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幽冥之卷
九
丘建稍稍定了定神,遲疑道:「只怕小子幫不上什麼……」
丘建取出白玉盒,盒上封條仍緊緊地貼著,他盯著那封條沉思半晌,道:「將軍,小子實是疑惑,故來此探望將軍,盼將軍為我解惑。」
丘建從懷中掏出一枚銀錠,道:「這是我的命令。」
衛瓘嘆道:「咳……你剛才說,鍾會命蜀中戒嚴……咳……為的就是要切斷成都與漢中之間的通訊,除了手持白玉盒之人,一律禁止通行……咳……當今之計,仍只能靠你了,丘將軍。」
「確實不知,將軍也知道,擅啟白玉盒者,夷其三族,小子可沒這個膽量。」
丘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問道:「大人,這事你怎麼看?」
「丘將軍,」那守衛自然明白丘建乃鍾會眼前紅人,立刻換了張臉,陪笑道:「恕小的眼拙,沒認出將軍,卻不知……將軍來解舍何事?」
衛瓘點了點頭,從櫃子裡取過一方白紙,磨上墨,快速地提筆寫成一封長信,並蓋上官印。他將信遞給丘建,道:「丘將軍……咳……我已將一切情勢寫在這信中,並要胡淵立即率兵回成都,以救諸將、制鍾會……咳……你將這信交給胡淵,盼我這區區監軍之名,能使他信服。」
丘建點了點頭,轉身便要離去,突然聽得胡烈低聲道:「小子,去找監軍衛瓘,當下只有他有才華。」
此刻,長廊那頭傳來腳步聲,當是守衛返回,要催丘建離去,丘建趕緊將白玉盒藏好,對胡烈道:「將軍,時刻已甚急迫,小子便先告退了,將軍的話,小子銘記於心。」
丘建倒抽一口涼氣,他眼中似乎看到鍾會計謀的全貌。
丘建母親本為羌人,被當地漢吏強擄為妾,方才生了丘建;他的生父視其母子為豬狗,經常加以虐打,對丘建更是百般凌|辱。丘建十三歲那年,竊得一柄匕首,趁其父熟睡時殺之,攜母連夜逃亡,但仍被巡兵逮捕,送交當時平虜將軍胡烈發落;胡烈欣賞丘建的膽識,遂赦其死罪,改判充軍,納入自己旗下。胡烈待丘建甚厚,不但供其母子衣食,又教丘建習武讀書,讓他隨玄馬營作戰;丘建勤奮謹慎,膽大心細,在戰場上累立戰功,不到二十歲,便已升至隊長之職,倍受重用。甘露二年,淮南諸葛誕亂起,司馬昭任胡烈為荊州刺史,調其玄馬營平亂,丘建於此戰之中屢建奇功,司馬昭特命晉見,事後更將丘建納入晉公府下,任為行軍司馬,掌理行軍調度。鍾會本為司馬昭參軍,與丘建數次共事,深和_圖_書知其能,此次伐蜀之役,特向司馬昭請求將丘建撥入其帳下,任為其帳下督,專司奇兵伐謀,機密遞信等事,丘建忠敏於事,總能不負所託。
衛瓘道:「事已至此,丘將軍又為何懼死?」
「這……」那守衛面露為難之色,道:「丘將軍,您要見,小的本是不該阻止,不過都督有嚴令,除非有他的命令,否則一干人等一概不許入內會面,丘將軍……您是否有都督的命令?」
衛瓘笑道:「哈,此等胡言,又如何能信?咳……丘將軍,我知你是明事理之人,我便不妨與你言明,鍾會打從蜀降那一刻起,便有意謀反。」衛瓘當下便將事情原委說了一回,包括鍾會如何以偽書之計陷害鄧艾、如何與姜維共謀、如何設計假鄧艾之手殺他、以如何開假藥帖謀其性命、又如何竊去司馬昭之手諭等,直聽得丘建瞠目結舌,說不出半句話來。
丘建閒散許久,接到任務,本該是十分興奮,但他拿著那個貼上封條的白玉盒,心中卻有一股強烈的不安;他整束完畢,備好座騎,卻不想往北走,反倒是先往成都城東,來到了城東解舍之前。
丘建策馬來到城東,這兒的杜鵑開得特別燦爛,馬上蹄下,盡是嬌豔的花瓣;花香融在雨後初晴的空氣裡,甜膩得化不開,令人聞之醺然。
丘建站起身來,接過衛瓘的白玉盒,卻又不禁瞥了原先那只白玉盒與赤令一眼,正要發問,卻聽衛瓘先道:「這盒與軍令乃鍾會謀反的證據,先留在我這兒……咳……來日好定鍾會之罪。」
衛瓘輕撫著自己胸口,道:「咳……丘將軍,你可知子午谷地形?」
胡烈嘆道:「我現為階下之囚,如何能幫你解惑,現下局面紛亂,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那守衛看著那銀錠,遲疑了一會兒,道:「丘將軍,這……恐怕……」
「我是什麼人你不知道?」丘建脫下皮帽,淡淡地說。
衛瓘端了一杯溫水,倚在石枕上。整個賓館大廳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短几擺在青石地板上,衛瓘與丘建二人隔著短几面對而坐。
丘建沒有說話,他的眼珠左右轉動著,似是對衛瓘這話不盡信服。衛瓘心中明白,當下又道:「咳……丘將軍,稱大義或許是太過飄渺,但你何不衡量天下之利?當今蜀漢已滅,天下便將一統,萬世太平,而鍾會卻為一己之私……咳……欲興兵造反,陷生靈於動盪,此可稱利天下乎?」衛瓘喘了口氣,續道:「……咳……若當今主上無道,和*圖*書興兵乃救天下於水火之中,則戰事乃必要之惡……咳……此商湯誅桀,武王伐紂之道也;但當今之勢,司馬公賢明且仁,天下大治,鍾會以兵奪權,可保證……咳……他治績在司馬公之上?若是不能,殘殺千萬,便只為成就一人權勢之慾,可稱是利天下?」
丘建囁嚅道:「但我卻不能……」
丘建愣在當場,不知該說些什麼。
胡烈笑道:「那你將如何行事?」
「你當真不知那軍令為何?」胡烈又問了一次。
丘建道:「都督要我帶個軍令過去。」
丘建拱手道:「大人,小子原本不明『忠君』與『大義』之別,因此舉棋不定,大人之言卻宛如醍醐灌頂,令小子茅塞頓開,現下我已明白,鍾士季之謀僅為一己之私,將殘害天下無數百姓,小子願從大人吩咐,盡力克制此獠!」
胡烈問道:「什麼軍令?」
胡烈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道:「你以為事有蹊蹺?」
丘建將那軍令又讀了一回,惑道:「大人,這命小胡將軍出兵攻賈充,為何是借刀殺人計?」
「小子將去漢中。」
「你為何而來?在鍾會帳下豈不舒服?」胡烈又問道。
那守衛笑顏逐開,道:「本來嘛,咱們都知道您是胡將軍舊部,見見故主,那也是講義氣,丘將軍你倒是客氣了。」
衛瓘喝了口水,道:「此事豈不昭昭?咳……鍾會意圖造反,恐諸將不服礙事,故先逼諸將簽訂盟誓,奪其軍權,再將諸將監禁……咳……十萬魏軍便任他指揮,鍾會自己都已言明,你又何必再問?」
衛瓘站起身,拂了拂袖子,道:「咳……如此事情便甚顯然,鍾會謊稱司馬公忌滅蜀之軍,由賈充將大軍前來收諸將領,這一番話諸將未必盡信,鍾會便來個假戲真做,稱賈充是鄧艾同黨,命胡淵將西涼兵精銳攻之……咳……但卻事先通知賈充,使其於子午谷設伏,則胡淵之軍必將全軍覆沒……西涼兵本忠於司馬公,乃鍾會起事之阻礙,借賈充之手一舉除之,不費鍾會一兵一卒……咳……鍾會更可以此為證,宣稱賈充確實是為收蜀中諸軍而來,諸將恐懼,必會齊心隨鍾會起事……胡烈等將西涼將領,必是更加激憤……咳……如此一來,除忠臣,收人心,鍾會兵不血刃,不花貲費,卻將十萬魏軍盡數收服……咳……逆賊反成義臣,何其高明!」
丘建答應,當下與衛瓘拜別,轉身離去。
衛瓘讀罷,將軍令遞回丘建,嘆道:「若非有君……咳……鍾會這借和圖書刀殺人之計,恐怕便要得逞了。」
丘建心下恍然,當下行禮道:「大人計算如此縝密,何愁鍾會不破?在下即刻前往漢中,五日之內,必與小胡將軍率軍來成都,大人還請多保重。」
衛瓘道又喝了口熱水,緩緩地道:「子曰:『君不義者,臣可以爭於君;父不義者,子可以爭於父』……咳……忠君孝父雖為三綱之首,但仍不及天下大義,更何況鍾會只是一介私主,不配稱為『君』?……咳……丘將軍,大義當前,端看你一念之間!」
丘建待那守衛走遠,方才走近門邊,只見一道沉重的鐵鎖,將兩扇門牢牢地鎖上;他透過門縫朝裡頭張望,依稀可見到一座磚砌的爐灶,上頭隨意放置著鍋碗瓢盆,一擔枯柴堆在爐灶旁。
「我已交接事務,繳了令牌,現在當已啟程。」
丘建微一拱手,當下將白玉盒封條揭下,再將盒蓋打開,他的雙手沉穩快速,顯然已無半分疑惑。那白玉盒內躺著一張赤色紙箋,向內折著,丘建將紙箋拿起,遞給了衛瓘。
「那些將軍們都進來了?」丘建問道。
丘建接過信,遲疑道:「但沒有白玉盒,我過不了關卡。」
「小子將要遠行,前來與將軍拜別。」丘建道。
丘建道:「小子又有何能耐?」
衛瓘又道:「咳……賈充率十萬大軍是有的,但僅是為鍾會而來,怕他與蜀賊勾結,不涉旁人,鍾士季卻移花接木,藉此恐嚇諸將,又矯太后遺詔,意圖謀反,實是罪不可赦……咳……我原先只憂我一介病夫,制不了他,現下有丘將軍相助,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衛瓘目光低垂,沒有說話。
「正是,小子見事不明,還請大人指點迷津。」
唯自劉禪投降以來,丘建這個帳下督便成了一個閒差,除了為鍾會整理文稿,偶爾幹些受降工作之外,大多時候丘建都只能一人躲在帳內,看著外頭的春雨綿綿,彷彿手腳也要長黴了一般。直到今日午後,楊針帶來鍾會的口諭,要他將這白玉盒内的軍令送往漢中,即刻啟程,之後便留在漢中,襄助胡淵;楊針再三交代,這盒中所藏乃是機密命令,除了胡淵之外,不許第三人開啟,違者滅其三族。
丘建顫聲道:「都督派我送信後留在那兒相助小將軍,難道是要連我也喪掉?」
那守衛輕聲對丘建道:「丘將軍,就這兒了。一刻鐘,久了小的可擔不起。」說完便轉身離去。
「嘿,你怎麼會沒膽量?若沒膽量,你怎敢來探我?」胡烈嘆了口氣,道:「丘建
和*圖*書,我從小帶你長大,豈不知你的個性?旁人見你便是一介部曲,主上有令,無有不遵,但我卻知你心中尚有大義,能辨是非對錯,這正是我所教你的,你難道忘了?」
丘建道:「但都督稱,此乃朝廷忌我等滅蜀之功,故發大軍前來收征蜀將領,他興兵抵抗,乃不得已之舉。」
衛瓘道:「咳……丘將軍肯攜這軍令前來,便已是助我一臂之力,鍾會命胡淵率萬餘西涼精兵北上,乃極不尋常之事,此軍令必定有詐。」
「何時啟程?」胡烈道。
丘建拱手道:「回大人,我在世上孑然一身,擅啟白玉盒雖是夷三族之罪,但小子爛命一條,又何所懼?……只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鍾都督再怎麼說也是我的主子,我負其所託,豈不是背信忘義的小人?」
但丘建卻無心欣賞這番美景,他的馬蹄沉重,便如他心中所牽掛之事一般。
「什麼人?」那解舍守衛一見有人靠近,立刻上前盤查,顯然是奉了嚴令,對解舍加強防衛。
「我想見見胡烈將軍。」
衛瓘道:「賈充自然知道,因為……咳……哎……鍾會早已給他送了信。」
丘建隨著那守衛穿過長廊,來到一扇小門前,只見那兒堆著幾籃腐爛的青菜,幾個用剩的醬缸,數隻老鼠原在享用著大餐,一聽見兩人的腳步聲,紛紛四處逃竄。
「丘建,你為何而來?」
「咳……所以你來找我?」
丘建拜道:「大人吩咐,小子盡力去做便是了。」
衛瓘呼了一口氣,笑道:「有丘將軍之助,鍾會又有何懼?」當下舉起水杯,向丘建微微一敬,然後仰頭將水飲盡。
丘建道:「不知,軍令用白玉盒封住,惟小將軍可以啟封,只知是赤令,件急且密。」
衛瓘道:「正是。自蜀中兵發子午谷,雖十日便可到長安,但若長安有備,於子午谷設伏……即便有百萬大軍,也要全軍覆沒。」
胡烈道:「行大義者,天下莫能敵之,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丘建亦是沉默了好一會兒,張嘴要說些什麼,卻又收了回來。
胡烈低沉的嗓音從門後透出,將丘建嚇了一跳,他清了清喉嚨,恭謹道:「小子來探望將軍,將軍無恙否?」
那解舍本是供成都內吏佐所住,約有數十間通鋪相連而成;丘建順著長廊往內走,只見舍內陰暗,每個房門口均有侍衛守備,房內傳來竊竊私語,似是被軟禁將領的抱怨。
丘建將銀錠交到守衛手中,道:「還不快帶路!」
胡烈笑道:「何謂有恙?何謂無恙?被監在這個和圖書廚房內,有吃有住,又何恙之有?」
丘建又拿出另一枚銀錠,道:「如何?這該相當於都督的命令了吧?」
那紙箋上僅聊聊數行字,乃鍾會親筆,衛瓘讀道:「鎮西將軍鍾會傳玄馬營校尉胡淵令:據查訪得知,賈充與鄧艾共謀造反,領大軍十萬東來,欲入蜀援艾,雖已上報洛陽,猶恐不及,現命將軍胡淵兵發子午谷,直襲長安,以擒反賊,我當率大軍從後接應。令畢。」
丘建點了點頭,道:「路狹且險,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嘿,丘建,」胡烈笑道:「你遠行也不止一回了,又何曾來與我拜別?你這藉口也牽強。」
二人至此都沒有發覺,在大廳橫樑上,有一隻眼睛,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衛瓘將鍾會的白玉盒連同赤令收入竹囊内,笑道:「咳……我一病弱之人,鍾會根本不將我放在眼裡,丘將軍速速前往,莫使鍾會狡計得逞。」
胡烈聽到「漢中」二字,似乎是愣了一下,方才道:「去找胡淵?」
丘建盯著那軍令愣了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道:「大人,現下我等應如何處置?」
丘建默默思考著衛瓘之言,他憶及鍾會以往的所做所為,心中似乎有了個決定,卻聽衛瓘又道:「丘將軍……咳……你願意冒險攜這白玉盒而來,足見你心中尚有是非,我才與你說那麼多……咳……否則,我大可命部曲先將你拿下,獨自取這白玉盒看了便是,病夫之言,盼君三思。」
「是,是,剛剛才安頓好,一百多名將軍,可真是大陣仗啊,咱們好不容易才將一切打點好。」
丘建蹙眉道:「大人,你是說賈充已在子午設伏?但賈充又怎知……」
「咳……」衛瓘又咳了一聲,他輕撫著面前貼著封條的白玉盒,緩緩地道:「我在這裡病了幾天,卻不知外頭已是翻天覆地……咳……我本想假死以賺鍾會,沒料到這靈堂卻給鍾會先設了……咳……這廝奸險狡詐,我慢了一步,幾乎釀成大禍。」
丘建愣了一下,答不出話來,此時那守衛已走了過來,道:「丘將軍,時候不早了,您請吧。」
衛瓘微微一笑,從身旁竹囊中取出自己的白玉盒,那盒內本裝著司馬昭的手諭,已被楊針竊去。衛瓘將那信折好,放入白玉盒中,重新貼上封條,道:「咳……你便取這白玉盒北上,我等內閣五臣的白玉盒均有些許不同,我這盒右角雕著一隻金雞,鍾會的盒子右角卻雕了一尾鯉魚,但這事只有我等知道……咳……你取這盒通關,應不受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