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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十九問

作者: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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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問

第八問

答:這個問題好極了。中國文學作品裏有一類叫「托物」。例如身世飄零的文人,寫柳絮,寫浮萍,從字面上看,句句是柳絮,是浮萍,沒寫他自己,其實呢,他句句在寫自己,他是用浮萍用柳絮代替他。中國文學作品裏還有一類叫「懷古」,例如一個懷才不遇的文人寫屈原,借著屈原發牢騷,字面上也只有屈原,沒有作者。這種寫法也是「無我」。
答:原來是這樣的呀,我明白了,老師說得很對,「澄清湖的風景」可以無我,「澄清湖遊記」應該「有我」。「有我」,是你這個作者在文章裏面,在澄清湖裏面;「無我」,是你不在澄清湖裏面,不在文章裏面。
答:你寫論說文,和教授在報上寫社論,用的是同樣的規則。說個比喻,你下象棋,國手在國際比賽中下象棋,都是馬走日字象走田。
问:這個故事合理嗎,鄉下人也不會連鏡子都沒見過呀。
问:個人的意見,和眾人能夠接受的意見,二者到底有多大分別,請你再說清楚一些。
问:這個嗜好太可怕了。這種文章怎麼登得出來?
答:技巧比較複雜。
答:甚至每一句話都可能「有我」或者「無我」。「澄清湖四周都是花圃」,無我;「我在澄清湖邊看花」,有我。(〇我很想在澄清湖裏划船,)有我。(〇我們在澄清湖畔一棵大柳樹底下休息。)有我。(〇我看見湖裏的荷花,想起老殘在大明湖裏摘蓮蓬吃,嘴裏好饞。)有我!
问:你不是說,寫「澄清湖遊記」一定得「有我」嗎?
答:你讀過地理。地理課本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地寫,世界各國都寫遍了,可是寫課本的人在哪裏?你從課本上能看出來嗎?(〇不能。)這種情形也可以算是「無我」。
答:對了,這也是許多人作文的時候常有的毛病,把自己忘了。
问:弟弟怎麼把自己加進去呢?和_圖_書
问:連抒情都可以「無我」,那麼敘事更可以了?
问:我明白了。
答:兩個詩人頭上頂著的是一塊天。不是天不同,是詩人的眼睛不同,感受不同,是「詩心」不同。我從前講過一個故事,老師出題目要大家作文,題目是「我家的狗。」
答:單就這方面說,議論文比較難一些。
答:這是一個笑話,在民間流傳很久了,既然能流傳,一定有道理。(〇有什麼道理呢?)它有象徵的意義。人,應該把自己除外的時候,不要忘了把自己除外,要不然,事情就要糟糕。有些同學在寫論說文的時候犯了這個毛病,把他自己攪在裏頭。
问:兩個不同的我?怎麼我看像是兩個不同的「天」?
答:論說文是寫許多人共同的意見,或者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意見。(〇許多人共同的意見?那不成了人云亦云嗎?)共同的意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是他們說不出來,或者不能像你說得這樣好。(〇大家都能接受的意見?那跟迎合大眾有什麼區別?)恰恰相反,這是說大眾需要這種意見,可是他們還沒想到,你領先一步。
问:觀光導遊的小冊子是怎麼寫的?我沒見過。
问:為什麼不行?論說文不是寫自己的意見嗎?
答:不過我還得提醒你,我們談的「有我」、「無我」,和文學家在雜誌上談的「有我」、「無我」並不一樣,將來有一天,你得準備接納他們的說法。
问:原來是這個樣子!怪不得人家說某人是大眾的喉舌,(□也叫代言人。)人家說某人是先知先覺。(□也叫啟蒙的導師。)可是這跟我們作文有什麼關係啊?
答:不錯,家裏只有一條狗,可hetubook•com.com是有兩兄弟。哥哥眼裏的狗並不等於弟弟眼裏的狗。為什麼?因為「有我」,這個「我」,哥哥寫狗的文章裏有哥哥,弟弟寫狗的文章裏有弟弟。狗也許等於狗,哥哥加狗決不等於弟弟加狗。
答:寫「澄清湖遊記」這個題目的時候,是如此,你只要加上一個「我」字,並且始終不離開這個「我」字,整篇文章的面目精神就不同了。「澄清湖遊記」是寫你在澄清湖看到的風景,不是澄清湖有什麼風景。澄清湖裏有魚,你沒看見,魚就不重要。那棵柳樹並不重要,但是你在樹下休息,它就重要了。
问:我希望這一天快點兒來到。
答:第一人稱小說裏的「我」不是作者,是小說裏的一個人物。「我」可能是個小女孩,而作者可能是個大男人。「我」可能是個小偷,而作者可能是個牧師。
答:所謂「不在裏面」,是說看文章看不出來你在裏面。比方那些觀光導遊的小冊子,介紹各地的名勝古蹟,寫這本小冊子的人也許都去遊覽過了,但是文章裏並沒有他的影子。
答:有些作家是這個樣子。
答:我曾經讀到一篇文章,作者說他喜歡養蛇,他家客廳的沙發上都是蛇。
答:我現在提出一種意見,我說現在老鼠太多了,每年糟蹋幾萬噸糧食,養貓捕鼠,貓也是人的一大負擔,我主張人吃鼠肉。(〇人吃老鼠?怎麼咽得下去?)也許我咽得下去,但是靠我一個人怎麼成?除非吃老鼠和吃田雞一樣,能上千家萬戶的飯桌。這也並非完全沒有希望,如果:第一,發明一種烹調方法,使鼠肉成為美味;第二,衛生機構再三檢驗,證明鼠肉對人體只有益處沒有害處;第三,發明最簡易最有效的捕鼠方法。如果具備這三個條件!加上慢慢地宣傳,慢慢地推廣,那就大有可為。
答:個人意見如果是個人的偏見,如果出於個人的感情、個人的利害、個人的嗜欲,那就是在論說文中應該祛除的「m.hetubook.com.com我」。(〇這個「我」,在抒情文記敘文裏不礙事?)它在抒情文記敘文裏多半不會礙事。再說一個故事吧,有一部電影,描寫古希臘時代的一群奴隸,集體造反爭取自由,最後大家沖到半島南端的海岸,按照預定的計劃,第二天會有船來接應,他們可以各自回家。這天晚上大家心情興奮,一面痛飲,一面爭論哪裏出產的酒最好。最後他們的領袖舉起酒杯來止息了紛爭,他說:最好的酒出在自己的家鄉!
问:這麼說,寫文章只要有我就好了,為什麼還有「無我」呢?
答:寫文章,難就難在這裏,易也易在這裏,它沒有絕對的金科玉律,常常是這樣也行,那樣也行。
问:有我無我,分別全在文章裏有沒有「我」這個字?
问:有一家雜誌討論「有我」和「無我」,登了很多文章,您都看到了吧。(□看到了。)到底怎樣寫才是「有我」,怎樣寫才是「無我」?
问:聽來聽去,好像是「無我」的作品比「有我」的作品多。
问:抒情文雖然可以「有我」,我愛吃老鼠肉恐怕還是不行。
答:月是故鄉明。最好的酒出在我的家鄉。如果我提出這樣的論點,你能接受嗎?(〇恐怕不行。)這就不是眾人都能接受的意見。「最好的酒出在自己家鄉」可以入詩,不能立論。
问:這個故事我也聽說過,他們清點人數,你數一遍,他數一遍,都忘了連自己計算在內。
问:最好的酒出在自己的家鄉?
答:雖然家裏只有一隻狗,這隻狗見了哥哥就搖尾巴,見了弟弟就舔弟弟的手。哥哥帶這隻狗去釣魚,弟弟帶這隻狗跑步。弟兄倆練習棒球,一個當投手,一個當打擊手,狗就在旁邊等著替他們揀球,把球啣回來交給投手。這弟兄倆跟狗的關係不同,寫成文章也自然不同。這是「有我」的好處。如果把「我」抽出來,只剩下和圖書狗,哥哥弟弟都不必再寫什麼,翻開動物學看看就行了。
问:這太難了,咱們還是抒情記敘,讓它有我吧。
答:這是個「進一步」的問題。如果把所有的文章分成「有我」、「無我」兩大類,地理課本是在「無我」的一類。如果把範圍縮小,只提出國文課本來觀察,國文課本裏的文章,也可以分成「有我」和「無我」。
答:他又不勸你也養蛇。有這麼一篇文章,讓你知道世上有這麼一種人,也是增廣見聞。
问:我們寫作,是不是由「有我」開始,慢慢進入「無我」呢?
问:字面上沒有「我」,實際上「有我」,這種句子又是什麼樣子?
问:難道我們寫文章可以像寫地理課本一樣?
答:你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問題來了?要想一下子教你知道怎樣寫是「有我」,怎樣寫是「無我」,可不容易啊。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提出來的術語,後人不知道寫了多少文章加以發揮,這裏頭學問很大,有人說連國維先生都弄錯了,你現在研討這個問題不嫌太早嗎?
问:經你這樣一說,道理倒也很淺顯,我寫「澄清湖遊記」的時候怎麼忽略了呢?
问:個人的意見要怎樣才會成為公眾可以接受的意見呢?
问:既然寫「澄清湖的風景」,怎會不在澄清湖裏面?沒去過澄清湖,怎寫得出澄清湖的風景?
答:八千里路雲和月,這個句子裏就「有我」。(〇為什麼?)你看,天上的雲月,地上的道路,兩者本來沒有關連,誰把它們組織到一起來了?當然是「我」,道路之上,雲月之下,有一個作者。這位作者的八千里長征,雲和月給他的感受最深,換一個作者,也許沒有這種感受。「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我,「有情天不老」,也有我,兩個句子裏有兩個不同的「我」。
答:我從前也犯過這個毛病。這又有個故事,有一伙人結伴去游泳,他們一共十個。太陽下山,大家該回家了,他們上了岸,清點人數只有九個。大家著了慌,怎麼少了一個人,這個人難道淹死了嗎?和_圖_書
答:遊記應該「有我」,說故事多半「無我」。小說基本上是說故事,是敘事,中國從前的章回小說,作者偶然跳出來講幾句話,叫一句列位看官,如何如何,現代的小說已經不用這個辦法。
问:這個故事我知道。弟兄倆都在這個班上,哥哥做好了,弟弟照抄一遍。老師發覺抄襲,就問弟弟:你的作文怎麼和你哥哥的作文完全相同?弟弟連忙回答:我家只有一條狗啊!
问:「有我」、「無我」原來這麼麻煩,聽我們老師的口氣,很輕鬆的嘛。(□老師是怎麼說的呢?)老師教我們寫「澄清湖遊記」,他看了卷子以後批評我:你寫成「澄清湖的風景」了。既然題目是「澄清湖遊記」,文章裏應該「有我」。
问:第一人稱的小說,不是用「我」來敘述嗎?
答:如果你寫論說文,那又最好無我。這又有一個故事。傳說從前鄉下有個新媳婦,很受婆婆和丈夫疼愛。一天,丈夫進城,順便替她買了一面鏡子。第二天,丈夫又出門去了,她想起丈夫由城裏帶回來的東西,打開一看,裏面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婦人。這可不得了,原來丈夫由城裏帶回來一個女人藏在家裏,真沒良心!一時悲從中來,哭哭啼啼拿著鏡子到婆婆屋裏告狀。婆婆聽了,半信半疑,從媳婦手裏接過鏡子一看,笑出聲來。她對媳婦說:「這麼大年紀的老太婆,我看快要進棺材了,你怕她做什麼?」
问:你說寫作沒有絕對的金科玉律。抒情記事能不能也來個「無我」?
问:每一篇文章都不是「有我」就是「無我」?
答:我也有這個印象,可是沒人統計過。
问:好像是,「無我」的作品,也比「有我」的作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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