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幽冥之卷
六
姜維問道:「有那些人?」
張翼在一旁讚道:「常山劍法,左曲右迴。」
姜維道:「汝等二人便一同來試試,能逼出我這柄劍,便許汝二人出戰,戴罪立功,若是不能,那便依軍法處置。」
姜維仍是橫劍在手,緩緩地道:「用兵刃,一齊上。」
董厥怒道:「我等亦是忠心為國,何故獨厚汝等親兵?我等從不知大計為何,現下又不許出戰,姜伯約……你還記恨昔日段谷之敗,不願用我成都之軍嗎?」
姜維脫去頭盔,卸下肩甲,昂首直立,將配劍橫握在手。他雖是鬚髮蒼蒼,滿面皺紋,但這一站,仍不減當年驍勇氣勢,令人望之生畏。
姜維道:「汝等二人明日未時與宋大領二十名好手,隨我於偏殿甬道内靜候,事關國家興亡,不得有誤!」
姜維又道:「輔國大將軍董厥聽命!」
他走向牆邊木櫃,從櫃頂取下一個狹長的木匣,那匣上積滿灰塵,顯有數年未動。姜維將木匣放在案上,輕輕地揭開了匣蓋,只見裡頭盛著一柄五尺長劍,自柄至鞘均為墨色,鞘上以篆書刻了四字:「青釭無影」。
姜維皺眉道:「成都內還有什麼好手?」
姜維退開兩步,道:「很好,但不夠,還有?」
蜀軍一向分為兩系,「西北軍」常駐於漢中西涼一帶,由姜維親自教練,留強去弱,乃蜀軍精銳,北伐主力;「成都軍」則留守蜀中,由輔國大將軍董厥、右將軍閻宇等人統領,負責維護蜀中治安,人數較少,更不及西北軍精良。是以姜維一聽有調用成都士兵,不免心有懷疑。
姜維霍地轉身,沉聲道:「我姜伯約盡心為國,何懼流言?」
姜維道:「宋大單是一人便能逼出我的劍,汝二人卻連平手都稱不上,何敢再言出戰?」
姜維從腰間將長劍取下,橫在胸前,道:「閣下既不服大將軍之令,那便來試試這柄劍,勝了,便許成都軍出戰。」
姜維道:「軍無戲言,我既然說過,只要勝得了我手上這劍,便許成都軍出戰,那便絕無戲言……你叫還在門外那個也進來吧,二人一起試試。」
姜維將劍佩上腰際,方才道:「人手召集得如何?」
董厥原站在一旁,聽姜維這話,遂上前一步道:「成都內多有能人,大將軍不知而已……大將軍可有聽聞『雙鉤』連二、『金鎗手』陳三之名。」
姜維點頭道:「宋大隨我多年,忠心與武藝均無可挑剔……你們還有找成都軍?」
連二與陳三聞言均不禁皺眉,心想姜www•hetubook.com•com維年歲已長,而且不過是要逼出那柄劍,何需用兵刃?又何必一齊上?
「青釭無影。」董厥冒了身汗,喃喃唸道。
姜維道:「明日未時,你領本部軍五十人守住皇宮偏殿後門,不使人進,不縱人出,違者格殺無論!」
董厥一拳擊在木樑上,怒道:「只用不疑之人豈能成功?昔日魏延勇猛,李嚴有才,丞相不用,卻用了個不疑的馬謖,到頭來敗掉了大好良機……嘿,疑人不用……不過是無統御之能的藉口罷了!」
張翼道:「怕調動太多軍士,引惹懷疑,故董將軍還找了數十名虎|騎軍士。」
姜維道:「明日未時,你領本部軍五十人守住皇宮偏殿正門,不使人進,不縱人出,違者格殺無論!」
「進不能護國,退不能死難」這十字說得雖輕,但聽在張翼、董厥耳中卻如五雷轟頂,二人均低下頭去,默不出聲。
連二上前一步,躬身道:「末將在!」回頭卻見陳三還愣在當場,趕緊拉了拉陳三的衣襬,陳三驀地醒來,上前躬身道:「末將在!」
董厥道:「上上之選。」
這一下連二與陳三再無顧忌,陳三挽起一朵鎗花,望姜維臂上刺去,連二短鉤揮舞,襲向姜維大腿,此乃自家人的比武,二人均未出殺著,但刀劍無眼,若真使實了,姜維也必受重傷一旁的張翼與董厥均瞪大了眼,盯著銳利的刃鋒。
陳三拜道:「董將軍謂我等將行復國之計,命我等來大將軍府待命,在下難忍興奮,欲聞大計詳情,斗膽於門外竊聽,還請大將軍恕罪。」
董厥大感振奮,大聲道:「末將領命!」
陳三這一番話說得正氣凜然,連張翼董厥都不禁動容,姜維笑道:「哈哈,好一個陳三,董將汝成都軍猶有人才,臨死之際,不但不懼,還能用激將之法,膽識過人啊!」
忽聽陳三一聲清嘯,金鎗化做繁星萬點,將姜維籠罩其中,卻見姜維劍鞘左架右擋,守得毫無破綻;連二見狀,當下加入戰局,他右手長鉤亦是漫天亂舞,意欲擾亂姜維守勢,左手短鉤卻是尋瑕抵隙,望姜維身上要害攻去。
老了,確實是老了,不過幾日的操煩,身子竟是撐不住了,想當年北伐之時,餐風露宿,萬里行軍,數日不眠乃是家常便飯,倦了就在馬上暫歇,見有敵來,依舊是精神抖擞。最近數日,伴在鍾會之側雖是錦衣玉食,但那日夜提防,勞心費神的壓力,只有比行軍更沉這殘軀還能撐得幾www•hetubook.com•com時?
姜維頷首道:「曾聽宋大說過,他們三人是同鄉結義,宋大曾力勸我將此二人召入軍中,無奈宮中不肯放人……此二人原居何職?」
姜維闔上眼,腦海浮出那一段話:「伯約,放眼當世,能承我道者惟你而已……我為武將,只管衝鋒陷陣,其餘諸事自有丞相籌畫;但你卻不同,你為三軍之帥,既要身先士卒,又要運籌帷握,勞心勞力,將來復興漢室的大業,必多要仰賴於你……可惜我壽已盡,不能再助你,惟有以此劍授你,盼多少能有些助益……惟容老夫多提醒一句,青釭雖是鋒利無比,但殺氣過重,乃不義之劍,非緊要之時斷不可使用,望你用劍之前,三思而行……」
姜維道:「既是虎|騎尉,當知竊聞軍機,罪當處斬,無可赦之!」
姜維輕咳一聲,雙手負在身後,緩緩地踱了開去。
董厥上前一步,躬身道:「末將在!」
建興十九年,姜維初任大將軍一職,雄心勃勃,與率領成都軍的鎮西大將軍胡濟相約會師上邽,大舉北伐;豈知胡濟失約不至,以致姜維遭鄧艾大敗於段谷,星散流離,死者甚眾,姜維亦自貶為後將軍,行大將軍事。從此軍中便有傳言,道姜維對成都軍心有怨隙,故老弱殘兵盡歸成都,成都軍出身的將領亦不能升遷至高位。
姜維微微頷首,右手劍鞘已擊上連二臂彎,痛得連二不得不鬆開擒拿,姜維同時右腿飛起踢向陳三,陳三欲晃身閃過,姜維劍鞘連揮,封住了陳三的退路,逼得陳三不得不挨著一腳,從地上滾過,躲過了攻擊。
「大將軍,您……無恙否?」張翼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輕輕拍著姜維的臂膀。
姜維面色越來越難看,豆大汗珠自額上滲出,張翼在一旁本要出言勸阻,卻被姜維伸手阻止,姜維厲聲道:「董將軍,軍令如山,出而不還,我以大漢大將軍名義下令,不許成都軍出戰,汝服是不服?」
劍閣之日,大敵臨城,蜀軍萬眾一心,拼死抗敵;豈知今日復國大計將近,成都、西北軍之間的心結,卻被挑了起來。
三名將軍見陳三闖進,均是吃了一驚,姜維冷然道:「你在門外偷聽?」
門外又走進一名青年將官,生得高大英挺,腰間插了一對鉤刺,他至姜維面前拜下,道:「虎|騎尉連二,拜見大將軍。」
董厥譏道:「哼,汝早已非大將軍,不過是個私心自用的莽漢……嗚呼,大漢亡矣,無能復哉!」
這正是連陳二人www.hetubook.com.com「聲東擊西」戰法,陳三虛實互換,先誘姜維出手格擋一記重擊,趁他手臂發麻之際,連二雙勾虛退實進,觑一個空隙,便將那劍給鎖住。
連二看了陳三一眼,陳三會意,又是一個箭步向姜維撲過去,但見他撲至姜維面前一步時,忽地轉了開去,改襲姜維右肋,連二躲在陳三之後,無聲無息地閃到姜維左側,一出手便已扣住姜維肩頭。
姜維面色發黃,右手撫著腹間,道:「董將軍,我不願與你爭辯,姜某只是就事論事,西北軍較成都軍精良,顯而易見之,此回大計乃是生死一搏,姜某不願有任何風險,疑人不能用!」
張翼向前一步,躬身道:「末將在!」
張翼道:「末將領命!」
而今青釭出鞘,似謂姜伯約心意已決。
陳三坦然道:「我在成都,久聞大將軍氣度豁達,乃天下第一名士,豈知今日一見,方知謠言誤人,大將軍殺我這無名小卒不要緊,但你輕蔑成都軍士,在國家危急存亡之秋,猶只知區分彼此,如何能稱天下名士?大將軍如此量狹,又如何復興漢室?若不能復興漢室,我為虎|騎尉,活於這世上又有何意義?不如大將軍當下就將我處斬,以正軍法!」
姜維又喝道:「虎|騎尉連二、陳三聽命!」
張翼道:「西北軍八十四人,多是大將軍麾下衛隊,以帳下督宋大為首。」
董厥道:「此二人心懷漢室,不甘於魏奴,聽說大將軍要起事,均是大感興奮。末將願以性命擔保,此二人忠誠可鑑!」
陳三心道:「大將軍年輕時百戰無敵,但現在終究是老邁,正所謂『拳怕少壯』……我且先試試他的本事。」當下一拍連二肩頭,一個箭步已向姜維胸口襲去,陳三這一擊既猛且狠,本擬擊不中敵人,,也要將姜維逼退三步;哪知姜維不但不退,反而向前跨上一步,左手一記勾拳揮出,後發先至,正中陳三腹部,陳三連退五步,肋間隱隱生疼。
二人原本便知大將軍年輕時乃有名的猛將,卻沒料到年紀雖大,武藝仍是如斯了得。陳三悶哼一聲取過金鎗,連二手擎雙鉤,一左一右,緩步向姜維逼近。
董厥道:「均是虎|騎衛,掌皇城宿衛,但皇上出降之時二人均在北門守禦。」
姜維輕咳了兩聲,手按著自己的腹部,只覺得橫膈之下隱隱生疼。他喝口溫水潤了潤乾燥的咽喉,又取過手巾抹著自己焦黃的面孔,喘了口大氣,沉重地倚在案上,耳中似乎傳過一陣嗡嗡之聲。
董厥走至二人身後和*圖*書,低聲道:「用兵刃,一齊上。」說罷,便與張翼一同退至牆角。
二人同聲道:「末將領命!」
董厥「哼」了一聲,站在一旁,不再說話。
姜維緩緩地道:「我所設下的計謀,並非只有成都軍不知,連西北軍也無人知曉,董將軍言重了!」
「殷——」
二人沒有說話,同樣又是一齊攻上,這回陳三金鎗望姜維左肋直刺而來,同是鎗尖透出金光姜維見這刺疾而不厲,料想又是虛擊,若是右閃,恐怕又要中了圈套;當下劍鞘橫擺,望鎗身格去,只覺一股大力湧到,手腕震麻,方知陳三這一擊竟是使了十成力;他尚未回過神來,見連二雙鉤又已近身,姜維向前直擊,連二似心有顧忌,隨即往旁避開。姜維正要向陳三再補上一哪知集,劍鞘卻是揮之不動,定睛一看,原來那劍鞘扣環已被連二的長鉤給勾住。
姜維讚了一聲「好」,腳上退了一步,劍鞘卻是反守為攻,自左右迴攻向二人;陳三橫起金鎗,連擋下姜維左側三記猛擊,卻覺得右肩上與人一碰,竟是連二往他這邊靠來;原來二人左右分擊姜維,姜維卻自外側迴擊二人,將二人逼得向中間靠攏,反成以一圍二之勢。二人一旦靠攏,原來分擊優勢盡失,反而互相制肘,被姜維殺得手忙腳亂,不過數回合,二人一中後腰一中肩胛,雙雙敗下陣去。
一切都將了結。
姜維又喝了口水,讓那股溫熱的氣息順著咽喉滑下,只覺得需稍減,當下緩緩地呼了口氣。
眾人眼前青光一閃,耳中聽見若有似無的鳴聲,接著是「乒鏘」的金屬落地聲。連二、陳三呆立在原地,不知發生何事。連二手中雙鉤僅剩半截,陳三的金鎗頭在地上滾動著。姜維退了兩步手上長劍兀自晃動,劍面光滑無痕,刃上隱隱發出青光。
連二與陳三對看一眼,似是下定決心,只聽陳三一聲清嘯,鎗頭畫出一道金光,向姜維激射而去;姜維見來勢凌厲,舉鞘欲擋,哪知陳三這刺卻是虛招,鎗尖半途一轉,反刺姜維右肩,姜維急忙滑步避過,但連二雙鉤卻已埋伏另一側,雙雙向姜維左臂刺去,姜維左手疾出,逼開了長鉤,卻沒攔住短鉤,手臂上便被劃了一道淺痕。
姜維又問道:「可是忠義之士?」
姜維號稱「文承諸葛,武承趙雲」,他降蜀之後,不但隨孔明學習兵法,更隨前將軍趙雲學習武藝,其時趙雲年紀已長,其子皆為文官,本愁一身武藝便要隨其入土,卻正好遇見了姜維這個文武全才的奇才,當下將https://m.hetubook.com.com自身武學傾囊相授;姜維隨趙雲習武三年,趙雲即逝世,雖未習齊所有武術,但光是這一套「常山劍法」,便已令天下無人能攖姜伯約劍鋒。
姜維還劍入鞘,高聲道:「左車騎將軍張翼聽令!」
董厥道:「哈,的確是無人知曉,我不知曉,張將軍也不知,下面的弟兄們同樣不明白,他們只看到姜大將軍與鍾大都督坐同席,出同車,對那個大都督是亦步亦趨,服首貼耳,也不知昔日對皇上有沒有這樣聽話……」
張翼一愣,回過神來,道:「照大將軍吩咐,百一十三人,全是好手,已準備妥當。」
「呵,」姜維轉過身,睜開雙眼,笑道:「有恙如何?無恙又如何?自劍閣以來,我便明白,我姜某身為大漢大將軍,進不能護國,退不能死難,早是青史惡名之輩……我早已打定主意,若不能興復漢室,必以身殉難……嘿,即便現在勞累些,又何足道哉?」
「我來試試!」房門忽地被推開,一名短小精壯的青年手持九尺金鎗大跨步走入,他走至姜維面前,單膝跪下,報道:「虎|騎尉陳三,願一試大將軍寶劍。」
董厥似乎有些著惱,沉聲道:「大將軍,西北軍精銳忠誠,那是不在話下,我成都軍雖有不及,但也不是酒囊飯袋之輩,大將軍設計復國,究竟計將安出,不使我等知道也就罷了,這下連動手也不讓成都軍參與,似乎太瞧不起人了!」
陳、連二人原聽說姜維有妙計復國,且成都軍或能參與其中,均是大為興奮,哪知適才在門外聽姜維鄙視成都軍,不禁越聽越惱,連二終究是穩重些,耐住性子,原地不動,陳三卻忍不住,率先奪門而入,欲與大將軍理論。此刻二人見大將軍肯給一線機會,均是熱血澎湃,相互對看一眼,站起身來,望後退過數步。
姜維道:「這兩人武藝如何?」
姜維笑道:「我說過,用兵刃,一起上,汝二人豈不明白?」
姜維手中劍長四尺七寸,刃薄如紙,揮動時隱隱泛出青光,故名「青釭」;此劍削鐵如泥,與其他兵刃相交時不聞金鐵交撞之聲,兵折甲透而敵不知,故曰「青釭無影」。「青釭」與「倚天」本皆為曹操配劍之一,後曹操將青釭賜與愛將夏侯恩;夏侯恩自恃寶劍鋒利,凡出兵便四處擄掠,後於長阪坡一役為趙雲所殺,青釭亦為趙雲所得。趙雲嫌此劍殺氣過重,雖得寶劍,卻不曾用之,他臨終前將此劍授予姜維,有世代傳承之意,姜維從趙雲之言,將此劍封於匣中,三十年來,未見其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