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影 上集
五
「嗯，對呀。」美鈴戴著眼鏡，朝著平四郎點頭。「可是，我一戴上這個，女人味就全沒了，所以平常時候不能戴。從小大人就是這樣教的。」
葵並沒有和男人私奔。
平四郎脫口而出：「可是，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美鈴身後僅佐吉一個人，只見他一反往常，周章狼狽地雙手交握，並不見伴隨的侍女或僕役。
「可是……」
「對，我是。」平四郎重振精神，極力正色回答。「對了，小姐，你是一個人來的？」
美鈴不理會腦筋越發混亂的平四郎，以明快的口吻繼續道：
「你去就是了。天氣熱的時候還是來杯濃郁的甜酒釀最好。我請雜院裡的大夥兒也都喝上一杯。」
就像梳子的齒兒一掉就沒完沒了，鐵瓶雜院的房子也是一間空過一間。前不久，佐吉為了避免事態再惡化，才重振精神。這時或許該轉個念頭，盤算該去哪裡找新房客才是上策……想著想著，眼睛便往佐吉所住的前雜院最靠邊那幢整齊的小兩層樓房瞟過去……
平四郎的兩個兄長老早就離巢各自成家、有了孩子，有的甚至連孫子都有了。無論是哪戶人家，繼承人只要一個就足夠，因此一般人家總是有孩子多出來。雖想著不必生那麼多個，但要知道孩子夭折之事常有，沒過七歲不算數。孩子得了風邪會死，得了痲疹會死，得了天花會死，瀉個肚子也會死。不能沒有繼承人的武家連一刻都大意不得，須事事小心、步步提防。即便如此，閻羅王定要帶走的也留不住，只好多生些預備起來。但若全都平安長大，這下反倒又嫌多。這話說得也太直了些，但這有什麼，平四郎自己就是那平安長大多出來的人，並無意冒犯，不過就是說說自己罷了。
「我爹。不過，我不是聽他直接說的。有時提到以前的事會講上幾句，把聽到的話湊起來，就變成這樣了。」
細君猛搖頭。
平四郎相當看得起她。
佐吉的住處前擠著一群人。一眼望去，少說也有將近十人。每個人都巴著佐吉家門口，拱肩縮背、神情可疑。是在偷看些什麼，還是在偷聽？
「但你也沒做壞事呀。」
談完這段話的隔天。
「是呀。不過，以前就三不五時會提到了。」美鈴望著遠方，那神情像在回想些什麼。「所以，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佐吉和我是親戚，而且還曾經跟爹娘一起住在湊屋。」
然而，基於某種原因，必須向佐吉如此說明。
「久米雖不聰明，卻也不笨。」
平四郎停住腳。
「哦，我可以進去嗎？」
美鈴的眸色凝重起來。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湊屋總右衛門即使只是在自己家裡話當年，仍為葵說好話。儘管葵實為跟湊屋的年輕夥計私奔。
「我爹當我是個能拿去送禮討好別人的人偶；我娘則因為我長得像葵姊姊而憎恨我。」
「是的。不過，現在我都學會了。」美鈴顯然有些得意。
美鈴轉個身，一下子來到平四郎身旁——不，應該是想過來，但卻突然絆倒了，還以為她只是往前一顛，不料她竟猛地撞上架高的木板地。和服的裙襬掀開，內襯翻了出來，一隻鞋子離腳飛上天，兩條白淨的小腿生生映入平四郎眼底。
「他不是個老實的商人嗎？」
「這麼想看，進來不就好了嗎。」
「做針線活的時候可就麻煩了。」美鈴做出縫東西的模樣說道。「這眼鏡很重，我戴一下就累了。可是最累的是開始學琴的時候。我娘說，戴這麼難看的東西彈琴不像話，我就只能用我這雙近視眼來學琴。」
「嗯。所以，小姐，你知道葵和佐吉來到湊屋，後來又離開的經過嗎？」
平四郎想著「不見得吧」。但要反駁太麻煩，便沒作聲。
美鈴用力按住鼻尖，做出美少女不該有的皺鼻子鬼臉。
而平四郎的細君，便是想要這孩子當養子。二姊那方面也沒有異議。
「佐吉用不著跟我爹陪不是，是我自己跑來的。」美鈴已脫下另一隻鞋，愉快地晃動雙腳。
「哎呀，還不要緊啦。這會兒阿紋還以為我正在習舞。」
「我只是來見他而已，大爺。因為我一直想見他一面。」
久米也暗自盤算過將來了吧。用不著別人特地點明，久米自己也知道賣淫不是長久之計。再說，久米善體人意，一定也明白勤勞又剛強的阿德，只知道以那種說教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感謝之意吧。
「佐吉，八丁堀的大爺來了，快出來吧。」
一下了床繫起圍裙，阿德便把久米叫到身邊，單刀直入地這麼說了：
「我知道了。」平四郎解開謎底。「小姐，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近視吧？」
阿德才開口，門口的格子門突然喀啦地開了。一干人「啊」地同聲喊，如骨牌般倒下，揚起了一片塵土。位在最後頭的平四郎與小平次眼看著雜院的眾人東倒西歪，便迅速起身，恰巧與開門出來的人物正面相對。
「連姑娘家都這樣了，男孩子就更不用說了。」
佐吉背對著平四郎，正小心翼翼地關著門口的格子門。美鈴佇在他與平四郎之間，甩著袖子望著佐吉的背。
「只不過，這下就有點為難了。」
兄長們似乎也各自考慮著，想把多出來的兒孫送到井筒家當繼承人。他們倆都一樣，不是心機深重之人，但也不是什麼好人。任誰都瞧得出，他們心裡盤算著要把將來沒啥指望的兒子孫子推過來。稍微有點骨幹才氣的兒孫，早從發現自己的多餘起，便開始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了。賣剩的蘿蔔糠心多，這原是世間的常理。
「我沒有騙人呀。」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真的是來會會佐吉的。」美鈴以快活的聲音回答。「因為爹娘在家裡常提起佐吉。」
隨著潮濕的梅雨過去，滷菜舖的阿德也已恢復精神，生意也同先前一般興旺。只是仍老是一臉客氣，說著真是給大爺添麻煩了。這反而使得平四郎也跟著客氣起來，不好再像以往那樣大剌剌地往她店裡去，讓他扼腕不已。
「好，這樣吧。小平次，你跑一趟湊屋把事情交代一下。」
這個帶著美妙得令人難以置信的佳話誕生的孩子，實在是漂亮得不像話。
「那麼，小姐來找佐吉有什麼事？」平四郎開門見山問道。
在小平次再次出聲「嗚嘿」前，平四郎便驚呼了聲「嗚嘿」。被搶話的小平次只能張嘴無言。
年輕姑娘的嘴角像鉤針似地一彎，望著腳邊亂成一團的雜院眾人，開心地笑了。
「佐吉，甜酒釀。」平四郎心情極佳。「我想喝甜酒釀。小姐也想喝吧？」
姑娘稍微往旁邊一讓，只見她打了千鳥結的腰帶後頭，佐吉急忙站了起來，驚慌失措地來到門口。兩道濃眉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既困擾又難為情似地垂成八字。
「好色貪花。」
如前所述，平四郎認為誰來當養子都無妨。細君的心情他不是不瞭解，比起那些話裡帶刺，說什麼嫁來三年膝下空空就該求去，老是欺負自己的井筒家人，當然較想從自己娘家裡找。細君那邊也有八丁堀的血統，要繼承同心家也沒有妨礙，所以他全然沒有反對的意思。
這時，美鈴說話了，她聲音篤定，卻像個鬧脾氣的孩子般噘著嘴。「我最討厭我爹和我娘了。」
先是支開了小平次，河邊大路那邊正好傳來賣甜酒釀的小販叫賣聲。真是天助我也。
「小姐！」佐吉語帶怒意。
「哦，是啊。對佐吉來說，小姐的爹總右衛門老爺算是叔公吧。」
次女嫁到佐賀町一家名為河合屋的染料盤商，丈夫據說是個古板規矩的人物。他倆共生了五個孩子，平四郎還記得聽細君說過，二姊一定忙得昏頭轉向，片刻也不得閒。不過，這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過了這些年，孩子們不用照管也會自然成長，到這時應該已能幫忙生意和家事，或許反倒落得輕鬆。這倒是挺令人羨慕的。
「什麼都好，隨便編一個。就說小姐平安無事，雖然沒去習舞，但就算回家晚了，不知道人此刻在哪裡，也不必擔心。」
湊屋夫婦經常以佐吉為話題——這平四郎就不能不問了。
細君是家裡第三個女兒。上面兩個姊姊也個個都是美人。不，都曾是美人。長女招贅以繼承父親的職位，次女嫁到商家。因此平四郎有個同為八丁堀同心的連襟，卻仍是一個南町一個北町，再加上職務屬性相異，平素也幾乎見不著面。聽說這位連襟長於算盤，所做的工作必須窩在町奉行所裡，埋首帳冊之中。藉此追緝惡質的高利貸，或不時對那些靠借大名錢而大發利市的大商家潑潑冷水，好生修理一番，似乎相當能幹。這時世刀劍無用武之地，算盤上的工夫倒趁勢當道。平四郎拔著鼻毛頻感佩服，心想往後或許像這類出人意料的公役才能名留青史也說不定。
「就算這樣，當時我也感到很驕傲。」細君恨恨地說。「我也感覺得出你因為娶了我而感到驕傲，所以我也很自傲，得意得不得了。」
佐吉一面拾起她的鞋擺好，一面答「是」。
其實，要不是久米耐著性子聽阿德滿口「沒有用的東西、妓|女」的亂罵，還半點也不嫌棄地照顧她，阿德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沒事，我是想跟佐吉討杯水喝，總覺得口乾得很。我沒打擾姑娘的意思，喝了水就走人。」
「所以才說不好。」細君正色說道。「沒用半點心，沒學會半點本事，光因為長得漂亮和*圖*書就被人家捧上天，這怎麼成？更何況從反面來看，我和姊姊們作為人家的女兒、妻子，即使再怎麼用心付出，也得不到相應的回報。身旁的人每個都只看到我們的外表，不肯正視我們的內在。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相公，這怎教人不氣悶、不心煩。心裡不免會冒出不該有的念頭，想著乾脆就仗著外表出色，輕鬆隨性地過日子算了。」
「我還不怎麼認識你就嫁過來了。當然，我知道井筒家，也知道有你這個人，畢竟住在同一個圈子裡。可是，我一點都不瞭解你的為人就嫁過來了。你也一樣吧？那時候應該完全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脾性。」
圍著平四郎倒在地上的雜屋眾人，也懷著期待地看看平四郎又望望美鈴。但平四郎這麼問，並無意責備人。
「詳細經過我不知道。」說著她搖搖頭。「只知道葵姊姊和我娘處得不好，最後我娘把她趕出去了——」
「那是爹決定的，我才不想嫁呢。」
「佐吉的娘是我爹的侄女，名字叫做葵。」
平四郎身後的小平次又「嗚嘿」了聲。這人在吃驚的時候就只會喊這一聲。
「不管阿德姊說什麼，久米姊都老實地應好，卻還是如此。不過，她們倆這樣倒也處得挺好的。」
「好痛——」
「你嗎？」
葵真的和夥計私奔了嗎？想到這裡，平四郎開始覺得要照單全收地接受這件事，有些不對勁。
平四郎的問題，美鈴本人搶先一步答道：「知道吧。不管是湊屋還是勝元，店裡沒人不知道。對吧，佐吉？」
真是亂來。美鈴又呵呵笑著說道：「讓他們知道我在鐵瓶雜院我也不怕，就照實說吧。」
美鈴微微抿起嘴。不單是笑的時候，連做出這種表情的時候也會出現酒窩，真是賞心悅目。
美鈴的氣勢頓時萎頓，鐵瓶雜院眾人的緊張也應聲潰散。
「是的。丈夫以我為傲，所以我也很驕傲。但只不過就是長得好一點而已，你又不是真的認為我是個好妻子。只不過是長得好了一點才讓丈夫引以為傲而已。」
「這次著實受到你不少照顧。」
——事情越理越亂了。
平四郎低聲一問，擠在門口的眾人不約而同回過頭來，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嘴邊。
阿德一臉無力地站起來。「我們這就走了。小姐，真是失禮了。」說著拍拍和服衣襬。久米也跟著站起來，突然回過神似地，匆匆說著：「啊，芋頭會糊掉！」於是，鐵瓶雜院的人便各自作鳥獸散。
原來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是這麼來的。
「可是小姐，你不是不久就要出嫁了嗎？」平四郎回想起來。「我聽佐吉說的，好像要嫁到西國哪個很大的大名家……」
說到算盤，小時候拿兩把算盤翻過來綁在腳底下，在家裡廊上飛滑衝撞時被父親逮個正著，還以為鐵定會劈頭挨轟，不想耳垂突然被扯起，直接扔進倉房，這可是平四郎的切身之痛。因此，他對算盤沒有好印象，事後也不想再靠近。光聽到算盤珠子啪嗒作響，耳垂就會痛。
平四郎搔搔下巴。「娶了八丁堀美人當老婆，我倒是很驕傲。」
美鈴蠻不在乎地解釋。今天是她每五天一次的習舞日，午後便出門前往師傅位於越中橋畔的練習場。隨行的侍女名叫阿紋。不單是習舞，凡是美鈴學習技藝，必定由她隨侍坐轎前往。當然，這是她那不尋常的近視之故，也是湊屋夫婦的一片父母心，深怕她跌倒破了相。
「嗯，是呀。」美鈴揚起那漂亮的鼻尖，做好準備。對這麼一位大小姐來說，獨自在街上亂晃實在太不像話了，肯定是要挨罵的，也許因為這樣，她這時才會擺出「哼，要罵就罵呀」的臉色吧。
細君二姊的第五個孩子名叫弓之助，是個今年十二歲的男孩。
不過，這時平四郎又想到自己。他自己也歸在糠心那一夥，這些年來，公役不也這麼當過來了嗎。所以說，就算是兄長家賣剩的蘿蔔也是一樣的道理。這麼一轉念，反正就是同樣的事再來一回——如此，便做出了誰當養子都無妨的結論。
美鈴大喜，應道想喝。
佐吉雙手往胸前交抱，深感無可奈何似地嘆了老大一口氣，對平四郎說道：
「即使如此，習舞師傅一定也會覺得奇怪吧。還是趁早回去得好。」
只不過，公役端視各人的處事良心，有時候是相當有甜頭的。此時若又是個顛倒眾生的美男子，豈不是更容易步入歧途？
平四郎反而給引出了一些興趣，也有些欣賞起這位絕美的近視千金了。
但將美鈴送到練習場後，阿紋便到別處辦事，離開練習場，只留轎子在外等候。於是，今天阿紋一走，美鈴不進練習場卻回到轎邊，塞了銀子給兩個轎夫，便一路往鐵瓶雜院來了。
「可是大爺……」
細君別有深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一笑。「就是這點。」
有這麼一會兒，誰都不敢開口。美鈴觀察完一輪，視線又回到佐吉身上時，平四郎總算說話了。「小姐，平常沒了那個，你就認不得人？」
「嗯，對啊。」
「哎喲算招呼是吧。」平四郎蹲下來，與眾人齊高。「這究竟是在做什麼，佐吉怎麼了？」
「所以我就想，要讓他們兩個知道我的厲害。大爺，所以我才來找佐吉，想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平四郎撩起衣襬，大步往他們走去。豆腐舖的老闆縮起身子。
小平次端著裝滿水的茶杯回來。平四郎大口喝水，美鈴靜靜地看著。
「哎，真是群膽小的人。」美鈴冒出這麼一句，再次對平四郎露出酒窩。「來，大爺請進。」
「又說這種話。」佐吉難得擺出可怕的神色。「小姐，騙人也要有個分寸。」
平四郎雙手在胸前交抱。
「大爺，小姐是來捉弄我的。」
「一定很難吧。」
平四郎不理依然一臉為難的佐吉，逕自領著小平次打美鈴身邊走過。話雖如此，因屋小地窄，一下便走到架高的木板地邊緣。平四郎往那裡一坐，小平次便在別人家裡熟門熟路地往廚房汲水去。
「所以呀，小姐您一個人亂走是很危險的。」只有佐吉沉著一張臉。「萬一小姐受了傷，教我怎麼對得起湊屋老爺。」
即使如此，阿德應該不寂寞，因為店裡有久米在，兩人一起做生意。
「我可沒這本事。」
不久的將來，平四郎與細君必須收一名養子，且得在平四郎垂垂老矣之前安排妥當，否則這對井筒家來說就有些不妙了。因為即使是身為非世襲職的武士，也一樣禁止臨終前才收養子。於是，平四郎到了四十歲，這類事情便不時找上門來。至於是從哪兒找來？自然是遠親近戚之中。養子這碼事可不能在街上看中意了就帶回來，得從血親當中挑選。
「哦，這是誰說的？」
「你是說，在這裡的前管理人久兵衛出走、佐吉來頂替之後，常提起這裡的事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細君先發制人。
平四郎從荷包裡掏出錢來塞給佐吉，要他去追小販。佐吉仰天長嘆，還是經不起平四郎的連聲催促，只好無奈地出去了。
井筒平四郎之妻以貌美聞名。
細君嘟起嘴巴，以細細的雙眼盯著平四郎看，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
平四郎心裡暗自懷疑。
門早該關好了，佐吉卻仍巴著那扇格子門。美鈴微微瞥了他一眼，大方地笑著回答平四郎：
平四郎將自己從腦中的混亂抽離，回過神來。「咦？小姐，你說什麼？」
這幾乎形同詆毀了。
「所以呢，為了答謝你的照顧，從今天起，我要把怎麼撐起一家滷菜舖如實從頭教你。這滷菜可是鐵瓶雜院阿德的不傳之寶，還有客人特地過永代橋來買呢。我把其中的秘訣教給你，你可要知道好歹。」
久兵衛過去在「勝元」工作，當管理人之後，想必也經常出入湊屋吧。他若曾見過美鈴也不足為奇。只不過，美鈴竟長得像葵——
這回平四郎的下巴真要掉下來了。他萬萬沒想到會從細君嘴裡聽到象姑什麼的這種字眼。
「可是，我還是討厭你這種女人。我討厭你，所以不能欠你人情。」
「在河合屋裡栽培成商人才是上策吧？」
平四郎豎起耳朵，確認賣甜酒釀的叫賣聲中斷，說起「是，謝謝光顧！要幾份？」來招呼客人後，轉向美鈴問道：
平四郎唔了一聲，的確是如此。但是，武家的嫁娶，無論何處皆如此，只憑門當戶對與年紀來決定。
「姊姊們和我，年輕時候都曾被稱為八丁堀美人，真是羞人。」
「好啦小姐，告訴大爺我吧。你來這裡做什麼？」
「佐吉兄這兒來了客人。」
「虧我還擺得架勢十足。」少女鼓起了臉頰。「全都白費了。大爺你行行好，別笑得這麼厲害。」
平四郎感到有些寒意。「哪一點？」
佐吉總算回過身來，以暗示的眼神看著平四郎。平四郎視而不見地笑道：
「那個人不行的。」
美鈴透過眼鏡看著平四郎。這名美少女光頂著那雙近視眼時，只讓人覺得嬌艷欲滴；一旦隔著這殺風景的圓眼鏡對峙，卻能感到那雙眼睛的慧黠靈動，炯炯有神。真是不可思議啊——平四郎暗自稱奇。
那眼神有著不像小姑娘家的艷麗風情，雙眸水汪汪的。
美鈴揚聲辯道：「哪有，我才沒那個意思。」
美鈴點頭。「爹這麼說，久兵衛也這麼說。」
「可是這……」
「我是美鈴，湊屋的女兒。」
「有什麼關係嘛。」美鈴一個轉身，嘟著嘴看著佐吉。與其說是脫略形跡——倒像個小女孩撒起嬌來了。
「那佐吉的福氣當真不小。」
葵之所以將佐吉留在湊屋獨自離開，和*圖*書「葵與總右衛門的老婆阿藤關係惡劣」的說法才是事實吧？正因如此，湊屋夫婦至今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即使是片言斷語，仍足以令女兒美鈴察覺其中的內情。
取個伶人似的名字是有來由的。母親做了夢——竟夢到如那須與一般的強弓手，咻地向著朝陽放箭，以為那箭會被日頭吞噬，卻見燦爛金光包覆著箭落下，落在那白霧氤氳、長滿香蒲穗的川邊。夢中的母親追著那箭，撥開香蒲花穗一瞧，那裡竟有個襁褓中的嬰兒。多麼可愛的孩子啊——才抱起來母親便醒了。接著就開始產痛，生下來的即是這個孩子。
細君同樣有個身為同心的父親，也同樣是在八丁堀宿舍出生長大的。只不過，雙方的父親雖似乎有所交流，但一個在北町一個在南町，兩家人倒是沒有往來，直到婚禮前，平四郎連見都沒見過她一面。不過，聽說是個美人，感覺自然不壞，心裡也懷著期待；及至見到本人確實是個美女，心情就更好了。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有客人哪！」阿德悄聲說。在她身旁的久米，眼睛貼在開了個細縫的紙門上，接著說道：
如此一來，久米便得搬家，這意味著佐吉又要再失去一名房客。
若久米很快就開竅，得到滷菜舖的真傳而能獨當一面，接著勢必會自立門戶，那就不能再待在鐵瓶雜院了。總不能跟師傅阿德搶生意。
「待在那種素行不良的父親身邊，弓之助不會有出息的。要是將來學會到湯島那一帶的象姑館出入，一輩子就完了。」
細君向來足不出八丁堀，卻對小官小吏的好壞瞭若指掌。聽她篤定地說「你沒做過壞事」，平四郎的耳朵不禁癢了起來。
「世間的評價根本不足為信。既然姊姊這樣說，自然沒有比這更真確的吧？」
平四郎與細君之間沒有孩子。因此，一提到井筒家後繼應當如何，一族間的氣氛便極為凝重。細君剛嫁來的那五年，立場似乎相當難堪。「與力同心的職位本就僅限一代，擔心後繼無人對上頭反而是逾越之舉。」當平四郎提出這個正論，卻只換來一陣白眼。八丁堀向來重視約定成俗與慣例，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當然的。
「這麼說，你從小就近視了？」
「吵死了。」這個人說道。
一句話便否決了二姊夫。
平四郎大吃一驚，差點就要跌倒。
就這樣，阿德開始鍛煉久米。
「既然你們想知道我是誰，我就告訴你們。」姑娘說著，左頰露出一個酒窩。
只是，細君執著於這弓之助的理由倒是有些特別。
「佐吉識得我，我對佐吉卻幾乎一無所知，所以才來的。」美鈴說著，伸手入懷。「沒這個還是不行。大爺，恕我失禮了。」
美鈴也察覺平四郎是刻意這麼問，露出好一會兒沒見到的笑容，臉上出現了深深的酒窩。
平四郎本人倒是認為「年輕時美是美，現在可差多了」。
「什麼客人？」
「原來如此，男孩子長得太漂亮，的確是桃花劫難逃。你說的話我也不是不懂。」
「你不是為了我氣質好才驕傲，」細君嘆了一口氣，「不是為了我把家管得好才驕傲，不是為了我性情好才驕傲。」
接著再加了句「姊姊也是這麼想的」。平日溫馴的細君這時卻莫名堅持，倒讓平四郎很感興趣。
「久兵衛是之前在這裡當管理人的那位？」
「娘也一樣，只管說她自己的，說什麼全都是為你好，一天到晚只會罵我，卻一點都不肯讓我做點喜歡的事，也不理會我的心情，真是可恨。」
美鈴望著平四郎害臊的模樣，酒窩更深了。「大爺，您是南町的井筒大爺吧？」
心不在焉地跟在平四郎身後的小平次，撞上平四郎的背而停下腳步，「嗚嘿」的叫了聲。一聽到這聲音，站在人群最末端的男子回過頭來，原來是豆腐舖的豆子老闆。他的頭一退開，平四郎便看到阿德和久米的後腦勺也雜在人群裡。
佐吉總算走近一屁股坐倒在地的美鈴，扶她起來，讓她坐在平四郎身邊的木板地上。美鈴揉著額頭，大概是撞到了。
而這私奔的說法，目前只有佐吉一人提過。「黑豆」的調查中，並沒有出現這樣的情節。
她從懷裡取出來的，是一付圓滾滾的夾鼻眼鏡。美鈴把這東西掛在臉上，依序盯著佐吉、平四郎、小平次仔細觀察。
「看了之後呢？」平四郎明知故問。
是個年紀才十四、五歲，臉蛋精緻如人偶的姑娘。肌膚像剛搗好的年糕般雪白細緻，頭髮有如絲絹理成的一般。身著的奢華友禪是清涼的水藍底扇紋，黑領光澤亮麗。澄淨的大眼睛靈活地轉動，把平四郎從上到下都打量過了。
「噓——」
「阿德姊比之前更常罵人了ｈｅｔｕbｏｏk.ｃom•cｏm。」
「嗯，對呀。」
「噢。」平四郎認輸了。
「我最討厭我爹娘。」美鈴重複一次，狠狠地瞪著半空。
平四郎再次端詳結褵多年的妻子。即便至今，那張容顏依然有著略顯舊的女兒節人偶風情。
若私奔屬實——而且聽說還偷了錢——即便總右衛門私心再怎麼維護葵，在提起往事時還會包庇她的所作所為嗎？頂多是承認她實是卷款私奔，但認為葵之所以會做出這種事，湊屋這方也有錯——不，平四郎認為這才合常理。自己主動私奔，與被合不來的嬸嬸趕走，兩種說法何止天差地遠。
佐吉仍不讓步。平四郎碰地往膝頭一拍：
然而，細君卻有異議。繞了這麼大一圈，才又回到她往昔是個美人的話題上。
細君一臉的義憤填膺。
「哎呀，是八丁堀的大爺。」她的話好像是說給誰聽的。其實，她是朝著屋內喊。
「看了之後要是中意，我就嫁到這裡來，請佐吉娶我當老婆。」
近看美鈴，平四郎不禁驚嘆：真是個大美人。雖然從街頭巷議中、從「黑豆」那兒聽來的消息，早知湊屋總右衛門的獨生女是個標緻的姑娘，但本人比傳聞更美。有那麼一下，平四郎心裡想起了細君的年輕時代，這一想不免有些紅了臉。
小平次著實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大爺，該怎麼交代？」
「因為那孩子實在漂亮得像個人偶呀。」她憂心忡忡地說。「這樣的孩子，真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走偏，尤其男孩子更是危險。與其隨便地把他擺在市場上，不如讓他做奉行所公役這種規矩的工作，好好在八丁堀扎根，將來才會幸福。」
梅雨總算放晴了。天亮得早，陽光也強。平四郎在刺眼的陽光下瞇起眼睛，在塵埃遍佈的路上往鐵瓶雜院走去。口渴得不得了，便在肚子裡盤算，要繞到佐吉那裡要杯茶喝。沿著小名木川晃過去，才過橋，便聽到頭頂上傳來疑似官九郎的嘎嘎鴉啼。一抬頭，只見町大門後、防火瞭望台上的警鐘映著陽光閃閃發亮。夏天到了。
美鈴就這麼伏在泥土地上，發出孩子般的叫聲。實則她仍是個少女，也許該說是露出本性才對。
平四郎大笑不已，連小平次都笑了。但是，美鈴並沒有因此而不快，最後揉著額頭，也一起啊哈哈地笑開了。
平四郎也學他們拿食指抵住嘴。看到平四郎，阿德好像這才回過神來，眨巴著眼。
「你長得很像葵？」
「所以我才說，你和我兩個人好好地把他教養成材。」
「就是——」
——不，不對。
「可是，別的也就罷了，偏偏這是不可抗拒的。」
「佐吉，你知道小姐近視？」
「啊啊，真討厭。」
「哎喲，這不是大爺嗎。」
上回來巡視的時候，佐吉苦笑著說道。
自管理人佐吉起，連同鐵瓶雜院的住戶，聽阿德這麼口無遮攔地說狠話，無不提心吊膽。就算久米人再好，這話也太過分了。
對，佐吉深信自己的母親是這麼一個淫|盪無恥、忘恩負義之人。他的口吻裡沒有絲毫虛假。然而，事情發生當時，他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他的這個信念，並非來自本身腦海裡的記憶，而是建立於當時身邊大人告訴他的話語上，這麼想才合理。
「親生父母和女兒彼此厭惡，實在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不過我家就是這樣。爹和娘的關係也早就冷卻到如冰窖一般。我再也不想待在湊屋了。」
外貌出眾的人，總是引以為傲，不可能會厭惡自己的容貌或為之悲傷，更何況是認定對自己沒有幫助，平四郎這輩子從來沒這麼想過。妻子想必曾因那張臉佔過便宜，但不可能蒙受過什麼損失，至少就平四郎所知是如此。
「即使如此，你娶了我還是覺得驕傲。這全是因為我長得漂亮，對吧？」
「就算不這樣，姿容出眾也對做人沒有幫助。」細君切切細訴。「我和姊姊們都深知這一點，才擔心弓之助的將來。其他孩子都不像姊姊們，皆相貌普通，我們都很放心。可是，弓之助那張臉實在不尋常。」
「大爺，不能佩服小姐。」佐吉插|進來。「這時候，湊屋恐怕鐵青著臉到處在找小姐吧。不快點帶小姐回去的話……」
「久米，你總不能一輩子靠賣身來過日子吧？等你成了老太婆就完了。不管哪個男人都會說，久米阿婆不收錢都太貴。」
平四郎下巴差點掉下來。他全然不知自己連襟的河合屋老闆有這種毛病。
「什麼事？」
據說，被阿德說得這麼難聽，久米也只是低著頭。
「為了讓弓之助將來能長成一個正經人，絕不能讓他留在市街上。相公，請把那孩子接到井筒家來吧。我和姊姊都求你——」
好一幅驚人的光景。平四郎拿著茶杯看傻了眼。小平次仍蹲在泥土地上，也僵住了。佐吉背對著門口格子門，單手遮臉。
「是的。第一副眼鏡是八歲配的，還為了這個到長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