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端
三
第一堂下課後，有人大聲地說著。把剪報從佈告欄上撕下來的是被同學喊作「大姊大」，活力充沛的女學生。她把撕下的剪報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筒，用眼角餘光瞄了三浦一眼。三浦和他那夥人群集在窗邊毫無反應。
「那是電視裡演的。話說回來，有那種一早就送飯的店嗎？」
真紀像說給自己聽似的突然冒出這句話。至於守也是在看了那怪異、淡而無味的報導後，仍無法確切地感受那是事實，甚至以為半夜的電話是一場夢。
嗯，自行車鎖這種程度的小事，很容易就能打開的，守回答。
「無所謂，今天又不去上班。」
「載我到車站吧？」
從講台上傳來單手拿著英語課本的老師的聲音。老師是這個班級的班導，但也只能如此訓斥，束手無策。儘管老師進教室以後看到黑板上潦草的字，卻只能一語不發地擦掉黑板上的字然後開始上課。學生們模仿老師的姓「能崎」，戲謔地稱呼他「無能」（兩者日語發音近似）。
守每次想起這事就覺得簡直無聊透頂，也曾自責自己的輕率。
淺野一家的早晨也是從新聞報導開始。
之後約過了半個月，分發學生名簿時，三浦他們發現了守和監護人的姓氏不一樣，似乎覺悟到在哪一點上攻擊守是有最有效的了。在一個禮拜中，調查了守的家庭，並追溯到在枚川發生的日下敏夫事件。守對其執拗的熱情感到些微啞然。
「這種程度的小事……」雖然守很謙虛地一語帶過，不過他能打開鎖則是事實。
守心想，他實和小學生沒兩樣——這種做法和自己在枚川所遭遇的一模一樣，也就是說，三浦和他那夥人的腦部結構只停留在十歲前後。
有關大造的報導很小一篇，仿如被塞在版面的空隙中似的小篇幅。一小段文章還被分成上下兩小個欄位。這麼難剪的報導卻能如此整齊地剪下來，守深深的感受到做這和_圖_書件事的人的惡意。
「在男朋友面前倒無所謂，好好接受他的安慰吧，他可是姊姊最大的支柱。」
「姨媽，你今天打算做什麼？」守問道。
「你是說前川先生？」真紀說道。她的性格藏不住話，剛開始交往不久，男朋友是公司同事的事，都跟家人說了。守也有一次在轉達電話時，和他打過招呼。
以子稱呼的「總經理」指的是大造獨立開個人計程車以前服務了二十年的「東海計程車行」的里見總經理。佐山律師是該公司的顧問律師。
隔壁班的女孩不是那種有意搭乘三浦摩托車類型的人。她是個內向、遵守校規，寧可騎自行車而不坐摩托車，寧願看電影也不去舞廳跳舞——而那也要雙親許可才行的女孩子。
守和真紀兩人一晚沒睡，而接到電話立刻趕往警察局的以子，在黎明時分蒼白著一張臉回來。
「是真的呢！」
「不吃，身子會弄壞的唷！」以子說道。
「是嗎？……」
「你在家裡反正也幫不上什麼忙！」
真紀一隻手撩起長髮，守的自行車因此晃了一下。
「很嚴重呢，」以子說著，把報紙疊起，三個人一言不發地開始吃早餐。
從事務所借來除漆劑的便是那個大姊大。守只知道她的綽號，初次知道她其實叫時田沙織也在那時。
接著，她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加了一句：「什麼都行，只要是熱的食物什麼都好……」
「這麼說，是白飯和味噌湯嘍？」
「發生了殺人事件！」紅色粉筆劃著箭頭，要人密切注意似的指向該則新聞報導。
為這句簡單而單純的「很大的事件哩」，從車禍發生以來，守心裡的某種思緒被撼動了。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媽！」
「不可以，一定得去！現在是最忙的時候吧。再說，你的有薪休假不是已經都休完了嗎？」
走上二樓，打開一年Ａ班教室門的當下，少許恢復www.hetubook.com.com了的情緒全消失了。
每個地方都有這種傢伙，無論到哪裡、時間過多久，守壓抑住怒氣想著。他曾聽說，如果徹底分析的話，人有七種。
真是無聊，守如此想著。
然後，她聲音稍微柔和地加了一句：「你在家做什麼呢？胡思亂想的，反而不好。」
守和三浦的關係如此險惡，是在開學不久後為了一件小事結下的樑子。
「知道。」
「叫我『大姊大』就好了。爸媽也沒跟我商量，便依他們的喜好取了名字呢！」她豪爽地笑了。
「爸爸不知道吃早飯了沒？」
「然後，我到佐山律師的辦公室去聽他怎麼說。」
「只不過是車禍，」守裝出開朗的樣子說，「再說，姨丈是曾受表揚過的模範司機，警察也知道的，沒問題的。」
女孩子跨在自行車座墊上，對著回到原地的三浦說，因為剛才找到錢包了，自行車也能騎了，自己騎車回去就可以了。三浦的希望完全落空了。
「你聽好，」以子放下筷子，胖胖的手肘擱在餐桌上，身子向前傾：
「說的也是，他就是這樣……」真紀露出微笑，撥開肩膀上的頭髮。守踩起自行車，在轉角處回頭望了一眼，微舉起手，目送他離開的真紀也揮手作了回應。
真紀指著守的自行車車座，說：「我不喜歡這張臉搭公車。」
守想著該怎麼回答才好，真紀特地化了妝的臉可不能再哭花了。
隔壁班上有個開學不久即被評價是漂亮寶貝的女學生。守也看過她幾次，的確是這一帶罕見的可愛女孩。
「嗯！」點點頭，守的眼睛移向窗外。
抬眼望著母親，真紀尖銳地答道：
「不過，是個無心的事故，」大姊大說道：「是事故！」
「我在早報上看到的呢，很大的事件哩。」
送守和真紀出門前，以子再次叮嚀他們別胡思亂想。
「嗯，是個可以信賴的人，爽快、俐落…和_圖_書…」
在紀律要求並不嚴格的公立高中，部份學生視遲到為理所當然。三浦邦彥也是其中一人，他都約在第一堂下課前時才到。他打開教室後門，悠哉悠哉地走進教室，不慌不忙地坐下來。
那時，很偶然地，守正推著自行車要回家。他聽到了談話。女孩子顯得很困惑，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守如果當場離開，或許和三浦他們就不會有任何瓜葛了。
以子像在一一確認要帶去的東西似的自言自語，發現兩個孩子的表情後又立刻打住了。然後，她勉強地恢復明快的口氣說道：
真紀邊用濕毛巾摀住哭腫了的眼皮，幾乎沒吃東西。
「三浦，快回到座位上去！」
事情發生在四月底，有一天下課後，女孩發現掉了錢包。校內全找過了，但沒找到。因為放學了，也只能把這事向訓導處報告，先回家後再說。但令人困擾的是，錢包裡有她家的鑰匙和上下學時騎的自行車鑰匙。
老師面無表情，繼續「無能」地說道：「日下，別東張西望！」
那感覺就像在不知情中被拍了照，相片裡的自己看來像是別人一樣。當看到用活字印的「淺野大造」的名字時的感覺正是如此。裡頭說的像是發生在不認識的、另外一個不幸的「淺野大造」身上，至於姨丈呢，很快便會平安歸來。
對別人的不幸感到幸災樂禍的傢伙，即使用盡各種辦法，都仍像蔓延在大雜院裡的蟑螂一樣撲滅不完。
真紀邊看時鐘，一臉不高興地離開餐桌，以子對著她的背說：
女孩子宛如獲救似的問，真的？真的能夠嗎？
打開早報一看，三人的手都顫抖著。
守上學的那所都立高中，從淺野家騎自行車大約二十分鐘的距離。兩年前才新蓋的校舍，裝設了公立學校罕見的完善空調設備，前院那排修剪得很整潔的樹叢和精心設計的白色建築很搭m.hetubook.com.com調。
可是，守搭腔了。他告訴女孩，他能夠替她把自行車的鑰匙打開，就當作錢包找到了回家去吧。
「這是什麼呀？真是無聊！」
父親的事情發生之後，他在枚川也經歷過一樣的事。在事故發生比率遠較都市少、生活步調平穩、人口流動也少的鄉下市鎮，一次發生的事件便永遠扎根。直到母親啟子死了，守離開枚川為止，謠言和中傷都如影隨形。守始終遭人指指點點著「那個日下敏夫的兒子」。
從佈告欄撕下剪報後，大姊大便筆直地走向守。一屁股坐在守旁邊的空位上，那浮著雀斑、發亮的臉帶著憂慮地說：
「就算是車禍，也不一定是爸爸不對。他現在人雖然在警察局裡，說不定今天就能回來。因為我信任爸爸，絕對沒問題。所以，你放心去上班吧。」
「妝得化濃一點，你呀，那張臉嚇死人嘍！」
教室門口旁邊，有一面貼著傳達學生注意事項的佈告欄。那上面，今天登在早報上大造發生車禍的報導，被人整齊地剪了下來，用圖釘釘著。然後，黑板上有人用歪歪扭扭難看的字大大地寫著：
「不讓我們會面呢，說是半夜不行，就堅持在這一點上。」
有天早上，到學校後，他發現桌上被人用油漆寫著「小偷的孩子是小偷」，才知道原來如此。守早已料到會發生這事，而且也習慣了，但在瞬間，還是愣住了。
「即使是對被捕的人？」
反正家裡有備份鑰匙，今天就先把自行車放學校吧，她跟朋友們如此說時，三浦和他那夥人正好路過。然後，三浦對她說，可以騎摩托車送她回家。
在車站前，真紀下了車，守說道：「到了公司以後，不許哭喔。」
他知道這是誰幹的。守心想，對那種傢伙，即使用言語斥責或揍他都沒用吧。如果那傢伙有可能理解，想必是他自己將來不知在哪裡，用時速一百公里的速度撞到「逮捕」這兩個字的時候吧。
隱忍的笑聲再度迸了出來。
背後的視線強烈得令人無法忍耐，守終於回頭和三浦的視線交會。對方笑得很扭曲，教室後面傳來抑制不住的竊笑聲，像是呼應這種場面似的。
守也在想同一件事。今天早晨很冷，正值秋冬悄悄交替的時節。
果然沒錯。黑板上的字和佈告欄上的剪報是三浦幹的。
守頭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他很清楚對方正在注意他。三浦邦彥身高一百八十公分，是籃球隊裡的飛毛腿，他喜歡對著玻璃窗撫弄自己的頭髮，騎著四百Ｃ．Ｃ．的摩托車（他曾發出豪語說將在半年內通過解除Ｃ．Ｃ．數限定的考試），摩托車後座座墊每隔半個月便載著不一樣的女孩。
自行車行駛了一會兒後，真紀邊扶著守的背，邊嘟囔著：
「這點小事，警察會妥善安排的啦。」
不知道真相是在哪裡、怎麼被知道，又是誰說的？反正守也不想知道。但是，幾天後，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在謠傳事情的原委，而三浦和他那幫人瞧守的眼神，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嫌惡。
「媽，這種話你都說得出來。公司什麼休假什麼的根本不重要了，爸爸被逮捕了唷，我沒辦法裝作沒事人一樣。」
「爸不喜歡吃蓋飯呢，警察局給人吃的不都是蓋飯？」
「我馬上和總經理連絡，要他委託佐山律師。請律師一起去看爸爸，還得送東西去呢，換洗的衣服、零錢什麼的。內褲得去買新的，標籤都得拿掉，有綁帶的東西都不行……」
她婉拒了。看也知道她很害怕。不過，三浦不是輕言放棄的人。他吩咐女孩在原地等候他把停在校外的摩托車騎過來，然後，邊高興著機會難得，邊急忙離開去騎車。
守加快速度騎到食堂後面的學生用停車場。四周看不到任何人的蹤影，只見掛在欄杆上晾著的三條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