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１
她說話的同時，右手還繞著長髮把玩。
未緒露出擔憂的神情。
這是理所當然的嘛，加賀心想。靖子這麼注重飲食，自然不會隨便外食。
「沒錯。用個夢幻一點的說法，就是魔法解除、失效了。」
他向妙子打個招呼，但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原因是他發現淺岡未緒就跟在妙子身後。未緒穿著鮮艷粉色洋裝，腰身的設計格外顯眼，還搭配了珊瑚耳環。
「一般說來，殺了人之後不是會變得沒甚麼食慾嗎？她卻剛好相反耶。果然那個芭蕾舞團裡都是一些怪人。」
「我想也是。」未緒回答，「吃一點就飽了。」
加賀說完，妙子和未緒同時反問，「女店員？」
「我相信妳一定能回答的。」
妙子說完便站起身。
「妳對這個案子很關心呀。」
「可以想見。」
「為甚麼？」加賀問她。
石神井分局也拚命想找出其中的相關性，加賀十分瞭解他們的心情。再過幾天，葉瑠子的拘留期限就到了，已經不能延長。話雖如此，就目前的情況，檢察官也很煩惱該如何處分，最重要的是，葉瑠子和凶案的關聯仍不明朗，而整起案件的動機也還沒釐清。
「來吃午飯嗎？」
她似乎想尋求未緒贊同。未緒也輕輕點了頭。
喝完一杯皇家奶茶時，中野妙子也剛好出現。她身穿加墊肩的灰色外套，瀟灑地走向加賀的座位。
往富士見台方向行駛一小段後，未緒先開口：
「就請談談這方面的事吧。」加賀說。「慢慢聊無妨，時間還很多。」
她說的是靖子，三天前自殺身亡。
他將在咖啡廳聽到的事告訴兩人。她們似乎不覺得意外，還以眼神示意加賀繼續往下說。
「她才沒中斷呢。」妙子拿著酒杯搖搖頭。「她只是走錯了一小段路。因為有亞希子這種人，讓她誤入歧途。」
「妳好……」
「是啊。不過，現在想想還滿奇怪的。」
「好像是吧。」
「妳覺得哪裡奇怪？」加賀要她繼續說。
其中也有永遠都像被施了魔法的人吧，她看看旁邊的未緒。未緒察覺談到自己，默不作聲，表情顯得有些扭捏。
加賀回到自己的住處後，看到有新的電話語音留言。一通是警校時期的朋友，很久沒聽到這種請託，原來是劍道的事。放眼目前的警視廳上下，沒幾個是加賀的對手。
妙子主動提出梶田的名字，想必是顧慮到方便讓加賀切入話題。加賀也就領受她的好意順勢提及。
「不過這種人很多啦。就算不是跳芭蕾舞的，也有些人是想減肥。只是啊，先前那起芭蕾舞團導演命案發生後，她整個人就變了耶。到店裡開始點甚麼三明治啊、肉醬義大利麵，還大口大口地吃。這絕對不是巧合啦，真的是那個案子之後才變這樣的。」
「是沒錯啦……我想喝紅茶了耶。」
她指著加賀面前的椅子問。
「是呀，每天都來。欸，我可以坐下來嗎？」
「妳最討和*圖*書厭的芭蕾舞團員。」
「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就是體形的變化，尤其是女孩子。因為參加洛桑大賽時都是十六、七歲，還沒完全轉變成成人女性的身材。這跟體操競賽一樣，體形愈小自然愈輕盈，難度稍高的動作也做得到。不過，變成成人體形後就不是這麼回事了，胸部、臀部突出，皮下脂肪也會增厚，跳起舞來很難依照自己想像。但這才是自己真正的身體呀！想要繼續當一名舞者，就得和成熟後的體形決一高下。獲得洛桑大獎時上台的模樣，只不過是假象。」
「我還想去喝幾杯再回家。」
「這孩子都不怎麼吃東西呢。」妙子手握叉子指著她。「上次我也說過，她不是節食，而是平常的食量就是這樣。對吧？」
我不用了，未緒小小的手掌在桌子下隱約可見，中指還戴著一枚金戒指。
「誰要來？你女朋友啊？」她邊說邊坐下來。
如果這是真的——很可能是真的吧——靖子殺害梶田的動機果然還是積怨比較合理。原本靖子因為崇拜梶田而設法改變自己的身材，但這份尊敬如果轉變為憎恨，她自然也不想持續節食了吧。
「不要緊。」加賀點點頭。事實上他也想不出拒絕讓她同桌的理由。「想先喝點東西嗎？」
加賀說完打開記事本，女店員才總算滿意地站起身。
「是我找她來的。」
「我聽到從靖子的住處找到凶器時，更深信這一點。」妙子看著加賀。「一般來說，那種東西應該儘快扔掉吧。但正因為她深愛梶田先生，才會捨不得丟掉呀，就連凶器都想留下來當作紀念。」
「你知道洛桑國際芭蕾舞大賽（Prix de Lausanne）嗎？」
「為甚麼妳會這樣認為？」加賀問她。
「這一段我也聽高柳靜子老師說過。」未緒附和。
「對哦，應該要好好記下來。」
「我不知道梶田先生怎麼想，但我認為靖子應該是很愛他。」妙子啜著餐後咖啡，簡潔明快說道。
「只要別讓菜變得難吃就好。」妙子說了之後啜口酒潤潤喉。
靖子自殺之後，加賀一直想找妙子談談。畢竟當初是她先告訴加賀，有幾位舞者受到梶田的影響而進行不正常的節食，而靖子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這個案子無論如何他都想聽聽妙子的看法。
加賀頓時語塞，只見未緒難為情地低下頭，「原來老師約的是刑警先生。那我還是先回去好了，否則打擾到人家工作就太抱歉了。」
「好一段時間她都是矚目的焦點，事實上她後來也很順利，輕鬆贏得幾個國內的大賽。我們團裡原本已經有高柳亞希子這個保證是未來首席的傑出人才，但兩人相比之下，幾乎不分軒輊。她進入舞團不久後，的確也受到肯定，演出討喜的角色。不過，好像到了快二十歲時，她的舞蹈變得沒那麼精采了。」
「大概胃比較小吧。和*圖*書」加賀說。
走出餐廳後，妙子立刻攔了一輛計程車。本來以為是她要搭乘的，結果不是，她要加賀送未緒回家。
「所以不需要擔心發胖嗎？這真教一般年輕女性嫉妒，連剪裁這麼合身的洋裝都能穿。」
加賀向妙子道謝後，讓未緒先坐上車，自己也鑽進車裡。
她無奈地搖搖頭。「這狀況就一直持續到現在。所以要我說她是個甚麼樣的舞者，我只能說，是個可憐的舞者吧。」
加賀對義大利菜一竅不通，所以直接點了菜單最上方的「推薦套餐」。妙子則相當熟練地從前菜到甜點，一道道精挑細選。其中大概有兩道是未緒挑的。
在沒有逃亡之虞的考量下，或許最理想的方式就是保留處分，先予以釋放——加賀這麼想。
「這個洛桑大賽是每年舉辦的，也就是說，每年都會有這麼多的舞者希望獨當一面。不過啊，光看這些年來的成績會發現，在洛桑大賽得獎之後，一路順遂成為名舞者的案例，出乎意料地少。你知道原因嗎？」
至於靖子殺害梶田的動機，中野妙子說她也想不透。即使梶田是靖子飽受折磨的原因，但這也是她自己的選擇，照理應該會接受事實。的確是這樣，加賀心想。但當他問到靖子和梶田之間是否有超乎師徒的情誼，妙子的看法顯然和紺野等人大相逕庭。
「他們常來這裡嗎？」
說到這裡，妙子喘口氣，吃了幾口食物。加賀也跟她一樣。未緒把義大利麵放一邊，吃起烤魚。
「其實我今天找妳出來，就是想請妳談談森井靖子這個人。她是個甚麼樣的舞者，芭蕾舞對她的象徵意義，梶田先生對她造成的改變——大概就是這些吧。」
「相親的事我幫你回絕了。嬸嬸好像很擔心，不知道你能不能靠自己找到對象。我對你也沒甚麼信心，但既然你覺得這樣比較好，那就這樣吧。另外，我朋友兒子的那起交通意外，雖然有點棘手，應該有辦法解決。你不用擔心。以上。」
他是今天中午過後從涉谷分局聯絡妙子，說有點事想找她談，能不能晚上約在「ＮＥＴ ＢＡＲ」碰個面。
「就是說呀。我真同情你。」
「才不會打擾呢，對吧？」妙子尋求加賀的同意。
「好啊。」加賀回答。他本來就得找個地方吃飯，而且若遇到柳生他們，也的確不太方便。
至於靖子四年前赴美一事，目前還沒調查出甚麼。根據紐約傳回來的消息，要找出曾和靖子及亞希子接觸的人得花費一番工夫。因為她們倆只待了半年，而且和當時相較之下，現在的長相也有些變化。就連曾經指導他們的編舞師約翰．湯瑪斯也在三年前跳槽到其他的芭蕾舞團。
「先坐下來再說吧。」加賀請兩人坐下。未緒坐下之後依舊低著頭。加賀眼角餘光瞄到吧台前的女店員正目露敵意看著這邊。
「不過，最後她只是自己騙自己。」妙子說道和*圖*書。「要模仿過去曾是勁敵的亞希子，靖子的內心一定很掙扎吧。但若不這麼做，就無法獲得梶田先生的肯定，我猜她心裡經常都出現這種交戰。明明具備高超的技巧，卻愈來愈無法發揮，有時候甚至突然出現要命的失誤。因為她跳舞的時候欺騙自己，最後就以這種方式呈現出偏差。」
「因為這種事不太常遇到呀。再說，我很討厭他們那群人，一副很跩的樣子。」
「不用了。我記得我們約的是用餐。」
「當然阻止過呀，但她根本聽不進去。她怕一旦半途而廢，只會讓梶田先生更快放棄她。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繼續下去。」
「森井靖子對梶田先生的尊敬，以及為了討他喜歡，做了多大努力，在搜索她的住處時我才清楚瞭解。至於究竟發生甚麼事，讓她對這麼尊敬的對象痛下殺手呢？這一點是目前我們面臨的最大疑點。」
加賀假裝在記事本上寫東西，同時看看手錶。六點二十五分，還有五分鐘。攤開的記事本上寫著「六點半 咖啡廳 中野」。加賀心想，待會不妨把女店員說的事講給中野妙子聽。
「最大疑點啊。」妙子重複了一次。未緒似乎不想針對這個話題表示意見，只顧著觀察壁燈的造形。
「要回答你的問題，得先從靖子的成就開始說起。對吧？」
不知道，他回答。
「中野小姐自己呢？」
「那好吧。」
妙子開心說道。「可以吧？」
妙子說完轉過頭問未緒，「對吧？」想獲得她的贊同。但未緒只是偏著頭，似乎困擾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思考這件事真是令人頭痛。」加賀說道。
在加賀催促下，女店員將托盤放到背後，走去吧台交代男店員。之後又是同一個模樣走回來。因為店裡沒其他顧客，她大概閒著沒事。
未緒有些難為情地輕輕點頭。
「怎麼說好像是吧，刑警先生你不也參與調查嗎？」
「這……這麼說也是。」
她看到加賀時似乎也大吃一驚。妙子順著加賀的視線轉過頭看看未緒。
「欸，兇手是芭蕾舞團的人吧，我前幾天在報上看到的。」
這時，服務生端來白酒。妙子等服務生為各人倒了酒離開後才說：
要找到還不簡單嗎。他低喃道。
「欸，妳聽到沒？問的問題都好難喔。加賀先生每次都問這種難題嗎？」
「不知道。」加賀回答。他怎麼可能知道嘛。
你能不能靠自己找到對象……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左右，加賀找到靠窗的座位坐下，向端著水杯來的女店員點了皇家奶茶。女店員記下點餐後問他，「那個案子後來怎麼樣了？」
「有這種事啊。」
先前那起正當防衛的案子發生後，加賀和太田曾到這家咖啡廳詢問過案情。得知風間利之在案發前幾個小時來到這家店，還望著高柳芭蕾舞團的方向。
「麻煩妳了。」加賀又重複一次。
聽了這些報告後，加賀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自己的推測更添幾分信心。先前柳生殺害未遂一案，果然是靖子的策略。就因為那起案子，讓紐約的相關調查焦點全集中在兩年前梶田的美國行。對靖子來說，兩年前的事不管怎麼查都查不到自己身上。
「不會啊，很好看。」加賀連忙說道。「很可愛，同時又具吸引力，搭配珊瑚耳環也很適合。」
「原來如此，很值得參考。」
「就是說呢，那個女的都是午餐時段來，可是她從來沒吃過任何東西。大多只點飲料。」
「為甚麼不阻止她節食呢？」加賀問她。
「我倒希望你先讚美我，不過就放你一馬吧。剛講到洛桑大賽是吧。」
聽起來倒挺有意思的，加賀心想。
「果然還是得弄清楚動機才行啊。」
「咦？」加賀反問之後才說：「怎麼這麼問？」
「剛才那家咖啡廳的女店員，告訴我一件有趣的事。」
「嗯，就是這個意思。」
「別這麼說。對了，那個芭蕾舞團最近連續發生好多事呢。」
她一聽就露出複雜的表情，像是吃到甚麼難以下嚥的東西。接著她突然把臉湊近加賀。
「我們也不喜歡做這種事呀。」加賀回答。「但這些疑點不釐清的話，你們就永遠無法走出這起案子的陰霾吧，再說，這樣也幫不了齋藤葉瑠子小姐呀。」
「待會兒有人要過來，在那之前，無所謂嘍。」
「那是專為十幾歲的芭蕾舞者舉辦的大賽，得獎人可以到國外的芭蕾舞學校留學，還能拿到獎學金。當然，報名參加的舞者來自世界各國，能晉級到決賽這道窄門的，只有寥寥十幾人。」
只不過，加賀不否認他還有一個很大的疑問——毒殺梶田案跟風間利之的關聯又該怎麼解釋？或者這跟風間一案無關？只不過碰巧發生在同一時期，芭蕾舞團中接二連三遭遇不幸。
「不如陪我吃頓晚餐？」她這麼回答。「反正我今晚打算在外頭吃飯，再說，到那家酒吧很可能會和柳生他們撞個正著。」
「她中斷練習了嗎？」
「您非常完美。」加賀顯得有點為難。「正因太完美，要誇讚根本誇讚不完。所以我想先繼續剛才芭蕾舞大賽的話題，好嗎？」
「但這種事大家多少都會經歷到。」中野妙子接著說。「唯有勤加鍛鍊才能克服。轉變為成人體形後，再次徹底從基礎練起，以往靠年輕及兒童體形做到的動作，這下子得用成人的身體，以及熟練的技巧來達成。大家就是這樣成為專業舞者的，靖子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她比別人勤練好幾倍，而且成績也清楚展現。只要這樣維持下去，她應該能成為一名優秀的舞者。」
「你不用記下來啊？」
「妳是說，森井靖子過去精采的舞蹈都是因為擁有那副假象的體形嗎？」
「不誇我一下嗎？」妙子嘟囔。
未緒似乎有些在意妙子，輕輕說聲謝謝。
未緒看著窗外，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這件衣服很怪嗎？」
「她
hetubook.com.com是在高中時離開岩手老家，進來我們學校。看上去外表不是特別亮眼，坦白說，最初我只覺得她是個不起眼的女孩。但她一開始練習後，我們大家都嚇了一跳，沒想到世界上居然有跳舞跳得那麼美的人。所有人都感到錯愕，愣了好一會兒。總之，我們都深信她會成為了不起的舞者。」「因為……」她說，「我認為靖子是為了要贖罪才自殺的，所以我不希望她的秘密再被挖出來……」
「很棘手呢。」他露出苦笑。「上次謝謝妳提供了有力的訊息。」
女店員似乎記得加賀。
另一通是父親的留言。
妙子稍微想了一下反問：
不可能，加賀心想，一定在哪裡有所關聯。
是這樣嗎？加賀心想。
「我對吃最有興趣了。只是常被梶田先生挖苦。」
「告訴你哦，那個自殺的兇手，她也天天都來我們店裡耶。」
加賀點點頭，拿起酒杯。這時服務生端上前菜，妙子插了隻蝦子送進嘴裡。「這蝦真好吃。未緒妳也吃一點啊。」
還是他一貫硬邦邦的口吻，留下沒甚麼內容的留言。從警界退休後，一個大男人住在老房子裡，這個老頭子是不是因為太孤單，變得有點怪怪的。
「等到她變成成熟|女人的體形時，就沒辦法跳得好了？」
中野妙子帶他們前往的義大利餐廳，搭計程車車程約十分鐘，位於住宅區正中央，從遠處看去像是一間白色小教堂。如果不是有招牌，根本看不出是一家甚麼店。走進餐廳，妙子向服務生報上名字，便有人領著他們到靠牆的位子坐下。
「妳的食量還不小嘛。」加賀對妙子說。
「因為懷抱著這麼強烈的敬意，長久相處之下，很自然會轉變為愛吧。何況正因為她愛他，才會為了討他喜歡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吧。」
他開口道：「那就麻煩淺岡小姐也一起在場，好嗎？」
就在她正要打開話匣子時，吧台裡的男店員喊了聲「小雪！」女店員走過去端了皇家奶茶來，順便交代男店員，她現在得回答刑警的問題，有其他顧客上門的話就拜託他招呼嘍。說完又回到位子上，把紅茶端到加賀面前後，自己也坐了下來。
餐點陸續上桌，對話也稍微被打斷。未緒一條一條吃著義大利麵。加賀看了心想，等她吃完可能天都亮了。
「亞希子和靖子相反，她很穩定地朝首席舞者的方向邁進。」妙子接續先前的話題。「之前我也說過，亞希子除了本身豐富的才華外，還具備最接近梶田先生理想中的體形。但靖子其實沒必要在意這些的，即使體形和梶田先生的理想有落差，她只要朝自己堅信的那條路走下去就行了。這麼一來，到最後梶田先生一樣不得不肯定她的成就。但她沒這麼做，她就像其他多數舞者一樣，希望靠節食來達到類似亞希子的身材。」
妙子聽了戲謔地聳聳肩，整個身子湊向未緒。
妳看吧，妙子用手肘碰了一下未緒的手臂。未緒抬起頭問，這樣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