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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塗蟲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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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影 上集 四

長影 上集

佐吉自然認為平四郎不會不知道仁平這惡名在外的人,信才會寫得語焉不詳。
眼前似乎可以看到茂七懊喪至極的面孔。
「老爺對我們那麼好,我娘卻忘恩負義。」佐吉的眼神變得像圍棋子一樣。「那是不能原諒的。」
「沒有同心只有岡引?」
佐吉總算抬起頭來。或許是多心,但看到他的眼神似乎放鬆了些,平四郎也跟著放心了。
平四郎點頭嗯嗯附和,一副在書場聽說書先生講戰記的模樣。碰巧政五郎的老婆又來添熱茶,越發覺得自己像個聽書客。
這話極有道理,平四郎也如此認為,所以才百思不得其解。
久米還在攪著芋頭。平四郎生怕芋頭給攪爛了。一爛,滷汁就會變濁;一濁,阿德肯定又要發火。平四郎從久米手裡取走長筷。
「萬屋的錢財出入,由第二代老闆與大掌櫃兩人包辦。總一郎雖深受老闆信賴,也有一本總帳是他不得過目的。」
「老爺,是嗎。」平四郎雙手往胸前一抱。
「說實話,其實是在萬屋裡該學的都已學會,是換到更大的商家的時候了。然而,他以這手法讓仁平吃了鱉,當時眾人雖都笑得直打跌,但沒有一個是壞到骨子裡的惡人,事後氣氛便漸漸有些走調,總一郎的人望多少也受了些影響,於是認為這裡非久居之地。真是聰明。」
「仁平當場臉都綠了,拚命解釋。表示這太奇怪了,總一郎他們是那樣鬼鬼祟祟,自己的懷疑並非無中生有。這說的也有道理,但總一郎是個聰明人,早為此備好答案。他事前便在這空白帳冊的好幾處上寫了些字,並解釋道他正在教家裡的傭工們寫字,只是不想搞得人盡皆知,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便暗中進行。」
「可是,她不是把鍋子讓給你管了嗎?」
「在萬屋跟著總一郎設計仁平的中心人物共有四人。其中三人,有的成為獨當一面的商人離開萬屋,憑一己之力開了小店舖;也有的去其他地方工作。剩下的一人,被萬屋第二代老闆看上招為女婿。但是,如今這四人下場都很淒慘:有人死在牢裡;有人財產散盡,落魄到住在破雜院裡;有人死了孩子,也有人跑了老婆。萬屋本身自女婿那一代便沒落,現在連個形影都沒有了。」
「就是把木柴運到那澡堂去,換木屑當工錢啊。」
佐吉的出身及母親出走的內情,前幾天才打聽到想找湊屋麻煩的仁平的消息——要在心中獨自盤算這些,還得假作不知情地與佐吉周旋,平四郎可沒這麼能幹。這一點他本人最清楚。把話說開吧,把話說開。
事到如今,仁平也賭起氣來,硬是想比總一郎先爬到得以看那本總帳的位置。只不過,連大掌櫃也偏愛總一郎,因此這終究是無法成真的妄想。但越是無法成真,越是嘴硬要做到,這正是仁平——不,正是人的愚蠢之處。
「那時湊屋總一郎是在本鄉三丁目一家叫萬屋的舖子當傭工。」
「我是個墊檔的管理人,為後來的人著想,得好好幹才是。」
「沒事。其實我今天來,是有話想和你談談。」
久米一雙長筷戳進滷汁裡,攪動著芋頭,又噘起嘴。
政五郎如剛吹熄的油燈般沉下臉色。「仁平忘不了過往的怨仇,多年來一直追查讓他在萬屋栽跟斗的那些人的消息。要是有人運氣不好,讓他有了可乘之機,便立刻出手毀了那人。」
「萬屋的第二代老闆相信了總一郎的說辭。仁平只挨了頓罵,但不到十天,如同總一郎等人所料,他悄悄離開了萬屋。被當做眾人的笑柄,在店裡難挨是當然的。可憐歸可憐,但有一半是他自作自受。」
大額頭三太郎正換氣要繼續說唱,便這麼停下來了。政五郎代為答道:
政五郎朝大額頭三太郎看。大額頭又把兩眼往中間一擠,嘴裡嘰哩咕嚕飛快地唸唸有詞。看樣子,是在「找尋」他記得的事情。
「謝謝大爺掛心。」佐吉深深低頭行禮。「其實,我會要官九郎飛去向大爺傳訊報告仁平頭子的事,也是因為差我來這裡當管理人時,湊屋老爺就千叮萬囑,要我小心一個叫仁平的岡引。」
久米噘起嘴。「才沒有呢。大爺,您能不能幫我說幾句好話?阿德姊一點都不肯相信我。」
「我們的工作是幫忙奉行所的大爺,本身沒有任何權限。懲治罪人並非我們的本分——不僅如此,正如大爺才說的,我們這些人裡頭,也有不少是犯過律法者。找到做了壞事的人,說起來,就像見著同鄉一樣。」
「是的。夫人對我很不客氣,那也是當然的。就算沒發生那件事,我娘和我都太過依賴湊屋老爺的好意了。」
「總一郎等人準備了一本空白的總帳本,裡頭什麼都沒寫,只把封皮封底弄髒、沾上些手垢,做得像一本用舊了的帳冊,假裝m.hetubook.com.com這是店裡的『秘密總帳』——連大掌櫃都不知,只有老闆才曉得的重要帳冊。而總一郎悄悄弄到手,暗中調查,像要設法刺探店裡的內情和買賣的狀況。」
大額頭舌頭雖有些不夠靈巧,說起話來卻有種討人喜歡的音調。
政五郎先行個禮,再向三太郎點頭。大額頭調整氣息,順溜地又開始說唱起來。
那才真正是人家的私事。當前最麻煩的是仁平的怨恨,與傳信這件事無關吧。
這是在問使喚他的是哪一位同心。然而沒想到,政五郎卻搖頭。
平四郎搔搔下巴。一想起阿德昏倒時的事,他也感到相當尷尬。
平四郎轉換話題,問起阿德與久米。佐吉笑著說明自己夾在兩造雙方之間如何煞費苦心,平四郎大笑了一場。就算查清了佐吉的出身,就算知道了岡引仁平的目的有多危險,都算不了什麼——他的心情又輕鬆愉快起來。回家路上下起滴滴答答的雨,也不以為苦了。
「不知道嗎?」
「也是啦……」
話雖如此,卻也不是要質問他什麼。平四郎只是想問問佐吉現下的心情,其實不說也無妨。
帶著小平次來到鐵瓶雜院,先到阿德那裡去瞧瞧。令人驚訝的是舖子開著。往裡頭一探,站在爐灶和鹵鍋前的,竟是久米。
「說起來,頭腦聰明和讓別人以為他頭腦聰明,是兩回事吧?」
「你啊,我倒是一點兒也不擔心。我是說,你身上沒半件需要深查追究的事,只是仁平讓我放心不下。既然他盯上的湊屋是你的外叔公,就更令人擔心了。」
平四郎嘴張得大大的。「真的嗎?」
「是的。但是大爺,麻煩您忍著點,先聽完再說。」
這人當真奇怪。只不過依剛才聽到的話來推測,平四郎認為倒也不足為奇。仁平不當任何人的手下,永遠自己作主。
「這個嘛,名目上應該算是聽命於某一位吧。但仁平總是獨來獨往,並沒有忠心跟隨哪一位特定的大爺。要是他盯上了什麼蛛絲馬跡,認為可以立功,便去找可能會買帳的大爺——他向來都以這種辦法行事。當然,並不是哪一位大爺都行,應該有幾位相熟的吧。」
「哦?」平四郎大感驚異。「原來這大額頭老弟不是把事情記住,而是把聽到的話,原原本本依次背下來了?」
「是很聰明,但我不喜歡。」平四郎心想。他把心裡的想法直截地說出,政五郎呵呵笑了。
平四郎將先前得知的事,及他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訴佐吉。平四郎開始懷疑佐吉的心緒,是八助等人因信壺出走之際,佐吉突然冒出的那句——我為什麼會待在這裡——以此事為開端,乃至他的身世與現在的立場,直說到仁平這個岡引盯上湊屋總右衛門的理由。說完,喉嚨都乾了。
「那,她已經能下床了啊。」
「的確。」
「不過,被像我這種沒好處也無礙的人喜歡或厭惡,對那些長袖善舞的人來說都一樣。」
最後,總右衛門安撫了阿藤,將佐吉送到素有往來的花木匠處。佐吉相當感激。
「啊?」政五郎偏著頭不解。
佐吉聳肩笑了,說這仍是出人頭地。「湊屋老爺高興極了。啊,不過這件事還請大爺保密。」
平四郎說了前因後果,佐吉不為所動地聽完,一句那是大爺想太多便帶過。
久米大笑,雙手打了平四郎一下。「討厭啦,大爺。要是全天下都是我這種女人,就什麼事都幹不成了,連將軍大人的城都會被毀。像我這種人,偶爾有那麼一、兩個就好。大爺真是不懂哪。」
「是啊。換成大爺,您不會生氣嗎?不會嗎?收留遇到困難的侄女,供她生活,她卻把孩子推過來,還恩將仇報。」
「其他的火種都滅了,卻還有一個麻煩沒有解決。」
「紀伊大人家要打掉板牆,他們去要木屑了。」
回想起來,令鐵瓶雜院前管理人久兵衛出走的那件事,便是如此。妹妹——疑似——對兄長下手,這種事並非出於憎恨,背後的情由令人同情。當然殺人的確不該,但不能逼得殺人者再去犯下另一樁兇殺案,這一點連平四郎這半調子的公役也懂。
「看就知道了吧?顧店呀。」
「所以,那時候我就算被趕出湊屋,也不敢有半句怨言。老闆娘本來是這麼打算的……」
「是啦,是很沒趣。」久米甩著綁起來的袖子,做出小姑娘鬧脾氣的模樣。「可是,我的確是妓|女,她也沒說錯。」
這話就佐吉來說相當露骨。平四郎默默喝著開水。
這總右衛門承認他年輕時用過一個名字,叫總一郎。將總字改為宗字便是他長男的名字,可見這傳聞不假。而大額頭三太郎所描述的,便是湊屋二十五六歲、叫做總一郎時的事。
「請您稍加忍耐,就快找到第四人的案子和圖書了。」
「是的。以前在萬屋吃同一鍋飯的夥伴們被整得淒慘無比,老爺都知道。」
「我娘離開湊屋的時候,還偷了錢。而且,她不是一個人走的,是跟店裡最年輕的夥計一塊兒私奔了。那可是湊屋老爺看好而一手提拔的人。」
「這實在是……」
「我知道仁平是什麼樣的人了,倒是挺難纏的。不過,他對湊屋足以構成威脅嗎?」
「當然,我們是公役大爺的手下,一舉一動都須遵從大爺的號令。只是,若犯了法的人可憐,或是有什麼不得已的情由才以身試法,那麼我們會稟報大爺,請求從輕發落。因為有些時候,町裡的一些芝麻小事,我們比大爺來得清楚。」
「不會跟澡堂搶嗎?」
「喂喂,慢著。」平四郎吃了一驚,打斷大額頭。「這仁平就是那個岡引仁平?」
而總一郎更高明的,是在半年後也離開了萬屋。
「我能做的,就是想法子不讓房客再繼續減少下去。我也會小心,不讓仁平頭子有機可乘,尤其現在是最要緊的時候。」
「事前的準備調味,全都是阿德姊一手包辦,連半——點都不給碰。我可是求她求到嘴都乾了,才讓我看店的。大爺,你相信嗎?久米我竟然求人家讓我看一口鹵鍋。」
「是的,真是過意不去,但還請大爺幫這個忙。」
「說的也是,像我這種賣淫的都是懶人。我本人都這麼說了,一定錯不了。可是,人家我討厭搬重的東西,也討厭沒日沒夜地工作,教我還能怎麼辦呢。」
「那人名叫清助,在相生町賣煙草。由於吵架打傷了人,被判流放孤島,兩年後死在八丈島。親人共有妻與子兩人,在清助獲罪之後便離開了雜院,不知去向。聲稱遭清助打成重傷的人,不久也搬了家,沒了消息。據說其實是因為傷根本不重,但在仁平頭子的教唆下說了謊,在雜院裡待不下去。」
於是佐吉居中斡旋,總算在昨天把事情說定了。
「最好別附和是嗎?」
「她說,要拿來賣的東西怎麼能交給一個渾身脂粉味、無可救藥的妓|女。」如此傷人的話,久米竟說得若無其事。「可她呀,現在光準備就累壞了,等到鍋子開始滾的時候,連站都站不穩。照她那個樣子,開店做生意豈不是危險得緊?可偏又怎麼樣就是不想交給我。」
這不單是湊屋總右衛門,凡是位居人上、能支使人者均是如此。平四郎也深知這個道理。正因如此,他更想避免這種麻煩事,只用上頭不容分說指派的小平次一人,不求表現,懶散至今。
「因為總有些小地方在修繕,而夏天之前也還得淘井。」
「您這是什麼話。」政五郎似乎很高興。
「總右衛門本人知道這件事嗎?」
「第二代老闆竟將紙與茶的領頭對調,讓總一郎到紙這邊,而仁平到茶那邊。而這個主意確實奏效了。」
「所以她才托你看店?那你在她心裡的地位提高了不少嘛。」
湊屋總右衛門這個人,發跡致富前的人生不甚為人知,這一點平四郎也知道。話雖如此,他畢竟是個人,總無法一筆抹消。從他本人提起的,或過往相識的人說到的,儘管只是片鱗半爪,卻也能窺知一二。
啊哈哈,久米揚聲爽朗地笑了。
政五郎搖搖頭。「要件件細說便沒完沒了。簡單一句話,就是欺負弱者。」
看著政五郎,或許早就習慣了,只見他雙手交抱在胸前,端坐著不動如山,相當有架勢。
平四郎內心想著,不由得脫口而出。「頭腦聰明有什麼好處?」
仁平一心認為,自己年輕時遭同伴聯手欺騙,被迫離開店家,人生也才因此走上歧途。當年被捉弄、取笑之事,是否仍歷歷在目?所以把氣出在無法公然反抗自己的軟弱罪犯身上,既囂張跋扈又冷酷無情?
政五郎福泰的一張臉,陡然間暗了下來。
「哎,別這麼說。不過,你心地也真好,不生阿德的氣?」
佐吉笑了出來。「這很像大爺會說的話。」
一起床,平四郎感覺腰好得差不多了。彎著扭著也一點都不痛,心裡也不再擔心會再閃到腰。或許因為如此,覺得頭腦極為清醒,想趁今天好好和佐吉正面談談。
「才沒讓步呢。她把我和佐吉兄呀,說得豬狗不如。真是一點都不可愛。」
後來的管理人——原來他是這麼想的,平四郎不由得直瞅著他看。佐吉有些吃驚地縮起下巴。
「無論頭腦有多聰明,要是別人不知道,就不會說他聰明了。反過來,其實頭腦駑鈍,只要能讓別人以為他頭腦聰明,就是聰明了……啊,不過要讓駑鈍的頭腦顯得聰明,還是得聰明才做得到。」
「你用不著擔那個責任啊。你也可以當作是你娘也因為相信總右衛門,才放心留下你離開。」
「不久,萬屋的茶葉生意做m.hetubook.com.com得有聲有色,賺的錢多過上一代起家的紙類。這麼一來,負責紙那邊多是在萬屋土生土長的傭工,與茶這邊初來乍到的傭工們,便無可避免地形成對立之勢。雖然如此,雙方的掌櫃都是吃過苦、歷練過的,自然不會為這等無聊小事吵上檯面。遇到這種情況,在暗地裡較勁的,總是那些年輕人。」
「早就可以了。只不過不好意思見大爺,躲起來罷了。」久米拿長筷往平四郎肩上碰地一敲。「大爺真是的,一點都不懂女人心。」
「不說別的,湊屋老爺沒有任何趕走房客的理由。就算有,也沒必要用這麼費事的方法,不是嗎?」
「放心,我沒有說這種消息的對象。」
「可是大爺,這行生意我做了這麼多年,就只有直覺最靈了。我說,要是沒了我,阿德姊一定會很寂寞。所以我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往這裡跑。看到阿德姊瞧見我就發脾氣,不知怎地我就放心了。」
有人告密,老闆總不能不管。老闆押著莫名其妙的總一郎等人,搜出那本總帳。
「是的。」政五郎頷首。
事情要追溯至三十年前。
「用不著聰明,只要夠奸巧就可以。」政五郎一本正經地回道。
這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這大額頭說話時語調像唱歌般高低起伏,且本人也隨著話聲上下晃動,連聽他說話的平四郎,忍不住也想跟著動起來。
應該不需要問吧。
那便是如今被降格為討厭鬼的仁平。
「差了什麼?」
事情大致談完,平四郎卻還沒向佐吉問起美鈴的異母妹妹阿蜜,以及他們兩人之間的交流關係。他們似乎透過官九郎來傳信。不過——
舖子裡只留久米一人未免令人擔心,平四郎便留下小平次,獨自前往佐吉家。門開著,往裡喊人,只見佐吉弓著身專心寫東西。
「我們大頭子的地盤是在本所深川,之所以會知道仁平的這些作為,其實也是因被他整得生不如死的第四人,也就是萬屋的女婿的緣故。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當時大頭子住在相生町,這才得以明白事情的底蘊。大頭子想盡辦法別讓事情鬧大,但偏偏是喝酒打架傷人,實在壓不下來。大頭子直說可憐,懊惱了許久。」
「是啊,你說的對。」
幾天之後。
回程路上,平四郎心想著湊屋總右衛門不會時常作惡夢睡不安枕嗎?走路時不由得微微縮起脖子。
「哎呀,大爺,」久米轉動著長筷,嬌聲說道,「這幾天都不見您的人影,怎麼可以偷懶不巡視呢!」
「大爺說得很對。」
「哦。」平四郎一笑。「阿德最討厭你和佐吉兩個,卻被你們說得讓步了?」
「仁平卻不明白這一點。」政五郎深深嘆氣,語氣彷彿在提一個不長進的自己人。「不,即使心裡明白,對那些因事跡敗露而處於劣勢的人,他就是無法給予一點溫情。」
他收起笑容。
「讓我成為獨當一面的花木匠,能夠養活自己,這全都要感謝湊屋。所以,當老爺派人前來告訴我鐵瓶雜院的事,問我在風頭過了、找到管理人之前,能不能先來幫忙,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這算是我的一點報恩。」
「哦,的確是。」政五郎拍了一下膝頭。
這不難理解。站在眾人頂端,底下的人全都站在自己這邊,想欺負一下看不順眼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也許是想藉由欺凌罪犯,證明自己比所有人偉大,頭腦比任何人聰明。」
「別說笑了,我這人嘴裡長不出象牙的。」平四郎吊兒郎當地笑了。「被你這麼像樣的岡引一褒,渾身都不自在。不過……」
「你倒挺認真的。」
「她到幸庵大夫那裡去了。」
「你是說總右衛門的妻子阿藤吧。」
佐吉堅決地搖頭。「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既然已經提到了,不妨順帶一提,他並非向來就叫做總右衛門。年輕時似乎每換地方便改名字。這在那些癡心妄想著有朝一日在哪裡發筆橫財的流動傭工當中並不稀奇。只不過,這些人裡頭,真的像總右衛門這樣發了橫財的人就很稀奇了。實則有關他曾被流放孤島的傳聞,或說他是個忘恩負義的傭工,殺光主人滿門、捲產而逃的傳聞,每隔一段時間便被拿出來流傳一番的原因或許在此。
「恩將仇報……」
「阿德姊呀,說我用不著去賣淫,應該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過日子。好比像這樣賣吃的、幫人縫衣服、挑菜去賣,什麼都可以。我不做這些卻去賣淫,都只因為我是個懶惰蟲。」
「可以再請教一件事嗎?仁平是在誰的手下工作?」
總右衛門的獨生女美鈴,親事就快談定了。對象不是商家,而是西國一個頗為殷實的大名繼承人。hetubook.com.com
佐吉一直默默地聽著。見平四郎口渴了,便倒了開水遞過來。他就只動了這麼一下,其餘時候始終垂著頭,彷彿後頸上壓了塊醬菜石。
一心憎恨總一郎的仁平簡單地上鉤了。一干人聯手作弄一個人,雖有些缺德,但也是件有趣的事。傭工們共同演起戲,可憐的仁平被蒙在鼓裡,全然不知。
抱著這種心情前來,房客卻一個接一個跑掉。我怎麼這麼沒用呢——如此一想委實受不住,便不由得氣餒了。
「美鈴小姐將來要先到家世相當的旗本家當養女,再從那裡出嫁。但即使如此,對湊屋而言仍是件名譽之事。」
「然而,仁平卻不懂得這個道理。」三太郎的話聲忽地沉重起來。「這種錯誤,頭腦好卻不懂事的人經常會犯。仁平根本瞧不起手下的傭工。在他眼裡,不僅店裡的人,全天下的人看東西都沒有他來得透澈;在他心裡自己最了不起,因此他對任何人都毫不客氣。再者,頭腦好但人緣差的人,常專挑對方最不愛聽的話來明諷暗損,得理不饒人,故實際上人人皆對他極為厭惡、畏懼。他之所以成為紙方傭工的首腦,原因之一雖是他的能力強,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眾人怕了他,敢怒而不敢言。」
平四郎啜著開水,驀地突然難為情起來,笑了笑。
「發生這種人多相爭的事情時,雙方必定會出現一個領頭的人物。」大額頭三太郎抑揚頓挫地繼續說道。「可想而知,茶方面帶頭的是總一郎。他是個聰明的年輕人,而且深受第二代老闆賞識,算是眾望所歸。相對的,紙這方帶頭的則是長總一郎兩歲、自小吃萬屋飯長大的,名叫仁平的夥計。」
「阿德不答應?」
平四郎感到一陣涼意,不由得將手揣入懷裡。「謝謝你,讓我知道了這許多消息,很值得參考。對了,之前相生町那第四人叫什麼名字?還有沒有人知道他當時那個案子?」
「一點也沒錯,我也比較喜歡為人處世沒那麼圓滑周到的人。」
「那就沒辦法了。」平四郎嘆了一口氣。「不過,就算現在找到那個人,也莫可奈何吧。」
「大爺的調查還差了那麼一點,或許湊屋防得就是這麼嚴密吧。」
「怎麼了?」
平常人即使腳踏實地過日子,一輩子也免不了出點小錯,好比借錢卻還不起、沉迷於女色誤入歧途、一時衝動因細故打架傷了人、一時大意害人受了傷等。只要被仁平逮到機會,便將小事化大,將他們以罪犯身份逮捕。
「是嗎?」
聽著政五郎語重心長的講述,平四郎不禁想到他本身不知有著什麼樣的過往。
「總一郎等人邊小心不讓仁平得到那本空白的總帳冊,卻又巧妙地讓他知道他們將帳冊藏在哪裡。仁平一確認總帳冊的所在,便興沖沖地向第二代老闆告密——」
「對你是有些過意不去,不過我稍微查了一下你的事。」
久米一副平四郎問的好像是別人的事般歪著頭,乾脆地說「不知道」。
「不是的,是沒有這麼一位大爺。」
「我不是差小平次代我來了嗎?對了,你在那裡做什麼?」
「這還是頭一次正經八百地和你深談。不過,之前該和你正經商量的事可多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過啊,佐吉……」
「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放心了。」平四郎說道。「要是全天下的人都像你一樣,也用不著奉行所了。」
平四郎睜大了眼睛。「這全都是仁平造的孽?」
「這就是他欺負弱者的緣由嗎?」
「可是,佐吉,」平四郎謹慎地開口,「八助他們信壺的事,看來是湊屋設計的。」
「要是我,有了仁平這種怨念深重的仇人,恐怕一個月都撐不過去。」
「翻開來,卻是一本白紙。」
「事情我明白了。」平四郎對大額頭笑道。「不過,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也無關乎人的生死,不過就是場有些過了頭的惡作劇。這麼多年來還懷恨在心,這仁平也太會記恨了,真嚇人。」
「應該知道吧。以前夥伴的消息應該會傳進他耳裡。他那個人向來行事謹慎,一般是找不到破綻的。」
「原來,湊屋總右衛門早就知道仁平不好惹了。」
對調不到兩個月,紙方原本堅決反對總一郎的傭工,也完全為他所收服,紛爭化於無形。若事情就此解決,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但事情畢竟無法盡如人意。
「話說,這總一郎與仁平,倒是兩個相像的年輕人,頭腦靈光又是做生意的好手,雙方才能不分軒輊,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仁平有一點比不上總一郎,那就是人緣。不分男女都很喜歡總一郎,畢竟是因為他較聰明吧。換句話說,他善於展現他的賢和圖書能。即便如此受主人賞識,他仍不驕傲、不怠慢,率先奮不顧身地工作,也可說是他做人懂得體諒。他明白光有腦袋是無用的,紅花還須綠葉扶持,腳不動便前進不了,手不做便沒飯吃。」
佐吉剛才像是在記帳,一問之下,他回道向來都會將雜院每個月使出去的錢查清楚記明白。
有一次,總一郎等人想到一個好主意,利用仁平素來自認聰明,反咬他一口。若能讓他狠狠栽個觔斗,就算仁平再狠再霸道,也會因丟不起這個臉而自行離去吧。
平四郎唔了聲。「仁平會當上岡引,也就是那個,自己曾經也身為罪犯——這種常見的情形嗎?」
「是的。再沒有一個岡引,像仁平對罪犯這般不留情了。我忽然想到,以前我曾經對我們大頭子提過,這人似乎以發現罪犯、加以逮捕為樂。大頭子聽了只說很遺憾,世上就是有這種人,便沒再應了。」
「所以你打算來阿德這裡,讓她治好你的懶病?」
這也是當然,因為本來就是空白的。
「對方看上的是湊屋的錢吧?這年頭,沒有哪個大名家是有餘裕的。」
平四郎皺起眉頭,總覺得本應治好的腰又痛了起來。
在此種狀況下,茶與紙雙方的對立也由最初的如野狗亂吠,逐漸走了樣。
「眼下,對仁平來說,就只剩下帶頭的總一郎——湊屋總右衛門一個了。」
「阿德已經好了?」
「大爺說的沒錯。若是一般人發生了這種事,稍微受了點挫折,應該會反省自己並引以為戒,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不巧的是,仁平並非這種氣性的人。離開萬屋之後,不但滿肚子怨氣,生活也跟著荒唐起來,接著便是一連串的不順遂。本人暗自死心眼地認為,這都是因為出了那種事被趕出萬屋之故,要是沒有萬屋,自己的人生也不至於如此。」
「我不會拿這種丟臉的事來說謊。是真的,我娘是個忘恩負義、水性楊花的女人。」
不久,三太郎止住了嘴裡的嘰哩咕嚕,雙眼回到原位,發出可愛的聲音。
原來如此。鍋裡的食物正咕嘟咕嘟地滾著,冒出阿德滷菜才有的香味。
「什麼樣的作為?收取賄賂或是……」
「你真古板。」
平四郎進了房,關上門。因不見長助,一問之下,原來是跟豆腐舖的豆崽子們出去了。
平四郎唔了一聲。
裡面隔間的屏風收起來了,也不見阿德那雙破舊的鞋。
湊屋總右衛門果真是個大人物,平四郎由衷感到佩服。
「剛才你也是叫『湊屋老爺』吧。不嫌生分嗎?那是你叔公呀,你小時候還跟著他住,關係不也挺好的嗎?半像父親一樣。」
「事情原本就不是發生在傭工有五十、一百人的大舖子裡,因此與其分成兩派明爭暗鬥,不如眾人齊心討厭一人,整個形勢便會安定得多。對仁平而言,身在萬屋便如坐針氈。然而,仁平也不肯服輸,一有機會便設法反擊。但這又會激怒其他傭工,結下樑子——」
「當時的老闆是第二代。萬屋原本是賣紙的盤商,到了這第二代老闆,店裡有一半便賣起了茶葉。同樣都怕濕氣,多個茶葉也無妨吧。第二代很會做買賣,茶葉生意很快就興旺起來,萬屋人手不夠,於是新用了一批傭工,湊屋總一郎便是其中之一。由於急著找人幫忙,請人也不講究保證人、介紹信等規矩,而總一郎似乎也不是頭一次在舖子裡幹活,年紀雖輕,做起事來倒是駕輕就熟。而且工作學得快、算盤打得好,為人處事圓滑周到。第二代老闆相當賞識總一郎,認為撿到了寶。從才進萬屋半年便升他為夥計,讓他緊跟在自上一代便在萬屋的大掌櫃身邊做事,便可想見老闆對他有多滿意。」
萬屋老闆將此視為一舉弭平紛爭的良機。
「是的。」政五郎將原本已稍稍放鬆的背脊挺得筆直,低聲說道:「大爺不喜歡與我們這種人打交道,大頭子早已提過。因此,仁平成為岡引的前因後果及之後他做了些什麼,這一套長篇大論的贅述,我就不拿來煩大爺了。只不過,仁平為上頭做事以來,許多作為是相當令人不以為然的。」
「討人厭的人之所以會再三做出惹人嫌的事,其實都是因寂寞作祟。但是,原本該是很聰明的仁平,在這一點上腦筋就是轉不過來。一開口就討人厭,一出手更是惹人嫌。而總一郎此時最該做的,是挺身而出安撫一干傭工對仁平的厭惡;且他是個聰明人,理應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但他卻置之不理。畢竟當時年輕氣盛,心裡對仁平有所不滿,想作弄作弄他吧。」
政五郎不慌不忙地訂正:「不,是仁平立的功。」
「紛爭不斷,使雙方關係越演越烈,但在這你來我往之中,認識對方將領的機會也多了。換句話說,慢慢地紙方的傭工也開始漸漸折服於總一郎的商才與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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