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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塗蟲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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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影 下集 十二

長影 下集

十二

佐吉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此刻已是滿臉通紅,連髮際都紅了。
阿德把火盆擺到一邊,不滿地說。
久米只能勉強走幾步,因此路上泰半都要讓佐吉背著走。他一口承應,保證沒問題。
平四郎用力抓住孩子的後領。
「聽了大額頭的話——先前從大爺這兒聽說久米從事哪一行,我有些放心不下,便算準了滷菜舖開始做生意的時候,派了一個年輕的過去。啊,他可不是對醫學有什麼心得的人,只是在被我們家大頭子撿回來之前,在吉原當『牛』,對那方面的病是不會看走眼的。」
「我若去碰這隻鳥,長助會不會生氣?」
「沒有。養生所確實是一項德政,但是,那個……多半不會收容久米吧。」
「嗯,最近才說的,就在久米姊病倒之前。」
話說到這裡,佐吉倒抽了一口氣,嘴巴扁成一直線。
「這是什麼?」他如歌唱般地問道。「這是什麼傷痕?」
阿德沒那個錢。
相馬大夫右手托著下顎骨,搖搖頭。「但是……」
「你真的是岡引嗎?」
「我沒有唬人。」年輕大夫依然一本正經。「這是狗的骨頭,我照實說了。」
翌日早晨,政五郎前來知會工具與人手均已備妥,並說已自手下裡挑好了嘴巴特別緊、行事穩當的兩人,要動用蠻力的工作儘管交給他們。
「會不會是——不在這裡呢?」
第二天、第三天,都降下了清冷的秋雨。平四郎曾一度來到冷冷清清的鐵瓶雜院,繞到佐吉那兒去,只見雜院靜得跟墳場一樣,唯有阿德店頭發出的滷菜熱氣是暖的。這反而令人備感淒切。
平四郎頻頻點頭。佐吉也好、長助也好,都已不必擔心。時機成熟,該是談那樁要事的時候了。
正因為這是個重要的問題,平四郎往茶杯裡吹著氣,單刀直入地問。不久,無可隱瞞的時候即將來到,但在那之前,平四郎不想告訴佐吉他被迫擔任著什麼樣的角色,也絕不能讓他有所察覺。
「恐怕是的。我自以為已經十分小心了,是我的責任。」
「大爺?」
「你、你說什麼?」仁平的嘴朝著剛才奸笑時的反方向扭曲。「你睡昏頭了嗎?大夫。」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萬一去說了,若不許你去,不是麻煩嗎?反正房子有人幫忙照看,你就去吧,用不著說了。又不是要離開江戶,只不過是千馱谷,要是有需要,憑你的腳力不到半天就能來回了。放心吧!」
「下手真狠。那麼,吹雪有救嗎?」
「阿德已經跟你說過了?」
「我今天一早下班,直到明早換班之前,必須將吹雪交給另一位牢房大夫。我想井筒大爺也知道,現在牢房裡暗無天日,我的同僚大夫已經完全被收買了。」
「沒有,我沒告訴他今天開挖。我不想讓他看到這場面。」
「卻不俊俏,是嗎?」
「不可能的。」弓之助的鼻尖上沾了土。額上、頰上,還有撥開土壤的雙手也都是黑的。「看地圖也知道,只能是這裡。」
平四郎轉向默默地拿鋤頭鏟土的相馬大夫。
「是,對不起。」
「湊屋那邊對雜院的事,有沒有說什麼?」
「昨天,我值的是日落後的夜班,進了牢房才知道有這回事。聽說是女牢裡發生爭吵,但反正這都是表面上的藉口。除了吹雪之外,還有許多人受傷,因此確實是發生了扭打群架,但……」
「讓久米去給那個大夫診治如何?把事情告訴阿德,請她帶久米過去。」
這樣的態度,似乎讓仁平有些慌張。「你、你在說什麼?」
「是啊,因為政五郎不會尿床啊。」
所以,阿德的擔心果然成真了。
「燈籠舖可能挖得更深。不然,就是蓋鐵瓶雜院的時候,湊屋重新埋得更深。」
平四郎的心從胸腔直沉到腰部。
「你回去當花木匠,長助怎麼辦?你要獨自繼續扶養他?」
政五郎將鶴嘴鋤往地上一放,撐著鋤柄調勻氣息。
「是誰咬的?看來不是狗。」
一時之間,平四郎等人不敢妄動。政五郎大吼,你會勒死那孩子!然而魁梧的手下好似要證明他的愚蠢般,聽了這話反而將弓之助的脖子勒得更緊,同時還一步步往後退。
「不然就是蓋鐵瓶雜院的時候,把葵的屍骨挖了出來……」
「我聽你在放屁……」
「我沒有胡說。我是大夫,不會把人的骨頭和狗的看錯。不然,你可以去請教其他大夫。」
平四郎在青年時代,曾有一次因自道場回來有些倦了,再者也不敵那暖烘烘的陽光,忍不住倒頭就睡,猛然睜眼醒來時,發覺有人伸手探他的鼻息。原來是打掃內室的下女,正一本正經地確認他是否還有氣。她是個莽莽撞撞的小姑娘,幫不上什麼忙,才半年便被辭退了,但長相甜美可人。當時平四郎還有那麼一點兒喜歡她。不知她現下如何?
弓之助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這也是個好主意,姨爹,您說是不是?」
說實話,他寧可找藉口,只盼能拖一步是一步。繼續佯作不知,就讓一切順著湊屋的計謀演變,又有何妨?反正沒有人會因此而蒙受無妄之災。過去的事又無法挽回,麻煩事可就敬謝不敏。
「說不想住這種跟墳場沒兩樣的雜院。這是當然的啊,大爺。」
不過,湊屋竟有臉說出這種話來安慰佐吉。
不是人的骨頭。
「真可怕。」佐吉做了一個擦汗的動作。在這微寒的日子裡,額頭和鼻頭卻閃著亮光。
弓之助坐倒在土堆裡,彷彿看到什麼稀世怪物般望著仁平。他那身褪了色的直紋和服,原本多半是淺黃色或草綠色吧,但在夕陽之下,看來竟像紅色。
他又看弓之助的臉,眼裡汪著兩泡淚。上面下雨,下面也下雨。
「這個嘛,鐵炮洲渡口如何?」
仁平長驅直入。有個體格雄壯,令人誤以為是相撲力士的男子,緊跟在他身邊走了進來。原來如此,手下便是反映其頭子為人的鏡子——平四郎此時此刻,腦袋裡竟想著不相干的事。政五郎的手下便反映出政五郎,仁平的手下便反映出仁平,比看本人還清楚。
是仁平。他駝著背,站在門口。不動聲色時,也算是美男子的那張臉上,堆滿了邪惡的笑容。
「沒錯,這還用得著問嗎!」仁平雙手一揮,指向平四郎等人。
「姨爹,太好了,沒錯過。」弓之助氣喘吁吁地說道。接著,抬頭看一塊來的年輕人。「這位是相馬登先生。姨爹,就是牢房大夫。」
平四郎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仁平的右臂內側柔嫩之處,有著一對齒痕。雖已開始癒合,但當初大概是被狠狠咬過,現在仍清晰可辨,連有幾顆牙都數得出來。
「你這人跟城牆一樣方正,依我看,你都可以代替金座的大秤了。喲!人肉大秤來了——」
聽平四郎如此打趣他,政五和-圖-書郎啊哈哈地笑了。
「我……大爺,我這傷有什麼好追究的。」
——我是說,下面的病啦,花柳病。
那是個極為冰冷的夢。已記不清內容了,但有種在漆黑之中無法喘息的感覺。心臟有些悸動。平四郎仰望著天花板,大大的呼了一口氣。
「那麼,你們那個年輕人怎麼說?」
「年輕大夫,過了十七年,骨頭也很脆弱了吧,會不會碎得跟土一樣?」
「什麼不對……你是怎麼了?」
看吧,來了。
「放、開、頭子。」魁梧的手下似乎不太會說話,面相殘暴,卻以稚拙的語氣威脅道:「快點、放開。」
「我……回去當花木匠啊。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幫阿德姊她們找地方落腳。我自己怎麼樣倒是其次。」
「我覺得八百富的人會被捲進那種事端……不是偶然,而是葵的靈魂使然。這樣想……會很奇怪嗎?」
雖不願承認,但事實確是如此。這傢伙真是死纏不放,難不成頭的另一側也長了眼睛?平四郎心裡這麼想。湊屋也完了——
「搞不好那大夫很貴。」
「你說的是個儀表堂堂的俊俏掌櫃?」
平四郎奔到弓之助身邊,手擱在他頭上。見那手下掉落的匕首滾落在腳邊,便拾起來。
自八百富的泥土地開始,到掀起了榻榻米的地板下,一寸寸挖過去。很快地,平四郎覺得光看著不行,也拿起政五郎準備的鋤頭。這麼一來,政五郎也加入陣容,連因緣際會到場的年輕大夫也一起動手。弓之助也想幫忙,但工具不夠。平四郎便派他擔任檢查掘出來的土壤這個差事。
「身為保護雜院的管理人,不能放著身患傳染病的房客不管,這是天經地義的。該是佐吉出面的時候了。由管理人出錢,讓他陪著阿德和久米一起到千馱谷,您認為如何?否則,要阿德一個人帶久米過去,她心裡一定會感到不安吧。」
佐吉轉移目光,不說話了。
「我說你啊,心太好了。」
「被咬這一口的時候想必很痛吧,仁平。」平四郎說著,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這時,相馬大夫出聲了。
「姨爹是對的。」弓之助繼續說道,「可是,我已經跟看到沒有兩樣。這陣子,我一直作夢。姨爹,請讓我也一起幫忙,讓我把這一切結束。」
「我也這麼想。」
「住的地方也很偏僻啊。一定是個老頭吧?」
「什麼樣的人……一個很了不起的商人啊。」
「阿蜜是湊屋總右衛門在外面生的孩子吧?」
「這、這、這……」
「井筒大爺會這麼慎重其事,來挖這塊爛地方,就是為了找出那女人的骨頭!」
「可是姨爹……」
平四郎一咬牙。光是正次郎一個死人,就太多了。
「呀!」弓之助又叫了聲,邊往那手下的手臂用力一咬。這次換對方大叫了。有那麼一瞬間,他推開了弓之助。弓之助往前逃,但那手下也有兩把刷子,立刻伸長了手臂,整個人撲向弓之助,想壓倒他。
突然間,後門喀啦一聲開了。
一干人有如聽見野兔足音的餓狼,一齊轉向他。
「這話,你是親耳聽湊屋說的?」
弓之助喘著氣,眼睛發光,瞪著仁平那個躺平的手下。
弓之助拉扯平四郎的袖子,打斷他的話。「姨爹,現在先辦事再說。我們不知道折磨吹雪的人逼問出了什麼,可是,被仁平看出端倪的危險性大增卻是事實。趕快動手吧!」
弓之助死命堅持。
「哦,是嗎。」仁平眼發異光,笑道:「那可真是不得了,我也來幫忙辦案吧?」
「我不會在政五郎那裡待太久,你先去等我。」
所謂的「牛」,相當於吉原的保鑣,負責監視妓|女與前來尋歡的客人。當然,唯有可怕的「大哥」才能勝任。
將她沉在坑裡的人,當然是以此為目的。牢裡會發生各種卑鄙下流的事情,而絕大多數都以茅廁為舞台。證明了人只要有必要,什麼殘酷無情的事都做得出。
平四郎帶著小平次前往鐵瓶雜院。佐吉不在,平四郎便穿過大門,踏著後雜院的水溝蓋進去,只見佐吉正拿著掃把掃著後面茅廁一帶,將雨濕的落葉集中在一處。
對了,大爺——說著,政五郎單膝向前。「照您昨兒個的意思,是希望挖八百富底下的時候,把佐吉、阿德等人自鐵瓶雜院支開,您可有這方面的藉口?」
「我倒是不覺得,真奇怪。」
阿德正以手背擦臉,但仍故作姿態似地哼了一聲。「什麼?大爺要來管雜院?省省吧,大爺連佐吉兄的一半都做不來的。」
「傳聞是如此,但我只知道阿蜜一個。」
阿德臉頰上還掛著淚水,用小姑娘般的眼神看平四郎。
大夫停手,伸手肘擦擦下巴。「不會的。若是埋在土裡,過了三、四十年,骨頭也還是會保留原本的形狀。」
「這骨頭,是湊屋總右衛門的侄女——十七年前便不知去向的那個叫葵的女人的吧,大夫?不,井筒大爺?我該問誰才是?」
「原來大爺也跟岡引來往啊?」
「年輕大夫不要說話。」仁平無禮地以蔑視的態度說道。「井筒大爺倒是老早就知道了。對不對,大爺?」
弓之助低著頭,玩弄著借來的地圖的一角。
弓之助放聲大哭。仁平大吼大叫,政五郎等人開懷大笑,年輕大夫則仔細查驗著狗骨頭。
平四郎相當後悔,阿德之前明明找他商量,他答應要幫忙打聽卻說過便忘。
「我急得很呢,就怕你們找不到。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您要我在哪裡等?」
好不容易擺脫小平次,起步出發,弓之助便笑著說:「小平次叔放過我了,卻不肯放過政五郎爺他們呢。」
「難怪和大額頭談得來。說到專長,我們大額頭的那個也是一絕。」
「因為大爺,我在這裡學到好多東西。我很慶幸能來到這裡。」
「跟養生所沒關係?」
即便如此,阿德終究止住了淚。像阿德這樣的人,一定會收起淚水。這一點,連不知如何安慰女人的平四郎也看得出來,但他也懂得「你這種女人想哭也哭不久」這話算不上鼓勵。
平四郎認為,自己就是這樣,才會是個軟弱的人。到頭來,畢竟不是個當公役的料。
這天早上,雨總算停了。即使如此,天空仍是暗雲低垂,氣溫驟降,彷彿冬天乍然降臨。前不久才滿頭大汗,嚷著要吃洋菜凍、養金魚、沖涼的,現在已恍然若夢。
「嗯,我也這麼認為。」平四郎大力表示同意。「你做得很好。」
「我問她怎麼不早點老實招,我這裡可是做吃的呀!要是早知道,我連一步也不會讓她進門。結果她怎麼說?她說自己也沒放在心上,沒注意到是這麼一回事,還一臉的為難!在那裡裝老實,說什麼對不起。」
「大爺,」阿德淌著眼淚問和-圖-書平四郎,「我到底哪裡不對?」
這真是個好主意——平四郎正要捶手時,弓之助幽幽地冒出一句話:「可是,佐吉那裡有長小弟呀?」
「這會耽誤到您巡視的工作。」
這倒是。那些瘀青總算沒有白挨。
「可是,挖了這麼久卻什麼都沒有……」
「一早,我們的人到鐵瓶雜院探過了。」政五郎開了話頭。「住戶終於只剩下權吉和滷菜舖阿德、久米了,冷清得很。」
「湊屋老爺安慰我,說久兵衛在那種情況下出走,無論是誰來接管,結果都一樣,要我別放在心上……」
「這是什麼?咦,這是骨頭嘛,骨頭。」
「湊屋總右衛門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你要怎麼辦?」
在一旁如佛像般沉穩地聽著這番對話的政五郎,也簡潔地發聲:「少爺說的對。大爺,來吧。」
「我的劍術師父……」弓之助以有些走調的聲音道,「說不該教普通百姓的孩子正派的劍術,該教的是防身術。師父很嚴厲,所以我總是渾身瘀青。」
「那種病是會傳染的吧?」政五郎說道。他是個成熟穩重的人,依然筆直地只望著平四郎。但既不成熟也不穩重的平四郎,卻忍不住望了弓之助一眼。傳染是會傳染,但你知道是怎麼傳染的嗎?你不知道吧?還是你已經從喜歡尋歡作樂的父親那裡知道了?
佐吉表示想將自己暫時離開雜院之事通報湊屋一聲。當然,平四郎制止了。
「我——怕極了。」
總右衛門啊,你是拿什麼臉對佐吉說這些話的?
「相當糟。」政五郎簡潔地回答,搖搖頭。「他說,不早點接受妥當的治療就不妙了。」
「是狗的骨頭。」相馬大夫說道。「雖然只是略看一下,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少說也是二十年前的東西了吧。有人把死掉的狗埋在這裡。」
「哦,這不是相馬大夫嘛?真是巧遇啊!原來大夫是井筒大爺的舊識?分明又忙又累,還幫公役辦案,真是位奇人哪。」
「佐吉說長助偶爾還是會尿床,那時都會起個火。」
「在打掃。不過沒出聲喊他,不知他情況如何。」
「我也仔細想過了,也問過她。結果,大爺,她的病不是最近才開始的。像之前那樣,在看得到的地方長一些痱子般的疹子,是這個夏天開始的沒錯。可在那之前其實就已經長了東西,只是長在胳肢窩、大腿內側、陰|部等各處,長了又好,好了又長——真是的,這家的火盆這麼早就拿出來啦,真奢侈。」
官九郎乖乖地收攏羽毛,蹲在細竹籤做的鳥籠裡。這樣一來,看上去不像隨處可見的烏鴉,卻像隻外國引渡來的高級禽鳥,反倒引人發笑。牠「本人」似乎也深知這點,擺出一副高貴的姿態。
「但是……」相馬大夫又想插話進來,仁平急上前一步。
「先前從一目橋那裡打撈上來的溺死屍,」平四郎刻意仔細解釋,「那情狀顯然是受到嚴刑拷打後被殺的,牙齒是髒的,而且還髒得厲害。所以,我們就想,他會不會是受折磨的時候,咬了下手的人一口呢?」
「大爺。」佐吉啞著嗓子出聲。本在一旁專心玩耍的長助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佐吉。「大爺,您怎麼知道的?」
「什麼?」
「本想及早前來通知,但一時間找不到吹雪……」
平四郎呵呵笑了。「她叫阿惠是不是?」
聽平四郎解釋弓之助是個什麼都要加以測量的高手,目測與步測都極為準確,政五郎大喜道:
仁平正口沫橫飛地鬼吼鬼叫,不知何時站起身來的弓之助卻走近他,一雙眼睛睜得斗大,血色從雙頰消退,真的成了一尊活人偶。
佐吉老實地直接反問。
「可是……」
一干人動手挖土,挖得忘了時間。不知不覺太陽已然西斜,夕陽透過八百富出口的格子門,射進橘黃色的陽光。每個人都半裸著上身。
「好好好,姨爹知道了,你別急。」
「少胡說八道!」仁平將右袖一翻,往年輕大夫逼近。
「幹得好!」仁平奔向門口。「大爺,真是可憐哪!」
「這個嘛,長助大概不會生氣,但官九郎可能會。這烏鴉就叫官九郎。你可要好好叫牠的名字,牠聰明得很,你若不好好地叫,可是會被耍得團團轉。」
既有了幫佐吉看守房子的名目,政五郎和手下進出鐵瓶雜院時,便不須再顧慮他人耳目。
「其他還有別的私生子女吧?」
接下來,眾人花了半個時辰,攤開弓之助帶來的地圖詳加商討。驚人的是,弓之助不僅帶來向佐佐木先生借的地圖,還憑一己之力繪出了鐵瓶雜院現在的地圖。
「我放心不下,便堅持說情況特殊,要繼續留下來值勤,但上面不允許。我想在那裡空焦急也不是辦法,便往這裡來找大爺。」
平四郎望著政五郎。「好是好,可是那種大夫開價不低吧?」
「久米姊病倒了,」佐吉一面倒茶一面解釋,「偶爾我會叫長助去幫忙。先前還替他擔心,但阿德姊用人的手法實在高明。長助能有這麼多的進步,實在是要感謝阿德姊。」
「她被沉在牢內茅廁的糞坑裡。本人全然不省人事,似乎連聲音都發不出,因此直到早上都找不到她的人。若再遲一點發現,便會淹死在穢物裡。」
聽平四郎這麼說,小平次照老樣子「嗚嘿」了一聲。
被政五郎直勾勾地瞧著,平四郎一時之間愣住了,但同時上次阿德憂心忡忡地向他提起的話,瞬間在腦海裡甦醒。
「佐吉不在嗎?」
「那麼大爺,我們走吧。工具已經放進八百富了。我們從後門進去吧。」
「這是怎麼回事?」
不奇怪。平四郎本身也這麼想。但在他開口之前,政五郎便說道:
據說,在佐吉還未成為獨當一面的花木匠之前,便交代了——我有個女兒在王子,由她舅舅收養,不過,她自個兒一定很寂寞。她和你也算是親戚,你好歹也偶爾帶點孩子喜歡的點心,去瞧瞧她吧。
平四郎在舖蓋上坐起,將雙手往胸前一架。不知不覺間,夏天已悄然離去,夜裡寒意襲人。屋裡沒點燈,什麼都瞧不見。這一晚沒有月亮,不會有月光自擋雨窗的縫隙照進來。入夜時起了雲,想必星光也被掩沒了。四周一片漆黑。
弓之助一認出平四郎便喊道。政五郎退回來,看著平四郎。
「是嗎,久米已經病倒了啊……」
這政五郎,領平四郎姨甥倆進了昨天那處居室,今天立刻將唐紙門關上。大概是今兒個風向轉了,從政五郎老婆在正門開的蕎麥麵店,傳來陣陣醬汁味,令平四郎覺得有點可惜。不由得便想,待將這事了結後,定要將這有全深川醬汁用料最捨得之稱的蕎麥麵好好吃上一頓。
平四郎認為,剛才的夢多半是葵的夢。在夢裡,我成了葵。然後,他摸摸雙臂,感覺臂上的肉仍在,便在自己也未曾預期到的安心之下,再度鑽進被窩。
平四郎等人也站起身來,一齊靠近相馬大夫。只有弓之助還站不起來,坐倒在地。
「好女色,是吧?就一個將來要m.hetubook.com.com守著阿惠、成家立業的男人來看如何?你不覺得很氣人嗎?」
如此,若沒有人為他而傷心,那麼死者不就無法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實了嗎?
「不了,我自個兒來。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年輕大夫單膝跪地,左手撐著鋤柄,右手拿著一樣東西。接著左手放開鋤柄,鋤頭便啪嗒倒地。年輕大夫顯然聽而不聞,他正忙著用雙手將那東西上的泥土撥掉。
弓之助骨碌碌轉著眼珠。然而,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似乎明白這語焉不詳的對話,談的是不願令自己聽聞的那類話題,也就乖乖地沒有開口。
「和大爺知道的一樣多。」
平四郎大步走近仁平。弓之助沒有說出來的話,如同打著燈籠就近照亮一般,明明白白、不言可喻。
打掃完畢後,政五郎只留兩個手下,要其他人回去。這兩個人,大概就是那口風緊、做事牢靠的。政五郎對他們嚴厲指示,他們卻也甘之如飴地領受。兩人看來都才二十多歲,但似乎只要剃個光頭就像個和尚,一臉洗淨人世滄桑的模樣。
真是,只會給別人添麻煩!阿德咒罵似地說了這一句,又朝著天空,罵了好一陣子。什麼妓|女啦、不三不四的女人啦、自作自受啦、遭天譴啦,口沫橫飛,不住口地說了一大堆造口業的話。
阿德頂著一張涕淚縱橫的臉笑了。「是啊。討厭啦,真是半斤八兩。」
「不要緊,我雖然窮,但雜院有錢。」
佐吉往長助一轉頭,吩咐他去阿德姨那裡,問她今天有沒有什麼事情要幫忙。孩子乖乖站起來,啪躂啪躂向外跑去。
平四郎想了想。這麼說,在湊屋總右衛門手下四處奔走的那個「湊屋的俊掌櫃」,恐怕不是真正的掌櫃,而是「影子掌櫃」。
「嗯,是要請你幫忙。」平四郎握緊仁平的手腕,勁道強得簡直要壓碎骨頭。「所幸,我們留下了那屍體的齒印。你倒是讓我跟這傷痕比對看看,這麼一來,就不必再另外費事了。」
「你不也跟不三不四的女人來往嗎?」
平四郎吊兒郎當地笑了。聽見蹲在門口抽煙的小平次,似乎刻意乾咳了幾聲,便說道:
相馬大夫拿指尖戳戳顎骨的一角。「看,就是這裡。尖端折斷了可能比較難看出來,不過這是獠牙,錯不了的。再說,光看其他牙齒的排列方式和形狀就知道,這不是人的下顎。」
聽說,久米腦筋已不太清楚,嘴裡有時會冒出囈語。
「是下巴的骨頭。」弓之助顫聲說道。
年輕手下們幹勁十足地捲起袖子打掃,從日頭高掛忙到半偏西時,已經大致清理完畢。雜院空房的榻榻米都掀起來,也拆下壁櫥的門。唐紙門和格子門該補的都補了,該重貼的也重貼了。水缸也清空,各自倒放在泥土地上。垃圾清乾淨,老鼠敢露臉的也順便整治。
「姨爹——!」
「咦,這是?」
平四郎一反常態地畏縮起來,暗忖天氣如此陰鬱,實在不想提起久米的病。然而正次郎死得那麼慘,若不早點將葵的屍骨挖出,難保又會有人遭殃,必須及早採取行動。但明知如此,他仍說不出口,甚至不敢到阿德處露臉。
那下流的聲音,絕不會讓人聽錯。平四郎抬起頭,在刺目的斜陽中瞇起眼,認清聲音的主人。
政五郎說著,領先走向八百富。平四郎默默踏出腳步,準備跟著走,卻瞥見有人自水道上的小橋那頭匆匆趕來,便轉頭過去瞧個仔細。
弓之助被勒住脖子,似乎隨時都會斷氣。這個身軀過於龐大而使得血液送不到腦袋的手下,一副不懂得下手分寸的模樣,彷彿當場就要勒死弓之助這個寶貴的人質。
「因為我想可能會需要。」
「這麼一來,準備便萬全了,但是大爺,要將事情告訴阿德,想來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找個人——要不要叫我剛才說的那個年輕人陪您一道去呢?」
平四郎蹲下來,拿黃八丈的袖子擦臉,汗水與塵土立即將布染成茶色。
「你和阿蜜是透過官九郎傳信吧?一開始是怎麼認識阿惠的?她休假省親時,跟她碰過面嗎?你跟阿惠也通信……」
「之前搬走的房客是怎麼說的?」
政五郎帶著四、五個年輕手下過來,要他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掃整個雜院。他本人則是趁這個當頭,去拜訪附近雜院的管理人、門衛、町辦事處、商家老闆等,發手巾一一問候——我和佐吉兄有緣結識,受他之托,帶著年輕人來打掃。因鐵瓶雜院的住戶搬得差不多了,佐吉兄一個人忙不過來,不打掃又怕給左鄰右舍添麻煩。我們會盡全力幫忙,還請各位多多關照——
「是的,我把她當妹妹看待,湊屋老爺也交待我要這麼做。」
這話花了兩下心跳的時間,才傳到仁平耳裡。
分明話說到此便應打住,平四郎竟不假思索地繼續道:「事到如今,總右衛門還在找誰呢?」
「睡昏頭的不是我,是你。」相馬大夫將手上的顎骨拿到仁平眼前。
相馬大夫年輕的臉突然暗了下來。
翌日做好準備後,將長助交給政五郎照顧。政五郎相當細心,親自帶著大額頭來鐵瓶雜院接人。長助顯得很不安,但只是等佐吉回來的這段期間而已,又知道可以將烏鴉官九郎一起帶到政五郎頭子家,好不容易才肯放開佐吉的手。
「關於這件事,大爺,聽說千馱谷那邊,有個作風特異的大夫……」
瞧他說得若無其事,其實相當頹喪。也難怪,畢竟鐵瓶雜院空了。對不知湊屋真正目的的佐吉而言,這就代表他是個失職的管理人,未能達成總右衛門的託付。
——那真的是痱子嗎?
「大爺、大爺。」
「喂,大夫!」仁平情急之下威脅道,「你不要看我是個外行人,就自以為了不起,以為唬得了我。」
「嗯,這我知道。」
「啊,原來,」他不禁出聲道,「是這麼回事啊。你這麼認為?」
「其實,佐吉,我今天之所以來打擾,不為別的,就是為了阿德和久米。」
「喲,真是辛苦啦。」
他之所以想起這些,是因與政五郎等人商量妥當、返家之後的當晚,又做了和上次一樣清晰無比的夢,而在半夜裡醒來的緣故。
弓之助已自怪人佐佐木先生(平四郎一這麼叫,便遭到抗議,說至少請稱為奇人佐佐木先生)處,依約借來燈籠舖的地圖,平四郎便帶著他,再度前往政五郎處。過去從不和岡引打交道的平四郎竟三番兩次與政五郎碰面,小平次似乎為此大起疑心,堅持要跟著去,平四郎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勸住他。
平四郎大為佩服。聽了這番說詞,任何人都不會想到佐吉不在。這才真叫口齒玲瓏。
佐吉笑了。「啊,可以這麼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吧?」
一干人鴉雀無聲。
一點也沒錯。平四郎點點頭。弓之助一反常態,像隻被帶到陌生人家作客的貓似的,不作一聲。
「不是,是聽掌櫃的說的。」
「這是之前就做好的吧?」
話還沒說完,平四郎便看見那樣東西了。弓之助也看見了,政五郎幾個也看見了。
平四郎停下腳步,低下頭正視弓之助。孩子的臉美得懾人心魄。那一瞬間,細君苦口婆心地勸說不能讓這孩子當商人的理由,平四郎也懂了。
於是,空氣解凍。平四郎笑了出來,政五郎的兩個手下也笑了。仁平則張著嘴說不出話,他的手下則眨巴著小小的眼睛。
平四郎移動了。邁開短腿追上來的弓之助,又一次以他的小手用力拉扯平四郎的衣袖。
「一定要挖出來。」
平四郎等人動手挖土,挖了又挖。一開始是兩個手下,憑著年輕人的蠻力猛掘。他們似乎不知道什麼叫做累。不久,他們捲起衣袖露出來的肩膀便冒出汗水,但他們仍舊不停地動作著。
平四郎瞪著仁平,僅有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政五郎與兩個手下已在不知不覺間包圍住仁平。
「是那個小孩吧?」至此,政五郎今天才第一次對弓之助說話。「這個嘛,將那孩子寄放在我這裡可好?我們這裡有大額頭,應該不會讓他感到寂寞。」
是啊,為何如此開心呢?因為就快見到佐吉的娘——那個名叫葵的女子了。因為那之後必須和湊屋總右衛門談判,看一切該如何落幕。當然開心啊!不開心點,教人怎麼幹得下去。
下顎——是下顎。那是一個歪曲的半圓形,上面有牙齒。很小,但是——
相馬大夫卻像是懷疑仁平是不是瘋了般,正色直勾勾地盯著仁平的眼睛。
政五郎微一點頭,望向奔來的兩人。「那人——看來像位大夫。」
井筒平四郎睡覺總是睡得很沉。只要有必要,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沉沉入睡——這其實是井筒家男子共同的一門「絕技」,平四郎的父親、兄長都是如此。那種睡法,令人乍看之下分辨不出究竟是睡著了還是死了。而井筒家男子又有一個共同的特徵——血色差,也使得判別更加困難。
弓之助已經哽咽了。要是這時候讓他哭出來,搞不好又會露出剛才那懾人的表情。平四郎不想看到他那個樣子,便急忙靠近,用力摸摸弓之助的頭。
「我說,佐吉。」
果然如平四郎所料,這半年來水肥賣得的錢,佐吉全數存了起來,一毛錢都沒動過。
政五郎乾咳了一聲,接著說道:「真是驚人啊。」
平四郎告訴阿德,已托了深川茂七大頭子手下第一能人岡引政五郎,請他派手下過來看門戶。
「湊屋老爺打算讓阿德姊她們搬走,拆掉雜院。」
相馬大夫平靜地說道:「箇中詳情我是不太清楚……」
政五郎點點頭。「是,應該錯不了,已經相當嚴重了。」
「我明白了。既然我也能幫得上忙,就一塊兒到千馱谷那位大夫那裡去。去了,無論如何都要大夫幫久米姊看病。」
平四郎簡短地插|進來:「有人發現了吹雪的事,是嗎?」
「你就帶久米上千馱谷那位大夫那兒去吧。」平四郎說道。
「聽你的話,似乎是把這東西當作那個叫葵的人的骨頭。」
平四郎笑了。「沒錯。不過很不巧,現在的鐵瓶雜院空空如也,要管個空雜院,我來就行了。」
死者之所以會作怪或成為遊魂,一定是因為死後仍遺留著強烈的感情吧。但是在那之前,他們是如何瞭解到自己已成死人?是有人告訴他們嗎?是閻羅王,還是地獄的獄卒?可是,死者那麼多,要一個個通知,地獄裡管事的人恐怕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還是死者本身在暗處看見有人哀慟他的逝去,才從中領悟的?
「好,這麼一來,等佐吉他們一出發,當天就動工。」平四郎說道。
平四郎站起身來。「好了,到阿德那裡去吧,得把事情告訴她才行。」
政五郎等人立刻動手。最後,仁平還是沒能走出八百富一步。
平四郎感覺到心底一塊生了根的疙瘩掉了。阿德已經打從心底認同你了,你已經是個了不起的管理人——他真想這樣告訴佐吉。甚至差一點就想告訴他,住戶們離開並不是你的錯。
這麼著,佐吉才總算讓步了。
「竟能將這麼一個大塊頭摔出去。」
「幸好我正好在姨爹家打擾,可以幫大夫帶路。」弓之助神情緊張。「姨爹,事情不好了。」
目送三人之後,平四郎佇立原地吹了好一陣子的風。心裡只想著,怎會有如我這般無用之人呢。秋日爽朗得令人生氣。
平四郎還沒說完,弓之助便哭叫似地打斷他。「姨爹,那麼為何到了現在,還有必要將住戶們趕出去?那說不通啊。葵在這裡,她一定就在這裡!」
這下,總右衛門完了——仁平的喉嚨裡發出直衝天花板的尖笑。智能不足的手下一瞬間為這笑聲分了心,鬆開了手。
阿德雙手捂著臉哭,平四郎只能默默在一旁望著她。阿德健壯渾圓的雙肩,隨著她的啜泣上下起伏。眼淚鼻水留下來,連下巴都閃著水光。
佐吉睜大了眼睛。「咦?不是的,湊屋有三個掌櫃,其中兩個年事已高,另一個……說年輕雖是其中最年輕的……」
「井筒大爺。」長相端正的年輕大夫,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我到宿舍拜訪,得知井筒大爺在此,便冒昧前來相尋。」
「大爺,這段日子,這裡就勞您多關照了。」
「我叫你閉嘴!年輕大夫!」
「很多事我都知道,因為我是深入百姓的小官差啊。」
「這樣啊……」他低著頭,朝著拳頭說道,「阿德姊的擔心果然成真了。」
「我很氣她。」
「昨天,巫女吹雪遭到囚犯們圍毆,受了重傷。」
「如果佐吉他們能在千馱谷待個幾天,萬一沒猜中,不是八百富,也還可以去挖別處。」
年輕大夫拭著額上的汗水,看樣子他是一路跑來的。「是的,現在還躺在醫牢裡。性命是保住了,但還不能大意。我托作次小心看好她,而且事情鬧得這麼大,牢屋同心也無法掉以輕心,應該不至於立即又遭遇危險。只是……」
接著,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
「姨爹,我知道您認為那不是我該看的東西。」
將滷菜舖交給佐吉和長助看店,平四郎帶著阿德,再度回到佐吉的住處。好好坐著談——要面對久米的病,對阿德來說似乎是件難事,她不時伸手撥弄火盆的灰,或拔榻榻米上起毛的稻草。雖然如此,嘴上卻連珠炮般說個不停,讓平四郎想插嘴都不可能。
佐吉笑了出來。「大爺,您今天心情特別好,是怎麼了?」
仁平喜不自勝地咭咭笑著,晃著身體走向年輕大夫。然後,一副這時候才注意到般,瞅著他的臉,故作驚訝。
平四郎將手碰碰捶了兩下。
「啥事?」
平四郎把茶杯放在身邊,深覺自己也實在太漫不經心了,沒來到這裡親眼見到,就把長助的事給忘得一乾二淨。
「我知道了,你是hetubook.com•com從正次郎那裡問出來的是不是?你腦筋確實聰明,懂得去盯那個曾在『勝元』工作,又到鐵瓶雜院鬧過事的人。」
次晨聽著黎明六刻的鐘聲,佐吉、阿德與久米向千馱谷出發。許久不曾正面瞧見久米的平四郎,為了讓臉上不顯露驚異之色,用掉了不少膽氣。久米看來似乎還不到她往日身量的一半。即便如此,她一知道平四郎也在,仍想露出笑容,但眼睛似乎連東西都看不清了。
「找不到吹雪?」
「這是……」
當著平四郎等人的面,魁梧的手下背部著地,翻著白眼。
大夫的眼睛充血,想必是徹夜為眾囚治療吧。
「看仔細了。這確實是下顎的骨頭,但是,這個地方有獠牙。」
「難不成是貓咬的?」
佐吉仍是閉著嘴,臉色漸漸轉紅。
「我是診斷不出來的。是這樣子,今天一早派到鐵瓶雜院的,是我們家大額頭。我讓他扮成賣蜆仔的過去。阿德說要煮味噌湯,便買了一盤,還多給了大額頭一些零頭。大額頭說,看得出後面內室有人躺著。」
大額頭心生畏懼,連聲稱是。
弓之助不是單獨一人,還有個人跟著他一齊跑來。高個子——看來是個年輕人,卻穿著窄袖和服、沒有剃髮,正拎著褲裙跑著。那身打扮看來是位大夫。
仁平臉上肌肉扭曲,不可一世地笑了。說謊的人嘴角總是彎的,這說法似乎是真的。
「你對這方面的病很熟?」
「是的,不妥當嗎?」
「不會猜錯的,姨爹。」弓之助先前愉快的表情完全自臉上褪去,小聲地說。「就是八百富。」
相馬大夫向弓之助點點頭,接著說道:
這下,平四郎的眼睛也亮起來了。「啊,是年輕大夫!」
聽說房客只剩下阿德等人,放心不下便過來瞧瞧——平四郎以此開頭。佐吉一臉神清氣爽的模樣,說「我果然當不來雜院的管理人」。
「你很厲害啊。」
弓之助不僅沒逃,反而雙手抓住那手下粗如樹幹的手臂。然後,嘿的一聲,突然蹲下。本應手到擒來的弓之助這麼一蹲,魁梧的手下便因勢道過猛而站不住腳。弓之助只要乘勢四兩撥千金即可,那手下便自行騰空飛了出去。
聽平四郎講沒幾句,佐吉的臉色很快便恢復;還因恢復得過了頭,變得有些蒼白。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
「哎,沒辦法。你就當是大白天裡作夢尿了床吧。」
政五郎雙眉之間形成一道淺淺的皺紋,兩眼筆直地只望著平四郎,對坐在他身邊的弓之助那張小臉,則是連眼角餘光都沒掃過去,說道:「那個叫久米的,病了吧。」
仁平又誇大地將雙手一攤,打斷大夫的話,驚道:「哦,你不知道?那麼大夫,接下來可就有趣了。湊屋總右衛門和他老婆阿藤的罪行就要被揭露出來了,鉅細靡遺、一項不漏,全部都要被攤在大太陽底下。」
「哦,這件事我們已經商量過了,沒問題……」
平四郎問道:「你知道多少?」
聽到這裡,弓之助的表情,透露出他已明白現場對話中所說的「病」的意思。平四郎認為他聽得懂也是個問題。還太早了。
平四郎看著弓之助腳邊。不知為何,只有那裡下起雨來。
是弓之助,正邁開那雙短短的小腿,拚命跑著。他那張臉精緻如人偶,神色凜然跑來的模樣還真有些嚇人。
「你還真有把握。」
平四郎笑著搖搖頭。「沒有,才一晚想不出來。你有嗎?」
死者是怎麼知道自己已死?——驀地他思考起這一點。
「可是……」相馬大夫依然一臉正經,但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微笑,似乎覺得什麼事情很可笑。
弓之助怎麼會跟一個大夫比腳力呢?
「這些都是小平次去調查出來的。他可是密探小平次,在那一行裡,他的外號『順風耳小平次』可是響叮噹哪。」
「可是啊,這不是人的骨頭。」
「是王子那邊阿蜜的表姊吧?收養了阿蜜的舅舅、舅媽的獨生女。她在武家宅邸的工作已經期滿了嗎?」
「好,來吧。」
對照新舊地圖後,眾人得出一個結論:可疑的果然是燈籠舖的小屋——現在鐵瓶雜院八百富的空房。攤開地圖開始談起步測,即使是當著這種案情,弓之助的表情依然耀眼生輝,平四郎不由得心下感佩。
「佐吉會陪你們一道去。儘管待在那裡,等治療有了眉目再回來。別擔心錢,佐吉會張羅的。你們不在的這段期間,雜院就交給我。」
「不會呀。可是你將來成家之後呢?你將來的老婆,可不見得會和你一樣樂意扶養長助啊。」
然而,什麼都沒找到。
驀地,平四郎的腦袋全被自己的想法佔據,沒頭沒腦地問了這一句。佐吉一臉不解地望著平四郎。
「別這麼內疚,年輕大夫。這不是大夫的錯,都怪我拖拖拉拉……」
仁平想逃,政五郎等人一齊撲過去。正當此時,弓之助發出姑娘般「呀」的一聲尖叫。平四郎一回頭,只見仁平帶來的那個如相撲力士般的彪形大漢,從背後勒住弓之助的脖子,拿著一柄匕首指著弓之助的臉。
「你、你、你做什麼!」
「只要和我一起過日子的人,每個都會生病,都會不得好死。是我做錯了什麼,所以老天爺才罰我?既然這樣,要病讓我病不就好了?可我總是好好的。我那口子生病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動也不能動只能躺著,我肚子卻會餓、卻要吃飯,連個傷風感冒都不上身。這次也一樣,久米嘴裡咕噥著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卻還削著我的芋頭。就算被毒蟲螫了,抹點鹽,過一晚也就沒事了。這不是很奇怪嗎,大爺,很奇怪吧?」
「我的確不知箇中詳情,但你似乎也斷定得太早了。」
大額頭緊貼在官九郎的鳥籠旁,難得地開口叫平四郎。
「是的,據說是個怪人。住在一個四周沒有半戶人家的地方——聽說是租了以前大農戶的房子,讓患者住在裡面治療。這也是我們那個年輕人說的。」
「那麼,我們走了。」
仁平的臉轉眼間失去血色,嘴角忙著向左右扭曲。
的確,這麼做和阿德也比較好說。平四郎想了想,最後還是搖頭。
佐吉靜靜地露出微笑。「可是,我也太天真了。要是世故一點,當初也就不會答應。」
與佐吉一同回到他家,長小弟的手雖然還不穩,卻也認真勤快地泡了茶送上來。平四郎相當訝異,稱讚他才一陣子不見竟變得這麼懂事。佐吉看著長助,著實感到開心。長助能得佐吉收養確實幸運,但事情演變至此,有長助在身邊,佐吉也很幸運。因為佐吉可以引為心靈的依靠:至少幫助了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年幼而無依無靠的孩子。
仁平向後退。弓之助瞧也不瞧仁平的臉,只顧盯著他挽起袖子的右臂看。
被逮著、制伏住的仁平哇哇大叫,以致平四郎聽不清弓之助的聲音。平四郎彎下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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