛吃過早飯,有親兵報告說:「今有馮大官求見張節使。」張俊雖然在氣憤時命幕僚起草奏疏,聽說馮益登船,也不敢怠慢,就親自出迎。兩人都臉上堆笑,彼此顯得恭敬有禮,在「張節使」和「馮大官」的客套稱呼中,化解了新怨。
船隊停泊大浹江邊,準備前往定海縣。當夜,就在皇帝的御船上舉行簡單的晚朝儀式,參加儀式的僅有宰相、執政和其他重要官員,共十多人。在明熒的燭光下,宋高宗正坐,聽到這十多名臣僚山呼萬歲,卻又夾雜著船外的雨聲,他的內心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辛酸。自古帝王播遷的記錄,史不絕書,但貴為萬乘之主,需要航海漂泊,則是破天荒的事。宋高宗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然而他又很快意識到,在這種特殊場合,尤其需要強打精神,不能降低九重之主的尊嚴。范宗尹還是頗能從宋高宗表情的細微變化中,體察皇帝的心理,他站在班列中說:「陛下有此大樓船,虜人縱有百萬馬軍,亦必不能追襲。」宋高宗也笑著說:「惟斷乃成,朕決計戡平衛士之變,與眾卿登海舟,此便是當斷則斷,大宋社稷可保無虞。」
眾衛兵聽後,立即山呼萬歲而散去。張去為宣讀御筆,正是宋高宗與宰執在便殿密謀策劃的一項應急欺騙措施。宋高宗得知衛兵鬧事的消息,首先說:「人情紛紛,不欲入海,朕緩急之際,豈可如二聖居守,不避虜人兵鋒,坐貽大禍!衛士輩沮止大事,逼脅宰臣,便是厲階,若不能及時討捕,又何以立國?」范宗尹說:「恭請陛下先下御筆,撫諭衛士,然後計議後事。」呂頤浩和另一參知政事王綯馬上抬著一張御案,放置在皇帝御榻之前,呂頤浩為皇帝磨墨,宋高宗略為想了一下,就寫下了這份教張去為出外宣讀的手詔。
呂頤浩和新任參知政事范宗尹不得不用主要的精力從事航海的籌劃。他們粗略地估算一下,一支二百四十艘的船隊,大約可以滿載三萬人,而皇帝從行的衛兵、吏胥家眷還不可能全數登船航海。於是下了一道命令,規定每條船可以載衛兵六十人,另外再加兩個家屬,而其餘的家屬只能留在明州。這道命令當然引起衛兵們的極端不滿。
十七日,宋高宗的船隊就在大浹江入海口下碇,不進定海縣城。呂頤浩等十多名官員登上御船,進行簡單的和-圖-書早朝儀式後,呂頤浩口奏說:「聞得有虜人使者前來行朝,臣愚以為,虜騎追逼至此,尚有何說,不如將他們逐回。」宋高宗不等其他臣僚發表意見,馬上回答說:「不可,既是事急勢迫,便尤須開一線路。」
范宗尹也續詩兩句:
宋高宗十分滿意,對汪藻說:「卿詞意明白曉暢,深得朕旨,便以此播告中外。」呂頤浩等臣僚在最近幾個月來,還是第一次見到皇帝的精神竟如此振奮。皇帝的詔書發表後,卻招致一些臣僚的反對,其中以御史中丞范宗尹和侍御史趙鼎反對尤力,他們上奏,強調皇帝決不能去浙西冒險。
吳貴人先念了張俊的上奏,接著又念了趙鼎的劾奏,當她讀到「明受之變,起於內侍,覆車之轍,不可不戒」一句,宋高宗就命令說:「吳娘子不須再讀。」吳貴人應聲停止了朗讀。宋高宗想試一下兩人,就發問說:「依你們底意思,此事當如何措置?」他的目光首先對著張才人,張才人說:「臣妾謹守祖宗之戒,不敢議論外廷底事。然而馮益是內侍,目今官家巡幸東南,全仗大將宣力。張俊在元帥府時,便伏侍官家,又有勤王大功,須教馮益賠禮。」
宋高宗在十七日到達越州,暫住州衙,百官分別寓居州城各處。一月之間,宋廷竟完全得不到金軍的確實消息。當時完顏拔离速所率的金軍早已渡江,遲緩的奏報竟在二十多天後方才傳送到行朝,而杜充又在建康府虛報戰績,說金軍犯采石渡和慈湖寨,都已被他部署兵力殺退,予敵人以重創。宋高宗接到杜充的奏報後,立即召見呂頤浩,面露從未有過的喜色,說:「杜充煞是不負朕底委寄,破敵成功,朕今冬可以無憂。可召詞臣為朕草詔,具道朕回鑾浙西親自迎敵之意。」呂頤浩也感到鼓舞,他原來就不主張退避越州,一直建請皇帝回鑾臨安,今天算是得到宋高宗的允准。詞臣汪藻進便殿,不一會兒,寫就了一道詔書草稿:
行宮殿門關閉了,眾衛兵在外依舊吵吵嚷嚷。不一會兒,殿門重新打開,張去為手捧宋高宗的御筆,走了出來,他當眾宣讀宋高宗的手詔說:
范宗尹和趙鼎並馬返回州衙。兩人在御史臺算得上是親密同僚,這次又是在危難時刻一起升官。范宗尹今年三十二歲,比趙鼎還小十三歲,在正常情況下可算是年少得志,平步青雲。然而在天涯海角狼狽逃難之際,這個副相心理負擔之重,是可想而知的。前面說過,趙鼎是個相當自負的人,他的內心其實並不是很瞧得起范宗尹,而更瞧不起呂頤浩。但當今的困境,使這個以宰執大器自命的人一籌莫展,唯有唉聲嘆氣。兩人久久無語,回到州衙後,才喘息略定。他們坐下稍事休息,吏胥獻茶,范宗尹稱呼趙鼎的表字發問:「元鎮,你以為當怎生回奏?」趙鼎感嘆說:「若是虜人依允劃江為界,尚是萬幸,如今卻是劃江而不可得,尚有何說!呂相公並非大器,獻此下策,直是窮途末路,卻又不得不依。」
馮益在半夜進入,向皇帝低聲跪奏,說:「小底遵旨,已了得緊切事宜,如今辛統制親至後苑伏兵,恭請官家前去,可保聖躬安全。」宋高宗高興地說:「你們底計議甚好!朕亦是決計連夜去後苑。」吳貴人眼看張才人要隨皇帝出發,內心真有說不盡的辛酸,但表面上卻興奮地說:「此亦是天佑官家,請官家速行!」宋高宗此時反而有點依依不捨,他執著吳貴人的手說:「吳娘子放心,朕去得後苑,便勾抽兵甲,前來護衛娘子!」吳貴人有了皇帝的保證,緊張的心情才稍為鬆弛,她更是乘機賣乖,說:「官家若得安全,臣妾又何懼粉身碎骨!」
范宗尹說:「臣愚以為,虜使若是來此,知得朝廷動靜,氣焰必是愈益囂張。」宋高宗經范宗尹提醒,也感到不能讓金使前來自己的御船,以免暴露行朝的狼狽相,就說:「卿可急速前去明州城,禮待虜使,唯求保全得社稷,朕不憚納貢稱臣。」
正在岸上的侍御史趙鼎見到這種情景,就大聲喝道:「天下有和圖書難,聖上移蹕,你們蒙君恩深厚,不思為國排難解紛,卻在此惡語叫罵,又成甚底體統?」按古代制度,御史雖然官位不高,卻可以糾劾百官,在朝廷上有一種特殊的權威。馮益和張俊的叫罵只能到此收場,各自回船艙。趙鼎連夜上了一份劾奏,但他按照相沿成習的傳統,只是彈擊宦官,並不指責張俊。
宋時舟船的停泊還不用鐵錨,而是用石碇。宋高宗一行的船隊很快就起碇開航。這是一個雨後的嚴冬陰沉天色,寒風勁吹,更增添了逃難的黯淡氣氛。船上的官員與岸上的送行官員互相道別,個個情緒消沉,面無人色,因為登船者不免擔心前途的大風惡浪,而留守者更是害怕金人的刀兵災厄。其中情緒最壞的,則莫過於張俊。他本來就不想留守越州,在得到臨安陷落的急報後,就命令楊沂中率大軍向明州撤退,而自己帶領田師中等百餘騎,還有家眷,飛奔明州,原是指望登上海船,隨皇帝逃難,結果卻是竹籃提水一場空。他在接到皇帝的手詔後,還只能言不由衷、慷慨激昂地向張去為表示:「請張大官轉奏聖上,微臣當不惜性命,誓在明州與虜人決一死戰,以報聖上隆恩!」
呂頤浩說:「虜人既已渡江,必是索取江南地土。若是依允江南地土,陛下又何以立國?」宋高宗一時張口結舌,他想了一下,又對范宗尹說:「卿可與趙鼎同去,先行緩兵之計,若得遷延時日,亦是大功。」范宗尹和趙鼎離開御船,立即騎馬返回明州城。宋高宗卻等不得他們回報,正式揚帆出海,船隊在十九日停泊昌國縣。昌國縣就是現在的舟山群島。
兩人吟畢,竟抱頭慟哭起來。
馮益進入行宮。宋高宗自從退殿以後,就馬上擐甲,他只與張才人、吳貴人秘密商量。三人當夜不敢睡覺,在寢殿等候天明。吳貴人說:「此地不是官家安泊處,請張娘子護送官家去後苑,臣妾須在此留守,以便隨機應變,免得衛士們生疑。」張才人已經完全明白吳貴人的心機,就說:「只待馮益入來,官家方得去後苑。吳娘子年幼,須服侍官家去後苑,臣妾年長,當在此留守。」兩人用這種特殊的方式爭寵,其實誰都希望對方留下,自己去安全所在。
宋高宗問道:「眾卿又有甚計議?」范宗尹說:「海道雖有風濤之險,然而不去海道,亦別無善策。」其他官員也大都表示贊同,宋高宗最後說:「朕意已決,航海底事,不可不行,卿等速與排辦海船。汪藻與朕草制,命范宗尹為參知政事,趙鼎為御史中丞。張俊底軍馬便留駐越州,任浙東制置使。」這當然是給范宗尹和趙鼎反對去浙西冒險的獎勵。宋時江船往往是平底船,而海船則是尖底船,宋高宗原來的御船以及其他舟船都不能入海,必須另換海船。因此,準備海船就成了航海避難的關鍵問題。張俊聽說要把自己留在越州,當然並不樂意,卻不便說什麼。
儘管如此,十一月二十五日,宋高宗還是履踐諾言,啟程前往臨安府。一行船隊夜泊錢清堰時,方才得到馬家渡之戰的敗報。這對於皇帝和宰相呂頤浩,都成了當頭棒喝。宋高宗再也不敢延誤,立即下令返回越州。翌日君臣不進城裡,就在運河邊的長亭裡會議,但還是按君臣禮儀,皇帝居中坐著,群臣分立兩旁。宋高宗眼球裡佈滿紅絲,神情慘淡,他首先說:「朕悔不聽朱勝非之言,輕信杜充,如今國家既失大江天險,朕一夜思忖,決計前去明州避敵。」
十六日,宋高宗剛起床,就有張去為進入寢閣奏稟:「張俊率御前右軍到江岸,言道臨安已是失陷,他有緊切事宜,恭請面對。」宋高宗感到形勢危急,應當立即啟航,他不願再召見張俊,以免延誤時間,就說:「他必是求海舟,與朕同行,然而目即海舟已無多餘,又如何載得他一萬二千人馬?」他匆匆寫了一份手詔,交付給張去為,說:「你可宣諭張俊,命他留明州抗擊虜人,若是捍敵成功,朕不吝重賞。你傳宣與呂相公,下令船隊急速啟碇,不得有頃刻住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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