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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要義

作者:梁漱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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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循環於一治一亂而無革命 三、產業革命之不見

第十一章 循環於一治一亂而無革命

三、產業革命之不見

然而岔子就出在這裏!好像另一面門窗大闢,人們的心思聰明被領導著向「養」的問題以外用去,而回不來。分析言之,其重要關鍵有二:
其次,我們再從「安」的功夫來看——
彭更問曰:(中略)「士無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下略)(見《孟子》卷三)
像這樣言論見解(還有許多未及徵引的),出在二千數百年前,實為不應有的事。我說中國人理性早啟,最好藉此取證。試看:(一)在古代奴隸社會或中古封建社會,一般說來,沒有不把生產勞動看成賤役可恥而迴避之者。然而從這裏樊遲學稼學圃之請,和孔子的答語看去,意態卻是何等明通?當時有學養之士,自甘勞動之事例不少(見第八章第九章),皆可見出不甚有那種陋見陋習。(二)上層階級之悠閒坐食,何處不認為當然?又誰能反省而致疑?然從這些問答看去,卻竟然一次再次提出討論,而且有許行一班人毅然倡與民並耕運動,以反對坐食。此其理性要求,又是何等明且強?(三)孔孟雖不以耕稼為士人之所尚,卻絕不說人生來有貴賤,以肯定階級;而只從社會分工原理,說明勞心勞力之分,不過為其兼營不來,而「安」與「養」乃不得不通功易事。試問更有何處封建社會看得見如此言論?(四)最特別的,自是其所講「安」的功夫,盡在「修己以安人」一句話。請問這是什麼?這是武力嗎?這是宗教嗎?明明白白完全不落封建蹊徑。孔門之所講求,可為一大表徵;傳至後來,就有所謂「修、齊、治、平」之一套,有所謂「內聖外王」之學。後此二千餘年中國士人在社會上之職分功用,和「彷彿將以理性相安代替武力統治」之局面,皆自此開出。而追溯上去,當又有為孔子開其先者。大約從古社會內部形勢,即必有以導致此種啟悟,而理性之啟,更轉促社會形勢之緩和。如是互為因果,循環推進,發展不已。遂使此土社會風氣不同於他方,不是任何個人之功,亦莫究其端始。參看第九章所講中國封建階級自行融解一段,可資互證。(五)「修己以安人」,安人的功夫,只在修己。他如所謂「其身正,不令而行」;「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皆是一個意思。總之,不在向外尋覓方法,卻須把心思聰明反身向裏用。「修、齊、治、平」要以修身為本,且必求之於「格、致、誠、正」。孔孟所講求的自是踐形盡性之學。若以為中國古人所見只在「安」的問題,孔孟所講只在「安」的功夫,未免淺隘,猶未得其根本。根本上是中國古人於人類生命之可貴,親切地有所認識,乃有個「安」的問題在其懷抱。又於踐形盡性之不易,深切地有所認識,而後修己功夫乃重於一切。事實上既不能外於人而有己,修己安人乃連成一片。此中學問功夫,說簡易亦甚簡易,說無窮,亦復無窮。現代學術雖云發達,於此尚無所窺,而中國人除非數千年白活了,否則,其貢獻正在此。由此我所以說它理性早啟,文化早熟。
於此我先舉亡友萬民一先生之說。他同我一樣,認為唯物史觀在解釋歷史一切發展上有所不足;但他不從人生態度立論。在他看,人類為生存,非要對付自然界以行生產不可,於是生產力從而發展,於是社會從而發展;這固自有理。但此實不過生存問題中之一「養」的問題而已。人類必以集體而生存。而任何一集體生命,總常要對抗其他集體而保衛自己。否則,便不得生存。此即一「保」的問題。同時此集體還要時時調整內部,而得其安妥。內部不安,亦是不能生存的。此即一「安」的問題。合起來那對付自然界之https://m•hetubook•com.com「養」的為題,共為三問題。問題既不止一個,人類自非只向一面而活動。當其他問題吸引了人們心思活動時,就可能耽誤其生產力之發展,甚至阻遏之。東西各民族歷史之不能限定從一方向發展者以此。唯物史觀只把握了一「養」的問題,實不足以解釋一切。據他說:中國文化之特色,即重在解決「安」的問題,並且過分地把「保」和「養」兩問題,亦當做「安」的問題來解決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句話,顯然是把原屬「養」的問題轉移到「安」的問題上。其注重倫理上彼此顧恤,互相負責,其化階級為職業,不使經濟上趨於兼併壟斷,種種都是實行把「養」的問題放在「安」的問題中。認為從「安」上即可得到「養」的問題之解決,而不重在向自然界進攻以解決「養」的問題。又如抱四海一家之天下主義,懷柔遠人而同化之,即不從對外鬥爭上解決「保」的問題,卻幾乎把它當做對內之「安」的問題一樣看待。中國人這樣偏在「安」上作功夫,而不知對三問題分別處理,其結果當然就在「養」和「保」兩問題上有很大失敗。如人口蕃增,即感土地不足以養。一切自然災害(水旱疫癘)來了,皆無法應付。如每每受外族欺凌,乃至為其所征服統治,種種皆明白可見。尤其近百年對照著西洋人——其文化特色恰在向自然界進攻,暨對外為集體鬥爭——而形見其重大失敗。然其失敗是失敗在「養」和「保」兩種功夫之耽誤(尤以耽誤了產業革命,失敗最大):至如其「安」的功夫固未嘗失敗,而有很大成功。——成其民族生命擴大與延久之功。試從山川地形上看,從種族語言上看,皆非不能讓中國分為若干民族若干國家者。而它卒能由人的情感之相安相通,化除壁壘隔閡,廣收同化融合之效,形成世界無比之一偉大民族。對照著西洋來看,其一國或不抵我一省一縣,其一族或不抵我一張姓一李姓;大大小小若干國若干族,紛紜複雜,鬥爭不絕,而莫望融合統一,則豈非彼此各有其得失成敗?唯其功夫能收效——不止在「安」上收效,亦且在「養」和「保」上有不少成效——於是路子愈走愈熟,乃固執而不捨。於是路子愈走愈偏,乃於其所遺漏之一面竟無從補足。這就是中國經濟不進步,生產力不發展之所以然。
產業革命,指生產力發展到某一階段而言。其中以機械發明,特別是蒸氣機等動力之發明為主要。唯物史觀以生產力之發展,說明社會發展,原自有理。但不自覺地假定了生產力之發展,好像不成問題。其實生產力豈能離開人而自行發展?而人之於此,卻並不定相同。徵之西洋中古人生與其近代人生,顯然可見。生產是人對自然界之控制利用,而控制利用則得力於其對自然界之觀察實驗。生產力之發展,當然便是人類意識直接間接作用於生產活動之結果。於此,否定人生者與肯定人生者相較,沉溺於迷信玄想者與孜孜於考驗自然者相較,其結果豈得一樣?假如西洋沒有近代人生一大轉變,使人們意識密切結合於生產,誰能想像它會有十九世紀之產業革命,以至今天之物質文明?有人說現代一年間的技術發明,要多過於一七五〇年以前一千年間的發明,這正為古今人生態度不同之故(回看第八章)。
關於產業革命何以不見於中國之一問題,時流意見甚多,舊著於此,曾各加檢討,具見《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可備參考。今不擬作此類功夫,徑直申明我之所見如次:
一是人們心思聰明轉向裏用太早,卻又甚必要。——勞心者務明人事,卻非研究社會科學之謂,而是如上文所說「修己以安人」。人的耳目心思生來是為向外用的,要它從理會外物者轉而理會到自身生命上,這在個人偶爾亦可能,在社會成風氣,則必待末後文化進至某階段,乃得有此(看下章)。所以中國實是太早了一步。此時由於未曾徹底向外用過一番心,先有自然科www•hetubook•com•com學社會科學(特別是生物生理心理等學問)為基礎或佐助,遽然向自身生命上理會,乃易有迷誤,每每糾纏不清(指性理之學)。同時,這一理會原本亦無窮無盡。於是人們心思聰明彷彿入於無底深淵,一往而不返。此時不獨返轉向外不易,就令向外用心,亦不會在學術上再開出科學之路(其理後詳),如近世西洋者。更須認清:其社會秩序既寄託於個人道德,其社會構造已形成「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之局,向裏用心乃時刻所必要。此種必要始終存在,人們心思即始終被引向裏去。對外物縱然亦有些辨析考察,只在膚表,不能深入。
由吾人向外看去,一切皆物。此物固自無窮無盡,但吾人自身生命正復是一「無盡藏」。過去印度人擅長向裏發掘,今世西洋人最能向外攻究。中國人卻由上述二重關鍵,一面開了向裏之門,一面阻其向外之路,特別形成其一種反身切己理會的風氣。其正面成就得什麼,非此所論。其負面最大結果,便是:物的考驗長久地止於膚表,從而所以控制利用之者就很淺。此其限制生產技術之進步,雖云間接地,卻是根本地,硬是使他無從再進一步。其他相緣俱來之結果,如:人生向外逐物之勢,彼此競爭鬥爭之勢,皆大為減殺;在己則易於知足以至自得,對人時見有公平與恕道。又如:理欲之爭,義利之辨,自古為思想界之大問題,亦殊影響於社會人生。又如:物理不明(科學缺乏),福命無定(職業分途),許多宗教迷信乃在中國人生活上不知不覺據有很大勢力。又如:在政治上勢必落於消極無為。類此者,皆消極地或積極地,直接地或間接地,遏阻其社會經濟之進步,可無待言。
人生態度影響生產力之發展,既不可否認,便要來看中國了。西洋近代人生與其中古人生相較,可說人生態度一大翻轉。以中國人生態度與他們相較,恰似居於中間之一種,亦即因此而平平穩穩古今之無變動。如我夙昔所作分判:近代西洋應屬人生第一態度;其中古宗教應屬人生第三態度;而中國則一向是人生第二態度。請參看舊著暨下章,自悉其詳。大致說來,他肯定人生,從不作出世禁欲等想;這就不同於第三態度,而接近於第一。但他又拒絕那種欲望本位向外逐物的人生,而偏於向裏用力。這就不同於第一態度,而接近於第三。不過第三態度為宗教之路,此則為道德之路耳。對自然,他似只曉得欣賞忘機,而怠於考驗控制。像所謂「人們意識密切結合於生產」者,這裏恰恰不然,中國人的心思聰明恰沒有用在生產上。數千年知識學問之累積,皆在人事一方面,而缺乏自然之研究。殖產營利,尤為讀書人所不道。我想:其經濟之停滯不進,產業革命之不見,至少可從這裏說明一半。
首先我們從「安」的問題來看——
總結言之:一面由理性早啟,文化早熟,社會構造特殊,更一面由中國不發生產業革命其勢決定;那麼,當然其社會構造亦就變不出什麼來。而社會構造愈不變,其不發生產業革命之勢愈決定,從而其社會亦愈不變。如是兩面絞扣,互相牽纏,動轉不得。這就是中國經濟停滯不進,社會歷久不變之理。
一、人類文化愈進,這圈愈放大。逕不妨以其圈的大小,衡量其文化之高下。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見《論語》卷七)
於是就要問:此不利於生產力發展的人生活動,何以在西洋末後就變了,而在中國竟不變?且究竟此不利於生產力發展的人生活動,緣何而來?
然他以對內求安為中國文化特色,卻是差不多。數千年中國人的心思聰明,確是用在人事上,而不用於物理,一「安」字正可綜攝「修、齊、治、平」那一套。唯其在這裏若有所見,而且見得太早,就出了岔子,而影響全局(全部文化)。萬君雖不足以闡明和_圖_書中國經濟不進、社會不變之謎,我卻不妨因他的意見之提出,而加引申以明之。——
一是化階級為職業太早,而且很近理。——國家亦許最後被廢除,但政治仍自有其不廢者在。那時政務將是由階級之事,變而為職業之事。所以中國封建解體,把政務由階級的轉化為職業的,乃是一進步的趨向,很接近於最後之理。唯其前進太早,條件不夠,所以只是趨向於此,而不能完成其事。唯其很近於最後之理,所以就不易改變。我們說它近理,抑又不止此。勞心者務明人事,勞力者責在生產,「安」與「養」乃通功易事,各有其所專,這不是很合理的嗎?像許行要與民並耕,雖出於理性要求,卻不免開倒車。像一般之階級剝削,雖符於進步趨向,卻又乖乎啟蒙之理性。試問除了今天科學技術大進,發見人類可役使機械生產,不再靠人類體力外,誰能預先知道還有勞心勞力竟可合一之更好的理想呢?所以這在當時的中國(理性漸啟而生產技術尚拙),實為唯一合理,更無可代替之理想。唯其合理,就為此大社會所趨求;唯其無可代替,遂一成而不變。二千多年來就在這一直不變的劃分之下,把生產之事(「養」的問題)劃出勞心者注意圈外。然而這一部份人,恰是比較有心思聰明的,又有暇運用其心思聰明的,更且有其工具設備(文字圖書等)以助其心思聰明之用的。把生產之事劃出他們的注意圈外,就等於劃出這偉大優秀民族的意識圈外。因在勞力者們,本是勞力,自少用心,兼以其聰明不高,空暇有限,工具設備缺乏,儘管天天在對付這些事,亦屬徒然。特別是他們不易超開了眼前需用而用心思,就杜絕了理智之深入與開展,杜絕了科學之路。偶有心得,卻絕開不出什麼前途。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歟?」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於耕。」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自為之歟?」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器械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歟?有大從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中略)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下略)(見《孟子》卷三)
公孫丑曰:「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於是!」(見《孟子》卷七)
再深切地來說:「化階級為職業」,「修己以安人」,「心思轉向裏用」,……這一切都有理想成分在內,並不全是事實。事實上常不免職業逆轉到階級,常不免既不修己亦不安人。乃至心思亦並不轉向裏用;那麼,似乎是不能遽爾斷言其結果如何了。然而不然。要知道一切具有理想成份的,就是中國的治道。它從理性早啟,以至蔚成禮俗,當初既非順著自然趨向來的,便與生產力自然發展之路岔分開,而且從此總是岔分著。生產力發展之所以受牽阻在此。治道既時時為人們所趨求,以蘄成為治世,那麼,亦就時時牽阻了生產力之發展。至於事實不如理想之時,似乎治道放鬆,牽阻可免。而不知其時人心便流於放肆,社會逆轉於封建,還不及收促進生產之功,已陷於亂世而破壞了生產。順轉不行,逆轉亦不行,進退兩無所可。於是生產力發展之受阻滯,乃與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國歷史相終始。同時,其歷史亦就在一治一亂之循環中度過,不見有革命。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論語》卷七)
中國所以無革命之理,似乎已說了不少,實則尚未說到要緊處。要緊處在經濟之停滯不進,產業革命之不見。此超過一切問題之大問題,實為中國之無革命之因,亦為中國無革命之果。這就是說:一面由於經濟之不進,而文化和政治(禮俗、法制)不變;同時一面亦由於文化和政治之不變,而經濟不進步了。正為兩面交相牽掣,乃陷於絕地。必明白此中鈐鍵,而後於全盤問題可以豁然無復疑滯,凡上文所說者亦有待此為補充,而後其義始明。
粗言之:由於人類心思聰明天天向自然界進攻,結果就知識日進,一切工具日利(參看第九章講古今不同只在工具一段)。客觀一面,彼此間關係既日以繁廣,日以密接,其勢乃不容不由鬥力進而講理。而主觀一面,人亦經陶養得更理智、更理性,兩面合起來,便造成這圈的放大。一步一步放大,最後便到了世界大同,天下一家。試看眼前世界豈不是正在被事實造成One World or None?「不和平即毀滅」,人們勢須以理性相安共處,代替武裝之自保,人類前途將只有「安」的問題而沒有「保」的問題。又第八章講過,理性要從階級來,奧本海末爾亦有經濟手段對政治手段步步制勝,最後完全清除之說,凡此皆可互相參證。人類歷史正不外乎「自己人」或「同類意識」如何被動地逐漸放大之歷史。理是產生在兩力——力與力——之上的,是由事實發展而逼出的,不是人類理性演出來歷史,倒是歷史演出來人類理性。
我們知道,集體對外自保固要作武力,即對內求安,照例亦少不得武力。武力統治是從古代奴隸社會,經過封建社會,到近代資本社會,乃至現代向著共產而過渡的蘇維埃,一直昭然存在之事實。古今前後分別,只在輕重隱顯直接間接之有些不同。除從資本社會而下,可望輕減外,自封建而上,其武力都不得不重,不得不顯,不得不直接。同時隨著其階級界別要嚴,亦有不待言者。然單單武力又絕不足以獲致安妥,此時宗教毋甯是更重要。階級之發生,原在以生產勞動委諸一班人,而另一班人則以對外對內之武力為事。因此階級界別,就在其勞動於生產與否。宗教在這裏,主要是賦予階級秩序以信仰價值,而不去究問其所以然。事實上,「行之而不著,習焉而不察」,亦誰能理會其所以然?一切什麼都是當然的。社會就這樣在階級矛盾中安妥下來。一般說,「安」的功夫只是如此(武力宗教合起來統治),豈有其他可講求的?我們知道,「養」的功夫——農工生產——之被留意講求而發達成學問,固然很晚,「安」的學問亦絕不早一步,或者可說更遲。然而奇怪的是中國遠在二三千年前,卻已留意到此而講求之,以為士人的專業,亦為上層階級的職責。這從孔子孟子對人問答話語中,明白可見。例如:
中國人心思聰明不止像上面所說,不用在求經濟進步生產發展上,更有時遏阻之。此如歷史上所稱「奇技淫巧有禁」,如歷代之賤商,商業商人所受箝制因辱,從法令到禮俗,說之不盡。又如歷代屢有海禁,多守閉關主義,使交通不通,工商發展,顯受遏阻。除這些顯而易見者外,還有許多間接不易見出的,類如前章所說倫理社會不適於資本主義之滋生茁長者,其為力更大。史不絕書之限田均田一類運動,同屬此例;其間如西晉北魏以至隋唐,每勵行授受,「不聽賣易」,前前後後數百年;經濟怎得盡其自然之發展?或者有人要說:這在西洋中古及其以前,又何嘗沒有?他們古時宗教不許人營利,中古一般政俗乃至工商自身制度,均束縛經濟之自由發展,不過至近二百年始不然罷了。我們回答:問題正在這裏!在西洋事屬過去,即是遏阻未成;中國截至最近西洋風氣輸入前,始終未變其傾向,豈非終成遏阻?這與上面所說原是連貫的:西洋即由其中古之人生第三態度而來;而中國則發自其人生第二態度。末後他們由第三態度變了為第一態度,一切和-圖-書於生產力發展為不利的,已轉向有利。但我們則始終持守其第二態度,一切不利於生產力發展的(從消極不用心到積極遏阻),一直延留至最後。——此即中西之大不同。
順著自然趨向,人們的心思聰明原是為「養」的問題而用——用於奧本海末爾所謂經濟手段,自己勞動於生產,或與他人的勞動為等價交換。乃至為奧本海末爾所謂政治手段——強把他人的生產無代價收奪——而用,亦同是很自然的。因一般生物總是要向外界爭取養生之資;人亦是生物,除了他最親的「自己人」而外,其他「人」與「物」最初是分不清的。不但古時歐洲海盜與商業不分,即在十七世紀與十八世紀間亦還是同樣合法。這就是對外人如同對外物。人類從古以來,總是在自己圈內才有情理講,在自己圈外就講力(這是自古及今未曾變的真理)。無端地誰去理會什麼「安」的問題?人之意識到「安」的問題,是一面遭遇另外一力量起來相抗,一面卻又覺得不好或不能以對外物的態度對待之。此不好,或不能,就是肯定它在自己圈內,不像「養」的問題之對自然界,或「保」的問題之對外邦異族那樣,可唯力是視,無所顧惜,亦無所顧忌。自己這圈愈大,就愈有「安」的問題,「安」的問題實現乎這圈的大小為比例。圈的大小,人世間萬般不齊,難以一言盡。然而有兩點是可說的:
像這樣順著自然趨向走,雖不免迂笨,卻是有前途的,是可以走得通的一條路。而且事實保證了理性,步步踏實不虛。通常可說都是這樣,而偏偏中國不這樣走。它由親親而仁民,以家人父子兄弟之情推廣於外,構成倫理本位的社會,自動地放大這圈。「養」的問題本在「安」的問題之先,而中國古人眼中寧多看見「安」的問題。「安」的問題原出「保」的問題之後,而中國古人襟懷,其對外亦有對內意味。萬君指證其過分地把「保」、「養」兩問題亦當作「安」的問題來解決,蓋信有之。它實越出常途,走了捷徑。順著自然趨向走,就是從人所同乎一般生物的一面(向外爭取養生之資)出發,然後慢慢轉到人之所異乎一般生物的一面(理性)。而中國卻是直從人之所以為人者,亦即人之所異乎一般生物的一面出發。出發點幾乎便是終點。這樣走,是走不出去的。中國文化發展與一般有異,全在此。試問不到「把人當人待」時候,有何人事關係之足重視?有何安的功夫之要講求?而「把人當人待」,在一般皆力量均衡之結果,在中國甯發乎理性。這樣就缺乏客觀事實為保證,而不免於反覆。中國歷史表現,與一般有異,全在此。——此所謂「走不出去」,所謂「不免於反覆」,看下文自明。
萬君之說,具有理致,未嘗不近真。他與唯物史觀同樣看到人類求生存這一點上。但唯物史觀幾乎把生存就看成一吃飯問題,他卻更看出要吃飯,還大有事在。人事關係沒弄好,「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請看今天世界威脅人類的,是吃飯問題呢、還是飯如何吃問題呢?是問題在人對自然界之間呢,還是在人對人之間?唯物史觀只看見人類同乎一般生物的那一面——對自然界求生存一面——顯然太簡單了。其次,他把人事關係分為集體對內、對外兩面,亦大致不錯。只可惜他的「三問題」,說來說去不出一生存問題,仍舊把人類看得太簡單了。人類實已超出生物甚遠,而有其無限之可能;因之,其問題亦無限。若把人類活動,歷史發展,限定在一個或幾個問題上,那簡直是笑話!他不曉得人類歷史愈到後來,或人類文化愈高,便愈遠於其生物性。三問題在人類文化史上地位先後不同,且亦非永遠存在者。今天世界已漸漸要將「保」的問題攝收在「安」的問題中,而一旦人類合起來控馭自然界之時,則「養」亦即不復為問題所在。凡想要把握人類歷史動因——貫乎歷史全程的一個動因——而在歷史文化研究上建立一普遍適用的理論,恐不免都是妄想,不獨唯物史觀與萬君為然也。
二、這圈之放大。通常卻很少出於自動之一視同仁,而寧多由對方之爭取得之。——此點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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