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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定先生，」他說著伸出手來，臉上掛著微笑，「我是湯姆．朗得，服務於曼徹斯特的第九頻道，擔任體育活動播報員。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想在今晚播出的十一點新聞裡訪問您。本台已經事先取得貴聯盟主席蘭德先生的同意了。」

「什麼事？」我問。

「好吧，你現在想訪問哪一個約翰．哈定？是天使隊的教練約翰．哈定，還是……還是曾經在威風八面的千禧無限擔任執行長、而且任期奇短的約翰．哈定呢？」

「很抱歉，我不接受訪問。」

那是一場難熬的比賽。第九頻道的攝影機架在三壘後方的看台上，天使隊與洋基隊演出殊死戰，球員的表現猶如性命交關。比賽進行到第二局，我們這方取得二比零領先，勞勃．墨菲擊出三壘安打，把祖洛和努恩柏格送回本壘得分，不過洋基隊在第四局後來居上，保羅．泰勒的控球出現問題，洋基隊連下四城，我們以二比四落後。天使隊在第六局努力拼得一分進帳，然而終場仍以三比四吞下輸球的苦果。「坦克」金博爾終於找回選球的本事，敲出兩支一壘安打與一支二壘安打，至於提摩西在第五局上場打擊，當時兩人在壘，那是成為英雄的好機會。我察覺自己默默祈禱，求上帝讓他揮出一支安打，就算是一支一壘安打也好，彷彿上帝除了一場小鎮少棒比賽之外沒別的事好操心。那天晚上，我回想起稍早那一刻，才明白那是妻兒的喪禮過後我頭一回向上蒼祈禱。

提摩西朝第一球和第二球大棒一揮皆落空之後，接下來兩球他都沒有出棒，那兩球進壘的高度雙雙高過他的腦袋，然後，他用雙腳扒土站穩身子，揮棒，擊中了球。那不過是一記朝三壘手方向飛去的內野高飛球，但他終於在比賽中揮出了界內球，我們整隊的人都跳了起來，在提摩西踩上一壘壘包、尚未小跑步返回休息區之前，全隊拍手叫好。他跑到一半的時候停下腳步，脫帽朝著三壘後方的攝影機揮了揮，然後往板凳上他的老位子坐下來。我很仔細地觀察他。當他走下休息區的台階，步履似乎搖搖晃晃，而且一heｔｕbｏｏｋ.ｃom.com副很喘的樣子。接著，他走向板凳準備坐下的時候，他先朝板凳伸出雙手，然後才放低了身子靠上去。

他寬闊的前額突然冒出深深的皺紋。「呃……這……兩樣都好！」他結結巴巴地說。

「朗得先生，我們要努力備戰上場打球了。謝謝您與貴電視台這麼給我面子，然而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您與貴台的工作人員恐怕得把攝影機搬走，趕快給我搬走就好。您也看到了，我隊上的孩子已經陸續抵達球場，你們在這裡採訪，的的確確會害他們因為不必要的事情而分心。好了，如果您想拍攝球賽的畫面，歡迎之至。在後頭的看台上，也就是本壘後方的擋球網後面，您可以找到一個帥氣的老頭子，名叫喬治．麥寇德。他是本聯盟的比賽現場播音員，我相信他會很樂意告訴您在哪兒架攝影機是最好的位置。」我伸出手。「很高興認識您，朗得先生。」

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我，嘴巴微張。「您的意思是，您不接受訪問？」

他彷彿沒聽到我說了什麼。「哈定先生，花不了多少時間的。大概十分鐘吧。我只有幾個事情想請教您，都是本台觀眾想聽到您親口回答的問題，比方說，自從那樁可怕的悲劇發生至今，您這幾個月以來是如何度過的？還有呢，也許請您談談過去的少棒聯盟，就在這座球場上，當年的您可是明星球員哪，不妨談一談您那個年代的景況，比較一下當今球員打球的現況。」

我們所有人可以從他身上學到的東西，真是多得要命啊。在我熄了燈、爬上床之後，我的腦海裡一直迴盪著比爾說的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地迴盪著。

星期二晚上，咱們天使隊派出查爾斯．巴瑞歐擔任先發投手迎戰小熊隊，這個優秀的左投手演出將近四局的完美表現。五局上輪到小熊隊進攻時，我們以八比一領先，結果小熊隊在那半局一舉吃下十二分。他們從查爾斯手上攻得七分，接著我更換投手，由於陶德預定主投星期四對海盜隊的比賽，因此我https://m.hetubook.com.com換上保羅．泰勒中繼。保羅也沒能擋下對方的攻勢，他一上來就投出三個保送，然後讓對方敲出兩支一壘安打和一支二壘安打。他表現不佳都得怪我，因為在我們派他走上投手丘之前，即便主審有意讓他多熱熱身子，我卻沒有堅持。無論如何，我們讓一場原本可以到手的勝利就這麼飛了。終場比數是十五比九，小熊隊贏球。我們沉默寡言的游擊手班．羅傑斯，此役打擊成績居於全隊之冠，個人擊出兩支二壘安打與一支一壘安打，陶德則轟出一支全壘打。由於全體天使隊員現在都很清楚，隊上至今安打數依然掛零的只有提摩西一人，所以當他在第五局上場打擊的時候，對方投出的每一球皆令全員為之痛苦不已，然而五局結束的時候，這小個子再度空手而返。

在停車場裡，比爾的車與我的車比鄰而停。他靠在他的車上等我，臉上有著掛慮的表情。「約翰，提摩西那邊……你問出了什麼結果嗎？」

「我也不曉得。他的臉色看起來比平常更蒼白，上一局結束的時候，他從外野跑回休息區，那副樣子彷彿連維持身體的平衡都很難。我問他是不是覺得身體不舒服，他只是點點頭。」

「你們到底為什麼會想到要採訪我呢？新罕布夏州有好幾百個少棒聯盟球隊經理呀，而且如果你們想訪問真正的佼佼者，他八成已經在對面的休息區了，大名叫做席德．馬克斯。了不起的教練，很得孩子們的愛戴。」

「瞧瞧提摩西。你覺得他沒問題嗎？」

七月中旬的午後，又熱又悶，頭頂上的天空聚起大量積雲，此時我抵達少棒聯盟球場停車場，為星期一晚間重要的比賽做準備，這天晚上我們的對手是席德．馬克斯領軍的洋基隊。時至此日，表定十二場季賽已經打了一半，我們天使隊的戰績暫時與洋基隊並列聯盟之首，兩隊都是四勝二負，至於海盜隊與小熊隊的戰績同樣是二勝四負。

「這個嘛，先生，」他點點頭說道，「本州的少棒聯盟球隊經理與教練也許有好幾百個，但我向您保證，他們之中沒有半個人在新罕hetubook.com.com布夏州和全國的知名度比得上約翰．哈定。我相信，本台觀眾之中很少有人不知道您如何崛起、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成為『千禧無限』的總經理兼執行長，直到後來……後來……」

星期四，我們對上安東尼．畢索麾下的海盜隊，這天本隊打得很盡興。陶德投出完封勝，我們則從海盜隊的四名投手手中攻下十四分，每一局最少有兩分進帳。根據比爾．衛斯特所做的記錄顯示，天使隊此役敲出二十支安打，然而全體隊員更關心的是提摩西能否擊出本季第一支安打。他在第四局上場打擊的時候，本隊的休息區有如一支具有高傳真音響效果的大型擴音器，全程高喊「永不放棄，永不放棄，提摩西，提摩西，永不放棄！」，一直喊到站在本壘的主審終於叫了暫停，走到本隊的休息區要求隊員把音量降到低於怒吼的程度，這樣大家才聽得見他判球的聲音。主審走回本壘的時候，天使隊員們起立鼓掌，接著重新開始替提摩西加油。他果真擊中一球，打出一記沿著右外野邊線飛去的強勁平飛球，結果出了界，可是接下來兩球雙雙揮棒落空。待他把球棒扔進休息區、跑向右外野的守備位置，這時比爾招手要我坐到他身邊。

「你還好嗎？」

比爾嘆了口氣。「約翰，我覺得最神奇的就是那孩子在球場上居然能撐到今天。這麼多年來，我在少棒聯盟指導過許許多多的孩子，他們如果老是吃三振、苦無進展甚至表現乏善可陳，打了幾場球之後，他們通常會放棄，不太可能繼續因為球技或協調性不佳而落得場場出糗。然而這孩子不一樣！他每天來打球，總是那麼拼命，使出渾身解數，他不要別人的同情，失敗了不但沒有自怨自艾，相反的，為每一個隊友加油吶喊最大聲的就是他。真是個勇敢的小天使。我們所有人可以從他身上學到的東西，真是多得要命啊。」

他又點點頭。「我有一點兒累。今天我媽得提早去上班，早上我聽見她準備早餐的聲音，就醒來了。」

他點了點頭，強逼出一個不完整的微笑。「晚安了，哈定先生。」

……至於提摩西．諾伯爾，這個本季仍未成功上壘的球員，已經沒有比ｗwｗ.ｈｅｔｕbｏok•ｃom•ｃｏm賽可打了。

我輕柔地拍拍他的頭。「今天晚上給我好好睡一覺，聽見沒？」

此刻，球季只剩四場比賽待戰，洋基隊以六勝二負領先，我們天使隊以五勝三敗居次。由於戰績最好的兩隊要在季末打一場比賽爭奪聯盟冠軍，倘若季賽就此告終，我會很心滿意足。然而我們還有四場球賽要打，三勝五敗的海盜隊和二勝六負的小熊隊，兩者都有可能追上來。我們還不能鬆懈。

這回答裡的每個字都各有特別的語調，字與字之間夾著頗長的停頓，聽起來難以連貫成單一、完整的句子。

「沒問題啊。怎麼問起這個？」

我聳了聳肩。「他說他累了，因為今天一大早被他媽媽吵醒了，可是，我不懂，他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彷彿在催眠狀態之下說話。」

他熱切地點著頭。「很不賴。我就像有了一輛全新的腳踏車呢。」

我拍拍他的肩膀。「沒錯！現在呢，勞駕您搬開攝影機，好讓孩子們可以為上場打球做準備。」

比賽結束，等到我們與海盜隊在本壘後方彼此致意之後，我刻意找機會與提摩西聊天。「提摩西，新換的腳踏車鍊條沒問題吧？」

他的眼睛看著地上，最後擠出一個微笑，說道：「現在呢，能夠親眼見到知名的美國成功典範人物帶領小鎮的少棒球隊，而不是名列《財星》前五百名的大企業，天哪，真是個精彩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我很高興本台搶在其他電視網之前找到了您！」

在停車場，比爾的車旁邊是一輛白色的廂型小貨運車，車廂兩側與車廂後門都用紅色字體寫著：「新罕布夏州引領群倫的電視台——第九頻道——WMUR電視公司——新罕布夏州曼徹斯特」。我沒有多做他想，直到我穿過球場圍牆門口、踏上球場草皮的時候，看見兩個身穿藍色牛仔褲和運動衫的年輕小伙子，手忙腳亂地在一只三角架上安裝電視攝影機，鏡頭朝著一壘方向的球員休息區，也就是本隊在這場比賽使用的休息區，那兒是受指定為客隊的場外活動範圍。另外還有個年輕人，身著深色西裝，他已經站在攝影機後方，抬起頭來看到我走近，便開口說道：「各位，他來了。時間選得恰恰好。」

星期三晚ｈeｔｕbｏｏｋ.cｏｍ•coｍ上出戰實力較差的小熊隊時，我們重拾優異的表現。隊上的打擊陣容個個——應該說，提摩西之外的每一名打者——都設法敲出至少一支安打，其中三人打擊滿點，三個打數有三支安打！陶德試了幾種新球路，包括一記蝴蝶球，他哥哥在中學的棒球比賽場上也用過這種球路，效果很好，倘若他沒用新球路，我相信他會投出另一場完封勝。提摩西有好些不錯的轉接傳球表現，但擔任打者時有四球沒打好。然而，他也終於演出本季第一次成功接殺高飛球。那球打得很不錯，朝他的右方飛去，他舉起新手套接住了球，架式好比任何一位大聯盟球員。想當然爾，這次接殺成功再度令天使隊員齊聲歡呼，不論在場上守備的或在休息區的隊員皆然，提摩西也因此得以再次脫帽致意。這小子帥呆了！當他走進休息區，他大喊：「日復一日，在每一個層面，我真的愈來愈進步！」

星期六傍晚，在鎮上的便利商店買足了牛奶、麵包、汽水和冷凍餐食之後，我回到自家後院散步，巴比．康普頓和他的割草隊前一天剛替我把這兒的草皮修剪得整整齊齊。莎莉在今年三月仔仔細細沿著露天平臺兩側種下粉紅色玫瑰灌木，那會兒我還嫌她種得太早了呢，此刻已開滿花朵。我折下一朵花，深深吸入它淡淡的香氣，然後把多刺的花莖小心翼翼擺進上衣口袋裡。接著我緩緩踏上草地後方的草坪，探一探野生的藍莓灌木叢。一簇簇的野莓還是淡綠色的，偶爾可見一丁點兒的粉紅色。這些野莓還得等上至少兩、三個星期方可採收，然而即便待其熟成之際，半顆莓子也不可能進得了莎莉．哈定親手做的派、馬芬糕或者超大藍莓餡烤餅裡頭了，我還記得，她做的烤餅大到得用兩手捧著，咬下第一口之前，餅仍是溫熱的。那些回憶啊！我又陷進去了。人生在世，似乎就是有人想盡辦法教我們如何把回憶記得更牢。甚至還有一大堆以回憶為主題的課程與演講，可我就從沒聽說過有什麼課程是教人遺忘的，我相信這樣的研討會必定受到某些人的熱烈歡迎。諸多以憶起人物、日期與事件的本事而自豪的人們也許會願意承認，此等幸事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一項詛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