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局勢
時變篇第三
我不常引耶穌的話,這次非引他不可:
讀者至此,必能明白,如要永久把亞洲壓在下頭,唯一合理的方法,只有教亞洲民族不會用來福槍大炮,好像此刻保守美國轟炸描準機的祕密,不令敵人知道一樣。但你明白,經過長期幾十年,這是辦不到的事。有一百年間白種的帝國就是靠武器的差別來維持。這第二次大戰忽然揭露的,就是此刻日本、中國、俄國都有槍炮。這一件事實,將改變全世界的歷史;那機器的差別消失了。不但此也,日本人的英勇作戰並不亞於白種人;俄國人也如此;中國人也如此。而且大家都在作戰。現在怎麼辦呢?繳除他們的武裝?用世界保安隊去防範制裁他們?用克爾伯森說〔見簿書篇十六〕的「限額方法」如華府會議對付日本訂出五:五:三海軍比例的方法,去壓得使他們不得抬頭?
我們知道凡是「思想前進」的人,包括幾位大學教授在內,正在朝這方向想去。歐洲那種混亂崩潰的前因後果,他的道德倫理標準,將成未來世界的模範;霍屯督生番人人每天都要有四杯牛奶喝;印度人都要穿起白領掛起領帶;馬達加斯加島人也都上禮拜堂做禮拜;而全世界的人都要叩謝白種文明。這便是白種人的文化使命,是歐hetubook•com.com洲文化贈與世界的恩賜,不過——這也得承認——幾十年一次火山須得爆發,而那噴出來熱烘烘的礦渣須得波及爪哇島或緬甸那裏某鄉村。但反過來說,鄉下人可以天天喝四杯牛奶,那不很合算嗎?
但是業輪常轉不停,這就是言歷史潛勢力正在破裂國際機構的說法。政治上我們卻置之不理,倒行逆施,彷彿沒有這種潛勢力存在。但是因緣果報的公例非人力所能取消。不過我們收豆不肯種豆,收麥不肯種麥罷了。
其實我們對於這時變的解決很為簡單,白種人正在對世界各其他民族說:「我們要求純全,學我們在天之父的純全,但是汝輩只消學我的純全,學我的思想念頭,天父對汝輩很滿意。就是汝輩皮膚稍黑,上帝總會饒恕你們。趕快到外邊去玩。」這便是斯忒賴忒(Clareuce Streit)、安琪兒、亞司斗夫人的新耶路撒冷。
(此篇言亞洲之勃興)
這次戰爭最重要的事實便是蘇俄與亞洲之勃興,但是我們依然不顧。上文偶然對安琪兒爵士牽涉一句不客氣的批評。當一位歐洲的開通學者而論,他大概不亞於他人。但是在歐洲開通學者的立場,他的所謂世界民族須要合作同舟共濟是純粹「白種性」的,而以蘇彝士運河為限;特別是限於一種改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換面的「英美聯盟」主義。〔Union─Now運動,數年來Clarence Streit所提倡;安琪兒是英人,新著名為Let the People Know,專向美人說話,勸他們戰後與英國攜手。〕他對蘇聯對亞洲的意識,還與英國守舊黨亞思斗夫人見識不相上下。亞思斗夫人說:「我願意俄國及中國加入英美所建造的新社會,但是他們的思想念頭必先學英人。」你想這種寶貝,除了倫敦以外誰會鑲嵌出來?我好久沒法解以下的算學啞謎:假使一人的腦袋直徑是五吋半,但是腦袋骨之厚也是五吋半,裏頭空間地位有多少?
海明威由中國回來,敘述某位中國軍官的話:「你想英人為什麼帶獨眼眼鏡呢?因為他留一隻眼要看見他所願意看見的事實,還另一隻眼避著不看他所不願意看見的事實。」德國軍官也是好帶獨眼眼鏡的。但是這就是中國人同美國人所以不好獨眼眼鏡的理由。亞司斗夫人的真意,是說俄人華人都應帶上獨眼眼鏡,可是不幸我們並不稀奇這種東西,俄人也不稀奇這種東西。由此觀之,似乎很少有看見「蘇俄與中國加入英美所建造新社會」的機會。我個人在華人立場,寧可叫新社會滾蛋,維持我們雙眼正視的光明。
亞洲之勃興就只有一種意義:帝國主義時代之收場。誰也不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制止這個趨向。如要保持十九世紀的制度,白種人只有勒住中國與蘇俄的喉嚨之一法。可是此刻稍微較遲了。西方還可以試試做看,如斯必克門教授〔耶魯大學國際政治教授,去年新著美國策略和世界政治,詳見血地第十七〕大膽教我們的方法:「且須記住,無論將來聯治調整取何方式,局勢卻正與開始大戰以前一樣。除非美國繼續奮鬥,直到他不但打倒他現在的敵國〔德與日〕,並且打倒他以前的同盟〔華與俄〕,戰後時期就有許多獨立的國家的一種世界出現。」(四六〇,四六一頁)這種有許多獨立國家的世界,是斯必克門教授所不敢想像的。我們美國大學課堂上所教的當真就是這種政治學說嗎?我還記得第一次大戰期中,「強權政治」這名詞還得用德文寫作〝Machtpolitik〞而且含有德國味道;到了此刻,已經無須了,英文power politics這兩字已經通行易曉,而德國思想已從中征服我們了。
所謂白種人的文化使命已成個悶啞謎,而似彎弓回擊射士。白種人傳授聖經與黃種人。他本應把他自己所絕不用的聖經傳授他人,而他自己所最善用的槍炮祕而不宣,他本想如在用大炮擊死幾個黃種人之先,已用聖經把他們的魂靈救上天堂,也就於心可以無愧。可是他算錯了。現在黃種人學他們的乖,對於聖經也藐然視之,而從此魔鬼www.hetubook.com.com的孽種,白種和黃種在內,拿起湯密槍,就可把這世界化成血染的疆場。這是說,假如我們思想還是那麼幼稚,只管將歐洲的道德標準移到亞洲,而將白種人的強權政治放大範圍施於全球世界,那末這全球世界就變成一個幾十年一次屠戮的大戰場,正如歐洲自身一樣。
十九世紀世界的政治構造,已在崩潰,帝國已在瓦解——雖是不願意。如果我們看得見在亞洲澎湃而來的潮流,就得把這世界戰爭看做世界政治構造的革命。這場革命,是亞洲發動到歐洲,不是歐洲發動到亞洲的。事實上,我們正在看見地球重生臨盆的苦痛,卻不看見「新自由之誕生」〔林肯語〕。
事實上,凡一民族,只要有中等的聰明,經過相當時期沒有不崛起的。試問十九世紀的帝國主義怎樣起來,白種人怎樣征服全球,怎樣會自信是優勝的民族呢?因為白種人有來福槍大炮,而亞洲人沒有。簡簡單單如此而已。你研究庚子之亂及百年前中法之戰就明白。那時中國兵士帶洋傘持刀搶,有些還帶弓箭。到了光緒年間才聽見有袁世凱練「新軍」,所謂新軍,就是說只有該軍有來福槍,這麼一指出,未免令人掃興;但是退一步說,可以假定兩軍角鬥雌雄,一邊只有鳥槍,一邊有克魯伯槍的情形,也就明瞭。
亞洲的勃興——我把蘇聯當做一半屬於亞洲看法——是這次戰爭最重要的一樁事實。這事實已把我們作戰的秩序單推和-圖-書翻,也要把和平的秩序單推翻。他要把一切總推翻,只有亞司斗夫人的「英人思想念頭」推翻不了。仔細想亞司斗夫人「思想念頭」的催眠魔力,一瞪眼會叫這世界革命停住。但是我確信,就使我們要想把十九世紀的國際構造改弦更張,保留相當白種統霸全球的局面,此刻已嫌稍微太遲。今日的亞洲已經振袖而作,不肯屈居人下,也已長得太大,不便打屁股。西方只好準備與亞洲合作,不然只好準備下次更偉烈的戰爭。
亞洲勃興的勢力,已在步步前進。日本正在恃武力來修訂世界的地圖,中國正在恃堅強的自信力及直上青雲的志向,來改造亞洲民族在世界舞臺的位置。印度正在徒然向偵巡機隊武裝巡警及皮鞭禱告來改良他的苦境。但是同盟國猶懵然未覺,倒行逆施,直向業輪的緣法撲來。然而不僅在亞洲,在全世界有潛興的勢力起來,要求林肯所預言的「新自由之誕生」,使世界不致「一半自由,一半奴隸。」這些勢力,使我們的平常觀念和傳統脫了銜接,只因新形勢來的兀突,我們當機倉皇失措,束手無策,不能毅然去對付新局面。治本之條理既未立,我們只在治標上面剜肉醫瘡,應付不暇。
你們看西方雲起,便說雨快到了,而果然雨到。你們看見南風吹來,便說天氣要轉熱,而果然如此,你們這些假君子,你們見到風雨先兆,怎麼這回倒見不到徵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