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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給我一天

作者:米奇.艾爾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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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正午 瑟瑪小姐

第三部 正午

瑟瑪小姐

「不要動。」她說。但她們笑個不停。
她閉上眼睛。我母親的手繼續工作。
「她還很美麗。但是沒有人能永遠美麗。她不像以前那麼苗條了。」
我想從我自己的皮膚底下迸出來。
「她跟你談過再婚的事?」
「我沒有。」我大聲回嘴。
「你上了大學,就自以為了不起。」
我的聲音喊破了。我在做什麼?好不容易有半天時間與已死去的母親在一起,我們還要像以前那樣爭吵?
「她現在還穿束腹,查理。我看到了。」
「擦地板?洗衣服?」母親格格笑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說。也許,是因為你現在看著我的這個樣子。」
瑟瑪小姐捧腹大笑。「對,你沒有說。我非常確定。你沒有說『幹嘛』。」
我母親的下一個約會,她說是要去探望一個住在我們稱為「平房區」的人。這個地區大多是窮人家住的那種連成一排的房子。我確信我們必須開車過去,可是我才想開口問她,門鈴就響了。
這種時刻,我什麼都可以做。我可以吐口水。我可以對他說,下地獄去吧。我可以不理他,就像他不理我們一樣。
「這是你兒子?」他問我父親。
但是我都沒有。我就照著他的要求做了。我請教練准許我不坐巴士回家。他尊重教練的職權,我尊重父親的職權。當我們都表現得像個男人,世界因此變得合理。
「去問你的教練,能不能讓我開車送你回學校。」
我猶豫了一下。我不想開門讓誰進來,也不想接電話。母親又說一次:「查理,去開門好嗎?」我站起來,慢慢走到門邊。
我不確定她這話什麼意思。
「奇克喔喔,現在我沒法兒跟你玩丟球遊戲了。」她笑出來:「我太老了。」
「我要說什麼就說什麼,查理。你不是我的老闆。」
我在宿舍裡打電話。距離父親第一次出現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我直到現在才鼓起勇氣告訴她。
對我來說,這些都是新聞。那人離開後,我向父親提出一連串的問題。什麼時候發生的?那傢伙是說真的嗎?匹茲堡隊真的在注意我?
「我是說,都到這種時候了還希望自己好看一點,這樣很傻吧?」
我對自己說,不會有事的。可是,我的手一碰到門把,我突然感覺到一陣狂風迎面朦起,使得我什麼也看不見。一陣波浪般的光襲來,還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是打電話到蘿絲家的那個男人的聲音。它嘶吼著。
她十五歲。我二十歲。她對父親完全不了解。但我看過父親,與他說過話。蘿貝塔要母親快樂;我要母親維持原狀。從那個星期六的早晨,母親把掌心裡的早餐穀脆片捏碎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現在,九年過去了。從我們曾經是一個完整的家庭,到現在,九年過去了。
「那時候我們挺開心的,對不對?」
「我真的常常想到你。」
我讀大學時,有一次從學校打電話回家,蘿貝塔接了電話。
「當然。」母親答道。
「什麼隨你說?不要說這種話。」
「珀希,我很感激你為我這麼做。這就麻煩你開始囉?」
母親拿起一個瓶子。「我有乳液。」
「是嗎?」父親說。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母親。
「是嗎?你袋子裡有沒有能治好癌症的方法呢?」
「自己和爸見面,這樣沒問題吧?」
我母親堅持要我們喊她「瑟瑪小姐」,這件事我記得。我也記得,她不許我們走進她才用吸塵器清理乾淨的房間。我記得她有時會在後院陪我玩接球,她投球的力道和我一樣強。
我可以說一些關於母親的話。
我們的車往前進。我望向車窗外,頭一次看到人影。一個留著銀色鬍子的憔悴老人,手拿耙子走向自家車庫。母親向老人揮手,他也揮手致意。有個女人的髮色像香草冰淇淋,她身穿家常便服,坐在自家門廊上。母親也向她揮手。她揮手致意。
「告訴你什麼?」母親說。
「我們會注意你的孩子,看他有沒有興趣。」
她搖搖頭,彷彿在說:「現在不要問。」然後,她開始拿出她手提袋裡的東西。我聽到幾個小孩在另一個房間裡喊叫,隱約還有電視的聲響,以及餐盤從餐桌上移開的聲音。
「查爾斯,你聽得到我說話嗎?我是警察!」
我順著他,點了頭。我的心思飛快轉動著。
瑟瑪小姐笑了。
「別說了。」
「有時候我很懷念那些個星期六。」瑟瑪小姐說。
母親吸了口氣。
也是她在無意間發明了我的綽號。我父親曾經想叫我「查克」,不過我母親討厭這個名字,她說:「查克?這名字聽起來像一個在牧場管牛的工人!」可是呢,由於我老愛在後院朝著屋裡大叫「媽」或「蘿貝塔」,於是有一天瑟瑪小姐抬起眼睛,臉色不悅,她說:「小子,你這麼扯著嗓子喊,簡直像隻公雞。查克喔喔叫!」我那還沒上小學的妹妹說:「奇克喔喔!奇克喔喔!」最後,不知為什麼「奇克」兩字保留了下來。我想,這就使得我父親不太喜歡瑟瑪小姐。
當我抬起眼,我看到一位黑人老太太。她戴眼鏡,鏡架連著一條鏈子,鏈子繞在脖子上。她頭髮蓬亂,嘴裡叼著一根點燃的香菸。
她嘆了一聲:「你和_圖_書的自尊心一直很強,查理。」
「說你必須,你知道的嘛,說你必須為了錢——」
「奇克喔喔,是你?」她說:「看看是誰長這麼大啦。」
「他們都以為我在睡覺。」瑟瑪小姐低聲說。
「如果你是問這個,我說這樣一點也沒有錯。」
「我不知道耶。珀希,」瑟瑪小姐說:「這需要一個奇蹟。」
「蘿貝塔,我很認真在問你。她怎麼說?」
「你在那家美容院工作過?」我說。
它像是一陣暴風雨。聲音好近好近,近得我幾乎能觸摸到它。
「蘿貝塔,她不需要結婚,你懂嗎?」
我一直在等著一些別的什麼。我等著聽到一些關於某件糟糕透頂的事情背後的某種不愉快經過。我在等待所有父母離了婚的孩子都在等著的東西出現;我等著找到證據來打翻我的平衡,使得地面傾斜,使得我必須選擇其中一邊,拋棄另外一邊。但是,我母親從來不談父親為了什麼而離開。她一次也沒有吃下蘿貝塔和我懸在她面前的誘餌:她不讓我們找到恨或怨的理由。她只是忍受。她把字眼吞下,把對話吞下。無論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她就是把一切往肚子裡吞。
「爸和我見面。」我惱羞成怒:「可以嗎?」
她們倆都在笑。母親為瑟瑪的眼袋上色。
我們往前行進了一段路,然後來到了窄一點的街,路面也顛簸了一些。然後我們轉向一條碎石路,來到一棟雙併房屋前面。這屋的門廊是有屋頂的,兩側是通往地下室的門,這兩扇門非常需要粉刷。有幾輛車停在車道上。一輛腳踏車側倒在前院地上。瑟瑪小姐把車停好,然後關掉引擎。
「你不是小孩子了,查理。」
「這種話多說一點,珀希。」
「我和她一起打掃房子,查理。」她說。
「你怎麼了,親愛的?」
她吸了口氣。
「珀希,」她咧嘴笑開了對我母親說:「我常常想到你。」
「我們那時的確很開心。」母親說。
我腦中閃出母親的臉,那天她陪我在圖書館裡走動的樣子。我試著不去想這件事。
她手裡拿著小鏡子。母親往袋子裡拿出幾個瓶瓶罐罐和珠寶盒。
到了大學二年級,我比剛進大學時增加了十磅的肌肉。我的打擊能力反映出這件事。我的打擊率在全美大學球員中名列前五十名。由於父親再三敦促,我參加了幾場錦標賽。這些比賽為職業球探提供了一扇櫥窗,這些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咬著雪茄,端著筆記本,坐在看台上。有一天,其中一人在比賽結束後走向我們。
母親為瑟瑪小姐的臉龐抹上乳液,然後用畫小圓圈的方式在她臉上按摩著。
「沒說什和圖書麼,這樣可以嗎?但是誰知道爸爸死到哪裡去了。媽不應該整天一個人孤零零過日子。」
我們坐進她的車。我猜想,我們坐她的車是要到平房區去。母親要為瑟瑪小姐做頭髮。這件事感覺上有點怪。然而我對母親過去十年的生活所知甚少。我陷在自己的人生起伏裡,出不來。
「有一場比賽,爸爸來了。」
「我覺得媽應該再婚。」蘿貝塔說。
「你說了!」
這人審視我父親的下巴。父親的下巴動著,在咀嚼口香糖。
「珀希,你覺得這樣很傻,對不對?」
「在說什麼啊?」我說:「我不明白。」
「不要這個樣子!」我說。
母親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哦。」
母親蓋上乳液瓶的瓶蓋,拿起另一個小罐。她打開罐蓋,用一塊小海綿往罐裡沾了些東西。
「聖路易紅雀隊。」父親慢慢說著這幾字。他腳下的鞋子踩進草叢。然後,他咧開嘴笑了。我覺得非常非常自豪,身上竟然起了雞皮疙瘩。他問我想不想喝杯啤酒,我說好。於是我們去了,喝了酒;像男人相聚那樣,喝了酒。
「你以為我靠什麼來供你們兩個讀大學的?」
「我什麼也沒說,查理。」
她們又笑了。
這人深深抽了一下鼻子,那響聲濕濁而聒噪。他掏出手帕,擤鼻涕。
我們走進屋裡。臥房牆壁鑲了木板條,地上鋪著橄欖綠的地毯。床鋪是老式的設計,床四周各有一根掛床帳的桿子。瑟瑪小姐突然往床上一躺,倚著兩個枕頭。
「我沒有說『幹嘛』。」
「你有沒有聽過這首歌,『好吃,好吃,好吃』?我覺得這首歌很蠢。他們為什麼老是要播放這條歌?」
「爸和我見面。」她糾正我的文法。
「不過,」父親說:「匹茲堡那邊有內部的管道。他們已經注意他好一段時間了。」
大學時,我修過一門拉丁文課。有一天,「離婚」(divorce)這字映入眼簾。我一直以為這個字的字根是「分開」(divide):事實上,離婚這個字的字根是「divertere」,意思是「轉向」(to divert)。
「這些跟我何干?蘿貝塔!天啊!」
接下來幾個星期,我們維持著這種接觸。他坐在那裡,看著。我揮棒的樣子,彷彿球有兩呎寬。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場客場比賽中擊出兩支全壘打,賽後,他在我們球隊的巴士旁邊等我。他穿一件白色高領衫,外罩藍色防風夾克。我注意到他的鬢角斑白了。他看到我,抬起了下巴,彷彿在抵抗我個子比他高的這樁事實。他說的第一句話是:
她看https://m•hetubook.com.com到我臉上的表情,對我搖了搖手指,表示這個話題可以結束了。
「說不定他們真的在注意你。」他說:「不管他們注意或不注意,你該做的還是要做,奇克。你留在這些籠子裡,跟著教練,繼續準備,等待時機。其他的事讓我處理。」
「不要讓任何事情影響你的學業,查理。」
「做必須做的工作,不是件丟臉的事,奇克喔喔。」瑟瑪小姐說:「我只會做我一直在做著的事。那時你媽問說:『怎麼樣,這個主意如何?』我說:『珀希,你想去別人家當清潔婦?』她說:『瑟瑪,如果你只是打掃房子的清潔婦,我幹嘛要做得比清潔婦高?』珀希,你還記得嗎?」
「不要大吼大叫。」
「別再講了。」

我沒有站出來支持母親的時候

我看著她們倆在臥室裡。瑟瑪小姐坐直了,腰背間倚著枕頭。母親使用著化妝海綿和眼線筆。
「謝謝。」我母親說。
她舉起了海綿,那模樣好像一個藝術家即將用畫筆往帆布上作畫。
又是一陣沉默。
「我們那時的確很開心。」瑟瑪小姐表示同意。
為什麼我覺得我像個小孩子?
「查爾斯.伯納托!聽著!我是警察!」
「我知道。」
「她不想結婚。」
「你在說什麼?」
「查理,你可以去開門嗎?」母親把一個盤子放進水槽。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問。
我踉踉蹌蹌往後退回來,兩手蒙住臉。光消失了。狂風平息了。我只聽到自己粗濁的呼吸聲。我四下尋找母親,她仍然站在水槽邊。剛才情景只發生在我的腦子裡。
「這是我的奇蹟袋子。」她說。
母親咧開嘴笑了。
「是嗎?」這人說。
「學校怎麼辦?」
父親帶著懷疑的神情點了點頭。對方頭髮稀疏,鼻頭很大,上衣很薄,透出內衣的顏色。
「你怎麼知道?」
「不是。」瑟瑪小姐說:「我再怎麼努力做,也沒法子讓任何人變得好看。」
我們都叫她瑟瑪小姐。她曾經為我們打掃房子。她很瘦,肩膀很窄,經常咧著大嘴微笑,脾氣很急。她把頭髮染成橘紅色,菸不離手,幸運牌香菸。她像男人一樣把菸放在襯衫口袋裡。她在阿拉巴馬州長大,最後來到派普維爾灘。在派普維爾灘這地方,一九五〇年代晚期,我們住的附近家家戶戶都僱了一個像她這樣的人來幫忙。大家稱呼她們為「做家事的」,但說真話的時候則叫她們「女傭」。以前我父親會在星期六早晨去位於荷恩餐廳附近的公車站接她;父親在白天出門時付她錢。他把折了幾折的紙鈔從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臀部旁邊送過去,彷彿他們兩人都不應該看到這些錢。我們出去打棒球的時候,她就花一整天時間打掃房子。回到家,不管我喜不喜歡,我的房間都會變得一塵不染。
我等了幾秒鐘,吸了三口長長的氣,才小心翼翼轉動門把。我的眼光往下垂,等著見到剛才對我吼叫的那位警察。不知道為什麼,這警察在我想像中十分年輕。
「你看,我的孩子們在那裡,只是這樣。還有他們的孩子。我希望他們看到的我是很健康的樣子,你明白嗎?我不希望他們看到我像一塊爛抹布,然後為我擔心。」
「我是聖路易紅雀隊的人。」
她轉過身,面對我。
「奇克喔喔,你媽是我遇過的最棒的夥伴。」
「你永遠不會像一塊爛抹布。」
「你告訴你妹妹了嗎?」
「學業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要說那些難聽的話。」
她抬起眉毛,轉過身,繼續為瑟瑪小姐化妝。她低聲說:「隨你說吧。」
他搔搔下巴。「學校怎麼了?」
她看著我母親的眼睛。
我沒有告訴她,我見到了父親。下一場球賽,父親又出現了。我走向本壘板的時候,他朝我點頭。這一次我也對他點了點頭,非常輕的動作,然而我點了頭。那場球我三次上場,三次都有斬獲。我打了一支全壘打,加上兩支二壘安打。
「我沒有自尊心特別強!我只是因為——」
「什麼樣子?」
現在回顧那時候,才發現有太多事是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她對這件事的感受,不知道她是憤怒還是恐懼。我當然不知道,我和父親喝著啤酒的時候,家裡的開支,有一部分是靠著母親打掃別人家房子才有辦法支付的。她和一個曾經為我們家打掃的女人一起幫傭。
現在我相信了。離婚這件事,別的沒做,只是讓你轉向,把你帶開,讓你脫離你自以為了解、自以為想擁有的一切事物,並且把你推進其他各種東西裡,譬如與你妹妹談到你母親穿束腹的事,然後討論她應不應該再跟別人結婚。
「沒有。」
「教育就是一切,查理。受了教育,才能讓自己有一點作為。」
「他自己一個人來。」我趕忙補上這一句。不知為什麼,這句話似乎很重要。
「如果她不趕快找個人,就會沒人要了。」
「也許。」
「我們也許有個捕手的空缺。」
「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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