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寫《輓歌》
二
過門後,問題果然出來了。首先是大哥阿舒的老婆對新娘感情不好,不肯再管家;等龐家姑娘動手管家了,她又嫌別人管得不好、太費;接著就吵著要分家(陶淵明的其他三個兒子,因為小孩多,早就自立門戶了);這時龐迭之也出來說了話,於是,平素就很不喜歡生活關係鬧得複雜的陶淵明,才決定讓他們各自東西,而自己仍同阿通夫婦一同過日子。所幸他所租得龐迭之的三十多畝田,近三四年來收成也還不錯,而阿通在莊稼上又是個全把式,孩子也只有小牛一個,再加上陶淵明和兒媳婦兩個幫著薅蔣鋤鋤,他們的日子總算勤巴苦做地度過去了。
就在這時候,一個身穿白布小褂,青布褲子的小孩,一蹦一跳地從後面跑出來了。這個孩子八歲左右,皮膚黑黑的,全身胖乎乎的。「呀,我知道,我知道,爺爺昨天又去廬山來著。總不帶我去,我不答應。」他邊說邊撲到陶淵明的懷裡來,用手去摸摸陶淵明的灰白鬍子。「你走得動嗎?我去的時候還是西頭的王家叔叔用籃輿抬我去的,回來自己走,可就不行啦,二十多里地就一直走到天黑。」陶淵明邊說邊抓住孫兒的兩隻小手,不讓他去弄亂他的鬍鬚。「我走得動,走得動,等下一回,你一定要帶我去,我跟著你籃輿走,一大步一大步的跨。」「小牛,你等不到。以後恐怕我就不會再去廬山啦。哎,不會再去啦!」「幹甚麼不?我就一個人也要去。廬山真好玩兒。我就喜歡摸小和尚的腦袋。我摸他們,他們也摸我。上回我還同他們捉蜻蜓來著,真好玩兒。」「嗯……」陶淵明覺得對孩子簡直無理可說,便只得這樣
https://www.hetubook.com.com嗯了一聲。
至於說到對這位小兒媳婦的選擇,陶淵明起初還是有所考慮的,因為新娘的父親龐迭之曾經作過江州刺史劉弘的後軍功曹,家裡又廣有田產,他恐怕她過得門來不能吃苦安貧。何況阿通又有一種粗聲粗氣的戇脾氣。可是他的那個以愛管閒事著名的故人龐通之,卻竭力向他擔保說:「行!我說行就行。難道我自己的親侄女兒都不瞭解?她唸的《列女傳》、《論語》、《詩經》,都還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呢。姑娘是個不多言多語的好姑娘,平時又很喜歡詩,你的許多詩她都能背得過來……固然,老頭兒有些俗氣、討厭,貪財好名。不過我們娶的是姑娘,而不是那個老頭兒。」
此刻,陶淵明是坐在他茅屋前面過道間的靠背胡床上面了。這還是他大兒子阿舒十多年前,在修蓋這所草屋時替他出的主意:即是把房檐盡量放得寬些,簡直有堂屋一般的寬,目的是好招待來拜訪的客人。不想這樣一來,陶淵明卻得到受用了,因為他近年來除了愛在床上躺躺之外,就喜歡斜倚在這過道間的胡床上,有時讀讀書,想想詩,望望南山,聽聽松濤和想想心事;有時也同來找他談天的鄰居們研究研究收成,話話桑麻;如果當家釀黍酒新熟時,就同他們和和融融、喜笑顏開地喝上幾杯。
近幾年來,陶淵明又一連遇見了一些就連他自己也不大能理解的事情——那即是他不懂得為甚麼如像本州(江州)刺史那樣的大官兒總愛來同他攀親論友。首先是刺史王弘,接著又是刺史檀道濟。而最使他不高興的便要數檀道濟來拜訪的那一次
和_圖_書了。他帶有許多兵馬前來,吆吆喝喝,簡直把一個栗里村鬧得天翻地覆;老鄉們家家關門閉戶,一直等他走了以後才敢探出頭來。
昨天夜晚剛下過一點小雨。屋檐下的幾棵柳樹,雖然在中秋的微寒裡已經不再茁長了,而且葉子已有點發黃,但早晨鄉間的空氣還是那般清新,簡直分辨不出哪是籬邊黃菊的芬芳,哪是田野間殘稻的穀香。陶淵明情不自禁地深深呼吸了幾口長氣。他因昨晚不曾睡好,雖然覺得頭有些發暈、口有些發苦、腰也有些發痛,但這一派遠遠近近的山光樹影,薄霧流雲,仍不能不使這位飽經憂患的老詩人,很自然地想要去停止一切不愉快的思考,好讓自己安靜一下。但秋天清晨的寒氣又使得陶淵明不得不把身上的灰布單袍往緊裡裹了一裹。「真正是秋天了呀!『良辰在何許,凝霜霑衣襟。』阮嗣宗的《詠懷詩》可真正作得不錯。還有呢,『感物懷殷憂,悄悄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訴誰。』像這樣的好詩,恐怕只有他一人才能寫得出來啦。我的詩似乎可以不必再寫了,只消讀讀他的《詠懷詩》也滿夠味的。」陶淵明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平時最心愛的阮詩來。他唸著,唸著,輕輕地頻頻地搖著頭,好像是要把那些使人瑟縮的秋天趕跑似的。
陶淵明對於這個一州之長,自然是待之以禮。而檀刺史呢,在他高談闊論了一陣甚麼賢者處世應當「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之後,竟至又說起打算要送他幾百斛粳米和多少口豬羊這類的話來了。這使得「逃祿歸耕」、一向不肯輕易接受人錢財的陶淵明,不禁覺得登時兩頰有些發燒起來。因此他才拱了拱手和*圖*書,斷然決然地說:「這決不敢當,決不敢當,粳米豬羊之類一定不能接受!我陶潛(這是他在劉裕奪取了晉朝政權以後所取的新名字)哪裡夠得上稱甚麼『賢者』呢!這並不是我故意裝腔作勢,只是由於個人的夙願,不敢妄與那些借歸隱為高、一心取得高官厚祿的『賢者』高攀,如此而已!」話不投機半句多。知道談不下去了,於是這個聰明的檀刺史便拿出赳赳武夫的派頭,立起身來大聲地說:「到州裡來坐坐吧。我一定大張筵席地招待你!」「好,再見。改天一定來拜訪。」這樣才結束了這次頗為不愉快的會談。事過之後,陶淵明又不得不再三去向鄰里們解釋,說檀刺史是他自己來的,而不是由於他的招請。「真正對不起得很,驚動了大家,惹起這許多麻煩。」「還好,還好,幸喜那些兵大爺們沒有去捉我們的雞鴨,」一個老鄉說。「近幾年來,催收賦稅的衙役們好像對我們都客氣得多啦,想來是沾了你老人家的光!」另一個深諳世故的老人說。「哎,老鄰居,我們都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啊,哪裡還禁得起這樣的吵鬧。我不圖別的,只希望那些豪門大官兒們不要再到這兒來,讓我們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就求之不得啦!看來詩還是作不得的,謅了幾句詩,就會引起一些無聊的人前來麻煩!」像這樣,陶淵明才算結束了他的「善後工作」。
這個媳婦仍然在陶淵明身邊站著沒有走,似乎尚有所待。陶淵明又抬起頭來疑問地望了她一眼。「昨天下午爹來啦,他還等了您老人家半天呢。」她關心地說。「找我可有事情?」「他把您的詩稿都拿走了。」聽到這裡,陶淵明在和-圖-書心內不禁也為之一驚。他間歇了一會才又追問:「他這是甚麼意思,拿去做甚麼用呢?」「據他老人家說,他找到一個甚麼字寫得不錯的書手,打算把您的詩拿去重抄一遍,裝訂起來,以留作傳家之寶。等再過兩天,我一定去把稿子要回來……本來嘛,我就有點不大放心,怕有遺失。」她說罷將頭低了下去,彷彿做了一件甚麼錯事似的。「哦,原來這樣!那就讓它去吧。當然,如果把稿子失掉了也是可惜的。」「不!過兩天我一定自己去要回來!」「好媳婦,你又何必這樣性急呢,等過些時候再說吧。稿子又不比可以吃得的東西,你還怕些甚麼!」「哎,我本來就不願意給的,可是他老人家執意要拿去,真是叫人為難。」「給了就算了吧。不用去管它。寫著玩的東西,本來就不值得甚麼,哪用得著這樣耽心!」陶淵明說畢,又望了兒媳一眼,同時有一種暖乎乎的感覺襲上心來。他簡直沒想到在自己的家裡,竟有人會這樣的珍視他的詩篇。隨著,這個少婦便拿起一個竹耙,走到籬笆外面去了。
陶淵明是從三十歲起就開始過獨身生活的。他的兩個妻室都早已前後亡故,只有那個「夫耕於前,妻鋤於後」的繼室翟氏,他對她始終保持著一種優美和崇高的柔情。而阿通又正是翟氏所生的(老二、老三、老四也都與阿通同母),因此他對於這個有點惹脾氣的小兒子便更加愛惜,不願同他離開。一個獨身生活過得太久的人,常常是有許多怪脾氣的。比如說,不大注意室內清潔,不許別人運用他的東西之類,陶淵明也不例外。可是這種獨身漢的生活習慣,到他五十六歲的那年,卻被一場嚴重的和*圖*書痢疾破除了。這時陶淵明病倒床上,看看已入危境,於是這個龐家姑娘才不避嫌疑,大膽地前去看護他,親自替他換洗衣裳,侍奉湯藥。等到病慢慢好了,這個少婦才真正成為這一家之主。而陶淵明也才重新感到有人照顧他生活的家庭之樂。
「哎,小牛,快下來!我不告訴過你,爺爺乘不起你嗎?還是那樣不聽話!」這時那個陶淵明的小兒媳婦已托著一個茶盤走了出來。她約有三十歲左右,身體壯健,足穿草履,身著青衣,髮髻挽得高高的,眉目間頗帶一點秀氣。她一面嚷著,將茶盤放到矮矮的小白木几上,便動手去拉那個淘氣的小孩。「不要緊,還乘得起,就讓他這樣吧!」陶淵明摸著小孫兒頭上的兩個丫角愛撫地說,同時又抬起頭去望了兒媳婦一眼,在他黑瘦清秀的方臉上不覺已露出一點笑容。「這是南山上剛才摘下來的秋茶,昨天夜晚才炒好,請爺爺嘗嘗,看可合口味?」她恭順地說了,隨即斟出一杯碧綠的茶水遞給陶淵明。「給我喝,給我喝……」孩子又在撒嬌了。「好,好。我們大家都喝。媳婦,你辛苦,也來喝上一杯。」陶淵明一面給孩子喝茶一面要媳婦再去取個杯子。「我不忙。昨天爺爺那樣晚才回來,可把您累著了?要早知道您在廟裡只坐一會兒就走,那便不該把籃輿打發回來了,老年人哪裡走得了這樣多的路!」「不,不,還可以。阿通呢,下田去了嗎?」「哪裡,他還睡著呢。稻子一收上坡,他就該睡懶覺啦。有事嗎?我去喊他。」「沒事,沒事,讓他睡著吧。年輕人能睡得著覺總是好的。」陶淵明說到這裡蹙起眉,輕輕嘆了一口氣,看來他又是覺得腰有些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