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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墨道兼修奇謀士

作者:吳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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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圯上遇賢.項伯因事往投奔

一 圯上遇賢.項伯因事往投奔

另一方面,獄中的項梁,也設法送出一信,由暗中伺候他的項氏子弟帶來蘄縣。曹咎與項梁交好,司馬欣也樂得賣曹咎這個面子,很快就為項梁在書案中做了手腳,稱「項梁平日嚴謹修身,敬重官員,與諸項氏子弟不相往來,加上人在千里外之櫟陽,更是明顯與項氏群毆之事不相干。故此,著將項梁無罪開釋,以獎淳懲劣。」
此後幾天,張良過得不甚安穩,有好幾次,他甚至不想去赴那個撈什子的神祕約會,實在是有夠無聊的!可是這念頭,一下子馬上被他甩了開來,他堅信,自己「必須」再去赴一次約。
可是眼下的處境,卻又如此令人難堪,「是撿?還是不撿?」如此簡單的抉擇,他委實左右為難;要說人家是落難相求,倒還容易,偏偏這老者明擺著有意使難,故意在自己眼前抖落鞋子,還要自己去撿?那麼是不是可以有第三個選擇,不去理睬他?
項伯說完,已是夜半時分。張良見他面容消瘦,神情憔悴,想來是連日的奔波勞頓之故,於是說道:「項公請安心在此安頓。此間城東城西,有李亢、趙章二人,可以信賴,一時不會有事。在下邳,官府還得仰仗他們二人,否則,也不過如盲人一個。這搜索之事,有他們罩著當是無虞。」張良停了停,又說:「至於您家中,明日也該差人去打探打探,好讓您放心。」
趙章欲言又止,張良看在眼裡,笑道:「此事果真如此為難?」
到了秦始皇在位第二十三年,秦大將王翦破楚,擄了楚王。就在楚國上下一片驚恐之時,大將項燕擁立昌平君為王,以圖重振楚風。如此支撐了幾年時間,終敗於王屣與蒙武大軍,昌平君戰死。
李亢想了一想,答道:「只有一次。就是韓先生您來到此地後的那一次。」
原來項伯名纏,「伯」,是他的表字。項氏先輩,世代為楚國名將,多有戰功,後來受封於項,於是以「項」為姓氏。
事情進展得很快,也很順利。本來,遠在關中櫟陽的項梁,無論如何都不該被牽扯進去的。只因他也是項氏子弟,櫟陽那邊又有人好事,得便順手捉了項梁,無非只是想藉此抬高自己的身價。如今既有獄椽代為打點照應,自然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秦雖有數世之功,卻無百世之基!」
趙章派去的人,走得極快,月餘之後,就回報,說吳中甚為可靠,項梁早已將項氏子弟安頓妥當。項伯暫時不便回下邳,先差人回來道謝,並另有口信,說是明春準備帶項羽來下邳見張良。
各地豪傑紛起反秦,張良也在下邳集結了當地數百壯士,他必須要「乘時而動」。不過,張良自知,他並非統率天下群雄之才,必須尋覓一人做為憑藉。當然,他必須是個人才,唯有如此,方能一償張良宿願。
過去,堂堂張公子,又豈會為這等小事傷神?然今,有博浪沙之勇的張公子,碰到這種事,竟不知所措?!對此,張良不禁感到好笑。
然而天下如此之大,哪裡去找這樣一個人?他也曾接觸過不少將領,卻都是些目光短淺之輩。就在此時,傳來沛公劉邦軍隊路過的消息。張良打算去見見這位沛公,不料沛公卻已派人相邀。
從前兩次的情形來看,張良在老人的語氣之中,明顯覺察到失望和不滿。也難怪,每次都是老人占了先機,而自己卻總落在人後,因而處處被動。
張良來不及觀賞秋色,只見迎面走來一名老者,動作不疾不徐,晃眼間,來到張良左近。當著張良的面,他無意避讓,也無意退去,只是動也不動的站在橋心,不發一語,像是在審視什麼。
張良不慌不忙又說:「我這裡正處城西,李亢他們此時想必正從東面往西搜過來。等他們搜完後,就可乘城西城東換防之時,將項伯帶來我處。你只管去城東搜索,其餘之事,就都交給我來辦。」
第五天凌晨時分。張良已盥洗完畢,整整一個晚上,他睡得極不安穩。他也說不準自己要赴的這個約,是一個什麼樣的約,只是有種預感,一定會發生些什麼,也許是一個決定他今後生涯的大事。
如今張良已然蛻化,已然破繭而出,穿透了一線天光,身心化成一片「空」,他明白,這將能包容一切,讓他不再囿於常人之算,甚至能不斷突破、再突破……
張良參照歷代事蹟,潛心領會《太公兵法》。當他逐步驗證,進而窺其堂奧之後,已經看出了當今時勢正以鏗然有力的步伐,向自己逼來。
幸而此橋也不算高,撿得鞋子,重上橋面,再好好把鞋遞給老者。
張良抬眼看老者,一隻腳仍在眼前,還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微風拂過橋上,老者雙目似看非看,正對著自己,突然,這目光彷彿解了凍,雙瞳像是有了生命,似在說著什麼。眼底的神采猶如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湖水一下子盪漾開來,圈圈漣漪,深不可測。張良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再凝神細視,水波不興,復歸平靜,依然是一副似看非看的目光,看著自己。
趙章深深看了張良一眼,「好!我便直說了吧!此事我想請先生代為謀畫。」他又看了看張良但笑不語。「若是等閒之人相投,也無須如此大費周章。然而此人卻是楚國名將項氏後人,人稱『項https://m.hetubook.com.com伯』。他與我素有交往,此番前來投靠,只因他信得過、看得起我趙章為人,我自然是要幫忙到底。」趙章有些激動。「今日縣上大肆搜查,我實在唯恐項伯有所閃失,又自知力微才薄,因而特來煩請先生搭救!」說著,趙章倒身就拜。
「我與李亢、趙章他們相識,也是一時湊巧而已。不料,因此竟在下邳安身!算來也已有多年了。」
「那麼,這回是不動聲色,悄悄進行了?」張良似在思索著什麼。想了想,又對李亢說:「差使暫且先應付應付。不過,此事究竟從何而起,還得細細打探,以便見機行事。」
「先不忙。」張良見項伯急昏了頭,連忙勸阻。雖然項伯最重義氣,但是一急之下,就顯得欠缺考量。
張良感覺自己彷彿是去領受一分前所未有的鉅大財富,整個人猶如孩童般興奮,雀躍的設想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然而奇怪的是,他連圯上老人的模樣都記不起來,又怎麼赴這個約呢?彷彿冥冥中,這是個必然會發生的定數。
其實也並非自己懵懂,只不過是自己平時所擁有、平時所運用的常人之算,在這裡根本不濟事。他絲毫沒有想到,可以站在常人之算的圈子外來看——囿於常人之算,當然看不到此外的天地,也就只能在一個有限的圈子裡面爭機鬥鋒,如此而已。對於圈子裡面的人們來說,也許覺得自己所作所為並不懵懂,正因如此,才更顯可笑。
若是等閒之事,城東李亢是不會這麼早就來打擾的。看樣子,事情似乎真有些急迫,延緩不得。張良當即說道:「請他進來罷!」
怎麼?撿鞋還不夠,還要替他把鞋穿上?簡直是欺人太甚!
貴族出身的他,何曾受過這等閒氣?愕然下,幾欲拔拳相向,但不知怎地,他居然忍了下來。他不得不顧忌他亡命的身分,此地人又極講究禮數、敬重老人,此時生事,大是不智。
在下邳處身,他當然不僅是避禍而已,同時,他也關注著天下人對此事的反應。經過一段時日的觀察,他對人們淡漠的反應,失望透了。
項伯得到這個消息後,心中一塊大石才落了地。經過這一番事件,他對這位「韓先生」的敬佩,又增添了幾分。
雖然在表面的平靜下,張良察覺到有股暗潮潛湧,然而整體而言,人們就像是受了某種無名力量的驅使,縱使有幾分不情願,也順服接受了秦始皇的統治。即便是歷來反對秦政的人,如今似乎也變得麻木。慢慢的,順從似乎成了習慣,成了他們的第二天性。
張良原本打算出外走走,這一來也就不便外出了。反正一時也無事可做,他便隨手拿起一編書來,一看,正是平常用的《易》。張良定睛看下去,見到「來徐徐,困於金車,吝,有終。」幾個字,卻是「困」卦之九四。
他心中有種感覺,這老者的目光並非對準自己,他只是這道目光所及之處的一角而已。這時他已不再感到好笑,收歛起戲謔的心態,恭恭敬敬,按照禮數,跪下來小心替老人穿好鞋子。顧不得老人如何反應,此刻張良心間有無數個念頭交互轉動……
不一會兒,前方隱約現出人形。張良知道,老人來了!
張良先示意素心到門外守著,才轉身問項伯:「以您之見,此案是否會立即處置完畢?」
四周突然間沉寂了下來,許久,遠處一聲鳥鳴,劃破了沉寂的長空,隨之,遠近鳴聲起起落落,在山谷間迴盪,橋下沂水,似也由靜寂而潺動了起來。
張良擺了擺手,笑道:「你我不必過謙。以目前情勢,你我不如藉此韜光養晦,圖來日之計。」
張良立刻領會了他的想法,補充道:「要是有走漏風聲的顧慮,那就先傳話下去,要城西人依序調防,乘此避開城東的搜索,又可將項伯安排於一個道口上。」
九州之內,竟是分外寂靜,有生以來,他頭一遭對捨家捨命復國仇之舉有所質疑,「我張良破家為韓,為的又是哪樁?說是要解天下於倒懸,拯救黎民於水火,還世上以太平,其中究竟有幾分真?」
事情一出,官府立即下令捉拿當時在場的項氏子弟。項伯年歲居長,在項氏子弟中也是個頭號人物,更是被指名捉拿,嚴令查辦的主要對象。
趙章聽了,蹙起眉頭,流露疑慮的神色。
過了幾年,項伯、項羽還是沒有到下邳,在秦始皇去世的第二年,從蘄郡的大澤鄉傳來了揭竿起事的消息。一聞此訊,張良頓時想到,圯上老人所說的「十年而興」,如今果然應驗了。此時,恰好便是張良與圯上老人相遇之後的第十年!
「素心。」張良起身離榻,喚著書童。
項燕眼見復國無望,憤而自殺,留下項氏餘脈,散於江淮一帶,隱匿自保。後來秦政府有令,凡項氏子弟,須交當地官吏嚴加管束,不使滋事生亂。項氏子弟多為勇武雋烈之人,哪受得了?於是免不了鬧出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來。
然而教他吃驚的是,老者又已等在橋上了,這會兒,他當真是無言以對,只能愣愣的望著老者。
由於事出突然,張良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望了望李亢,李亢也正等他發話。
「秦人一統四海,並非旦夕立功,而是數世之業。如今其基業已固,威勢正烈,何來土崩瓦解之可能?」項伯還是有些不解。
張良緊握的拳頭,已然鬆了開來。他定www.hetubook.com.com睛一看,此老者相貌並無特出之處,一身粗布短衣,也看不出是何來頭;與他對望的眼神裡,既沒嘲弄的色彩,也沒有威逼之態,更看不出有何請求的意味,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任何表示。然而不知為何,他的內心卻有股聲音說:「去撿那鞋!」
「他們不會是來找我的。」張良說話時,心下已然平靜。「他們若是來找我,當然不會先讓你知道。」他微微笑道,「何況,縣上的朋友未曾先來報訊,我這裡,也還算平靜。可見此事,別有來由!」
李亢應諾而去。不一會兒,他派人傳話回來,說此事是從吳縣那邊的殺人案子而起,據說嫌犯已逃到下邳一帶,上頭傳話下來,務必擒拿到案。
天尚未亮,四周景物依舊模糊,林間已有鳥鳴聲起落。好半晌,對周遭如若不聞不見的張良方才回神,凝視著老者漸行漸遠……
「人心非一時一事之謂,難道有長久不變之心?此話又當何解?」項伯並不覺得,人心說是收攬便收攬得了的。
張良依然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望著老人遠去的身影,心頭似有所感……
沒多久,由趙章派去蘄縣的三個人先回來了一個。帶回來令人欣慰的消息:蘄縣獄椽曹咎恰好與櫟陽獄椽司馬欣有同門之誼,當初二人共學法令,彼此相處甚歡。曹咎得知項梁有難,當即修書一封,由趙章手下另外二人帶往櫟陽,估計不會有太多為難之處。項伯聞訊,當下放心不少。
此番言語,使項伯原先尚存的一絲疑惑,不覺一掃而光,他誠懇而言:「我今因事受窘,前來託庇。先生仗義相助,如此大恩,不敢言謝,待日後報答!」
「此事之關鍵,在獄椽。」張良又前前後後把事情仔細思考一次,「秦法嚴峻,若是依法行事,自然是救不得。不過,事在人為,獄椽筆重千斤,若要設法相救,只怕就在這一節了。」
說著,張良回過神來,對項伯笑了笑,「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秦人剝削天下,實在也是太急了些,本來,就算只是乘得一時之勢,時勢逆轉又豈會如此快速!秦失天下,不遠了。」張良像是另有所感、另有所歎,別有一番深意。
這時項伯不由想起,項梁一向看重的項氏子弟——項羽,他曾說過,要學就要學能夠抵擋千軍萬馬的學問,而張良胸中的丘壑不正是如此嗎?若項羽能夠拜在張良門下,豈不美哉?但不知眼下項梁、項羽落腳何方?此事自然又得託趙章四處去打探了。
一笑之下,頓覺輕鬆,不過是為老人家撿個鞋子嘛!有什麼為不為難的。張良當即向老者點頭示意,自顧自的下橋撿鞋去。
張良一邊思考,一邊說道:「官府如此安排,本不可謂之不全。他讓你搜城東,教李亢搜城西,原是有意讓你二人互查互搜。不過,如此一來,卻就有隙可乘。眼下既是城西之人把守各道口,可先將項伯易容換裝,換上城西人的服飾後,帶他前去城東道口上,權充把守道口的人。」
「城東李亢差人捎話,有事欲與先生相商。」
「好了!」穿好鞋子,張良起身望向老人,老人正視著他,不發一言。
話說秦始皇因博浪沙遇刺而震怒,大肆搜捕刺客,鬧得雞犬不寧之時,張良早已改名換姓,流亡於下邳一帶。當時,掛在他心頭的,只有一個問題:「以天下之大,竟無第二人出來,再擊秦皇,這究竟是何緣故?」
那個時候,他血氣方剛,勇於作為,一旦下定決心便付諸實行,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從未考慮捨此行刺之謀而就他途。
李亢是下邳城東一霸,是當地少年壯士的頭兒,這裡要是有些什麼事,總少不了他與城西趙章出面打理。然而此刻,他平日顧盼自豪的模樣不知去了哪兒,虎背熊腰的身形還是穩穩坐著不動,但是臉色如土,好不緊張。
正當他要低頭把鞋交還給老人家,卻又聽得老者說:「替我穿上鞋。」
趙章聽了大喜,才願意起身端坐。
大澤鄉起事,事出偶然。然而陳勝、吳廣這幾百人斬木為兵,揭竿而起,使天下人四處響應,形成各地豪傑紛紛擁兵自立的反秦局面,又豈是「偶然」二字所能說得通的!雖然一年之後,陳勝、吳廣都已兵敗身亡,然而這天下大勢,卻已如燎原之火,難以撲滅了。
項伯亡命下邳,就是因為地方上的頑劣分子找項氏子弟麻煩,不料雙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對方哪裡打得過項氏子弟?非死即傷,項氏子弟的分毫便宜也占不到。
張良聽項伯之言,只點點頭,「天下於興衰存亡之際,往往不可以常理度之,其間必自有定數。當今秦皇,只是世事更迭的一枚棋子而已。當其興盛,若正面交鋒,無異於以卵擊石!幸而不死,已屬可慶可賀,哪還敢沾沾自喜自驕!」他看看項伯,又道:「然而凡事不可趨於極端。秦皇威勢極盛之時,不知稍緩其勢,反而一意孤行,將其威勢推至極端,便顯露敗亡之機,暗伏崩潰之根。『知其雄,守其雌。』可惜秦皇見不及此和_圖_書。威勢一旦用過了頭,必然產生反效果。」張良沉道,「其實,又何止是威勢?天下萬事萬物,莫非如此。」張良不由感慨起來。
這席話,對項伯來說,不啻是撥雲見日。雖然他未必能夠真正聽懂,然而張良的剖析,使他恍然,原來周遭紛擾的人事背後,竟有另一番天地存在!
張良點頭稱是,「如此甚好,項伯有救了!」
然而令他尷尬的是,前兩次,他竟然都比老者晚到!
出門一看,疏星淡月,夜色皎潔,一路輕風送爽,張良快步來到橋邊。圯上悄無一人,上得橋來,唯見星光月色。周邊一片靜謐,張良置身月下,心境異常恬靜。
「正是!」項伯點了點頭。
不多日,便傳來消息,官府捉項伯不成,已將遠在關中一帶櫟陽做事的兄弟項梁捉起來,現下囚在櫟陽縣。
月色下,老人似乎在銀光之中,張良同時感到自己也已置身這泛泛銀波之中,全身上下有著說不出的清澈輕鬆。他注意到,此刻天地間,彷彿整個兒都是月光、都是銀波。此時,他覺得自己能隨意自在的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首次發覺到,原來所謂的界限都是人為的,都是世間無數往來過客們刻意圈定的。
不多時,老人迎面走來。他注意到老人手裡除了拄杖,還多了樣東西。雖然看不出是什麼,但張良還是有意無意打量了它一下。
項伯聽了不免暗自神傷,「亡命之人,豈有東揀西挑之心?只不知下邳可容得我乎?」
「若是說到天下人一時一事之意願,有誰能探取而駕馭之,這也可說是乘時得勢了。然而世間人意願之繁之雜,又豈能夠一一駕馭?今日意在此,明日願在彼,這也是常有之事。能夠有見於此,未必也能有見於彼。誰又真能彼此兼顧,左右逢源?就算是能如此,也終是難保一日會顧此失彼、左支右絀,力不勝任。」
項伯一時還未回過神,「韓先生」又道:「楚國項氏,名將世家,天下誰不欽仰!騏驥雖陷於泥淖,終有騰躍萬里之日。此語,請足下收納於心間,以為你我共勉互存之契。」
由於他相當重視這件事,也就早早到來,只是他怎麼想,也未曾料到會碰上這種光景——老者已經站在所約之處了。從黎明的微光中,他看得十分真切,老人鬚髮皤然,足著赤鞋,手持紅黑色拄杖,衣衫在微風中飄動。
張良笑了笑,「下邳地處通衢大道之側,有消息靈通之便,卻無人馬來往之擾。此地北與齊魯溝通,南與吳越相往來,西接楚地,遙與三晉呼應。加上此間民風剽悍,歷來不喜愛秦人羈絡,不失為藏身待命的好處所。」
當張良正打算上前向老者請安,他卻已厲聲發話,「與長者相約,為何遲到?」
驀地,老人起身離去,而張良只能目瞪口呆的望著他離去的身影。他的一切言行舉止,實在大出張良的意料。
「這穩妥嗎?」
燈還未點起,乘著些微餘暉,項伯端詳與自己對坐的「韓先生」,不覺有些詭異。
「占據先機?」
「此話怎講?」
張良聞語低頭了片刻,「櫟陽遠在關中,蘄縣近在江淮,其間有千里之遙,若要傳遞消息,卻是不便。蘄縣那位獄椽,」張良望了望項伯,「能與賢昆仲結交,想必也是個血性之人了?」
看老人那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根本就不顧別人接受與否,張良心裡想鞋都撿了,幫老人家穿上又何妨?就在這念頭一轉的剎那,張良頓覺心頭一亮,似乎在漫漫長夜摸索前進之時,突然豁然開朗,光明就在不遠處。
忽而,老者又轉回過身,來到張良跟前,他似在審視著張良,又像是在思索著什麼,過了好一會兒,老者緩緩點了點頭,說道:「孺子可教。」頓了頓,他又似重新打量起張良,再點了點頭,一字一字說得極慢:「五天後,天亮時,到這裡來見我!」說完便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張良一下子還沒回過神來,老者的腳已伸在他跟前,似是正向自己示意。
項伯不由得說道:「六國之中,韓國覆亡在先,天下都以為韓國無人了。不想博浪沙一擊,舉世為之震驚!世人從此不敢小覷韓人!如今論起此事,誰人不稱道韓國張公子!」
「我去自首,贖回我兄弟,您看如何?」他問「韓先生」道。
一旦明瞭了這一層,不知不覺中,張良已經釋懷。他估算,現在已近夜半時分,於是就輕輕起身。
趙章進門行過禮後,並不忙坐下,只恭立一旁,一言不發。
趙章一笑,「果然瞞不得韓先生!原本,此事也不想麻煩您。昨天半夜,我才聽說城裡要搜捕什麼人,心裡想,那得來告訴先生,想不到先生已派人前來相邀。」頓了頓,又說:「不瞞先生,此刻官府要捉拿之人,正在我那裡!」
百思不得其解,又感氣悶,心想,何不出外走走,透透氣。
轉眼又過了五天,雞鳴初啼,張良便匆匆盥洗完畢,快步到橋邊,心想,這下可比老者早了吧?!
流水潺潺,樹梢簌簌。第一次和老人相約,落得如此境地,張良真是心有未甘。
張良見項伯尚有疑慮,接著又說:「秦法貌似嚴峻,其實繁苛。若當真依法而行,只怕動輒得咎,死罪難逃。故而執行時多酌以和*圖*書人情,從輕考量。『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法網愈密,作弊愈甚,人情往來也必是愈加頻繁,否則天底下,誰能免得桎梏之災?」他頓了頓,又問:「只不過蘄縣獄椽與那櫟陽獄椽,有無交情?可否互通來往?此乃箇中關鍵。」
對這位「韓先生」,項伯是完全放心了。他覺得眼前這位「韓先生」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於是也就開懷而言。
「項梁入獄此事,只是受了牽累,吃些苦頭難免,但畢竟與官府指名捉拿的不同。」張良一邊思考一邊說道,「只不過,此事不宜久等,久則生變,要想解他於桎梏,便愈發不可能。」此時,他轉身看著項伯,「目前可先派人去蘄縣傳語曹咎,將事情託付於他。同時派人前去櫟陽,務必打聽明白案情進展,若能設法來回報訊,從中即可相機行事。」
接著李亢又說:「不過那次聲勢要大得多了。郡上有人來督察,四處貼告示緝拿,說是:『知情不報者斬,窩藏者滅族。』鄉裡壯士輪番值夜查緝,十日不得休息,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足下遠道而來,不嫌我處簡陋,將一身安危,悉數託付在下,」他笑了笑,「真是不勝榮幸!」
張良淡然一笑,「數世之功,在於乘時得勢;百世之基,在於厚植人心。乘時得勢,一時可以收攬之人心,然而一旦勢逆時轉,若不知隨之而轉、不知隨之而變,終究不過是傾頹而已。」
他馬上喚來素心,低聲吩咐了一番。約莫半個時辰後,門外傳來腳步聲,只聽素心在門外小聲通報:「城西趙章來見先生。」
「當初之舉,乃年少氣盛,發誓翦除秦王,為韓復仇,才有博浪沙之舉。今日再看,勇雖勇矣,卻是大不可取。」說到這裡,張良搖了搖頭,「這天下大勢,變幻不定,若將千秋功罪,盡數推在秦皇一人身上,以為一人之存亡便可扭轉乾坤,奠定大局,也未免是只見其表而不知其裡。」
「且慢!」張良示意李亢別急著走,又問:「以前下邳可曾如此興師動眾過?」
「難道天下人都已心灰意冷了不成?」
時值秋高氣爽時分,景色秀麗。不知不覺,張良信步來到一座橋——當地人喚橋作「圯」,此橋橫跨沂水。
天剛放亮,張良便來到了橋上。
張良登時想到,圈外應該還有大圈,如此向外推衍,天地之寬廣,應該是無窮無盡的。那麼,任何一個站在某個圈子邊緣的人,任何一個據有某個圈子外邊位置的人,都不可自傲自大。既然「天外有天」,就必然「人外有人」。一旦明瞭於此,有誰還能自恃自矜呢?
趙章答道:「已傳下令來,要我召集五十人,先在城內外各處道口把守。待李亢那批人搜完城西,由他來與我交班把守,我再帶我的人大搜城東。正因如此,此刻我方能夠偷空來先生這裡。」
「唯有順應大道者,方能得百世不替之基業。」張良的聲音,彷彿是從地底深處冒出,而他的神情,像是正面對著冥冥不可知的命運。
半年後,有人回報說,項梁等人均回到故鄉下相一帶去,張良見狀,便決定安排項伯前去吳中,若不甚安全,便請項伯諸人一道再來下邳。他請趙章負責此事,務須將項伯安全送到。
張良心中一凜,正不知如何作答,老者卻已轉身而去。他想追上前去解釋,又聽得老者邊走邊說:「五天後,早早來此相見!」語氣中,忒是不滿。
張良再三勸他不起,看得出此事的嚴重性。他稍作思考後問道:「今日城西有無召集人手?」
當年張良倉皇東奔,是倉海君安排他來到下邳。李亢、趙章雖然心知肚明,卻也從不多問。久而久之,項伯也已知道,眼前的「韓先生」,就是當年狙擊秦皇的前韓相國公子——張良。
趙章與李亢,一個城西,一個城東,都是當地出了名的人物。趙章雖也身長力大,卻是個精幹角色,不像李亢那般粗豪。
項伯一聽著急了。這項梁,是項伯的兄弟,如今連累他去坐牢,項伯真的是坐立難安了。
張良聽了,也微微一笑,「事出突然,誰也不曾料到,也怪不得誰。」片刻,又接著問:「如今,可有打算?」張良知道趙章辦事素來細心,想必早已將人藏得嚴實,不致走漏風聲。
趙章立刻明白,不覺面露喜色。
那天清晨,張良正在室內研讀老人所授的《太公兵法》。透過書中乾坤,他能感受歷代興亡、古今人事變遷的脈絡,甚至能看透紛繁物象,摸到變幻世事背後的那條線索。他感到自己已能夠超脫這些物象,並且順著那條操縱世事的繩索,進而窺見未來之路。
老人笑了,言語中顯然有著滿意和欣喜:「是該如此!」說著,便遞來手中那件東西。
往後的幾年,張良腦中不時浮現「圯上相遇」這一幕。老人所說的「十年而興」,以及「十三年再相遇」之言,也不時在他心頭回響。
素心一邊答應,一邊端來水,待張良盥洗之後,開始用餐。不過,這天素心有些反常,進來時,他垂著雙手,神情不若平日。
往往在研讀思索間,一個晚上的時間就悄然流逝,回神時天已大亮,張良也常於此時方始進食。童子素心總是侍立室外,隨時聽候他的吩咐。
項伯聽得有些懂了,卻又未完全明白,他一言不發,等候張www.hetubook.com.com良再說。四周一片靜寂,唯有室內一燈熒然,忽明忽暗。
項伯見勢不妙,連夜逃出,途中想起自己與下邳趙章曾有一番交情,因而前來投靠。
下邳地處沂水與泗水交匯處,當時屬東海郡。此地雖隸屬秦治,卻是荒僻不顯眼,即使秦令嚴苛,布下天羅地網搜捕謀反之徒,依舊是鞭長莫及。張良選擇此處藏身,自是無安全上的顧慮。
張良不禁問道:「今日有事?」
「韓先生處事鎮靜有方,思慮縝密,伯平生實在是聞所未聞!先生料事如神,算無遺策。我兄弟此番有難,雖不算大事,而先生從容籌畫、閒中定策,先生胸中容涵之廣大,可見一斑,直可抵千萬甲兵!莫怪我那自視甚高的朋友趙章,從來也只服先生一人。」項伯由衷歎服。
在下邳,張良隱姓埋名,人們只知道他「韓先生」。
老人又開始說話。銀光碧波消失於瞬間。老人的聲音,還是那樣不疾不徐:「好好讀它。日後,能成為帝王之師!」老人停了一停,又說下去:「十年後,將出現開創新局之勢。十三年後,小伙子,你可以在濟北見到我,穀城山下那片黃石,」老人看了看張良,「就是我了。」
「威烈之勢,已經過頭;反轉之勢,也已悄然生成。」張良的語氣十分肯定。
「那麼,當今天下,究竟是何等狀況?」
張良笑了笑,「一戶人家要蓋房子,適逢農閒,地點選好,材料齊備,這是占了天時、地利,可以計日成功。此時,可以有數日之功,也可以有數月之功,總之是功到自然成。然而房子蓋成後,不數日便傾塌,其故何在?並非功力未逮,而是基礎未固。基礎若固,功業易就。否則,只是徒費精神而已。」
張良直截了當問道:「近日可有外地相投的朋友?」
趙章聞言,喜不自勝,低頭磕地三拜,告辭而去。
進門還未坐定,李亢就自顧自說了起來:「先生!昨晚縣尉差人來,要我召集五十人幫他們搜捕一名在逃之人。今日上午找齊人手,即刻動手搜捕!」
張良此言,提醒了項伯,「有了!我兄弟與蘄縣獄椽曹咎素有往來,只是——」他有些遲疑,「我兄弟人在櫟陽,怕是鞭長莫及。」
張良接過時,憑著手感,他覺得這個白絹物,大約是某部經典。雙手小心的捧著白絹物,他注視著老人。
張良像是被釘在那兒,動也不能動,怎麼也答不上話。平時那股侃侃而談的從容勁兒,此刻全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他只能一個勁兒的發呆。
張良正打算側身讓道,不料老者突地把腳一抖,鞋子,順勢落入橋下。
眼前這位「韓先生」,一副清秀模樣,乍看之下,不過是美少年一個,哪裡有想像中仗義俠士的派頭?項伯兀自沉吟不語、仔細琢磨之時,只聽「韓先生」開了口:
張良登時一個激動,沒錯!他突然了解圯上老人的用意了。他把事情的前後仔細回想,猛然全部明白了。事情是明擺在那裡的,怪只怪自己懵懂。
張良一聽項伯之言,連忙擺手不迭。
進來的正是李亢本人,張良不覺微微一怔。
老者起身,停了停,臨行前,望著那呆楞楞的張良說:「五天後,再來吧!」
他總覺得,那位圯上老人,以及他怪異的行徑背後,一定有著什麼非比尋常的東西。他的感覺是,最近發生在自己生活周遭的某些事,被一股不尋常的力量所支配,而正是這股力量,讓自己不得不走向那個「約」。
夜已深、風已定,萬籟俱寂。此時,張良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項伯說,「一時一事之意願,是時勢所在。而萬千意願所出之處,才是百世不替之基業。世上又有誰能窺得箇中奧妙?唯有得道者!人心即天,天道亦現於人心。」
項伯似懂非懂,「這世上,哪有百世之基?」
「什麼?」張良呆了呆,頓覺血氣上湧,心想:「為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撿鞋?而且還是他故意抖落的?他有沒有毛病呀?」
「不會吧?!」項伯靜下心想了想,「那對頭仇家,本來就沒有什麼太硬的後臺,再說,官府也不欲多事,只不過想以此相脅,以便管束項氏而已。」他沉吟一會兒,又說:「只因人命關天,茲事體大,恐難罷休,雖一時不至於拿我兄弟抵命,卻也救他不得。除非是拿我去抵罪!」
黃昏時分,正當城東城西兩隊人互換職守之際,項伯就在混亂間被送進了張良住處。
鳥聲啁啾,天色大亮。老人早已走了。張良打開白絹,四個字赫然入目:《太公兵法》。張良馬上把手中那包東西收好。他得趕緊回去。
「怎麼?又來遲了?」老者語中,已透出陣陣怒意。
項伯不解,「桀、紂昏亂而失天下,湯、武奮起而得天下,豈非一人之故?當今秦皇,平心而論,也是威烈過三皇五帝,四海之內,莫不俯首稱臣,不但胡人不敢南下牧馬,連桂林、南海也盡數納入版圖之中。這些,又豈非其一人之故?」
「我五十個人已經找齊了,就等先生的回音。那我立刻帶他們前去應差?」李亢大為放心,「起先,我還擔心此事與先生有牽連。如今看來是不相干了,不過是捉一二個混混,我去去就來!」說完李亢就要離開。
此舉著實令人難解,在張良兀自發愣的當口,老者發話了:「小伙子,下去把鞋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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