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２
賴江盯著他，甚麼都沒說，接著從他身邊走過，率先進了門。她快步走在通道上，手裏握著手機。
「我這種小人物不值得一提。」
「怎麼製造？」
要是她攔計程車，那麼自己也得旋即攔一輛，想到這，雅也連忙追上去，一方面心裏也覺得今天可能又要無功而返了，再跟下去，大概也只是跟到她位於品川的家吧。事實上，之前三次跟蹤都是這樣結束的。
他本來打算裝作沒聽見，想想其實裝也沒用，便回過頭去。賴江走了過來，臉上表情有些僵硬。
她不答這句話，反而問道：「你好不好？有沒有好好吃飯？」
「她是我的大姑，丈夫是大學教授，不過她先生現在人在美國。」
「山上？妳在說甚麼？」
「我沒理由搬家，也沒錢搬家。」
突然間，她抬起頭來看雅也，眨著眼問道：
「你現在都在哪裏吃飯？別的店？」
「這和你無關吧！」賴江不再從容了，聲音也微微發顫。
雅也思考著。賴江還在喝紅茶，也許是想喝完再離開：而男子付了帳，開始往下行的手扶梯走去。賴江和男子，該跟蹤哪一個？
「嗯，我會去。」雅也看著她的眼睛回答，旋即又移開視線。
他沉默了幾秒，回答道：「去哪裏都沒關係吧。」
「我偷聽到他的對話。就是那時候，他說他正在和一位姓倉田的女子碰面，還說是肥羊。」
被有子明白指出來，雅也只能默不作聲。
哪裏。——說著他搖搖頭。他仍站在原地，笑著目送有子遠去，心裏泛起複雜的情緒。
來到外面，往新大橋路走去。雅也站在紅綠燈旁，朝馬路對側的大樓看，三樓的玻璃窗上寫著「御船陶藝教室」。
這正是美冬所說能抓住賴江弱點的好機會，問題是那名男子的真實身分。
「這就要看情況了，不過並不難。好啦，雅也，你要相信我……」
你是我看上的男人。——雅也思考這句話背後的意義。如果這是真的，她究竟是甚麼時候「看上」他的？答案只有一個。
男子的話傳入雅也耳裏。男子似乎沒發現柱子另一側有人。
被進一步追問，他不知怎麼回答，心裏很後悔：早知道就乾脆回答說沒錯我不好意思去。
賴江並不打算停下腳步。雅也態度的轉變似乎更加重了她的懷疑。搭上手扶梯之後，她的腳步也沒停。
「……催我也沒用啊！出錢的是她。……別無理取鬧了，頂多一千萬。要是太貪心談不攏，反而一毛都撈不到。好好一隻肥羊，你想讓她跑掉嗎！……好，包在我身上。我掛了。」
雅也豁出去了，開口說：「因為有人拜託我。」
從曳舟來到淺草，轉搭地下鐵前往人形町。站在車門邊，望著窗外向後流逝的黑色牆壁，雅也在心裏反芻與有子的對話，似喜似愁的心情宛如鐘擺在他心裏擺盪，擺幅稍微變大時，他突和_圖_書地這麼想：
男子走到賴江的桌位，對她行了一禮，一臉抱歉的神情說著話，一邊在她對面坐下。大概是為遲到道歉。雅也覺得那種互動方式不像是情人。
過了一小時之後，雅也盯梢的這名女子站起身。看她手裏拿著大衣，顯然是準備離開了，但其他三人好像還沒離座的打算。他心想，真是太好了。
賴江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不安地游移，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立刻聽懂有子指的是甚麼。大約兩年前，她特地送吃的到他的住處，他卻無預警地想非禮她，事後還說自己當時只是見女人就抱，傷了她的心。
「這裏就可以了。快說。」眼神很凶。
投資一千萬圓的事，她向丈夫提起了嗎？雅也猜想多半沒有。男人不太會上這種當，更何況她的丈夫是從事科學研究的人，習慣以邏輯來思考的人種，基本上對於能賺取暴利的事抱持的是懷疑態度。
她焦急地搖搖頭。
雅也繼續跟蹤，看著她從水天宮前走過。不久，前方出現了一家飯店，女子從正面玄關走進飯店。他猶豫了一下，決定跟著進去。
「聽我說，我真的沒放在心上，你不要想太多，就來吧！我爸也很掛念你，說好久沒看到那個技工了，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少了我一個，對『岡田』也沒有影響吧？」
「我？不會吧！」
「話是這麼說……」雅也沒有把握。照片裏的女性英氣勃勃，有種面對任何事都不為所動的氣魄。
男子似乎離開了，雅也也走出柱子後方。男子回到咖啡廳，朝著賴江堆起滿臉笑容。
她臉上的警戒神色絲毫不減，搖了搖頭。
她似乎把雅也不自然的行徑一一看在眼裏，她臉上懷疑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美冬說她叫倉田賴江。
他是有心要幫美冬的。若自己能當她的幕後功臣，讓她抓住幸福，那正是他的夙願。然而，現在和當初為了擺脫地震陰影而來到東京那時相比，顯然已漸漸走了樣。美冬嘴裏的「幸福」和「成功」，在雅也眼中看來只覺得全是虛構。
她們分成兩人與四人，分頭走開。白色大衣女子在四人的那一組。雅也放下手裏的雜誌，走到路口紅綠燈前，一面注意不讓她們離開視線。信號一直沒變綠，他有點著急。
「我想知道。方便的話請讓我看看你的駕照。」她伸出手來。
「那就……不妙了。」
賴江停了下來，一臉驚愕地回頭。雅也站在手扶梯上，抬頭看她。
「相信我，我絕對不會讓雅也不幸的，我一定會讓雅也有快樂的將來，你現在不要胡思亂想呀。」
她喃喃說了一聲「這樣啊」，一副不知道怎麼接話的樣子。
這下有趣了。——雅也心想。看樣子，和賴江見面的人似乎是向她提議甚麼投資，而這投資案不僅無法為她帶來好處，恐怕正好相反。她是m.ｈeｔｕｂoｏk.com•coｍ他們的「肥羊」。
他默默從賴江身邊走了過去。雅也打開通往地下道的門，正要走進去時，身後傳來她的聲音。「你！等一下。」
這是過完年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美冬對他說的話。在那之前，他在她嘴裏和手裏各射|精了一次。美冬依舊不許他在她體內|射|精。兩人見面地點是在東京都內的商務飯店，她堅守她婚前的宣言，現在都不去雅也的住處了。
他離開餐廳，在稍遠處監視。幾分鐘後，穿白大衣的女子出來了，只見她往水天宮的路口走去。
「我姓水原。」說著，他拿出駕照。
「最近你都沒來店裏，我還以為你搬家了。」
「真的？你真的會來？」
雅也大步走向手扶梯。賴江不知何時才會再和男子聯絡，若錯過今天，也許就不再有查明男子身分的機會了。
「因為……」雅也怯怯地抬頭。賴江嚴厲的視線正等在那裏。雅也回視她的眼睛說道：「因為那個男的是個騙子，老闆要我找出證據。」
「過兩天一定會去。」
「我的相識。我以前工作工廠的老闆。」
「等一下！請等一下！」
「那我等你！抱歉，耽誤了你的時間。」
有子似乎恢復了她平日的開朗，雅也臉上也不禁浮現笑意。
見他不說話，有子走上前來。雅也心想算了，抬起頭來，正好迎上她的視線。
「怎麼了？快說啊！你為甚麼要跟蹤山上先生？」
談話似乎告一段落，男子拿了大衣站起身。賴江仍坐著，男子則是拿起帳單走向收銀台。
所幸她們走進就在旁邊的大眾餐廳。雅也鬆了一口氣，在總算變綠的燈號中過了馬路。
「我想她應該還不知道雅也。不過，對於私底下的我、還有我是不是外面有愛人，她可能持有某種程度的懷疑。不管怎麼樣都很麻煩，要是放任不管，她搞不好會去請偵探。」
「我不是在為店裏拉生意，雅也先生你也明白的吧！我是擔心你。雅也先生，你不是說我們店的東西很好吃嗎？說有我們這家店，就不用擔心三餐了。可是要是害你不好意思來，我會覺得很過意不去。」
「你要去哪裏？」
「沒這回事。」
「不管甚麼事都好。興趣也好，金錢流向也好，不過，最好是異性關係。」她的嘴角浮現不懷好意的笑。
賴江似乎認為雅也跟蹤的是山上。這是不幸中的大幸。要脫離這個困境，唯有利用她的誤會。
雅也於是追了過去。她可能察覺了，也加快腳步。
下了手扶梯後，來到通往地下鐵水天宮前站的道路。那個人如果是去搭地下鐵，跟蹤就容易了。
她脫掉大衣，在靠邊的桌位坐下。那是兩人座的桌位，雅也猜想她應該是約了人。她看了看鐘。也許對方有些遲到。
「我懂妳的意思，可是不知道我找不找得出她的弱點？」
「要是雅也先生你還在www.hetubook.com.com意的話，你來店裏的時候，我會請我媽去點單。我不會接近雅也先生的。」
一旦被她看上，自己就只剩下這條路可以走？——雅也內心懷著這樣的疑問，繼續監視賴江。
「太好了。你說的哦！要是等一陣子一直沒看到你，我可能會找上門去哦！」
男子坐進一輛賓士車。雅也從口袋取出便條本和原子筆抄下車牌號碼。忘了甚麼時候美冬曾說過，她有認識非警方的人知道如何從車牌查出車主。美冬對利用電腦、網路所進行的地下交易知之甚詳。
「老闆的太太被那個男的騙了錢，老闆才要我調查的。」
她臉上雖掛著笑容，但似乎有些覺得無聊，話也是四人當中最少的。坐在她對面的是最胖、服飾也最花俏的女子，幾乎都是這位胖太太在說話，其他三人只是附和她。
「我話說在前頭，我完全沒放在心上喔。」
「他要你跟蹤山上先生？為甚麼？」
「我還聽到他說，要她出超過一千萬很難。倉田女士妳準備把那麼大一筆錢交給那個人嗎？」
「要是找不出她的弱點，幫她製造一個就好了。沒甚麼大不了的。」
雅也正前往車站的路上，有人站在幾公尺前。雅也因為低著頭，只看得到那人的腳，但他的直覺立刻知道那個人是誰。他抬起視線。穿著羽絨外套的有子正站在那兒看著他，手上提著超市的袋子。
男子拿出記事本，頻頻說話；賴江點頭聆聽，偶爾也發言。雅也很想聽他們對話的內容，但太靠近他們又有風險，因為之後還得繼續監視賴江，雅也不想讓她對自己留下印象。
雅也再度垂下視線，略略改變了前進方向，打算從她旁邊繞過去。
「不然是為甚麼？」
「很多啊。好比我和濱中的關係啊，說不定雅也的事她也察覺了。」
雅也直覺糟了，她想和山上聯絡。但這時候逃開反而更可疑，以後也不可能再接近她了。
「我沒有啊。」雅也擺出一臉無辜，其實腋下已經在冒汗了。
「岡田」的老闆怎麼可能會掛念自己啊！——雅也心想。
「請等一下！」不得已，雅也只好使出最後手段，「倉田女士！」
「還沒請教你貴姓。」
她希望雅也去調查這名女性。
上次與美冬見面時，她讓他看一張照片。那是一張沙龍照，照片上是一名身穿和服的女性。
如果和那樣的女孩在一起，或許能建立起幸福的家庭……
「這裏不太方便，坐下來說吧。」他指著大廳。
「騙子？」賴江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安。
「你是山上先生的朋友？」一開口就是責問的語氣。
「有子不需要道歉，本來就是我不對。」
總算有眉目了。——他懷著期待，心頭浮現美冬開心的笑臉。
地下鐵抵達人形町，雅也下車來到月台，指針即將指向五點半，一切都在他計劃之中。他走向通往出口的階和_圖_書梯。
再者，她的要求突然變得過於偏激也是事實。若只是陷害別人，他還能當作是世道艱難之下的不得已手段，但她所提議的內容已迅速擴展到極限，每次付諸實行時都深深折磨著雅也的心。
「雅也先生。」她叫他。
「妳頭髮留長了啊。」
「你不好意思來我們店？」有子又問。
雅也舔舔嘴唇，垂下視線。介紹飯店餐廳的宣傳燈箱發著光，看在旁人眼裏，或許他們像是一對年齡差距頗大的男女正討論要去哪裏用餐。
然而男子卻在中途轉彎，那裏有停車場的指標。雅也嘖了一聲跟上去。
「懷疑……懷疑甚麼？」
賴江的表情明顯地沉了下來，蹙起眉頭，「你說的是真的？」
「改天我會過去。」他總算擠出這句話。
「可是，要是不這樣，你就不肯來吧？」
雅也淡淡一笑，「好像我媽在問一樣。」
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雅也彎下身子一直等到賓士車駛離，聽不到聲音之後才直起身子，正準備回飯店入口，下一秒鐘，他僵住了。賴江就站在他面前。
柱子旁有菸灰缸，雅也便假裝是想抽菸而離席，從大衣口袋拿出香菸，接著為了觀察男子的情形，從柱子後方探出頭來，但旋即又縮了回去，因為那名男子竟然就站在他旁邊。
雅也當下便從沙發站起來，隱身在一旁的柱子後方。考慮到日後，他判斷讓這名男子看到自己並不是好事，因為將來看狀況搞不好也必須跟蹤這名男子。
喝著味道很淡的咖啡，一邊抽著菸一邊觀察白色大衣女子。她已脫掉外套，上衣是灰色針織衫，脖子上掛著項鏈。項鏈墜上發光的東西肯定是真正的鑽石，他猜想應該是「華屋」出的款式吧。
「工作？」
雅也拿起帳單，比她早一步走向結帳櫃檯，邊付錢邊往那桌看過去，女子還在和胖太太說話，看來一時還走不開。
她腦中應該是一片混亂的，還能這麼冷靜，雅也不禁感到佩服。
「嗯，差不多。有時候也自己開伙。」
「拜託你？誰託你的？」
一進大廳，首先出現的是櫃檯。他原以為她會辦理住房手續，但櫃檯那裏卻不見她的人影。他連忙環顧四周，女子正走進左側一個開放式的咖啡廳。
「所以要先下手為強。」美冬的指尖在賴江的照片上叩叩地敲，「天底下沒有無弱點的人。趁現在抓住對方的弱點，將來對方不管要怎麼設計暗算也沒甚麼好怕的了。」
「……所以我現在正在跟那個客戶見面啊。……現在還很難講，不過她沒有懷疑的樣子，只是變得比較小心而已，畢竟那不是一筆小數目。」
雅也露出苦笑，「妳不必這麼做。」
他腦海裏最不願碰觸的記憶甦醒了。地震剛發生時，他砸破舅舅的頭，美冬必定是目擊了當時的情景。她親眼看見一切和*圖*書，心裏出現了恐懼以外的思緒——這個男人或許可以利用。她當時難道是這麼想的？
「不可以相信那個人。」雅也說：「妳被騙了。」
地下停車場停了成排的高級車。雅也盯著男子的身影走向其中一輛，自己隱身於一旁的車子後方。
「對。」
「怎麼能這麼洩氣？放心，雅也一定找得到的，因為你是我看上的男人呀！」
他進去一旁的書店假裝看書，一邊暗自觀察了十分鐘左右，有六名女子從大樓的一樓出來了。雅也注視其中一人，那人身穿白色大衣，戴著淺色太陽眼鏡，染成栗色的頭髮長度過肩。
賴江有反應了，她抬頭望向入口，恰好有一名男子走進咖啡廳，那人穿著深藍色西裝，手上拿著深色大衣，大約五十歲左右吧，中等身材，髮型是整頭往後梳的西裝頭。即使遠遠看過去，也看得出那身西裝是高級品，雅也猜想他不是公司董事就是差不多那個地位的人。
「看吧！我就知道你還在意那時候的事。」
也許她在期待雅也說出「找個地方坐坐」吧。許久不見，雅也也能夠面對她了，然而面對她又能如何。最重要的是，他沒有時間。現在是下午五點，再拖拖拉拉就來不及了。
為甚麼？聽雅也這麼問，美冬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剛才，你不是躲著偷看山上先生的車嗎？」
男子突然站起身，好像是有電話。男子一邊接聽手機一邊走出咖啡廳，往雅也所在之處走來。
雅也一邊注意她的動向，一邊慢慢移動到大廳內。大廳也有沙發休息區，他發現從那裏可以將咖啡廳看得一清二楚，便決定先不跟進咖啡廳。
雅也必須在頃刻間想出藉口，而且必須讓賴江完全信服。同時，這個藉口也不能破壞美冬的計劃。
一進餐廳便看到她們占據了最裏面的桌位。他在女服務生帶位下，在稍遠的桌位就座。
然而今天她似乎沒有攔計程車的意思，只見她過了馬路之後，往水天宮方向走去。
平常他總是叫自己不要去想這些，因為想了也是枉然。自己已經做出人生的抉擇了，往後無論發生甚麼事，都只能閉上眼睛，朝現在的路前進。不要多想。美冬也是這麼說。
「她有點煩，在懷疑我。」
但雅也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強作鎮定踏出腳步。現在最重要的是撐過這個場面。
這群女子年齡相當，都在五十歲左右，只有雅也注意的那名女子看上去特別年輕，也許是因為體型保養有方。
雅也停下腳步，但仍低著頭。
「真的。」雅也感覺得出她內心的動搖，「山上和妳說話說到一半，不是中途離席嗎？他去接電話。」
賴江在手扶梯的出口端等他。「你為甚麼知道我的名字？」
肥羊——她的嘴唇動了，無聲地說出這兩個字。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全身上下散發出冷冰冰的氣息。只是待在她身邊，雅也甚至感到陣陣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