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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塗蟲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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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影 下集 十三

長影 下集

十三

一路上,影子掌櫃就走在平四郎所乘的轎子旁。好幾次平四郎都想向他搭話,但要隔著轎子說話,就得扯開嗓門。結果,平四郎便默默地被轎子一路抬過去。
「之後,便如井筒大爺所料。」總右衛門說著,看了久兵衛一眼。
然而,阿藤沒有絲毫悔意。當葵一去不返,店內開始騷動時,她也隨著眾人假作擔心,數落她的任性妄為;但看在知情的總右衛門眼裡,這種態度已遠遠超越可憎,而成為可怕了。
這話的意思,是表示仁平對總右衛門的威脅,不如平四郎等人所料?不,應該說不到仁平自認的地步。搞半天,原來他也只是個小丑。
平四郎雙眼凝視著湊屋總右衛門。
船再度駛離埠頭。即使坐著也感覺得到水的流動,與船夫使船逆水而前的力道。
「相公,有客人。」
「要是知道葵還活著,也許阿藤表妹還是會追過來,真的殺了她。」
連平四郎自己都認為自己的聲音很洩氣。
仁平顯然是想與平四郎談條件。他的打算不言可喻,即便落到最慘的下場,被裁定為殺人犯,也要拖總右衛門下水。好一個執迷不悟的人。
「表面上,我對那裡埋著葵的屍骨是全然不知的。因此,我便佯裝不知情,進行土地的買賣。阿藤應該會找機會說,一定會的、她會來求我,說買地可以,但千萬挖不得。我心想,等她一開口,之後就好辦了。」
腰好痛。
由於葵是以出走的形式消失,湊屋當中便產生了種種關於她的傳聞。總右衛門在阿藤面前,必須為這些傳聞故作不悅;對於葵為何突然離去,也必須表示不解。見傳聞將葵說成淫奔無恥之人,阿藤心下大喜。葵是遭阿藤攆出去的說法或許也曾傳進她耳裡,但也許是可恨的仇敵已不在人世,自己親手將她收拾掉的事反而給了她自信,她倒不曾為此翻臉生氣。
平四郎回答了一聲「喔」,還挺有氣勢的。「啊,抱歉,我有些暈了。」
細君端茶點過來。久兵衛一度抬起頭來,又拜伏下去。細君擺上茶點,說著「別這麼拘謹,不過真是好久不見了呢,身體精神可都還好」,寒暄了好一會兒才總算走了。
「而讓美鈴小姐嫁到遠方?」
格子門開了。一名個子較久兵衛高大許多的男子,彎著身走進屋形船。
於是,在談話當中,阿蓮說了這句話:
「沒錯。她是極可能做出這種事的。」
望著那條理分明的文筆、工整的筆致,平四郎下了決心。
久兵衛緩緩搖頭。
仁平的確是個討厭的傢伙,為了自己的功勳,便將大群做了虧心事的人踩在腳底下,當成自己的墊腳石。政五郎憤慨地形容他為「岡引中的敗類」,平四郎很能理解那種心情。
話雖說得客氣,聽來卻不太怎麼有歉意。不過,這麼一個富商巨賈,想必與道歉絕緣已久,這也難怪。只不過,嗓音聽來倒是好聲音哪!當和尚唸唸經肯定不錯。
「不是阿露殺的,當然也不是富平。」
然而,這卻讓平四郎閃了腰。
是啊,平四郎也這麼想。量些能量的東西來過日子,東西測量之後就能看得清楚,真是不錯。
「葵——正如您的推測,與我關係深厚。她立即命燈籠舖的人來向我報信。」

「你也和阿露、富平見過面吧?他們父女搬到猿江之後,我就沒見過了,不過聽說富平有一陣子不是很有起色嗎,現在怎麼樣了?」
「做工不錯哪,是誰的手工?」
「不行不行,測量器很重,姨爹拉不動的。」
「想來是阿藤這樣告訴他的吧。只不過……」總右衛門微微蹙眉,「那時有個名叫松太郎的夥計,頭腦相當聰明,而我也頗為賞識,這倒是真的。那松太郎趁家裡店裡都為了葵沒有回來的事惶惶不安、開始吵嚷的時候,幹下自錢箱裡偷錢、私離湊屋的醜事。那正是——葵失蹤兩天後的事。」
「你真的是掌櫃嗎?」
「正是。」久兵衛清晰地回答。「您說的沒錯。」
「你頭腦好,一開始便看出葵被埋在那裡;就算不繼承我這個小公差,想做什麼都成。」
「當時我必須立即下決斷,現今回想起來,也許做了錯誤的結論。」
「可以。」
平四郎走上棧橋,忽地停步,回頭轉向影子掌櫃,然後問道:「阿律還好嗎?」
「嗯。」平四郎毫不遲疑地點頭。「都這麼多年了,不必讓葵再活過來。死了就死了。」
大夫收留了久米,阿德陪著她,順便也看顧其他女子,幫忙煮飯。患者實在太多,人手不足,因此佐吉也幫著做些砍柴的粗活,以致耽誤了歸期。
一般而言,當岡引或其手下不幸被關進牢裡,囚犯們會蜂擁而上,將他們整治得生不如死,最終走上大喊「讓我死了吧」一途。然而,仁平的情況略為不同。他畢竟是個在牢房裡吃得開的人物,如果一時大意,放進牢房,極可能反而是縱虎歸山。若非如此,他也會多方疏通,還是關在町辦事處才是上策。
總右衛門的聲音微微高了起來。或許他也注意到了,便一度中斷自己的話,閉口不語。
「你……」平四郎終於說出話來了。「那天,你知道葵要去燈籠舖和阿藤碰面嗎?」
做了這點聲明之後,便開始說。
總右衛門不作聲,凝視著平四郎。久兵衛則縮在一旁。
——字數不足
總右衛門微微垂下眼,在眼皮下轉動眼珠。
平四郎發問。久兵衛說道:「敝上總右衛門說,想請井筒大爺賜見。」
弓之助粲然一笑。「姨爹,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女人多膚淺啊!——他以感慨良多的語氣說道。
當時那個影子掌櫃應該也才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年輕小伙子,為了總右衛門暗中賣命,苦幹實幹了十七年。平四郎心想,這不就跟密探一樣嗎?
讓她知道了,葵就必死無疑——
「我本來也想去見他的,只是沒想到你們家老爺肯見我。」
「井筒大爺,我湊屋總右衛門,本也是個無名小卒,父母都是微不足道的卑賤之人,但我仍憑一己之力,超越了這一切。男人就該如此。」
也許只是平四郎希望他有而已。
待細君與小平次忙進忙出結束靜下來之後,平四郎將滿臉儘是疑問的弓之助喊到枕邊。
「正如井筒大爺所料,後來有好幾次向阿藤說明真相的機會。」
傍晚,到奉行所辦公後回宿舍的路上,平四郎稍微絆了一下。竹皮草屐不知踢到了什麼,總之,真的只是微微顛了一下。
「她對外頭的閒話一概不知。」平四郎拿起茶杯說道。「不過,我也沒料到她竟不知道你早已不是鐵瓶雜院管理人了。也是啦,我不會在家提起那些。」
井筒平四郎正趴在緣廊。今兒一早就是陰天,連鳥叫聲聽來都悶https://www.hetubook.com.com
平四郎無法作答。
直到亭亭玉立的美鈴,容貌越來越像葵,威脅到阿藤的心靈為止——
然而,卻沒有挖出骨頭。至少,在八百富底下沒有。一定是在別處。
久兵衛仍低著頭。
「有錢人就是不一樣。」平四郎說著笑了。「花掉花掉!我也要大把大把花掉!」
平四郎喃喃說著,看著久兵衛。
是寒冷的河風嗎?還是阿藤的聲音觸動了內心?驟然間,平四郎心想,在湊屋總右衛門冷硬的表情之後,確實隱藏了愧對阿藤的念頭,或許就只有那麼一絲絲、不仔細找尋便無法察覺。不惜沾惹那些麻煩,演那種愚蠢至極的戲,動用勞煩那麼多人,花了大筆銀子,就為了要在阿藤面前隱瞞事實,配合她所深信的誤會。而總右衛門會這麼做,不單單是為了保護葵,也是對阿藤有那麼一點惻隱之心吧。
啊哈哈——一笑之後,平四郎發現自己似乎有些緊張。器量畢竟太小了,應該帶弓之助一起來的。
「井筒大爺。」
「真相?」
聽到有人叫喚,平四郎才從自己的思緒中醒來。出聲的是久兵衛。
「兒子就不同?」
到頭來,只會換來一地心酸,事情卻沒個了結。不如這時賣個人情給總右衛門和他那個「影子掌櫃」也罷。
當平四郎的話前後不連貫時,總右衛門便相準時機提問,主導方向。每次都令平四郎心下佩服。說起話來喉嚨自然感到乾渴,於是便以冷了的酒潤喉,但也暗自小心不讓自己喝醉。
「湊屋老爺怎麼說?」
他昨晚被綁在一目橋那裡的町辦事處柱子上,大概在這份偏執的煎熬下過了一整夜。平四郎托政五郎等人看守,不需擔心。因仁平而立下功勞的奉行所公役不在少數,所以平四郎逮住他的消息一傳出去,可以想見會有種種反應,諸如想知道內幕、來托他網開一面、說他是個有用的人於是施壓要平四郎放他一馬等。平四郎告訴政五郎,若有人來說情,要立刻通知他。
接著,他到政五郎處,把從湊屋總右衛門那裡聽來的話和盤托出。
總右衛門低頭行禮,說道真是甘拜下風。尤其是弓之助的推斷:葵與阿藤為當面談判所選的地點為燈籠舖的小屋,且在該處發生爭執,葵的遺骸應該被埋藏在此。對於這段經過,總右衛門以看戲法表演似的語氣讚道,真精采。
距離漸漸拉開。
平四郎在政五郎老婆的店裡大啖蕎麥麵,食量相當驚人,只差一盤就可以追上店裡最會吃的大食客——
「她……」
湊屋總右衛門靜靜地說道:「葵沒有死,她還活著。所以,鐵瓶雜院的地下什麼都沒有。」
「我走了。」
然而,若將湊屋能因此全身而退的責任全歸咎於仁平——這樣畢竟太不公平了。
「之前聽說有人在鐵瓶雜院附近看到你,說你於雨中坐在小船船頭。」
「沒什麼好原諒的啊。」
「葵沒死。既然沒發生命案,就沒有公役的事。被當作棋子的正次郎死得很慘,但既然不是你們殺的,總不能怪罪你們。」
整晚唔唔不住地呻|吟,一夜無眠,弓之助卻迫不及待似地跑來。他的感冒像是好了。
平四郎愣了好一會兒。連他自己都認為,這恐怕是他這輩子最錯愕的一次。
平四郎看了總右衛門一眼,也看了久兵衛一眼。
總右衛門又是微微一笑。「任您想像。我沒有使任何一名女子不幸。」
久兵衛代總右衛門縮起脖子。這反應太過老實,平四郎差點笑出來。
怎麼會好。既然葵仍活著,平四郎等人的推測便不成立。
即使如此,到了現在平四郎才仔細去想,自己之所以不願將湊屋的葵命案公諸於世,並不是為了總右衛門與阿藤,而是牽連其中的人太多了。佐吉就不用說了,他們的女兒美鈴,鐵瓶雜院先前的房客們,尤其是阿露與富平,阿律,以及前任管理人久兵衛,阿德與久米,還有燈籠舖夫婦,湊屋與「勝元」兩處的雇工。
於是,鐵瓶雜院落成了。
平四郎躺在地上翻來覆去。該去巡視、該出勤找同僚商量、該處理成堆的文件,卻打不起精神來。昨天做了一向少做的粗活,腰又有些刺痛。
「找輛拖車比較實在。」
政五郎悄悄豎起手指。平四郎見了,自己也豎起手指。
「當然不同。」
對於平四郎的問題,總右衛門大大搖頭。「這些當然都不是真的。」
「我覺得她真不是人。」
當平四郎將能說的講完後,久兵衛人又小了一圈。他晃得尤其厲害的地方,是平四郎說到八百富太助命案,以及之前正次郎襲擊久兵衛的那一段。久兵衛有兩、三度閉上眼睛。而平四郎說明不知殺死太助的是何人,但阿露編出自己對兄長動手的一段話,並私底下告訴阿德,讓身為鐵瓶雜院中心人物的阿德相信這說法,以此相助久兵衛,也讓湊屋所寫的劇本得以繼續下去。提到這一段時,久兵衛忽地抬起頭來,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沉默。
「待住戶搬走後,我預備在那裡蓋起湊屋宅邸,讓阿藤住進去。這麼一來,她便能隨心所欲地供奉葵,心靈也可獲得平靜。」
聽他這麼一提,倒覺得這才是最妥當的法子,自己怎麼沒想到呢。和湊屋總右衛門正面對質,這不是很好嗎。
那塊土地上埋著葵的屍身。對,是我殺了那個女人,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阿藤說這話時沒有絲毫畏懼,如此告訴總右衛門。
他就是湊屋總右衛門。
久兵衛總算開口,以極小極小的聲音說道:「眼角眉梢與佐吉極為相似,大爺一見便知。」
平四郎搔搔後頸。「你說的對,我就怕說話繞圈子。」
「要是現在起步還來得及,我也想去量。」
船近岸邊,似乎是回到原先的埠頭了。只見那個影子掌櫃背對著船屋的燈光,站在棧橋上。
「真相,井筒大爺您是這麼說的。」總右衛門說道。「這世上,有些什麼真相?」
「也不是我殺的,這樣大爺能見諒嗎?」
平四郎連著剛才沒說出口的份,加倍在內心「哼」了一聲。
「這樣好嗎?」
「是我的疏忽,竟錯看了底下人的素質。原來松太郎的聰明,只是狡猾而已。」
他心想著,是誰把上回閃到腰時的事告訴細君?讓我找到可饒不了他。
平四郎考慮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脫掉公役的外褂,穿著一身輕便和服,而這身打扮似乎無法與影子掌櫃的短褂相抗衡,感覺很奇妙。
打開格子門,來到狹窄的船頭。
「真的是個可怕的女人。」
彷彿早料到平四郎會這麼說,總右衛門的笑容不減,應道:「但是,她的不幸不是我一人造成的。是她陷自己於不幸。難道不是嗎?井筒大爺。」
「反正,由我這種奉行所的小角色來審,也扳不倒仁平和-圖-書。要給他顏色看,只能靠你們這些岡引,還有信賴你們的公差……」
而且,他身旁還有一個女人。
女人望向船,卻不是在看平四郎,像是看著屋形船的燈光,也像凝望著水面。在有限的照明中,難以看清她細部的表情。也許是平四郎想在當時看到的東西,以他想看到的形式出現了而已。
「湊屋老爺,」平四郎問道,「葵到底埋在哪裡?不知道的話,我們——你也一樣——便束手無策了。」
「佐吉為了你們那些謊言,從小就相信自己的母親是個淫奔無恥、忘恩負義的人。這又如何,難道不可憐嗎?」
孩子頂著他那張光滑精緻的臉蛋問道。
「佐吉失去了葵這座靠山,阿藤對他也就毫不客氣。不巧的是,相信葵出走的人,即使可憐佐吉,但葵臨走之際還忘恩負義,因此對於阿藤要拿佐吉來洩憤,也認為是情理中事,更助長了阿藤的氣焰。」
總右衛門初次露出微笑。平四郎心想,這男人多半不會大笑吧。光是微微一笑,一切便足矣。
平四郎一骨碌爬起。
這話聽來與其說是深思熟慮後的做法,更像臨時編出來的藉口,平四郎心裡暗想「真的嗎?」他一心認為葵是個性格脫略的人。沒有任何理由,就是有這種感覺。
「已於柳橋畔的船屋備好船,大爺請上轎。」
總右衛門慇勤地說聲恭送大爺。
片刻間,三人均不發一語,只聞船槳破水之聲。
平四郎不正經地笑著,久兵衛卻沒跟著笑。即使如此,平四郎卻也覺得他雙眉間稍微放鬆了些。
「井筒大爺若見到阿藤,一定能瞭解我的心情。她至今仍深恨葵,若知道葵還活著——那條她深信自己親手斷絕的生命仍殘留在世上,她自以為親手從葵身上奪走的那些歲月,葵依舊擁有,那麼她必定會不顧一切。即使要同歸於盡,也要置葵於死地。」
只見一片星空。唯有船頭掛著的燈籠在水面上晃動,像個歪斜的滿月。
「我從佐吉那裡聽說,他母親出走時偷了湊屋的錢——而且他還深信私奔的對象是當時你相當看重,一個叫松太郎的年輕夥計。這也只是傳聞嗎?」
久兵衛深深行了一禮之後,又說道:
所以才讓佐吉離開湊屋,並送到花木匠師父那裡。
平四郎自問,有什麼關係呢?湊屋總右衛門下場如何、阿藤下場如何,是他們家的事。只是自作自受罷了。
年紀不小了——那身和服彷彿映照著星空般,是深色底上散落著白色的花樣。
「相公。」耳裡聽到她喊總右衛門的聲音。之後,又短短說了幾句,卻聽不清。
湊屋總右衛門又微笑了。看不出這微笑的意思,是說「一點也沒錯,這不是像你這種三十俵二人扶持的小公差所能衡量的」,或者是「你說的對,確實是我無德」,但這話是不能出口的。
他身邊就一個碟子,上頭只殘留吃剩的柿子籽。那是河合屋差下女送來的,說是今年的第一批柿子。雖還只略有甜味,但清脆的橘紅色果實,確實有著秋天的味道。
久兵衛看著總右衛門。總右衛門答道:「若井筒大爺堅持,要安排與葵見面一點也不費事。」
「正次郎這次被安排的角色實在可憐。仁平自然免不了殺人罪,但這也是正次郎的一條命所換來。你們可要好好供奉他。」
「對了,你可以告訴我嗎?殺了八百富太助的,就是你那心腹?」
總右衛門毫不猶豫,以篤定的眼神回視平四郎。「想都沒有想過。」
說著,重新坐好。
「嗚嘿!」小平次驚呼一聲。「我去找擔架吧?」
是那個「影子掌櫃」。
「我沒什麼好說的。」
「而你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做?」
「考慮到仁平這人,最好是趁這個機會告訴阿藤真相,讓她知道葵並沒有死。但看到阿藤那表情,我相信這麼做是太危險了。若說出事實,阿藤定會想盡辦法將葵找出來。而這次若讓她找著,一定會真的殺了葵。對我來說,這比仁平更加可怕。」
總右衛門開口了,語氣平平淡淡,與方才沒有兩樣。
平四郎快步向前,身後卻傳來追趕的足音。他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我不坐轎子」。
「我很擔心佐吉。」總右衛門說道。光憑他的語氣,聽不出他真正的心緒。想必他做生意時也是如此。
平四郎用手指著鼻尖:「要見我?」
弓之助皺起眉頭。「姨爹,葵並沒有被埋在那裡啊。」
「我不太會說話,要是哪裡聽不懂,就岔進來問吧。」
「這話對於阿蓮,也許只是貪圖我提出來的條件,為了說動丈夫而舉出的藉口之一而已,但這句話卻提醒了我。對,一定的,她一定會這麼做。葵還活著的事,絕不能讓阿藤知道。」
「結果,還是得全部挖嗎?」
「要讓阿藤去為葵守墓?」
「姨爹大吃一頓的事情我聽說了。」弓之助刻意插嘴。「政五郎爺的太太對姨爹稱讚有加。」
「是。」久兵衛總算直視平四郎。
平四郎試著想說點別的,但只覺得彷彿在洋菜凍裡游動,冰冰冷冷、濕濕滑滑,抓也抓不住,全部從指縫中溜走。
總右衛門吐了一口氣。不是嘆氣,只是吐了一口氣。
總右衛門微微一笑。
「葵——不想見佐吉嗎?」
「當然想,但是我不允許。佐吉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誰都不能保證他何時會說溜嘴『其實我娘還活著』。因此儘管殘忍,我還是告訴葵,在佐吉心裡,你已經死了。」
對於這個問題,總右衛門嘴角微微扭曲,是被趁虛而入的表情。
「佐吉說他不知道有這樣一位掌櫃。這麼說,他不是真正的掌櫃?」
若不想搬上檯面,便不能如此明目張膽。
平四郎問道:「對了,湊屋給了你多少?」
格子門外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另一方面,又有一個叫仁平的麻煩纏在我身邊。」總右衛門繼續說道,口吻漸漸圓滑起來。
「井筒大爺,您怎麼想呢?」
一如平四郎為穿不|穿外褂而煩惱般,不知總右衛門是否曾細心挑選過和服,或者男人不太在穿著上費心思?商人又另當別論嗎?不過,那真是一身上好的和服。一定是縐綢吧。在這個單衣、夾服難以抉擇的季節,他身上這件是單是夾呢?要個剩下的一小塊回去,老婆定會開心地縫成上等綢巾吧。不過,他頭上那髻結得也未免太後面了吧?總右衛門是長臉,是因他本人在意這點嗎?
至今仍深恨葵——平四郎認為這種說法不對。正因為是現在,正因為過了十七年,才更恨她。
總右衛門聽了阿藤的自白,告訴她將會把萬事安排妥貼,蓋起雜院,好讓早應化為白骨的葵不至於被發現。也警告她「所以你也一樣,不要亂說話,搞得自己身敗名裂」。
「那麼,大忙人湊屋老爺,特地找我說話,究竟要說什麼?」
就此而和圖書言,仁平便截然不同。孤獨的人果真吃虧。
大夫診察的結果,久米的日子大概不多了。阿德說至少要陪她到最後。佐吉則預備幾天後要先回深川一趟,因為必須去找湊屋商量,幫阿德另覓住處。
平四郎又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嚥了回去——所以啊,追根究柢都要怪你。
總右衛門全然不為所動,唯有臉上浮現笑容。
「不過,這也輪不到我來發脾氣,倒是我多管閒事了。」平四郎說著,摸摸後頸。
「我正想著,若能直接請教是再方便不過,因此這倒是個好提議。只不過,倒是不必這麼客氣。」平四郎往酒餚一指,「我呢,還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小公役,能領受的自然領受,領受得太多,就成了禍源了。」
我啊,還做了夢,夢到葵成了白骨被埋在地底下哩。那夢可是清晰恐怖得很,所以那是真的。
「哎呀,相公,」細君以鳥囀般悅耳的聲音說道,「這次又是為了救誰閃了腰呢?」
平四郎問道。久兵衛垂下頭。
日頭偏西時,一如約定,湊屋遣人來接了。
湊屋總右衛門看似將身子挺直。
「那麼,小的派人來接。屆時還要勞動您的大駕。」
「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對,最好好生考慮考慮。」
「我已交代好燈籠舖,萬一阿藤問起來,便說葵的屍身已埋在小屋地底下,向她保證一定會守口如瓶,要她別擔心。當然,我答應絕不虧待他們。阿蓮立即同意了,但藤太郎卻很頑固……畢竟是阿藤的親戚。他堅持還是該將實情告訴阿藤,勸她別再做出這種事,怎麼也說不聽。我一口回絕,說勸阿藤也是白勸。」
「哎,」平四郎雙手空著,便摸摸下巴。「你請說吧。」
「所以,聽到通報我大吃一驚。不巧,當時有重要的聚會無法脫身,我便派店裡的人先將葵藏起來。」
然而,阿藤一直忍到最後,直到買了地,得到搭建雜院的許可,且公諸於世時。
「她本人如此希望。」
久兵衛像舉起什麼極沉重的事物般,吃力地抬起眼,但仍無法將視線移至能看到平四郎的臉。
平四郎張開嘴。就這麼張著,空虛地想說些什麼,最後仍閉上嘴巴。
「所以,咱們就開門見山吧。湊屋老爺,你為何要特地派久兵衛,還遣了佐吉,不惜耗時費力又花錢,要把鐵瓶雜院的住戶趕走?說實話,我只要明白這一點,其餘就簡單了。」
抵達柳橋畔時,日已西沉,長庚星在西方天空中閃耀。影子掌櫃點著燈籠,為平四郎照路。燈籠上沒有題商號,是一隻素燈籠。
「不,我不知道。阿藤也是當天早上才找葵出門的。」總右衛門似乎回想起過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葵一開始也想過要先知會我一聲,但又認為與阿藤兩人單獨對質似乎也很有趣,便沒告訴我。」
「沒有。喂,弓之助,你搞不好也是會閃到腰的體質。長大之後,可別隨便搭船。晃來晃去,真是要命。」
即使如此,平四郎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些什麼,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些什麼。因此,阿藤理應仍是個大美人,卻怎麼也看不出。若跳進水裡,一定會就這麼變成水吧。
政五郎承應了,拍胸脯保證絕不會讓案子如仁平所願,平四郎便安心下來。
「離開,才是小女的幸福。」
「不,井筒大爺,確實如此。」
無論結果如何,只要抓住了總右衛門的心,狀況絕不會對自己不利——葵定是有這樣的把握。
這時平四郎若板起面孔,咄咄逼人地堅持要查出是誰下的手,久兵衛為了總右衛門定會翻供,說對不住,對太助下手的就是我。接著,為了包庇久兵衛,就換阿露來向平四郎投訴說,不不不,哥哥是我殺的。再來,富平為了保住女兒,定會嚷著說求大爺綁我了送官。
平四郎累了。說話時,船晃動得厲害起來。腰好重。
「葵並沒有死。爭執到最後,阿藤打了她的臉,趁她倒地時徒手勒她的脖子。但是女人的——尤其阿藤是千金之軀,一輩子沒有拿過比筷子還重的東西,憑她這樣一個女人的力道,想必是沒有勒透吧。阿藤要燈籠舖的藤太郎與阿蓮收拾殘局,便逃回築地家裡。其後,在正愁著不知如何是好的藤太郎夫婦眼前,葵復活了。」
「就埋在那裡。」平四郎說道。「既然我們這麼想,就是那樣。」
短短的棧橋盡頭,泊著一艘屋形船。船夫頭上纏著手巾,露出薄暮中仍引人注目的雄壯上臂,撐著篙站在船頭。蹲在他身旁的人一見平四郎便站起身來,深深行禮。是久兵衛。
該給誰多少錢才能將吹雪弄出牢房,讓她的罪頂多是逐出江戶——兩人商量了一陣,沒花多少時間。反正用的不是自己的錢。花掉花掉!
老人明天便將再行前往千馱谷,平四郎便隨手寫了一句「這裡一切如常」的短箋,交給老人。然後,帶著小平次出門去。
「行情大概是這樣吧。」政五郎說道。「大爺,時候差不多了,用點蕎麥麵如何?」
啊,是阿藤——他總算想到了。
「當時……」久兵衛低頭顫聲說道,「並沒有發生阿德他們以為的事情。」
「可是……我開始覺得,像佐佐木先生那樣,光是靠測量來過日子也蠻好的。」
除了這一點外,皆如平四郎等人所推測。
「是嗎,原來她沒死啊。」他喃喃地重複總右衛門的話。「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好嗎?」
是久兵衛喘著氣追上來。
下了屋形船隔日,平四郎早早便上奉行所去向上司請願,說要審訊仁平那種難以對付的角色,非他能力所及,希望委派他人。上司當下便答應了。
「阿藤沒有殺人,葵還活著。但是,我們必須當葵已經死了,必須讓阿藤相信她殺了葵。對我而言,葵的性命比什麼都重要,於是我便貫徹了這個謊言。」
「所以,是阿藤將原本全然無關的松太郎一事,和葵失蹤的事扯在一起,編成無中生有的故事,說給當時年紀幼小的佐吉聽了。」
「換句話說,這十七年來,葵一直由你金屋藏嬌。」平四郎問總右衛門。「你玩女人如此放肆,也是為了欺瞞阿藤耳目、掩護葵所放出的煙幕?」
船裡備了酒餚,脫下外褂穿上湊屋短褂的久兵衛,不斷勸平四郎喝酒吃菜,但嗜吃如平四郎,這時也沒吃喝的心情。
秋日品紅柿,何家愛犬成白骨……
「我明白了。」他笑道。「繼承的事,我會仔細考慮的。」
「少觸我楣頭。事情政五郎都和圖書告訴你了?」
這次,影子掌櫃的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卻不答話,只將提著燈籠的手向前伸到近處,照亮平四郎立身之處。
「我與藤太郎和阿蓮在那個小屋裡密談了兩、三次。阿藤畢竟暫時不敢接近燈籠舖。她曾打發小學徒送信來探消息,知道葵被埋在小屋底下也就放心了吧。」
「可是,佐吉也想知道真相吧。即使討厭母親,也會在內心深處暗想著『或許那不盡然是真的』,這是人之常情啊!」
「那麼,可以當作井筒大爺答應不會將真相外洩,是嗎?」
「鐵瓶雜院的管理人久兵衛爺。」
與話不多的久兵衛兩人獨處,不免陷入沉默的尷尬。於是平四郎便有一句沒一句地對他說,今晚與湊屋總右衛門碰面之事,已知會岡引政五郎,而與湊屋總右衛門的談話無論是何內容,平四郎都有義務轉告;同時,仁平正由政五郎看守,但仁平仍激動地大談葵的命案,聲稱只要把這件事叫嚷出來,便足以抵銷自己殺害正次郎的罪等。久兵衛無論聽到什麼,都一逕保持沉默,只是恭謹地待在一旁。先前見面時的那份威嚴,似乎沒有帶上船。是因為湊屋的短褂嗎?同樣一件短褂,給了影子掌櫃足以壓倒平四郎的力量,卻帶走了久兵衛的威嚴。
「嗯。」平四郎點頭。「這樣就好,我覺得這樣就好。我不知道佐吉想要如何,但總不能去問他。總之,這種事早了早好。」
向公家領得捕棍,自恃公家的加持庇護便作威作福,這些人一旦反過來被捕棍對付,都是同一副德性,實在不堪一擊,仁平也不例外。被拉到町辦事處,拿弓之助以烏龍麵團拓下的齒印,與仁平手上留下的齒印對照,叱喝他一聲「你看,根本一模一樣」,便老實招認正次郎是他殺的。且作勢要拉住平四郎求援般,以嘶啞的聲音投訴,說正次郎確實是他殺的,但那是在拷問時不幸造成的結果,並不是一開始便蓄意殺人;而且之所以會拷問他,也是為了要揭發湊屋的壞事,這一點大爺也很清楚。
待熱酒轉涼時,船發出嘰嘰聲響靠了岸。久兵衛向平四郎告了罪,拉開格子門走至船頭。
久兵衛沒有笑。平四郎所認識的鐵瓶雜院管理人久兵衛已不復存在。斥責豆腐舖的豆子夫婦、在滷菜舖店頭與阿德商量事情、拿著頂門棍在下頭指揮修理屋頂的房客、掄起拳頭敲欺負小狗的孩子們——那個久兵衛已經給收得小小、小小的,藏在眼前這個久兵衛身上的和服袖子一角了。
在這次談話中,平四郎首度以強硬的聲調質問。然而,平四郎彷彿能看見這些話在湊屋總右衛門面前,被捕鳥網攔住,還沒傳到他的心,就已糾結成團。
總右衛門說到這裡,頓了一下。那感覺不是難以啟齒,而是認為什麼話都不足以表明。聽到接下來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平四郎這麼認為。
面對面一看,那張臉較想像中年輕許多。年紀應當五十好幾了,但嘴角仍有種不知該說是討喜還是帶笑的神情,平四郎不由得心下暗讚,這確實是張能討女人歡心的臉。他忙著觀察,連總右衛門的問候都聽而不聞。
見了來人的臉,平四郎又吃了一驚。他穿著湊屋的短褂,年約四十出頭,儀表出眾。
「該說的都說完了。」
「用『殺』這個字眼太強烈了是吧?應該說讓他住嘴、封住他的口嗎?」
「你有,」平四郎說道,「阿藤就很不幸。」
自己實在不該管這檔事的。都怪當初不想想自己的能耐,便出手去管。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實在應付不下來了。正當他如此喃喃自語,又翻來覆去時,唐紙門打開,細君露臉。
一開始,平四郎還以為是阿律,以為是湊屋或久兵衛叫她來為先前逃離瀨戶物町道歉。然而,當船嘎吱有聲地往棧橋靠近,平四郎便發現那女子的身形是全然陌生的。
「你不認為,這次可以將真相告訴阿藤嗎?」
「但佐吉卻深信不疑。」
「那我可真有面子。對了,你還想繼承這個家嗎?」
「她料想我一定會很痛苦,一臉大是快意的表情,得意得很呢,井筒大爺。她殺了葵還不夠,還痛恨我。」
不要緊的——平四郎說道,心想著幸好沒像弓之助說的那樣,憑著腳步聲去計算。
所以呀,這還不都怪你,誰教你在這七年之間,和阿藤之間什麼都沒改變。平四郎在心底說道。這次要按捺不說就容易了,因為他知道說了也沒用,這位仁兄是說不聽的。
「那是你尊敬的主人不是嗎。你理當為他效力,不必向我道歉。」
「您並沒有喝酒……」
以總右衛門這方來看,這是互相揣測。
其中最大最好的一次,不用說自然是燈籠舖藤太郎眼睛有病,由湊屋收買那塊地時。
「但是大爺,您這麼說,是已決定將葵還活著的實情壓在心底,不打算公開了?」
久兵衛整個人顯得小了一圈,但身上的行頭倒不賴。和服與外褂看來都是新縫製的。
平四郎不假思索地說道:「可是,說起來這都要怪你缺德啊。」
平四郎猛地抬起頭來,看著總右衛門。
這倒是真的——他在心底說。
佐吉只要過他自己的日子就好。要讓他過自己的日子,最好是別再翻舊帳。不久的將來,他會有自己的家室,待生下孩子,更會是獨當一面的男人;這麼一來,他的人生便完全屬於他自己,沒有必要此時還去攪亂。只願那個叫阿惠的姑娘,是個如同上天恩賜的好姑娘。
聽那被打發來的河合屋下女說,弓之助昨晚發燒,下不了床。熱度雖然不高,但本人覺得身體不爽快,沒什麼精神。才剛遇到那種事,疲累是當然的。平四郎覺得讓河合屋的雙親知道他尿褲子未免可憐,便帶他回來換了衣服,才讓他回去,但可能是讓身體受涼了。
「請大爺原諒。」久兵衛說道。
「查辦仁平一案的與力那邊,我會去把這番經過交代清楚,這必是不可免的。他是個正派的公役,應該能夠體諒而將事情壓下來吧。這麼一來,無論仁平如何吵嚷,就只剩他殺害正次郎一案。仁平白殺了,正次郎也白死了。」
「誰啊?」
結果,是阿蓮說動了藤太郎。想必是勸他這時候聽湊屋老爺的話才是上策。
因為就是總右衛門把佐吉教養成這種人的。
我多想告訴你呀!簡直快憋死我了。你那心愛的葵已經不在人世,是我親手殺了她。葵已經到你碰不著看不到的地方,知道這件事,你會有什麼表情呢?你可知我多想親眼看見?
「有證據嗎?」
「若佐吉是個女孩,我也許會有不同的想法。因為無論好壞,女兒都是以母親為範本。」
「能幹的管理人久兵衛爺,你要離開鐵瓶雜院,需要一個不容置疑的故事,也需要預作舖陳,好讓後來的佐吉不管如何盡力,也無法輕易和圖書贏得以阿德為首的雜院主婦的信賴。前年,正次郎來襲時,那場戲若順利上演,便不需要第二回,但就是那回失手了,以至於事後必須再編出更錯綜複雜的故事。要騙人,實在是件難事啊。」
「哪有什麼真相?」
然後,恢復了平靜的語氣才說道:「接下來一切都很順利。」
果真如此,可是大事一件,而且也引人注目。待久米的治療有了眉目,佐吉也會立刻回來吧。事情便會傳進他的耳裡,當然湊屋也是一樣。
「正如您所推測。我需要只聽命於我的心腹,依我自己的斟酌處置行事。而為了辦事方便,我都讓他自稱為『掌櫃』。」
她定是來迎接總右衛門的。阿藤走到棧橋的最前端,等候屋形船停靠。船離岸還有三尺以上,平四郎卻嘿的一聲,從船上跳下來。阿藤向平四郎行禮,平四郎卻快步離去。
把事情抖出來,沒半個人有好處。這些人全免不了詫異、傷心、失業,或本身也要承受罪責。
「久兵衛爺說久疏問候,還帶了好肥的秋刀魚來呢!相公,你很愛吃秋刀魚吧。」
「不用說,是為了鐵瓶雜院的事——沒錯吧?」
「井筒大爺。」久兵衛總算抬起頭來,臉上是毅然決然的表情。「井筒大爺,不用小的多說,井筒大爺想必已知情一切。小的一直以來內疚於心,深知應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鄭重向大爺道歉,但今天小的是奉主人湊屋總右衛門之命前來。因此,小的才斗膽求見大爺,以轉述主人的吩咐。」
「小的深知這次的作為無可辯解,為井筒大爺增添無謂的麻煩了。」
但是,目前沒有任何動靜。
「井筒大爺!」
「不,是暈船。」平四郎說著,重新坐正。不知湊屋總右衛門是否為刻意,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原來如此——平四郎解開了心裡的謎團,這就能夠解釋為何連「黑豆」也沒能查出私離夥計松太郎的事。店裡的人即使會說些無傷大雅的風言風語,對於自己人裡竟出了對不起主人的叛徒,卻是三緘其口,不願提起。
即便是平民,因故必須穿上外褂之人自有其威嚴,現在平四郎首次親眼見識到了。的確威嚴懾人。他心想,原來這才是久兵衛真正的模樣,這本事佐吉終究比不上。
一開口,平四郎便這麼問。久兵衛拜伏在地,不肯抬頭。
離開柳橋時,屋形船內便只有平四郎與久兵衛兩人。
「總之,葵得救了,運氣真的很好。但是否要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阿藤……我卻躊躇再三。阿藤對葵的憎恨根深蒂固,若知道葵活轉過來,她所感到的恐怕不是自己不必背負殺人罪行的喜悅,而是自己竟失手沒殺死她的懊悔——我實在無法排除這個念頭。」
久兵衛氣喘吁吁地停下。平四郎放慢了腳步,卻沒有停。
然後,他才總算醒悟到,啊,原來湊屋總右衛門是要讓我看看阿藤長什麼樣子,覺得一定得讓我見上一面,好證實他自己的說法吧。
「今晚……不知大爺可否方便?」
過了兩天,有個老人來訪,說是為住在千馱谷小旅店的佐吉傳信。老人的親人在那位大夫那裡看病,家住淺草。平四郎向老人道謝,要細君請他吃飯,並趁著這段時間看佐吉的來信。信很短。
總右衛門的表情文風不動,亦不作聲。久兵衛低著頭。
平四郎裝傻。湊屋的壞事,什麼壞事?我可不知道。總右衛門的侄女葵?那是誰啊?哦,十七年前從湊屋出走了啊,那可真是個多情的女人。不過,那種人多半是不守婦道的老太婆。咦?我為什麼要去挖八百富的地?你沒聽政五郎說嗎?那裡的管理人佐吉,托政五郎他們看守房子,所以政五郎昨天才會領著手下去大掃除。一掃,發現到處都有蛀蟲築巢,再這樣下去可能會把整座雜院的房子都給蛀掉。他們看準了那蛀蟲的大本營就在八百富下面,才動手去挖。我嘛,也受了佐吉的重托,反正我也是閒得發慌,就當是活動活動筋骨,出手幫幫忙。什麼,我扯謊?喂喂,我幹嘛為這種無聊小事扯謊啊。你腦袋裡是不是被蛀出洞來了?去找相馬大夫給你瞧瞧如何?
原只是憑直覺問問而已,卻說中了。總右衛門點點頭。
最後,平四郎喃喃說聲該告辭了。
但比起這些,最麻煩的是他聲嘶力竭地喊著「湊屋總右衛門幹的壞事」,若不先釐清箇中真相,萬不能令其他公役接近。因此對平四郎而言,解決葵的命案已成為當務之急,較之昨日與以往都更加迫切。
湊屋總右衛門輕咳一聲後,開口了。「井筒大爺,過去我就聽久兵衛說您說話不喜歡繞圈子,因此今晚便不揣冒昧,設下水酒陋宴。若令您不快,在下總右衛門在此謝過,請您見諒。」
平四郎沒有回頭。
細君心情極佳。
弓之助碰地拍了平四郎的腰一下,平四郎大叫一聲。細君聞聲前來,見狀與弓之助兩人拍手大笑。平四郎一生氣腰便會因使力而吃痛,便別過頭去不作聲。
「嗯,我也料到了。」
平四郎站起來。因為勢頭太猛,頭撞上船頂的梁,發出好大的聲響,但由於怒火攻心,什麼感覺都沒有。
政五郎咧嘴一笑。「也對。」
船似乎正在掉頭。轉過船頭,回棧橋去。
「若井筒大爺無論如何都執意要說,那麼請儘管告訴佐吉吧。我想,就算他知道了,也一定會感謝我保護了他母親的性命,不會有任何責難的言語。」
「好像要交代臨終遺言喔。」
「小平次,」平四郎流著油汗喊,「慘了!」
他本想隨便哼一聲以示回答,實在不敢,便不作聲。他不發話,久兵衛也不作響,默默又拜伏下去。
「請小心腳下。」
在拖車上一路呻|吟回家,細君滿口「哎呀呀」,像小鳥般驚叫連連,要小平次去找幸庵大夫。
「結果,我決定當葵是個已死之人,」他以不變的口吻繼續說道,「然後放過阿藤。我預備暫時先這麼做:看阿藤的態度如何,若她對自己所作所為深感懊悔,便告訴她實情。」
他刻意一笑。
一口氣說完,緊接著說聲「那麼小的就此告辭」,便又拜伏在地。眼見他離去,平四郎終究連「那麼你近來可好?」這句簡單的話都問不出口。
若讓弓之助來,定然比我高明。政五郎看來也慣於說話。但是,像這樣將自己所想過、做過的事,有條有理地向他人說明的機會並不多,說得不好也無可奈何,畢竟這實在很難。
「葵還活著。」
燈籠不見絲毫晃動,影子掌櫃的表情也不見有何變化。平四郎接著問道:
「等一下。」平四郎舉手打斷。「你當時派的那個店裡的人,便是今天來接我的那個掌櫃吧?」
這是個平靜的問題,平四郎嗯了一聲。船緩緩向右傾,平四郎等人的身體也跟著傾斜。感覺著水流,平四郎總覺得腰部沉沉的。
弓之助的眉頭仍皺了半晌,然後,才像春陽融雪般地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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