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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七巧

作者: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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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的技巧

抒情的技巧

我們中國把人的感情區分為「喜怒哀懼愛惡欲」七大類。「喜」大概就是家有喜事的那個「喜」,大概也包括了「樂此不疲」的那個「樂」。「哀」是現在所說的「悲」,「惡」是愛的反面,而「欲」大概是現在所說的慾望。前面所引那個男子的遺言,「惡」和「欲」的成分多,「愛」和「哀」的成分少。
「你的作業可以免繳,」我說。「把自己的感情當作羞恥的人,怎能走進文學的世界呢?」
抒情文裏的記事其實並不是記事。「從你的瞳子走出來、流浪終生」,豈是記事?「莫道繁華無憑,山鳥記得百花開過。」豈是記事?並非記事,全是抒情。
散文在形式上最自然,最自由,可以隨意揮洒,不拘一格。它恰恰配合青少年身心的成長。
女朋友伸過手來:「讓我看看。」一看之下,頓時大怒,揚手朝橋下丟去。男朋友搶救不及,急忙伏在橋欄上察看,卻見下面一位船夫正好伸手接住了。
另一個送葬的人聽了朗誦,提出異議,他認識死者生前的戀人,他認為那個叫馬拉賽的女孩有操守美德,跟絕命詞裏所形容的並不符合。此時死者的好朋友就說:
前者是否定文學的功能,否定自己的作家身份,令人無話可說。後者是對世事改變了見解,幾乎是作家的共同經歷。其實「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何止作家!幾乎每個人都以為他曾經愛過不值得愛的人,或是崇拜過不該崇拜的英雄,或是對無義之友傾肝吐膽,或是——難道他在五十之年要把以前四十九年裏的抒情紀錄銷毀嗎?不必,但是有一個條件:他的文章是情溢於事的。
今夜我獨自看星,身旁的空位留給了風。我已跟風結拜,眾星星和好。我曾因星星吻你而嫉而恨,而今我知星本無邪,我看滿天燦爛如讀你的遺愛。
是後悔流露了自己的感情嗎?
有人帶著女朋友遊碧潭,這裏那裏指揮女朋友擺姿勢做表情照相,怪辛苦的。可惜他臨出門時太緊張,相機裏忘了裝底片。這個過失,終於在吊橋上拍照的時候發現。他失聲叫了出來。
無論如何,寫「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的心情,比記述「賢妻良母的一生」要容易,比寫「怎樣振興孝道」要容易。——找材料比較容易。
臨淵羨魚比入水救人要平凡得多,那麼正好是抒情的題材。
某某中學旁邊原有一座池塘,趕早到校的學生,可以駐足欣賞好幾種水鳥。池塘邊有幾棵大樹,樹也是鳥的家。
二十年後,我們在朋友的喜筵上湊巧與那位總務主任同席。他已真正衰老,皮骨之間甚少脂肪,眼睛也不大睜得開,手臂和臉頰都使人聯想到出土的古玉,慘白而有屍氣。他除了和風濕病奮鬥以外,生命力所餘無幾。二十年前的事也都不記得了,倒要向我們問長問短,找尋回憶,那情狀不像老人回憶壯年;很像是青年人回憶幼童。
身為讀者應明白,抒情文是不能「考據」的。
記敘文,議論文,都要建立在可靠的根據上,這根據無論如何是外在的,是比較客觀的,是有賴下一番功夫的,相較之下,抒情文的真性至情,是自內蘊蓄、天然流露的,是人同此心、盡其在我的,是天分多於功力的。
極端的例子要向詩中尋找。有一個詩人到情人的墓前憑弔,適逢天降大雨。他回來寫詩,責怪上天為何把暴雨降在他的愛人的墓上?讀詩的人質問:雨到底應該降在那兒?別人的墓也在淋雨,為甚麼她的墓應該例外?如果雨神也畫個租界,那麼本來應該落進租界裏的雨勢將「轉嫁」到別人墳上,這樣公道嗎?——不錯,你有理,詩人理屈,但是情長,他本來就是在抒情!
前面對情溢於事已有解釋,現在舉一個實例:
其實不獨抒情文,記敘文議論文也離不了「情」。如果不是某件事引起了我們的喜悅、警惕、悲憫或欽仰之情,我們幹嗎要記它敘它呢?如果無愛無憎,心如止水,我們又何必對別人的主張議之論之抑之揚之呢?無情固然不能抒情,無情恐怕也不宜記敘議論。
每逢看見有人使和_圖_書用英文打字機,我就想起父親。
他有新鮮的角度。
你也許還不知道,今天的編者在打開滿筐的來稿時,先找年輕的字跡和陌生的名字,他需要未知數。
就像翹翹板,前一篇文章是「事」的一端較重,「情」的一端較輕,這一篇,「情」比「事」要重,翹翹板平衡了,可是「情」的那一端馬上又沉沉下墜了。
他說「我的血管連著他的血管」,你幹嗎要解剖呢?他說:「我飲下滿杯的相思」,你幹嗎要化驗呢?他說他將在銀河覆舟而死,你又何必搬出天文知識呢?他說他坐在那裏坐成禪,坐成小令,坐成火山,你又何必搖著頭說不可能呢?
不,情勢並不悲觀。年輕人也有他的優勢,他的優勢來自他的抒情本色。他能把抒情文寫得極好,為許多老作家所不及。
最無名的例子也許是,一個愛好寫作的人乍見那副老花眼鏡,內心震動,情感洶湧,發為文章。可是等到他第二次看到那副眼鏡的時候,才看清楚它並沒有甚麼特色,顯不出戴這眼鏡的人嘔盡心血,上次的印象竟是一瞥之間的錯覺。那麼,是不是他已經寫成的那篇文章應該作廢呢?不然!那文章所表現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的人子之痛是真誠的,是在世上沒有眼鏡之前就存在的,是可以脫離那副眼鏡而獨立的。
製餡兒的人是包子舖裏的靈魂,我家的包子能夠馳名四方,全靠餡好。爸用兩隻手拿兩把菜刀剁餡,動作極快,供應不斷,從不讓買包子的久等。剁餡用的砧板是用很厚很結實的木材做成的,兩三年後就變薄了,而且像硯臺一樣留下了凹痕。它不能再用,爸得去買一塊新的砧板來。
那條路上有許多小吃店,許多行人,還有來往的汽車,聲音十分嘈雜。可是而今在我的回憶之中,只有一種聲音,一種擂鼓的聲音,輕一陣重一陣,密一陣疏一陣,從路的這一頭響到那一頭,整條街上的木板屋都發出共鳴。
現在爸不賣包子了,公園路那一排木板屋也早拆掉。當年那幾塊不堪再用的砧板還在,爸把它帶回家掛在書房裏——他現在有書房了——當做紀念。他常常指著砧板告訴我們為人不要好逸惡勞。
又有一位同學說:「我想來想去,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一寫。」甚麼才值得寫呢,「就像是入水救人啦,拾金不昧啦。」
「唐吉訶德傳」裏面有一段記述對我們很有意義。吉訶德以騎士自許,漫遊四方,某月行經一地,見幾個男子正在為一個自殺而死的青年營葬。聽他們談論,知道死者是因為失戀才尋短的,他在生前頗有才華,身後還留下幾卷長詩呢!
愛好體育的同學,有了新運動場,不免「雀躍」三尺,可是那些真正的雀兒鳥兒卻淒涼了。每天早晨,它們還在操場上空盤旋呢。還站在操場邊上觀察呢。還在附近的草地上一面尋找一面唧唧喳喳的談論呢。
這些,老作家當然也有過,而且可能至今未曾失去,世人稱讚這樣的作家「不失赤子之心」。但就一般的趨勢而論,「樹大自直,人老自智」,這個智是智慧,也是理智。他經歷過太多的事情。他分類歸納了它們。他覺得日光之下無新事而有常理。他寫雜感發議論自有獨到,可是抒情,他多半得退出一舍二舍,讓出由年輕人表演的空間。
再說讀者。
散文是年輕人的文體。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他在離校之前寫了一篇「抒情文」表示他的憤怒。他認為,我們總要長大的吧!將來我們總也會有一點兒橫行霸道的能力吧!那時,無論在何時、何地,只要和那總務主任相遇,我們立即給他一頓拳打腳踢!
他說的血管、銀河、火山,都是一種情,都和生理、天文、地質毫無關係。
父親不打鼓,不打字,也從來不彈鋼琴,但他的雙手比打鼓、打字、彈鋼琴的人忙碌十倍,也巧妙十倍。當我上小學的時候,每天背著書包從父親開設的包子舖門前經過,總看見他在剁餡兒。他兩手並用,雙刀輪番而下,打鼓似的、彈琴似的敲響了砧板。www.hetubook.com.com當我去上學的時候,包子舖裏的成品堆得像小丘那麼高,他仍然不停的剁餡兒,好像他的工作才開始。放學回來,成堆的包子不見了,賣完了,他仍然在那兒剁餡兒,好像永遠沒個完。
抒情散文很少寫「怒」,簡直避免寫「惡」和「欲」。七情中沒有「恨」。中國文學的術語中雖有恨字,卻不作仇恨解釋,七情中沒有恨字,「怒而惡」大約就是吧。抒情散文極少有「怒而惡」的作品流傳,從一般選集和文集中很難找出例子來。我懷疑抒情散文若是寫恨,讀來怪可怕的,若是淋漓寫怒不可遏,恐怕又未免可笑。作家總要等一等,等那「怒」轉化為諷刺,等「怒而惡」昇華為悲憫,等「欲」淨化為欣賞或曠達再動筆的吧。
即使相機裏沒有忘記底片,仍然可寫。
他寫的是一篇記敘文。後來,身為人子的他,在父親蔭庇下受大學教育的他,對這一篇「舊作」越看越不滿意,於是有一次大規模的改寫。改寫後的「新作」又是甚麼樣子呢?
每逢從收音機裏聽到平劇的鼓聲,我就想起父親。
這件事看來很熱鬧,值得寫,其實,即使橋下沒人接住相機,仍然可寫。
情是肺腑真誠,無情也是。卑劣之情是肺腑真誠,優美高尚也是。這種改變是自內而外的改變。
看起來,老作家、名作家有長久的寫作歷史,廣泛的公共關係,熟練的表現技巧,向文藝的世界舉步進軍的大孩子似乎不是他們的對手。每天,一個編者坐在寫字檯旁,審閱一份又一份來稿,這時,他的寫字檯上在展開一場無聲的戰爭:作者和作者間的戰爭,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老作家似乎頗佔優勢。
然而父親對他的戰鬥是頗為自豪的,他每隔兩三年要換一塊新的砧板,舊砧板在無盡無休的切剁和刮洗之下變薄了,中間凹下去了。父親把這些不堪再用的砧板當做紀念品好好的收藏起來。
噴射機像雲一樣消失,雲卻是噴射機留下的巨大的影子。雲若九萬里鵬翼,掠過長空,塗抹大地,使湖泊山岳森林變色,至大至有自信威力。但是它抹不掉夜的黑,抹不乾黑中的露。它抹不去你在我的透明的人生中留下的光線不能穿過的盲點。你不是織女,而我竟成牛郎。
現在,父親不賣包子了,他把那幾塊紀念品掛在他的書房裏。客人來了,不明就裏,還摩挲欣賞,問是那派藝術家的構製呢!只有我知道,那是一位生活的巨匠在完成了四個孩子的教育之後偶然遣興的幾件小品,留作我們的傳家之寶。啊,父親!父親!
人家都說爸做的包子天下第一,理由如下:包子是中國食物,最好的包子應該出在中國,而中國的包子又以我們家做的最好。不騙你,我每天上學放學從包子舖門外走過,常見有人坐著汽車從老遠的地方來買包子。
抒情文是年輕人最易表現特色的一種文章。
那是多麼嚴肅沉實的聲音啊!聽那節奏,就知道他的手法多麼純熟,知道這個枯燥的工作消耗了他多少歲月和熱情!包子舖的生意極好,很多人從遠處開著汽車來買,稱讚這一家的包子「天下第一」。父親甚麼表示也沒有,只是擂他的戰鼓。
年輕人天然屬於文學,尤其是抒情的文學。
最有名的例子也許是蘇東坡的前赤壁賦。拿它當做記敘文看,它可以說是失敗了,東坡居士弄錯了地方,他所遊的根本不是三國鏖兵的戰場;拿它當抒情文看卻是偉大的作品,那思古之幽情,曠世之豪情,瀟灑之逸情,十分迷人。評論家以情取文,那地理上的錯誤竟未貶損此文的價值。
拾金不昧固可記事,無金可拾,空盪盪的街心燈影,寂寞一片,豈不更宜抒情?入水救人是文章,臨淵羨魚也是文章。
人有七情,在小說戲劇中七情俱到,散文似乎有所選擇。以我的印象,時下散文寫「哀」(悲),觸目皆是,幾乎是抒情的主調。「愛」常和「悲喜」交織或融合,人的情感本是如此。「喜」「樂」「愛」也常在一篇文章中互相代替,例如「農家樂」裏面有「豐收hetubook•com•com之喜」「鄉土之愛」,「讀書樂」離不了「愛書成癖」「欣然忘食」和偶然以低價購得珍本的慶祝心情。情就是情,這些不必強為畫分。
抒情文寫的是情。
這幾句話對抒情的主觀色彩作了扼要的說明。接著,女主角馬拉賽出現了,她是為自己辯護而來的,面對送葬的人,她說了一大段話,摘要轉載大概是:
他有豐富的感應。
你是風一樣的走了,卻又風一樣在左在右。每顆星都攝了你的影子。你的話仍刻在梧桐樹上。你踏過的枯葉至今生花。在小河的漩渦裏花瓣仍盤旋不去。只是夜把冷露給了我,日子不再像溫泉一樣。
散文要「抒」的是人的「高尚感情」。
可是學生越來越多。校方決定擴建校舍,就把池塘填平,改為球場。幾棵大樹當然也殺掉了。
這該算是抒情文了。拿這一篇跟上一篇比,很明顯的增加了詠歎語調。
在抒情文裏,「事」只是豆之棚,瓜之架,要預留適當的空隙,情感才有發抒之地。這和音樂劇相同,音樂劇的情節多半簡單鬆散,以便安置音樂。
文人作家大概都有一個抒情的時代。其中有些人,年紀大了,理智增長了,往往「悔其少作」——後悔從前寫過那些文章。我們不禁想問他:
為甚麼文人多半「窮而後工」呢?因為文人既「窮」,就會對自己忠實,對文學忠實,他對別人無須敷衍了,也不必矯情了,能像年輕時代一樣全神貫注,心口如一。
我的爸爸本來是個賣包子的,他在公園路有個舖子,是那種叫做違章建築的木板屋。生意真好,他整天剁餡兒。
這是父親的戰鼓,我踏著他的鼓聲去上學,踏著他的鼓聲回家,我是在他的戰鬥裏長大的。
如果你寫抒情文,伐樹填塘都只能寥寥幾筆;而且要避免旁生枝節。如果也要寫包工的人怎樣偷工減料;當地保護環境的人怎樣呼號反對,可能寫得很熱鬧,但是怎樣抒情呢?抒情是需要一些寂寞冷清的。
當這個不幸的人寫這首歌的時候,正和愛人在分離之中,心境受著各色各樣的擾亂,擔著各色各樣的憂慮,他在想像之中起了種種的嫉妒和疑懼,彷彿真有其事一般。
那天晚上,我的朋友沒了脾氣,頻頻向老者勸菜敬酒。然後他再寫一篇散文。可以說,這一篇是上一篇的延續。他說,他覺得,那天面對的是另外一人,與當年的總務主任並不相干。也許這些年吃得太好了吧,二十年前的饑餓已經不再重要。可憐的總務主任,他即將走完他的一生,他年輕的時候總也有過理想吧,在艱苦抗戰的年代,漫長的八年,他總也有過一些貢獻吧,現在不是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嗎?難道他的一生只賸下剋扣我們的伙食這一項記錄嗎?為甚麼人的記憶力用在猜忌仇恨上特別有效而持久呢?那些事又豈是他一個人耍的把戲呢?
某年暑假,我的朋友到另外一所國立中學訪友,發現人家的伙食無論質量都高出許多,抗戰沒勝利照樣也可以吃飽。同樣是國立學校,同樣的經費,同量的主副食,為甚麼我們要過荒年?經過一番研究,他寫了一個改進的辦法。
情感是有高下之分的。古時有個文人把他的詩拿給朋友看,朋友建議改一個字,把「獨恨太平無一事」改成「獨幸太平無一事」。為甚麼要改?他沒有說明理由,寫詩的人也沒有問,欣然接受了。後來有人說,「獨恨太平無一事」,天下太平何恨之有?莫不是想造反?弄出文字獄來怎麼辦?為了詩人的安全,當然要改。我想這只是一部份理由吧,「獨恨太平無一事」的人也許是想到邊疆去立功,也許想到水旱之區去救災,要天下有事他才有用武之地去發揮自己的賢能。如果這樣,他的功業令名要建築在多少人的痛苦上?要有多少死亡流離的畫面給他做佈景?這不是太自私了嗎?改成「獨幸太平無一事」,詩人的情操不是要高一些?
他有率性的真誠。
即使女朋友沒拋相機,仍然可寫。
在抒情的文學面前,年輕人的疏於觀察,不諳世故,都可能由負數變成正數。
m.hetubook.com.com情文以情為主,它可以由事由理引起,但文章裏的情「淹沒」了那事那理。藉景生情,情溢乎景,因事生情,情溢乎事,臨地生情,情溢乎地,睹物生情,情溢乎物。它的表現是主觀的。
一個寫作的人,一旦受到深深的感動,他怎樣做?我想,總不會記下他發現了一副舊眼鏡就滿足了吧,尤其是當他遇身局內的時候。有一個少年,他寫了這麼一篇文章:
也比較容易有特色。這裏那裏,常有年輕的朋友在抱怨:「刊物的篇幅都被名作家、老作家佔據了,我們要發表一篇作品是多麼困難啊!有誰會注意我們呢?」有一位十九歲的朋友對我說:「有些編者是只看作者姓名而不看文稿內容的,而讀者又是先看作者姓名後看(或不看)作品的。」
那位船夫仰起臉來,兩人遙遙相望。「這是你的相機吧?」船夫問:「還要不要?想要,拿獎金來!」那時,扶輪社定的辦法,從碧潭救出一個快要淹死的人,可得五百元的「救溺獎金」。
狠心的女郎啊,我的死訊,就是你的捷音,我的呻|吟,替你做了最好的宣傳。雄獅的怒吼,子夜的狼嗥,蛇的嘶鳴,寡鴟孤雉的悲啼乃至地獄裏一切幽魂的嗷嗷嘈嘈,都不能和我的絕命詞相比。深岩絕壁,幽谷荒山,都將繚繞著我的哀聲餘響。歡樂和恐懼曾經同時佔據我的靈魂,希望和幻滅交替支配著我,她的真實的態度終於露出來,猙獰的幻影凝成實體,你這暴虐的女王,把自裁的利刃交在我的手上,再賜給我一條繩索。我的尊嚴的愛情,只討來嫌憎。冰霜凜冽,恩斷義絕,我以一死戰勝侮蔑,讓心如蛇蠍的人妝扮容顏,把我的死期當做佳節來慶祝吧!
這簡直是條理分明的議論文了。我們拿這美女振振有詞的辯解,和前面那男子如怨如怒的遺言比較一下,抒情的主觀豈不是十分明顯嗎?
現在看,這些話如果是小說中的一段,當然沒有甚麼,若是如此抒情獨立成篇,實在有點「那個」。不過那時我們並不覺得。
當年我教人寫作,有位同學說他實在不知道寫甚麼才好。我問他:「你有沒有哭過呢?」回答是當然有。我說:「寫你那次哭的滋味,寫你哭時心理的想法。」
不過,記敘文畢竟以所記所敘的事物為主,議論文以所議所論的理為主,兩者都比較客觀。如果說文學作品都是主觀的,那麼記敘議論是「主觀中的客觀」。
今天有許多讀者,在書攤上打開新出版的雜誌;先從目錄上尋找陌生的名字,總要有幾個陌生的名字,他才肯買這本雜誌。未知數可能大於已知數。
每逢看見有人彈鋼琴,我就想起父親。
回到學校裏,他聯合各班的班長簽名陳情,要求校方實行他的方案。校方置之不理,他們就一同向校方請願。十幾歲的大孩子嘛,說話有甚麼起承轉合呢,那裏懂委婉含蓄的諷諫之道呢,說著說著,「不像話」的話出了口,校方刷刷刷寫張布告把他開除了。
記敘文可以增進我們的知識,議論文可以增進我們的見解,抒情文對此二者「應該」無能為力。抒情文「應該」給我們情感教育,使我們由無情而有情,由卑劣之情而優美之情。
在「以情為主」的原則之下,我們無可避免的要接受兩點:
一個送葬的人在墳地朗誦死者的遺作,詩中的意思大概是(讓我當做抒情文寫出來吧):
就作者而言,敘事不宜詳細,甚至有時不必清晰。
情與人事結合,又生出許多名目,如親情、友情、世情、愛情、思古之幽情、出世之逸情、慷慨之豪情。情的況味是複雜而細微的,你要睡著了,有人怕你受涼,拿件大衣替你蓋上,此中情味如何,要看那人是誰。那人是父親,是母親,是老闆,是朋友,是同性朋友還是異性朋友,你的感受絕不相同。
抒情文是以作者的內心感受為主題的。
詠歎的調子是抒情的。
你們認為,老天生得我好看,我的美貌使你們不得不愛我,而我為了報答你們的愛,你們就硬主張我也非愛你們不可。這話聽起來實在太可怪了。況且那個美人的愛人或許很m.hetubook•com•com醜陋,難道也可以說,我是為你美而愛你的,我自己雖然醜陋,你卻一定得愛我?即使兩方面的美相等,也不能說兩方面的志趣性格就應該相投,美不一定能激起愛來。請你們告訴我,如果我生得很醜陋,而我愛你們,要是你們不愛我,我就怨恨起來,你們認為公道嗎?名譽和美德是靈魂的裝飾,要是沒有它,那肉體即使真美,也不該認為是美。貞操是美德之中最足以使身心兩者都加美的,那末一個因美而為人所愛的女子,為甚麼要拋棄貞操,去滿足那個男子的慾望呢?——
這些鳥兒,它們昨晚在何處安身呢?它們是否也有一種哲學足以解釋這滄桑巨變呢?它們是否也有一種神話預言濃蔭綠波將恢復舊觀呢?
人是感情的動物,由一片黃葉飄落到一個親人死亡,都使你「有動乎中,必搖其精。」苦行僧夜宿樹下,每三天換一棵樹,惟恐對那一棵樹戀戀不捨。就這樣,人的感情連感情,感情生感情,連結成一張網,把你圍住困住。也許結了繭,一生衝不出去。
拿這篇文章跟以前的那篇比,這位朋友的情感豈不是昇高了嗎?
從前,食指浩繁的家庭往往給最小的兒子另找父母,這疏散出去的子女,照例要和原來的家庭斷絕聯繫。於是發生這樣的事:做哥哥的(也是個小孩子)常常跑去探望弟弟,帶一塊糖給他,或是送他一隻蟬。弟弟的新父母受不了聒噪的蟬聲,覺得兩個孩子的交往對家庭構成威脅,就狠狠的隔斷他們。有時候,小哥哥忍不住,不免拿著一隻蟋蟀或是一隻麻雀,在弟弟的新家附近流連徘徊,探頭探腦。如果我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看他那模樣,怕不只要惻然心動吧。
如果一件事情根本就是複雜的,例如三角戀愛,在抒情文中多半不作詳細交代,予人以含糊曖昧的感覺。難言者,事也;可得而言者,情也。一篇抒情文這才能夠順利產生。
跟上一篇比,這一篇在敘事之中,處處寫出作者自身的感受。這一篇字數比上一篇多,敘事卻比上一篇簡化,許多地方以作者內心的感受為主題,外在的「事」是個引子。
有一個常寫散文的人,他的寫作歷程中有如下一個故事:抗戰時期他是流亡學生,由一所國立中學收容。總務主任是個蠻橫的人,幹過文官也幹過軍職,把官場的壞習慣帶到學校裏來,弄得學生每餐都吃不飽。這位總務主任常說:「共赴國難嘛!等到抗戰勝利就可以吃飽了。」
「何必寫出來給人看呢?多難為情呢?」
作家為了「精於藝事」,必得努力提昇自己,這是寫作對人的良好影響之一。
抒情文多半是「情」比「事」要重,「情溢乎事」的。
我總是在風裏等你。在星下等你。在露中等你。一年五季隨你的眼波弄潮,相思成樹,連虯橫空,把密麻根鬚伸進我的神經。聽你指著星空笑牛郎,笑他不敢過河,笑他幾千年還不能進化造船。你不是織女,你不知道芭蕉的葉心要捲緊了往外抽,不知道荷葉一旦傾斜,水珠紛紛跌落,就再也不能重圓了。我們現代人的能力究竟比牛郎大了多少?送你遠行的那天,我就想到,噴射機不只載人重逢,也便於製造離別。
是認為某一件事「不配」浪費自己的感情嗎?
有些事物引起的情感特別強烈,例如母親留下的老花眼鏡,震撼力很大,尤其是家用拮据的母親,一副眼鏡用了多少年,不惟式樣老舊,鏡片也起了毛霧,而且可以想像,這眼鏡的光度也跟不上眼睛的光度了吧。然而這副眼鏡的所有者,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就是透過這混濁的光線,瞇著眼睛穿珠子,把絲線穿進塑膠珠的小孔裏,一串一串的穿了十幾年。我們並不是她的兒女,我們甚至根本不知道她做過甚麼,只要看見那副飽經憂患的眼鏡,就禁不住內心感情之洶湧了吧。
年輕人不但有喜,有悲,有愛,有憎,而且能在文章裏喜其所喜,悲其所悲,愛其所愛,憎其所憎。他寫出來的東西可能不老練,但是可以不敷衍,不扭曲,不矯情。他能寫出惟有年輕人才寫得出來的散文,突破老作家的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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