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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色江戶曆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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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不倒翁貓 三

第七篇 不倒翁貓

那天天快亮時,葫蘆屋二樓失火了。火勢兇猛,把整棟葫蘆屋燒光了,卻絲毫沒有波及到鄰居。
「按摩的這麼說。他說,這不倒翁貓可以在火場裡守護我,只要戴這頭巾到火場就不會害怕。又說,他可以以他的性命擔保。」
「早上很忙,沒法多說什麼,我只告訴你一件事。」
文次回去找豬助,拜託他再讓自己試一次,出乎意料地,豬助竟爽快地答應了。或許他認為反正結果又會一樣。
文次用力地點頭,頻頻地點頭。角藏卻苦悶地皺起眉頭說:
「你看看這個。」
「那按摩的老頭,以前也是救火員。這事組裡的人都知道,我當然也知道。那按摩的老頭脖子上有不少燒燙傷疤。」
「像你這種情況一點也不稀奇。也有當不成救火員的,這不是什麼羞恥的事,別在意。」
「全部看到了。」
「剛好在那個時候,我偶然認識了一個按摩的人,是個在組裡進出的老頭子,當時他已將近七十歲。」
所幸是個無風的夜晚,火勢雖然猛烈,但是在天亮前便撲滅了。文次向四周拍著自己的肩膀,並且稱讚慰勞自己的救火員行禮致意之後,立即朝角藏的舖子跑去。他全身沾滿黑污和塵土,右手緊緊握著不倒翁貓。
角藏又垂下眼簾,接著用像誦經般的語調緩緩地說:「我不便說出待過哪一組的救火隊。接著聽,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不能說。」
從角藏的眼角和嘴邊不難看出,那深深的皺紋裡有著幾十年前的不甘,而且絲毫沒有稍減。
角藏無視端正跪坐的文次,自顧自地打開榻榻米房西邊角落的三尺寬的壁櫃,整個上半身鑽了進去,只見他蠕動著身體,不一會兒,便從壁櫃裡倒退著出來,右手拿了什麼東西。文次在昏暗中凝視這一切。
「老闆要安排一切?」
角藏轉過頭來。文次看到了,他的雙眼在微弱的月光中,發出炯炯的黃光,宛如貓眼。
文次在心裡琢磨這些話時,角藏又說:
「這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文次嚇得冒出冷汗,沒想到他竟然都知道。
「不倒翁貓?」
「——我聽頭兒說,你將被趕出這個組。因為再這樣下去,別人會因你出人命。
文次仰望角藏瘦削的下巴。角藏面露微笑地說:
——只是,持續戴這頭巾的話,會有一些損失,不過那沒什麼要緊的。只要能以救火員聞名,你就會認為那點小事不算什麼,是不值一提的代價,所以你不用擔心。
文次感到喉嚨乾澀,他說:「那,難道這兒根本沒有在找幫手?是頭兒拜託老闆,老闆才僱用我?」
在廢墟裡發現了一具焦屍。大概是角藏吧。這具屍體瀰漫著瓦燈油味,似乎是人為縱火。
談話就此結束。文次在口中小聲地說「是」,接著開始當天的工作。
「可以看到?」
角藏繼續說道。文次偷偷瞄著他,只見角藏的臉因剛睡m.hetubook.com.com醒而有點浮腫。他一如往常面無表情,冷漠得似乎在自言自語。
角藏想道謝,但被按摩的制止了。
「我既不甘心又很氣自己。我甚至想,要是錢能買到膽量,就算搶劫、殺人,我都願意去籌這筆錢。我明白大夥兒看我的眼神愈來愈冷淡。沒有人肯再開我玩笑,也沒有人會再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你不行,快離開吧,再見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這種表情。」
角藏問是什麼代價?按摩的老頭皮笑肉不笑地說:
「等過一陣子應該就會習慣,再過一陣子,如此自欺地過了半年,可是我仍然無法習慣。
看起來相當陳舊,表皮的摺痕已經發白,整頂貓頭巾都磨得軟軟的,而且蒙住臉和遮蓋後頸部分的邊緣都燒焦了。是個用爛了的陳年舊貨。
「我太傻了。」
文次默默地點頭。
難道那是胡說?角藏一開始就知道一切了?
「加入救火隊一進入火災現場,我就非常害怕。大概比你更慘,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為什麼會嚇得幾乎要尿濕褲子?為什麼想逃開……想到這件事,我真想去撞牆。
角藏用力甩了甩頭說:
突然,文次眼淚湧了上來,連擦掉眼淚的志氣都沒有了。
「老闆!」
接著,角藏看著歪著粗短脖子的文次,補了一句:「你千萬不能怪豬助。那小子為了能讓你自力更生,背地裡也很擔心你,才找我商量。」
「我不是說了嗎?不倒翁貓也會讓你有所損失。即使有所損失,你也想要它嗎?想要這個東西給你的假勇氣嗎?」
「——我有件好事要告訴你。
文次有點為之語塞。他想,角藏是不是察覺了他半夜偷偷爬起來的事。
「對不起。」
大門沒放上頂門棍。大概角藏也聽到了警鐘聲,料想文次今晚會到火場,所以沒鎖門,在家等文次回來。
「不過,膽小鬼有膽小鬼的人生。這話雖然殘酷,但我是這麼認為的。你會痛苦,是因為你不敢面對自己的膽小。可是,文次,這是不對的。這世上一定有膽小鬼的容身之處。你不能逃避,只要逃避一次,就必須終生逃避,像我這樣。」
「為什麼?為什麼突然……」
「因為可以看到。」角藏回答。
「我應該繼續追問,但我沒有。為什麼按摩的老頭會那麼得意地笑,不,說起來,那傢伙為什麼會變成按摩的,我應該問個清楚。」
白天的工作一如往常,自那次之後,也沒再跟角藏談起這件事,但幾乎每天晚上,文次都會做夢。這事角藏也都知道,非常掛心。在白天可以忘掉的內疚與羞恥,一到了夜晚就會在夢裡出現。
之後,過了幾天,那個按摩的來了,詢問角藏結果如何。
可是……
「我那時真想揍那傢伙。按摩的大概也知道我的心情,得意地笑著,勸我不要生氣。
「老闆當了多久的救火員?」
和-圖-書「我有事要告訴你。」
「接著,這個按摩的自懷裡摸索出一頂貓頭巾。」
「正是這個。」角藏說道,再度握緊頭巾,「這頭巾,叫不倒翁貓。」
年輕時的角藏,只問對方為什麼這頭巾具有這種力量,以及這個「不倒翁貓」是什麼意思。按摩的老頭回答:
「……老闆以前也是救火員?」
「你仔細看看,頭部畫著貓吧,雖然已模糊不清了。」
角藏的聲音突然冷淡了下來,「結果你打算選擇走哪一條路?」
「——這是吉祥物。」
「我當時是個膽小鬼。」角藏將衣服拉回肩頭,抬起頭看著文次的眼睛,接著說,「所以才逃出救火隊。」
「……老闆?」
文次如此大聲說道,角藏也扯開喉嚨壓過他的聲音:
「不是被嫉妒,」角藏繼續低聲說道,「是被厭惡,無法與人保持良好的關係。」
角藏緊握著瘦骨嶙峋的拳頭擱在膝上,他說:「可是,我不想放棄。」
豬助介紹文次到葫蘆屋時曾說,他告訴角藏,文次只是個正在找工作的小伙子而已。豬助說其他的事沒告訴角藏。
接著,他咬牙切齒地說:
文次魂飛魄散地大叫,丟下手中的不倒翁貓,頭也不回地逃開。他一路逃,連一次也沒回頭。
文次跑進舖子裡喊叫,二樓傳來聲音:「我在這裡。」
文次天一亮便起來淘米,此時背後傳來角藏的聲音。
文次暗吃一驚地抬起頭來。
文次縮著身子,心想,終於來了。角藏是不是認為再也無法讓這麼麻煩的傢伙待下去,打算將自己趕走?
角藏坐在褥子上,背對著文次。
「昨晚,你做噩夢了?」
角藏默不作聲。答案不言而喻。
(文次,不要逃。只要逃避一次,就必須終生逃避,像我這樣。)
「這是……」
文次不禁喃喃自語,角藏點頭說道:「是我的,當我還是個救火員時所使用的。雖然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然後,接下來的事也一樣。
「這東西要給我……」
文次飛也似的順著樓梯跑上二樓。
那個按摩的因為是做生意,總是很親切,但平常不會向角藏這種跑腿的人搭話,可是那時他竟主動接近角藏。他一副誠懇的模樣,說是有件事想偷偷告訴角藏。
角藏對著瞪大眼睛的文次笑著說:
當時角藏雖然很厭惡膽小的自己,但一想到很可能被趕出去,便焦躁得坐立不安,最後他收下了頭巾。
「什麼?」
那個不倒翁貓,在白天看起來只是頂有點髒的舊頭巾,戴在頭上也與一般無異。由於這頂貓頭巾已經變得很薄,甚至給人不牢靠的感覺。要是豬助發現了,或許還會斥責哪裡找來這玩意兒。
「這事,要不是見你那麼煩惱,我打算藏在心裡,一直藏著,一直……」
「什麼意思?」
「你一直過得很痛苦,看你這個樣子,我幾十年後才又從壁櫃裡找出這個和圖書東西。你前些天也說了,要是能祛除那種膽小的個性,做什麼都願意,是不是真的如此,你可以試試。我把它送給你,你可以戴著它到火災現場試試,之後回到這裡,再決定你的將來比較好。」
皮製頭巾上縫有蒙面的貓頭巾是町救火隊的規定裝束之一,這文次當然也知道。
「我起初不相信,認為他故意耍我,我很生氣。但是,按摩的仍不死心,一再重複同樣的話,他耐心地說,他是想幫我。又說,當然不是要賣給我,而是免費的。叫我就當是被騙好了,戴一次到火場看看。」
「是的。一旦戴上這個頭巾前往現場,警鐘聲還在遠處響著,連煙味都還沒聞到時,腦子裡就會浮現當天火災現場的情況,像夢幻似的。火舌怎麼躥出,怎麼延燒,哪一組的救火隊隊旗怎麼搖動,看熱鬧的人到底跑向哪個方向,全都可以看到。連屋主到底拿走哪家曬衣竿在防火線怎麼邊插邊跑也都看得一清二楚——整個火災現場從頭到尾的所有景象。」
每次做夢,文次總是慌得像小時候尿床那般,全身冒冷汗,有時甚至會顫抖著驚醒過來。每做一次噩夢,文次就被這麼折磨一次,不管幾次都一樣。而且,每次想到淺睡的角藏就在二樓的被褥裡,不知以怎樣的心情聽著自己半夜的動靜時,整個腦袋便充滿了嘲笑聲——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
然而,角藏馬上又恢復一本正經,眼神認真得在昏暗中看起來令人覺得可怕,文次不禁縮回身子。角藏說:
文次嚥了一下口水,潤潤乾澀的喉嚨,好不容易才說:「老闆是因為深入火場才會有這麼嚴重的燒傷,怎麼可能是膽小鬼。」
「這就是不倒翁貓的報應,你看。」
文次回到組裡半個月後,相生町於丑時三刻失火了。文次壓抑著顫抖的雙手戴上不倒翁貓頭巾,隨著豬助趕到火災現場,終於明白角藏沒說半句謊。
人們覺得納悶,為什麼被燒死的角藏頭上戴著皮頭巾,而且頭巾緊緊地裹住下巴。為什麼那頭巾上的油味特別重。
「不倒翁貓讓你看到火災現場了吧!」
「那不是假勇氣。」文次不禁粗聲粗氣地說,「它是我的保護神。為了它,多少受到一點嫉妒,我也無所謂。」
角藏如此規勸,接著聲音轉為嚴峻地說:「不要鑽牛角尖,懂嗎?」
——我也不清楚,只是,聽說這頭巾是用一隻活了一百年、具有靈力的老貓製成的,那隻老貓叫不倒翁貓。
他一開頭就這麼說。
角藏說該說的都說了,將不倒翁貓塞進文次手裡,然後轉過身去。
文次不禁望著角www•hetubook.com•com藏手中的那頂陳舊的頭巾。
「跟老闆說的一樣。」
「是的。戴戴看,肯定會發生我剛剛說的事。你也一定會很得意,然後回到我這裡。你可以比較一下這不倒翁貓所帶來的利弊得失,然後決定到底要走哪一條路,我會安排一切。」
角藏踩上乾爽的榻榻米走到裡面點燃瓦燈。房裡一隅,整齊地疊放著褥子與夜著。文次聞到冒著黑煙燃燒的瓦燈油味,又聞到些微的塵埃味。
角藏爽快地回答:「按摩的說得沒錯。自從戴了不倒翁貓頭巾,我難以置信地變得非常勇敢,不再害怕火場了。」
他什麼都不怕了。
接著,角藏別過臉說:
「那天,彷彿事先安排好的一樣,頭兒找我過去。一看到他的臉,我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了。總之,我懇求頭兒再給我一次機會,拜託他再讓我試一次看看。這才總算沒被辭掉。儘管頭兒的表情很是苦惱。」
再說,文次自己也是半信半疑。雖然角藏那認真的口吻,的確讓人心裡發毛,但也可以看成只是個怪老頭把陳年往事講得有點過火罷了。
「結果呢……」文次很想早點知道結果是不是真的不害怕了。「結果怎樣?」
戴上頭巾之後,那個夢境般的景象立刻出現了。文次腦中宛如開出一朵幻燈花。
「我又問,是不是因為遭人嫉妒的關係?按摩的老頭只是笑,所以我以為是這個意思,而且也認為那沒什麼要緊。」
「老闆,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我也不想這樣。只要能改掉膽小的毛病,做什麼我都願意。任何粗暴的事或壞事我都願意。」
角藏將膝蓋往前挪了一步,在瓦燈昏暗的亮光下,將貓頭巾遞到文次眼前。
「由於憧憬當救火員,我加入救火隊那時,跟你一樣是十六歲。——」角藏繼續說道,「我的身世跟你差不多,沒有親人可以依靠。孤家寡人,沒有人關心我。我只是很想很想當救火員,就跟你一樣。
「老闆!」
角藏徐徐攤開握在手中的頭巾,有點自暴自棄地說「嗯」。
「對不起。」文次垂著頭喃喃自語地說,「我是個不可救藥的膽小鬼。我無話可說。」
他看見著火的大雜院,看見躥出的火舌,也看見有一台龍吐水出了狀況,火延燒到龍吐水,導致一名救火員受了重傷。什麼地方沒有火、什麼地方會危險、風向及飛舞的火星子,文次都看得清清楚楚。
文次雙手依舊浸在淘米水裡,全身僵硬。
「很不可思議吧?可是,是真的。」
和-圖-書只有文次不覺得奇怪。
「我最初也以為自己腦袋有問題,不過,很快就知道不是。因為當天的火災現場跟我在腦子裡看到的一模一樣,完全沒有出入。所以,我不再害怕了。哪家屋頂會掉落,風向怎麼吹,什麼人在什麼地方又會怎麼樣,我通通知道。對我來說,怎麼做才不會讓自己身陷危險,又該怎樣撲火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角藏的這句話,聽來好像有點在嘲笑自己的意味,他嘴角微揚。
「我告訴他,跟你說的一樣,那按摩的聽了之後,打從心底笑得很開心。現在想想,我應該對他那毫不隱藏的欣喜表情留意些才對,可是,我那時只覺得歡天喜地,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文次瞇著眼,湊近仔細看,果然上面畫著一隻幾乎只剩線條、全身豎著毛、弓背閉眼端坐的貓。由於雙腳縮在身體底下蜷曲成一團,看上去的確很像不倒翁。
文次耳邊一再響起這些話。
文次默默地望著角藏。角藏看著頭巾,褪去半邊的衣服,對著文次背轉過身。
「我想把這不倒翁貓給你。」
「是的。因為我正是這個東西的見證人。」
「跟我說的一樣嗎?」角藏問道。
「大概兩三年吧。」角藏微微一笑,「我當時是個膽小鬼。」
「文次,你是個膽小鬼。你的膽子沒有自己想像的大。這樣的話,你或許當不成救火員。我非常清楚,對你來說,那是多麼痛苦又多麼可恥的事。正因為我瞭解你的痛苦,才告訴你這些往事。你懂嗎?」
「這話不能隨便說。」
結果,角藏低聲說:「不止昨晚。你時常這樣。自從你到我這兒做事以來,已經很多次了。」
「有什麼事嗎?」
「要是你也會收下吧。人都有陷入絕境而不擇手段的時候。」
今晚屋子裡沒有點瓦燈。映照在狹窄的榻榻米房裡的是自滑門那指頭大小的縫隙射進來的月光。
角藏邊說邊將手中的東西遞給文次。
文次瞪大眼睛。角藏那瘦削的背部,有不少醜陋的燒燙傷疤,左邊肩胛骨上方有個楔形的疤,像是傷口很深的刀疤。
——就說是,會討人厭吧。
是貓頭巾。
「那我讓你看看,看看這不倒翁貓的報應。這東西讓曾經是救火員的男人變成了按摩師,因為他不得不戳瞎自己,否則活不下去。那按摩師不甘一個人受苦,於是把它給了我。愚蠢的我,緊緊抓著它,結果,不但沒法娶妻生子,也沒法在救火隊待下去,變成孤孤單單的一個人,還不止這樣,連晚上也沒法安睡。一想到在沒亮光的地方,萬一有人冷不防地看到我的臉,我就會被嚇掉半條命。」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某天晚上,大概不會再有客人上門時,角藏突然說「今晚早點打烊吧」。
收進布簾,熄了火之後,角藏催促文次爬上狹窄的樓梯。文次這才發現自己是第一次跨進這棟座燈式建築住家的二樓榻榻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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