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曾殿
3
他們就以雪為話題閒聊著:天將乾涸嗎?聽說今年各地雪都很少……不久,行家告辭離去。弁慶後來斷言:
「笨蛋!你看看跟鎌倉殿下沒有血緣關係的小舅子江間(北条義時),就只因為他沒有跟父親一起離開,鎌倉殿下就給了他那麼大的莊園!」
「源家血緣彼此相爭,是自保元、平治之亂以來的天下大醜聞。以前就是因為不斷持續這種事,源氏才會這麼衰弱,讓平家占盡優勢。現在,面對與平家的戰鬥,我可不想再重蹈覆轍,引來世人嘲笑。」
這期間還發生了另一件事。應該屬於賴朝關東圈邦國的甲斐源氏,其總帥武田信義因為地理上的因素,也很懼怕義仲,想利用婚姻政策與他聯合。可是義仲用無禮的言語加以拒絕:
人質離開木曾的那一天,木曾軍將校們的妻子都哭著送行。
可是賴朝不理會他,要他留守鎌倉。帶這個部下稀少的年輕人上戰場,連裝飾軍容的壯麗都不足。
(這又是行家的策略嗎?)
他哀哀請求。
賴朝進入信濃,在善光寺紮營。占地不廣的善光寺瞬間被人馬占滿。
「我沒關係!」
行家表示,自己在尾張、美濃跟平家大軍作戰,失去兒子,還損傷許多士兵,甚至沒辦法祭拜他們。他想建造菩提寺,請賴朝憐憫,在領國中撥給自己一個小國。
雪的話題很多,容易令人聯想到路上的積雪。不過,行家不可能去奧州,他應該會去義仲那裏,即號稱北日本積雪之王的信濃木曾谷或北陸。今年雪很少,要在這個季節前去並非不可能。
義經像小孩子似的舉起兩手,蒙住耳朵。可是行家還是繼續說著:
木曾義仲是義朝的弟弟帶刀義賢的遺兒,對行家來講,他與賴朝或義經一樣,都是外甥。義仲的亡父義賢與惡源太義平(賴朝兄弟的長兄)因土地問題而發生爭戰,義賢被殺,當時義仲兩歲。他的生母是妓|女,她抱著義仲逃往木曾谷,寄養在當地豪族中原兼遠處。兼遠是義仲乳母的丈夫,將他視為優良血統的後代,鄭重的撫養長大。隨著年齡漸長,他的武功技壓群兒,身材魁梧,對各種運動都很敏捷,尤其善於騎射。以個人的武功來看,在現存的源氏族員裏,大概沒有人比得過義仲。
「你們以為我是沒有慈悲心的父親嗎?」
「木曾殿下就是這樣的人。」熟悉時事的弁慶對義經說。
賴朝在大藏谷的行館接見行家,他小心提防著這個野心家。行家故意低著頭,詳述自己住在松田亭的慘狀。
義經很為難,可是行家還是說個不停:
「現在跟賴朝作戰的話,我會輸。」
七月半,義仲乘勝追擊,來到京都,進入近江附近時,平家認為京都不適合防守,於是棄守京都,戰略性撤退,於同月二十五日前往西國。
賴朝立刻站起來,親自招待他入內。
「因為你還小,才會講這種毫無和*圖*書慾望的話。沒有土地,就無法供養部下,也就無法培養武力。沒有武力就沒有勢力,沒有勢力就會被世人欺負,這是成人世界的道理。」
他打算以這次空前總動員,向敵我雙方顯示鎌倉的權威,來一次大示威。
弁慶以前曾經從大夫房覺明那裏,得知義仲的性格。
行家講的是上次龜前引發的北条時政離開事件。此事連鎌倉大街小巷的攤販都知道,行家當然也聽說了。
這是賴朝的真心話。本來賴朝對行家的評價就低得不如狗,他要離開鎌倉體制與否,根本無關緊要,只令人有種麻煩人物走掉了的感覺。問題在於義仲。義仲是怎麼看賴朝的?是敵人或是朋友?
「那裏很荒涼,甚至還會有怪物出現。」
行家宛如五雷轟頂,臉色發白。他慌忙低下頭,不想讓人看到他的臉。他退下後才發現內唇流血了,一定是因為太難過而緊咬唇肉之故。行家還是和往常一樣退到院子裏,前去義經的房間。院內並沒有像京都官家那種假山水,這並非賴朝不會附庸風雅,而是怕半夜會有刺客躲在假山水裏。不過,到處都有野生的樹,其中還有一棵兩百多歲的欅樹,對面就是義經的房間。行家來到這裏,義經在爐火邊迎接他。
義仲察覺到她們的心情,說道:
可能是賴朝覺得策謀家新宮十郎行家很可怕吧?事實上,賴朝害怕行家與鎌倉的大臣勾結。大臣們也知道賴朝對行家的感覺,不希望引來多餘的猜忌,所以才未提供行家住宿之所。
行家離開了鎌倉。
「太令我驚訝!」行家不客氣地說。
(討厭的男人!)
行家生氣了。他是個聰明人,卻不善戰到令人感到滑稽的地步,這是身為武將的大缺點,他可不想被人拆穿。
「為了你自己好,還是少跟新宮叔叔在一起。」
(他想通了嗎?)
義仲一定會把行家交出來吧?他不可能讓義高當人質。義高已經十一歲,行過成人禮,是義仲十分疼愛的繼承者。
(你岳父不也是這樣嗎?可是時政並沒有被殺。)
「不應該跟名聲不好的人交往。」弁慶說。
「我要離開鎌倉。」行家說:「你也該有點打算,留在這種地方,是沒辦法當男子漢大丈夫的。」
他簡直想朝背後的屋子吐口水。
他雖然已經二十幾歲,可是卻有種少年般的高音。
此時,天下呈現靜止的狀況。因為連年饑荒,雖然東國的收穫並沒有異常,可是平家的根據地——京都周圍到東海道的箱根——餓死者無數,根本不可能派大部隊遠征或會戰,天下自然一分為三:從信州到北陸的木曾義仲勢力範圍,京都到四國的平家勢力範圍,以及遠州以東的賴朝勢力,三方都保持著均勢。這情勢簡直就像中國的三國時代。
「現在你懂了嗎?」賴朝說。
「您請看!」賴朝說。
以仁王的令旨也hetubook.com.com來過木曾谷,義仲興奮地在木曾川舉起白旗,召募士兵,驅逐附近的平家黨徒,勢力大增,後來征服了信濃,最後終於進攻越後。其戰鬥之激烈就如烈風一般,不是一般坂東將領可以匹敵的。
如果不用這種方式撤兵,賴朝會覺得下不了台。
放在眼前的,是源家代代相傳的盔甲「源太產衣」以及「髥切」太刀。這就如同宮廷的三種神器,是源家長者的象徵物。
(您本身不就是怪物嗎?)
木曾軍的機動軍團長新宮十郎行家,也從宇治道經過伏見,進入京都。
他言下之意是:我雖然是你的外甥,可是卻是源家的長者,你就算是叔叔,也必須以臣子的身分服從我。
「那麼疼愛妻子的弟弟北条義時,簡直就是下流!九郎,你有受到像義時那樣的疼愛嗎?」
義經也想聽墨保川戰敗的情況。行家不想講,可是義經非聽不可。
賴朝想。他一方面害怕,一方面卻有無處發洩的不快|感覺。世人只會認為義仲在出賴朝的洋相吧?而且,義仲還對賴朝的軍陣做了巧妙的宣傳:
「你要去哪裏?」義經用略高的嗓音問。
「請務必讓我隨行。」義經懇切請求。
用這兩件事情責問義仲,他的真心一定會像石榴張開紅色裂口一樣,顯露出來。
「我不知道。」行家說。
「佐殿,拜託,我只求你這一次!」他說。
「如果木曾接納行家,我就要討伐木曾。我已經決定了,不准有任何異議。」賴朝說。
幾天後,賴朝接見了行家。他給行家的位子是家臣之座。
「你耐心聽我說。你雖然是鎌倉殿下的弟弟,可是,他有給你一塊可以種根稻草、撒粒豆子的土地嗎?有嗎?」
這一年的晚春,平家軍隊等待北國雪融後,便離開京都討伐義仲。平家號稱有十萬大軍,義仲在北國的山野與這支大軍作戰,同年的五月十一日,在加賀的俱利伽羅頂夜襲平家主力部隊,擊潰他們,創造了當時戰史上空前的勝利。
(若由我來補足他的缺陷,給予指點,木曾源氏一定天下無敵。)
「這是鎌倉的規定。他擅自離開,背棄我,如果還饒恕他,就無法建立鎌倉的秩序。」
「一樣是外甥,你就對人好多了!」
聚集到鎌倉的軍隊號稱有十萬大軍。然而,賴朝並不打算用這十萬大軍跟義仲決戰。
行家事後來到賴朝府邸中義經的房裏抱怨著。
弁慶的推測完全正確。行家離開鎌倉後,隨即前往木曾。
「我不想聽這種話!」
「難道要我睡臥路邊嗎?」
「叔叔,為了將來,請告訴我吧!」
「我要討伐行家。」他說。
不久,鎌倉聽到令人驚訝的傳聞:行家受到義仲好禮相待,令他參與軍機大事,一起商議天下大計。
他這麼做,還是出於對血緣的看法。可是,賴朝用更冷靜的眼光來解釋這件事。
(為甚麼?)和圖書
行家在京都長大,比源氏更熟悉平家的風俗。平家跟源氏一樣是武士之家,可是對同族很溫和,老人及年輕人都和睦相處,不可能有人採取像賴朝這樣的態度。至於源氏,別說是骨肉和睦相處,他們根本把親人當成第一級敵人。就在這一年,賴朝還進攻住在常陸的叔叔志田義廣(義朝的庶弟),想要殺了他。
義仲的行動爽快到令人無法想像。他雖然有動員數萬人的力量,可是卻只帶了三百士兵來到依田城,在熊坂山佈陣等待鎌倉軍。他明知道在兵力上就已經輸了,還是出來應戰。賴朝猶豫著,用十萬大軍打三百人的軍隊,世人會怎麼評論自己呢?
他不斷在火爐上搓揉著手,然後問道:
「木曾殿下是源家的大魔王,他不只想反抗鎌倉殿下,還暗中與京都平家交涉,要與平家結親,聯合起來討伐鎌倉殿下。」
賴朝提出行家之事。大家都有所顧慮,面面相覷。這畢竟是源家的內爭,家臣不該插嘴。凡事都喜歡根據原則、原理的賴朝,此時面對傳聞,也要表明自己的態度,避免搞亂鎌倉的政治風氣。
「我忘記了!」
「怎麼會呢?」義經說。
行家第一次前來就稱讚義經。義經想從這位叔叔口中聽些亡父義朝的事蹟。行家幾乎不認識長兄義朝,可是為了取悅義經,他編造了一些故事。即使如此,這個外甥還是眼睛發亮,聽得入迷。
「賴朝征服了十國,木曾征服了信濃、上野的勢力,取得北陸道五國。你如果想要領國,就自己去征服,我會奏請法皇,承認你領地的資格。」
行家想。他一進去,賴朝就命令左右拿來兩樣東西。
附帶一提,在木曾的陣營中,幾乎所有的幕僚都反對把義高送去當人質。其中,幕僚長今井兼平阻止道:
「叔叔!」
「他有識人之明嗎?」
這男子的想法非常明快。跟賴朝作戰,就算前幾仗打贏了,接下來還有平家,跟平家對打,便難逃滅亡之命運。現在若要不滅亡,就得跟賴朝講和,而且要以下定決心的方式來講和。
行家悽慘的叫著,並皺著鼻子,他在哭吧?
「你以前住的奧州,今年聽說雪很少。」
他的樣子已經不是發怒的氣勢,而是泗涕縱橫的抱怨。
——弄錯了吧?我新宮十郎行家可是你父親(義朝)的弟弟!
行家真正想講的是這一點。
義經因為是義仲的堂哥,對他有種親切感,想多知道一些義仲的事。
他很想這麼講。
「有兩個條件供你選擇:一是把行家交給我們,一是用你的兒子義高當人質,送他來鎌倉。」
義仲這席話更使她們痛哭,帶給木曾軍隊從未有過的感動,使她們對鎌倉燃發敵愾之心。
(說不定,義仲會比賴朝先一步占領京都。)
「尊重岳父也無所謂,可是,對我這有血緣關係的叔和*圖*書叔,也得好一點吧?」
(義仲沒有與我相抗衡的戰力。)
這是賴朝現在最關心的問題。義仲在地理位置上比他更接近京都,義仲若占領京都,接下來會怎麼做?若尊賴朝為源氏長者,也就是說,義仲準備屈居於賴朝之下,就一定要獻出京都;可是,若義仲堅持獨立,要跟賴朝各自以不同軍團的總帥自居,與賴朝對抗,那他們早晚都必須交戰。賴朝真正的想法是要用這次的行家事件當實驗,以確定義仲的心意。
「我們就快要跟鎌倉殿下爭奪霸權了,在這個時候,若還要擔心你的兒子,豈不是礙手礙腳?」
「不是這樣的!判官代邦通是去問清楚事情的原委。」
行家於是跟鶴岡八幡宮交涉,住進別當屋邸中。他還想見賴朝,可是賴朝以政務繁忙為由,只派左右接見他。
「如果不送走義高,賴朝一定會攻來。到時妳們的丈夫都難免戰死。為了不讓妳們發生那種悲哀的事情,我才把義高送到鎌倉。」
「武田這下人在講甚麼啊?他瘋了嗎?」
行家這麼想。
這棟房子的材質是以稻桿代替檜皮,由此可以看出,這是相模唯一的貴族建築物。雖然已經老壞朽爛,仍是東國知名。
「義仲在京都餓得很慘吧?」
「他那麼怕岳父,又是怎麼回事?時政為了那件事情一怒回到伊豆,佐殿面對這種粗暴傲慢的態度,該發兵討伐才對,可是,他卻反而低聲下氣派使者去道歉,這算甚麼?」
對於京都饑荒的慘狀,賴朝有太過豐富的情報。只要饑荒還很嚴重,他就無法輕易移動軍隊。
(怎麼能住在一棟可能出現怪物的房子裏?)
弁慶認為,行家具有男人的野心,而且天生就有中國諸葛孔明般的智慧,可是私慾過多,常常以自我為中心,使他的智慧有了陰影,也無法得到人們的尊敬。跟著行家的軍師大夫房覺明也因此離開,聽說跑去投靠木曾殿的麾下。
「濃尾之戰辛苦了。」
義仲只是個大鄉巴佬,跟在都市長大的賴朝不同,他愛同族或同鄉、有血緣之人,對人很有感情。他對待行家,也是出於這種心態,表現出單純的敬愛,似乎不是因為行家有政略上的才華而加以禮遇。他的個性正好與賴朝完全相反。
義經猛然張開眼睛看著賴朝。賴朝知道義經情緒化的性格,不理會他的驚訝,繼續說道:
(平家不是這樣!)
這個消息四天後傳入鎌倉。義經在旁邊看著賴朝驚訝與悔恨的表情,覺得慘然。可是賴朝對這異常的變動並未說半句評論,只說:
「行家是叔叔,不可以對他簡慢。」
「各位聽說了嗎?」
後來,武藏房弁慶對義經提出諫言:
可是義仲不同意。
他這樣說時,賴朝難得的笑出了聲音。
很自然的,他每天都來拜訪義經,甚至可以說是賴在他那裏。
行家回到鎌倉,卻沒有地方住。鎌倉的大臣都因為顧慮賴朝m.hetubook.com.com,不敢跟行家有不必要的接觸,也拒絕供他住宿,待他十分冷淡。
義經忍不住可憐起行家叔叔,他低下頭。
接著他便率領軍隊,躲往北方的越後。賴朝失去了敵人,不得已只好派出使者。
「我不想要土地。」
「叔叔,你就算對我講這些也……」
他想詳細瞭解平家的陣形、戰法、諸將性格或優劣,還執拗的問行家用甚麼陣形進攻。
「一樣啦!」行家說。
行家鼻頭通紅,眼睛無神,左右頰像小鳥振翅般迅速鼓動著,終於進入正題:
過完年,壽永二年的寒冬,行家以無法忍受的心情離開了松田亭。
賴朝命令祐筆列舉義仲的罪狀,寫成挑戰書送到木曾。另一方面則從關東下達軍令到東海各州,邀集大軍。
「佐殿太可笑也太下流了!對妻子那麼好,對我們卻這樣。」
行家後來在相模的松田鄉找到住處。松田位於足柄山塊的山麓,距離三浦郡的鎌倉有十二里遠。當地有棟荒廢的別墅,建在西邊可仰望富士山勝景之處,是大庭景親以前為了視察東國的平家貴族所建的,光是隨從房就有二十五間,是座宏偉雄壯的建築,可是因沒人管理而荒廢,目前彷彿是棟鬼屋,相模人稱之為「松田亭」。
他這麼想。賴朝知道,對方的戰力比自己想像的還低,否則就不會把義高送來。
賴朝內心暗笑。行家想靠自己的血緣關係要到一個領國。可是,他給過賴朝甚麼呢?這個男人向來自豪的,似乎是帶著以仁王令旨促成起兵,可是,這種跑腿的工作別人也能做。他並沒有為賴朝後來的創業貢獻過。簡單來講,行家想用同血緣的感傷感動賴朝,乞討土地。行家依靠的是血緣。可是,賴朝依據的是鎌倉的體制。他禮遇對創立這個體制有功的人,拒絕無功者的請求,就是這麼簡單。兩人的憑藉及原則不同。賴朝本來想向行家解釋,可是,當時的日本話沒有這麼完整的表達方式,於是賴朝用別的方式表達:
武田是甲斐、酸河、遠江三國之主,從源氏血統來看,他不該是遭受木曾侮辱的下人。義仲竟然侮辱他,這就證明義仲過度自信,自以為已經獲得天下。武田信義在屈辱之下,向賴朝秘密謊報:
賴朝只交代左右轉告這句話。行家很不滿。
(出乎意料之外的男子。)
「不是的!」
聽到傳聞的第二天,義經站在賴朝身邊伺候,群臣聚集。
行家甚至這樣想。不過在他眼中,義仲的缺點是沒有治理之才,也缺少外交能力,因此只能當北方蠻族,而無法保有天下。
賴朝這麼想。可是,他又覺得行家不可能有這種膽識,應該是義仲的氣魄與機智吧?
可是,令賴朝再度意外的是,義仲竟然把義高送來了,而且還說:
「有這種事情?」賴朝輕輕的點頭。
行家回到鎌倉,向賴朝求情請願。這種時候如果要他哭,他也願意。
「他一定是去木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