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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塗蟲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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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影 下集 六

長影 下集

思慮重重滿胸臆,
卻聞官九郎嘎聲啼。
——欲知端的,請看下集

平四郎聽不太懂。然而,想像起迎弓之助當養子、成人之後,他穿著條紋和服與卷外褂,在江戶市中昂首闊步,卻一面以一尺二寸的步伐走到哪量到哪的模樣,不禁好笑起來。
「所以這是因為湊屋瞞得很緊啊。私奔這種事,本來就不是件體面的事。」
結果,美鈴在鐵瓶雜院的佐吉家裡度過了初夏漫長的午後。即使如此,她回家時仍一臉不捨,幾乎是被小平次推著走的。
「不是的,是鯨尺的鯨。鯨仔是簡稱。」
城裡的平面圖或地圖並非人人都能做。幕府設有「普請方」與「測量方」等官役。即使請學者製作,也必須在幕府監督下方可執行,亦不許做成的地圖、平面圖等擅自傳出,只有幕府許可的出版處才能刻版印刷。換句話說,佐佐木道三郎這個浪人的所做所為,全都是非法的,而且還教給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真是個怪人。」
臨走之際,美鈴摘下近視眼鏡,水汪汪的眼睛凝望著佐吉,說了這幾句話:
也難怪他會神色憔悴,暗嘆「我在這裡究竟在做些什麼」。湊屋想必是對他好言相託,說久兵衛出那種事跑路去了,又沒有人肯接手,請他務必幫忙。而佐吉深覺自己有虧於湊屋,根本不可能拒絕。
「是,謝謝姨爹。」
「來,向你姨爹問好。」
佐吉仍頑固地把嘴一扁,以平板的聲音說道:「可是,就算是這兩種傳聞,也比哄騙夥計私奔來得好些。我娘出走這件事,本就瞞不過店裡的人,對傭工們編點小謊稍加掩蓋,強過硬要全部隱瞞。這是很高明的做法。」
「是。」弓之助應聲點頭。
「相公,你在說些什麼?」
沒錯,那姑娘如此斬釘截鐵地說。
「那是她自己從語意裡拼湊臆測的吧?本來就不足為信。」
細君說,這孩子美得不平常。從裡頭傳來歡樂的笑聲當中,似乎也雜著廚房小下女的嬌聲,越聽越是可疑。
一切都在計算之中。
他肯定是不久之前還在屋內,看著家裡的情狀。信封上什麼字都沒有,但一翻過來,一行字草草寫著:
「啊?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
「可是,那姑娘真有那個意思啊。她好像很中意你。」
「佐佐木先生是這樣說的。總有一天,天底下沒有人量不出來的東西。藉由測量,人們可以瞭解這朦朧的世界,不僅認識自己所知所在的這個小地方,更能想像天下國家是什麼樣子。」
平四郎故意加重腳步走進起居間,裡頭大概總算注意到了,細君匆匆自灶下來到走廊。嘴裡說著「哎呀,你回來了」,臉上卻還在笑。
換句話說,除了心起邪念、想殺死臥病父親的不孝子太助之外,沒有任何人蒙受損失。
「那當然,每個公役都是這樣的。」
平四郎回到自己的房間,面緣廊的格子門本應是關上的,現在卻打開了。今晚是個彎月之夜,沒有點燈的室內被昏暗籠罩著。但平四郎平日幾乎用不到的那張書桌——因而除了硯盒之外理應沒有任何東西——之上,擺著一件細長的小東西,在透過格子門照進來的淡淡月光下,微微發著白光。
「相公,哪有人用哼回應的呢。」
更令人好奇的是,阿藤與美鈴的對立更形劇烈,是自美鈴開始談及婚事以來——這一段。
平四郎問佐吉。當美鈴還在屋內時,佐吉一臉彷徨失所地到處晃來晃去,而現在她走了,仍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小的人影手輕輕點在木板地上,頭仍舊低著,說道:「姨爹今天也不畏酷暑巡視,當真辛苦。甥兒帶來消暑的吃食,是河合屋的一點心意,還請姨爹賞用。」
要為久兵衛離開鐵瓶雜院找藉口,那樁命案著實太完美了。更何況,沒錯,太助是死了,但富平因此撿回了一條命,而久兵衛把一切都攬在身上,說是自己招人怨恨才造成這樣的結果,一走了之。因此抓著阿德哭倒在地、坦承殺了哥哥的阿露,沒有受到任何罪責,至今仍照顧著父親。兩人搬到猿江町,住進久兵衛舊識任管理人的雜院,近來還聽說富平的病情稍有起色。
「咬下去好像會甜甜的。」
平四郎接著又問:「有沒有人說你裡面好像填滿了豆沙餡?」
「什麼都量……」
「黑豆」所言甚是。平四郎認為,阿藤www•hetubook•com.com心神有些不正常,可能已無法分辨可恨的葵,及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兒美鈴了。
「與美鈴的親事有關。」
「測量……量地面能做什麼?」
「那種作夢般的事……」
儘管身在自己家裡,平四郎仍壓低聲音說道:「你也幫忙做平面圖、地圖嗎?」
昨天因與美鈴聊開而中斷的巡視,今天平四郎認真地走完一遭,一臉嚴肅地到奉行所露面,光這樣便累壞了。因為天氣實在太熱,艷陽高照,路上又塵沙遍佈,水都給曬滾了,平四郎全身汗水又濕又黏,只想早點回到八丁堀的宿舍沖個涼。一回來,卻聽見灶下頻頻傳來笑聲。平四郎招呼道「我回來了」,似乎也被笑聲淹沒,沒有人出來。小平次幫忙洗腳的當兒,平四郎把耳朵張得跟團扇一般大,使勁兒想聽裡頭的對話——有小孩的聲音。
「弓之助說他見到什麼都量。」她細聲悄笑地說。「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聽說他很久以前就有這個癖好了,還說總是為此挨姊姊的罵。」
「不,是佐佐木道三郎先生。」
「在笑什麼?」
「叫什麼名字?是個什麼樣的人?」
「上回你也是這麼說。的確,這也不是全然不可能。但是,佐吉,我委託的那個隱密迴,也說過這樣的話。葵出走當時,湊屋之中有兩種傳聞:一個是葵是被總右衛門的老婆阿藤攆出去的,另一個就是葵在外面有了男人,留下你去找那個人了。哪,你覺得呢?就葵出走這件事,如果湊屋真的瞞得很緊,應該不會出現這種傳聞吧?這些一樣也不怎麼體面呀。」
平四郎覺得很有意思,情緒有些高昂起來。這男人分明不笨,為何偏偏在這件事上如此堅持自己的說法?
資深的湊屋下人中,有些將此解釋為是因美鈴長大成人後,出落得越來越美,那張臉活脫就像葵,阿藤因此忍無可忍。如此推論應該是對的,連美鈴本人也這麼說:因為我長得像葵姊姊,娘就恨我恨得要命。
據「黑豆」打聽來的消息,母女倆並非一開始就不合。在美鈴十歲之前,阿藤也像少女懷抱著心愛的人偶一般疼愛美鈴,好比她早已與丈夫總右衛門分房,卻仍一直陪著美鈴安睡。
「大爺一遇上不干己的事,便信口開河,連這種緣木求魚的事都說得出來。」
「我走路一定都以一尺二寸的步伐走,這是基礎。」弓之助抬起小腳解釋。「一開始很難,但先生教過之後,現在無論在何處,我都能以同樣的步幅來走了。為了有個參考,在鞋子的前後各釘了一根鉚釘。這麼一來,只要用走的,到哪裡都能測量了。」
「即使花錢耗時費工夫也在所不惜。」
「瞧,我們剛才就為這大笑不已呢。」
佐吉像側腹突然挨了一拳似的,氣怯了。
佐吉無力地微笑,伸手撫額。
細君忍耐不住,彎身笑了出來。
對某件事感興趣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天已全黑。為怕河合屋擔心,平四郎差小平次送弓之助回家,與細君兩人獨處時,說道:「你現在還認為那個奇怪的孩子適合當咱們的養子嗎?」
細君,這可是誘導問話。
「白豆沙餡是嗎?」弓之助正色複述。「沒有,至今沒有人這麼說過。」
「姨爹的眼珠子直徑大約是七分。」
這該怎麼說呢——平四郎思忖,不久便想到了。就像上好的精緻糕點,給人一種咬下去肯定美味的感覺。
無論是誰,那個讓佐吉深信生母葵素行不良的人,目的是希望藉由這種做法,讓佐吉過著現在這樣的日子——覺得虧欠湊屋,對湊屋百依百順,唯唯諾諾地接受在湊屋恩惠下才得以享有的人生。不,或許這才是其主要目的。
「好好一個男孩子,竟這麼輕浮。」
「喂喂。」平四郎蹙起眉頭。「這是什麼意思,是說你會挾著收來的房租一走了之?」
「什麼怎麼辦?」
「佐佐木先生也說,我們現在還只是一群怪人。」
這人對八助一家人說,只要假作信壺離開雜院即可,往後的生活自有湊屋照應。阿秀與阿倫母女倆的夢想,便是自己開一家茶店,再小都好。她們提出這一點,對方即刻答應,說若在江戶城外便不成問題。
平四郎大言不慚地說道。佐吉望著平四郎一會兒,望著望著,就好像堆疊的東西崩倒似的,突然笑了出來。
平四郎兩手揣入懷裡,想著久兵衛知道這一連串的事嗎?當然是知道的吧。他是湊屋一手栽培提拔的底下人,做為一名管理人,也深得鐵瓶雜院住戶的信賴,沒有他軋腳在內,這個計策是萬萬行不通的。這麼說來,他出走和圖書失蹤這件事本身,便是打一開始就計劃好的?
「知道距離……能做什麼?」
平四郎才開口,弓之助便開心地以唱歌般的口吻應道:
弓之助沒有半點不高興的樣子,也不害怕地回答「是的,現在是」。
「久兵衛不久前才在鐵瓶雜院附近出沒。」
世上多的是被父母的惡行惡狀拖累的孩子。即使如此,這些孩子並非全都沒有出息,也不是個個都對父母的行為不檢而自卑。佐吉也一樣,即使葵真的是個忘恩負義、貪財好色、無可救藥的女人,只要早點和湊屋斷絕關係,遠離不時會被迫想起過去的生活,他的心態和想法多少會有些不同吧。
「我還會再來,因為我好像真的喜歡上佐吉了。」竟連這種話都說了。
——那傢伙打哪兒進來的?
「好用來做藍圖、平面圖或地圖啊,姨爹。」
「不用趴在那裡,過來。」
「此等心緒思量,顯非為人母者對親生女兒之情。」
弓之助圓滾滾的眼珠子轉了一下,想來是吃了一驚。細君笑出來。
「我可不喜歡這樣。」
很快便與平四郎熟絡起來的弓之助,口吻已很親暱。
「那是因為相公你愛吃甜的呀。喜歡的東西看起來都是相像的不是?」
「別放在心上。」平四郎笑道。「我這人從不講究禮數,你也知道的。」
佐吉也有些動氣。「哦,哪一點?」
口齒清晰地說完,人仍拜伏在地。平四郎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細君瞪了他一眼。
回答之後,弓之助有些羞赧。
「相公,你問的話真奇怪。」
接著,「黑豆」寫了一件令人心驚的事。阿藤有時會對跟在自己身邊的下人說,像美鈴這種女兒,最好一輩子都不嫁,讓她關在家裡等死。
「對傭工來說,主人說的話全都是對的。」
灶下又揚起笑聲。平四郎橫了細君一眼,她一笑置之。
「我是河合屋的弓之助。」
「你不會不知道吧?」
「那麼,美鈴的話又怎麼說?你也聽到了吧?那姑娘也說她娘和葵之間處不好,不是嗎?難道這也是捏造的?」
翌日。
翻過鞋子一看,果如本人所言。
久兵衛離開雜院,接著佐吉被送進來。像阿德這些死心塌地在雜院居住多年的住戶,對各方面都不合「管理人」規矩的佐吉自然不會有好臉色,於是鐵瓶雜院開始產生動搖。心生不滿、欲離此雜院而去的風,便在住戶間陣陣吹起——
「你用不著這麼貶低自己吧,你也有湊屋家的血統啊。」
「對。因為照我對湊屋所做的調查,沒聽過這種說法。我告訴你,這可不是我親自去調查的,要我來調查,連就在頭頂上的東西我都瞧不見。其實,我是走了門路,請隱密迴調查。」
佐吉不肯讓步。「只要說剛好休假就行了。」
平四郎望著細君。細君高雅地掩著嘴忍住笑。
她一走,佐吉那簡樸的家裡突然冷清起來。那感覺就像一隻鳴聲悅耳、羽翼鮮麗的南國之鳥飛走了。
「沒錯。那些人,要他們去查,就連湊屋總右衛門用的草紙值多少錢都查得出,卻沒查到葵和夥計私奔的說法。偷錢的事也是。只打聽到葵在你十歲的那年秋天,留下字條離開了湊屋。」
若親事還沒有個定論,不可能特地對小平次這樣的外人提起。換句話說,即使美鈴本人再怎麼不願,她嫁到大名家的事,幾乎已經是拍板定案了。
「既然這樣,我就不客氣地說了。佐吉,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啊?鯨仔?海裡的那個鯨魚嗎?」
「好。」平四郎往膝蓋上一拍。「來查他一查。」
老喊著「姨媽、姨媽」的。平四郎轉念便想到,這傢伙該不會就是那個叫弓之助的小鬼吧?
「但是,就因為如此,這事才這麼討人厭啊。」
「大爺,」佐吉認輸了似地態度軟了下來,「就算了吧。我和大爺為這種事爭辯很奇怪,而且都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是怎麼樣又有什麼關係呢?」
「和葵出走同一天?」
「所以,你要是來井筒家當養子,繼承我成為奉行所的公役的話,別人首先就會給你起渾名,像是豆沙助、井筒屋的白豆沙啦,這樣你不覺得討厭嗎?」
「如果你娘當真和店裡的夥計私奔,店裡其他人不可能沒發現。因為,昨天明明還在的夥計,今天竟然不見了?這怎麼都說不通。當時,你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對店裡的事情大概不太明白,要騙你很容易。但是,傭工們可就沒這麼好騙。」
「黑豆」說,找到拜壺的八助一家人了。
「小姐的親事都已經定了。」
「是嗎。」平四郎搔搔下巴。不知是否太過端正秀麗的臉龐都有相似之處,總覺弓之助的臉和和-圖-書美鈴的臉看來是一個樣。
「姨爹的雙眉之間正好是五分。右邊眉毛長八分再多一根頭髮左右,左邊的眉毛長九分。右下眼皮下三寸二分有顆黑痣,那顆黑痣的直徑差一些些就是一分。」
「我倒是很中意那孩子,沒事常叫他來玩吧。」
不能設法逮到那傢伙嗎?同時,也有必要將一切開端的那樁八百富太助命案,重新理過頭緒。平四郎感覺脖子上起了雞皮疙瘩,不由得伸手用力搓搓後頸。
細君想插話,平四郎卻揚起下巴只管望著弓之助。少年眼珠往右轉,想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地說:「我不覺得有那麼討厭。」他回答。「而且渾名的話,現在也有人幫我取了。」
「哦,叫什麼?」
「可是我,他們一直告訴我,我娘是……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我這輩子心裡想的,就是絕對不要變成像我娘那種隨便的人,絕對不要成為一個恩將仇報的人,所以……」
「湊屋不是在意我,而是擔心鐵瓶雜院現下的樣子。」佐吉以洩了氣般的聲音應道。「再不然可能是認為,把雜院交給我遲早會完蛋,覺得派我過來畢竟是失策。」
一起用過晚膳後,活生生的鯨尺弓之助,帶著好奇的平四郎在家中走來走去,憑空量起各種東西:櫃子的寬度、橫樑的長度、門框的高度、小平次的身高、腿長,及細君的步幅。平四郎手裡拿著鯨尺與曲尺,跟在少年身後,確認他所測量的數值。驚人的是,每一項都完全吻合。
八助雖不聰明,好歹也懂得好事不會平白無故上門。於是他先回家,與妻子阿秀與女兒阿倫商量,結果三人同赴不忍池之約。一到那裡,果然有個約四十來歲、相貌堂堂的男人在等著。他自稱是湊屋的人,一副「既然一家人都來了,那就更省事」的模樣,向他們提起拜壺之事。
「只要如常生活,就不會被知道。」
「孩子那麼多,照顧不到那裡吧。」
「他們當然告訴過我……」
「有人來了?」
「我從上次就一直想不通,我說佐吉,這件事到底是誰亂說的?」
「就是因為不喜歡那門親事,才想和你私奔吧。我倒覺得這主意不錯,她是個好姑娘喔。」
平四郎沉吟。此處也提到了美鈴的親事。向八助解釋原委的湊屋男子,不也說要將鐵瓶雜院清空,與小姐的親事有關?「黑豆」雖特地事先慎重聲明,不知兩件事是否關聯,但在平四郎看來兩者肯定相關。
果然,好一張漂亮端正的臉,細君的話不假:渾圓靈活的眼睛,光滑秀美的額頭,尺畫線拉般挺直的鼻梁。一身乾乾淨淨的打扮,不用開口便知是商家的孩子,瀏海上的髻結得小小的像頂顆小丸子,即使如此,這孩子仍有著引人注目的光輝。
走近拿在手裡一看,原來是封信。會做此風雅之事的,自然是「黑豆」。
「你口條倒是挺清楚的。幾歲了?」
「哎呀……」細君嘆口氣。「相公也是個怪人呢。」
之前小平次到湊屋交代小姐擅自行動的藉口,據他所說,小姐甩開陪同的侍女而不見人影,今天不是第一次,湊屋也不見慌張的模樣。出來應對的掌櫃——是個看來約莫四十來歲,態度莊重、儀表出眾的人——小姐的淘氣實在令人好生煩惱。嘆著氣問著「又去看戲了嗎?還是又去買東西了?」卻也沒有緊抓著小平次、要他立即帶路去找小姐的態度。不僅如此,甚至還說「哎,也只有現在能隨意在町裡到處玩了,不想管她太嚴」之類的話。小平次裝傻,問起那是為什麼,這位一表人材的掌櫃撫胸答道,小姐已經談成一樁極好的婚事了。
「我最討厭爹和娘了。」
然而這幾年來,卻像年糕起了裂縫般,母女間感情越來越糟。這令湊屋的下人驚疑不已,同時也感到相當為難。無論事情大小,母女倆總是衝突不斷,為數眾多的下人們自然也不得不分為阿藤派與美鈴派,使全店不得安寧,簡直如同將軍後宮女人爭權一般。
「但是姨爹,測量這個世界,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量了之後,就能知道東西與東西之間的距離。」
「我可不認為沒關係。就算是過去的事,不說清楚講明白,照樣會影響眼下的日子。現在不就是如此嗎?瞧你好好一個大男人,腦筋清楚,個性也耿直率真。可是,你卻為了你娘的事,整個人變得畏畏縮縮、陰陰鬱鬱,不肯向前看。你自己也知道吧,湊屋總右衛門的兩個兒子,風評絕稱不上好,外頭都說他們不是繼承父親的料。既然如此,不如你和美鈴結為夫婦,繼承湊屋不也很好嗎。你或許www.hetubook.com.com忘了,但小時候總右衛門可是拿你當繼承人看待。」
湊屋何必為趕走鐵瓶雜院的住戶動這種大費周章的手腳?八助自然也會起疑。於是湊屋那人解釋,事關小姐的親事,無法細說分明,但鐵瓶雜院所在之地別有用處,希望能盡早悄悄讓住戶搬走。
對平四郎而言,很難得地,這份怒氣久久不散。帶著從湊屋回來的小平次,總算準備離開鐵瓶雜院時,午後陣雨似乎算準時候般落下。當頭頂著強勁的雨勢,走得又快又猛的平四郎心想,搞不好打在頭上的雨水會被熱得冒煙。
「不是夢。就連美鈴那姑娘都看不過湊屋裡的男人,特地跑來見你不是嗎?你仔細想想。」
「今天下定決心來真是來對了。我早從我爹的話裡,聽出井筒大爺一直很照顧佐吉。能夠見到大爺真是太好了。」
佐吉默默搖頭。
天氣熱,平四郎不顧體面,拉開和服赤|裸胸膛,搧著團扇問。
「湊屋的小姐對我來說,就像主人家的千金一樣。」
這下,佐吉顯然相當驚訝。「隱密迴——」
「鯨仔。」
「叫松太郎……當時二十五歲……」
「是。」弓之助答得光明磊落。
「你就是弓之助啊。」平四郎指著他道。
從自己身邊的瑣事到習藝、對戲劇及伶人的好惡、吃食——美鈴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平四郎細聽她的話,度過了愉快的半日時光。因此午後便無法到其他地方巡視,但反正也不是每天都幹勁十足地到處去看,也就無所謂了。即使如此,見美鈴還是擔心因陪她說話而在鐵瓶雜院打混的自己,平四郎便如此勸道——如果是我去巡視,剛好在場便能阻止的爭吵,即使我不在也有人會出來收場;若是當場誰都壓不下來,吵鬧到最後成了大騷動,那一開始即使我在場也一樣壓不下來,所以我在不在都一樣。一聽這話,美鈴呵呵笑出聲,大樂讚道:「井筒大爺真是個有趣的公差大人」。
佐吉露出了嚴峻的眼神。「亂說?這種說法真奇怪。」
就結果而言,八助不僅自己一家人離開了鐵瓶雜院,還帶走了其他兩戶人家。這兩戶人家不知八助一家人只是裝模作樣,真心信起壺來。八助深感為難,與湊屋那名男子商量,得到的答案是若那兩家人也離開更好,湊屋保證不會虧待他們,命八助放心假裝到底,直到離開。據八助所言,那兩戶人家被帶到京都地方,各得了一筆錢,雖比不上自己,但盡可安定下來過不錯的日子。
如今要他質疑這個前提,當然沒有那麼容易,這一點平四郎也非常明白。
「只要說夥計休假的日子是事先決定好的,而我娘出走是臨時起意,剛好撞期,傭工們就會相信了。」
想著想著,平四郎在淡淡的月光下皺起眉頭。
「我一直只知道擔心弓之助長得太美,怕他以後會遭桃花劫而步入歧途,看樣子從今天起,又有別的得擔心了。」
細君更是笑開了。「是的,弓之助從佐賀町送泥鰍過來。天氣突然熱了起來,姊姊要他送過來,給我們消暑。所以,今晚已經備好泥鰍湯了。這是相公愛吃的吧?」
「要娶那姑娘嗎?」
「那你呢,怎麼辦?」
弓之助抬起頭來。平四郎揚團扇的手停下來。細君一臉期待地不時望望夫君,又瞧瞧弓之助。
細君腳步輕快地離開了起居間,旋即又帶著細碎笑聲回來。接著,對那個緊坐在她身後、在唐紙門前端正拜伏的小小人影說道:
「對不起……我竟大聲吼大爺。」
「是。」少年精神十足地應道。「上次見到姨爹,是我五歲那年的端午節。那是七年前,我現在十二歲了。」
「湊屋正臨一場意料不到的花禍,眾下人苦心孤詣,仍難免近鄰皆知。」
細君有些困惑。若只是一個什麼東西都量的孩子也就罷了,但若正在學習製作地圖、平面圖這種一不小心就會受幕府懲罰的事,就沒有那麼簡單了。所以細君也不便再像之前一樣,只管連聲說好了吧。
細君的二姐所嫁的佐賀町河合屋是個富有人家,之前也經常送些當季的吃食來,卻從沒差過河合屋的孩子做這跑腿的差事。一旦養成這個習慣,下回、再下一回,慢慢就熟了,要不了多久,即使沒事也會在這裡出入,而平四郎這人凡事不拘小節,到頭來一定會覺得「哦,弓之助啊,把那傢伙留在家裡也不賴嘛」。這陣子平四郎的心思全放在鐵瓶雜院上,井筒家收養子的事,似乎就這麼在細君經手之下,暗地裡悄悄進行。
「八丁堀的公役每個都是刀子嘴。表面上是只限一代的,在公差當中身份最低,俸祿也少。加上整天在市井小民町場裡打混,自然和圖書就會變成粗莽之輩。」
令人驚訝的是,他們已離開江戶,一家人和樂融融地在川崎弁財天寺院門前開了一家茶店。八助仍繼續當臨時木匠,但日子顯然比在鐵瓶雜院時好過得多。「黑豆」找出他們的線索,據說是八助寄給昔日工作夥伴的信;八助不識字,應是請人代筆。想來是八助發揮了他懦弱守禮的本性,怕他們以形同連夜潛逃的方式離開鐵瓶雜院,會讓留下來的親朋故舊擔心吧。
「染料盤商有個青出於藍的俊才。」
佐吉突然大聲說道。對此,他本人似乎反而大吃一驚,霎時間臉色慘白。
「先生是誰?學堂裡的先生嗎?」
「姊姊、姊夫不曉得知不知道這件事。」
「這麼一來,佐吉簡直就是個小丑嘛。」
「久兵衛這人也真不厚道。」
「可是,要是被知道可不得了。」
應了「哦,是嗎是嗎」一句,平四郎便住了嘴。這樣爭辯下去沒完沒了。
「黑豆」的信還未完,繼續看下去。只見他先聲明,說不知此事與趕走鐵瓶雜院住戶有無關聯,但湊屋的老闆娘阿藤與獨生女美鈴之間,最近關係極為惡劣。
「可是我!」
「這是為了自己研究學問,沒有什麼好心虛的。」
之前「黑豆」的來信裡,不正提過有人在鐵瓶雜院旁的水道上,看見久兵衛的身影嗎。
「相公,現在就說這些也未免……」
平四郎笑著把信打開。
這是種含混的說法。但也可視為一個方便的藉口,因為對方不可能一問便回答真話。然而,至少湊屋想趕走鐵瓶雜院的住戶,且希望不至於引人注目,這兩點是確然無疑的。
那封信裡,一五一十地說明了一家人為何在自己人生早已過半後,才突然移住別處、開始經商,乃至於得以過著富裕生活的經緯。
「能知道東西的樣子。」
四十來歲、相貌堂堂的男人,湊屋的人。平四郎心想,會是小平次昨天在湊屋見到的那個儀表出眾的掌櫃嗎?
「弓之助老說一些有趣的話。」
說穿了,關鍵便在於湊屋。正如同平四郎的猜測,勸八助假作拜壺,以此為藉口離開鐵瓶雜院的,果真就是湊屋。八助得意地表示,有個自稱來自湊屋的人到了工地,當場給了他二兩金子,悄聲要他當晚五刻,到上野不忍池附近一家名叫「三輪」的幽會茶室,屆時將有改變人生的幸運等候著他。
「可在我看來,弓之助好像包了滿滿了白豆沙餡。」
據說是住在佐賀町一座雜院裡的浪人。年紀和平四郎相仿,自西國輾轉流浪至江戶,無妻無子,孤身一人。日子三餐不繼,但喜愛測量,可以不吃飯卻不能不量,是個相當奇特的人。
然而,如今已明白湊屋的意圖,重新想來,那樁命案發生得會不會太巧了?
見平四郎睜大了眼睛,便繼續說道:
「哎呀,不是那樣的。我這就去帶他過來打招呼。」
「即使我這麼做,也不算出人意表吧?若說血統,我倒是繼承了那種娘親的血統。」
平四郎緊咬不放。「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葵和那個夥計親密到會私奔,店裡的傭工一定會有人事先察覺,很容易就能猜到。要堵住這些人的嘴,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然而,他被分派的角色,打從一開始便是「當一個失敗的管理人」。湊屋正是希望他與住戶之間摩擦衝突不斷,好讓鐵瓶雜院空屋一間多過一間。相反地,因佐吉的盡心盡力,像豆腐舖夫婦等安分的住戶,以及久米這樣的新房客,開始心生信賴,且最近阿德對他也稍加刮目相看,這樣的演變對湊屋而言是失算了。
兩名當代一流的美女,確是堪稱花禍。然而,平四郎卻恍惚感到一陣微寒。
平四郎在內心嘀咕。
相反的,他問道:「佐吉,那個夥計叫什麼名字?」
「大爺。」佐吉的眼神幾乎像是怨恨。「不要取笑我。」
話倒真多。這幾年可沒見細君煮了什麼,還開開心心地說這是平四郎愛吃的。
久兵衛出走,肇因於八百富的太助之死。那樁命案,是妹妹阿露因哥哥想對臥病不起的父親富平下手,想不開而殺了哥哥。不,平四郎原以為「應是如此」。
「湊屋夫婦可是經常提起你。」平四郎說著,摸摸長下巴。「頻繁得讓那姑娘興起想見上你一面,瞧瞧令爹娘如此在意的佐吉是個什麼樣的人……哪。」
「那有什麼用處嗎?」
「不知道。」弓之助爽快地老實承認。
阿藤為何至今仍對葵懷有如此激烈深刻的執念,為何非如此憎恨葵不可?
「你近視嗎?」平四郎不由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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