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今天是重陽佳節,特邀八妹這樣的雅人到寒舍賞菊吃蟹。不然蟹都給我們這些俗人吃了還有啥子雅興?」
三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親愛的乃之:
但是九思堂總辦李乃敬一點也不驚奇,他早就心領神會了楊楚雄的意思。那時候學校重建還沒有開始,一切都還在剛剛商量。有一次在聚會散場之後,楊楚雄留下李乃敬閒談,說他已經預想好了一位最佳的校長人選。李乃敬問是誰,楊楚雄笑起來,還能有誰?九思堂的才女八妹不是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麼!李乃敬說她太年輕,恐怕難孚眾望。楊楚雄又笑,我當營長的時候比八妹還小些,只怕人家在省城另有高攀不肯低就呢!於是,李乃敬心領神會地笑起來。笑過之後,有意退了半步說,漢初兄這事情還真是要看八妹願意不願意,誰也強她不得的。楊軍長便高高地拱起雙手來,八妹雖說在省城讀大學,但這長兄如父,你的話她還是要聽的。李乃敬又笑著退了半步,時代不同了,現在的年輕人都是講自由第一的。楊軍長便又再一次拱起手來,此事全靠夢麟兄玉成其好了,八妹實在人才難得呀!李乃敬不再退了,答應楊楚雄試試再說。李乃敬這樣答應的時候,心裡明白這件事情怕是並不那麼簡單,八妹並非不喜歡當校長,恐怕她做了校長以後不會答應楊楚雄要她做的另一件事情。而且李乃敬還知道,八妹身邊正纏著一個年輕人,那是比她高一個年級的同學名字叫做陸鳳梧,聽說現在做了記者,長布衫上總別著一塊報社的銅牌,去年暑假還來銀城住過幾天。李乃敬在映柳湖邊的長廊裡碰見他正在和乃之、紫雲講話。八妹報了姓名之後。他行禮問安,李乃敬也就寒暄而去,當時只覺得這年輕人眉宇間頗有幾分孤傲之氣。
李紫雲高興得漲紅了臉:「楊軍長,虧你想得這樣周全。」
趙樸庵坐了一乘滑竿曉行夜宿,五天之後趕到省城,按慣例住在錢莊的客房裡,休息一夜之後第二天去見兩位東家。遞上李乃敬的手書,又給兩位東家各送了當年新買的一對高麗參和一副鹿茸,兩位東家說已經聽說了夫人謝世的消息,又說這點小事何勞師爺辛苦,只差人帶封信就行了,我們和九思堂世代之交,再有什麼變化也不會失了信義,請夢麟公放寬心。然後兩位東家又說師爺路途勞頓,不妨在省城多休息幾天,下下館子,聽聽戲。有了這些答覆趙樸庵放下心來,也就真的在省城盤桓了幾日,真的下下館子,聽聽戲。而且趙樸庵覺得這一次兩位東家的招待分外的熱情,分外的大方,甚至還把桂芳園的蕭五娘請到客房來為他唱曲做樂。於是下過館子,聽過戲,又和蕭五娘對飲做樂之後,趙樸庵高高興興坐著滑竿返回銀城,稟告李乃敬說平安無事。但是趙樸庵不知道就在他返程的路上,省城報紙載出一條新聞,說是老字號的大恆、大通兩家錢莊為免倒閉之險,經過秘密協商,與銀城大興公司合資興辦「三大」銀行。因為大興公司所出資金占銀行資金總額百分之六十,所以三大銀行總經理由大興公司的白瑞德先生擔任。為整頓銀行業務,總經理白瑞德先生已率律師、會計師一干人等進駐銀城,準備向銀城鹽業場商清理久拖債務,不日將有巨額資金收歸銀行,必可壯大「三大」實力,云云。白瑞德這個雄心勃勃的舉動,在省城金融界引起不小的轟動,大家都明白這次表面上是三家合資,實際上是大興公司兼併了那兩家經營不善的錢莊。由於握有巨額債權三大銀行一舉取得對銀城鹽業的相當的控制權。對白瑞德這個有魄力、有遠見的舉動,同行們無不暗暗的歎服。
為了這件事情,李乃之受到黨組織最嚴厲的批評。老馬告訴李乃之,他的這種行為是在拿同志們和黨組織的生命開玩笑,他的這種小資產階級情調是與一個共產黨員的身分不相稱的,這是一種軟弱的表現。老馬毫不留情地宣佈:黨組織現在已經決定暫停李乃之的組織生活,作為這次對他違反黨紀擅自行動的處分。後來,這次的處和圖書分終其一生都留在李乃之的政治檔案中。那一次的談話臨近結束時,老馬拍著李乃之的肩膀說:「你該到東校場去看看,聞天雷、馬千里同志的頭還在城牆上掛著,面對著這樣的屠殺我們別無選擇,革命是殘酷的,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消滅一切反動派!」
由於事先做了周密的計劃和分工,三個人像豹子一樣猛撲上去的時候,老馬嘎巴一聲擰斷了對手的腕子,搶過了那支危險的駁殼槍,另外一人同時用一根細麻繩死死勒緊對手的脖子,當即把繩子倒背在肩上,李乃之撲上去緊緊壓住了那兩條亂踢亂蹬的腿。乾淨利索,無聲無息,漆黑的一團當中只有幾下含混不清的身體的碰撞聲。教國文的陳先生只勉強掙扎了幾下,就隨著一陣渾身的痙攣喪失了一切反應,失禁了的大小便當即從他身上散出一股刺鼻的臭味。為了保險,他們像紮口袋一樣把那根繩子在脖子上狠狠紮死,然後,又把一張事先預備好的紙條放在死屍的胸口上,紙條上只有四個字:剷除叛徒。在做完這一切之後,三個人匆匆退出燈草巷朝三個不同的方向分手而去。
「夢麟,夢麟,我在省裡叫龜兒子些騙了——夢麟,我誤了九思堂的大事——」
一九三五年夏天將近結束的時候,由老馬作為介紹人,李乃之正式的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一名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別人殺頭的地下工作者。入黨儀式是在一個旅館裡匆匆舉行的,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們用近乎耳語般的聲音對著一面很小的黨旗宣讀了誓詞:我宣誓,忠於黨的事業,保守黨的秘密,寧可犧牲自己。絕不出賣組織和同志,決心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儀式一結束,兩人便分頭匆匆而去,淹沒在嘈雜的街市當中。
李乃之十分荒唐的設想著:如果她知道我剛剛殺了陳先生,不知還會不會這樣寫。
等到喪事一完,李乃敬就把老師爺的兩個兒子全都安排在自己的井灶上,並要總櫃房支銀洋一萬元付給老師爺的遺孀作為撫恤。
「雲妹,你莫開玩笑,我心裡亂死了。」
有李乃敬和楊楚雄做後盾,再加上李紫雲的全力以赴。銀城中學果然辦得有聲有色。但是李紫雲還不滿意,她還想開風氣之先舉辦銀城歷史上的第一次運動會,並且想把另外兩家私立中學也聯合進來一起進行比賽,她要讓銀城人看看什麼叫新式教育,她要讓銀城人看看自己的魄力和能力。但是要辦運動會就要花錢,李紫雲向堂兄李乃敬討主意,李乃敬告訴她去找找楊軍長,並為李紫雲寫了一封信託人送去。第二天楊楚雄就派了一位參謀到學校來找李紫雲,說是楊軍長請李校長到軍部面談,李紫雲不由得暗自高興。自從做了校長以來,楊楚雄對李紫雲幾乎是有求必應,李紫雲甚至有幾分佩服這位魯莽的軍人竟對民眾教育如此的開明熱心。李紫雲興沖沖隨參謀來到崗哨森嚴的關帝廟,進了大門繞過正殿,七拐八拐來到一座清靜淡雅的小院。迎門是一尊太湖石當了影壁,石後一條卵石拼花的甬道,道旁夾了幾叢鳳尾竹,陣陣菊香不知從何處幽幽地飄過來。參謀把李紫雲引進客廳請她入座,而後參謀行禮告辭說:「請李校長稍等,楊軍長即刻就來。」李紫雲獨自一人坐在客廳裡靜靜地打量,她發現客廳裡白牆四繞別無裝飾,只在迎門的牆壁上掛了一張寬大的中堂條幅,上面用端莊嚴整的柳體楷書寫了一句孫子的名言:不戰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李紫雲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省城各報爭相刊載的那場戰事,那一次楊楚雄被人描繪成一位智勇雙全的傳奇式的人物。正想著,一身戎裝的楊楚雄英挺瀟灑地走進來:
聽他這樣親暱的稱呼,李紫雲微微紅了臉。楊楚雄似乎並沒有察覺,依舊豪爽地笑著:
我愛你!
畢業典禮舉行過後,李紫雲和陸鳳梧又談了幾次,最後決定還是返回銀城。走的那天還是和白秋雲同乘那輛福特牌轎車。由於有這輛汽車,分手時的情形就不那麼古典,既沒有「十八里相送」,也沒有「長亭連短亭」。李紫雲紅了眼圈說:「鳳梧我走了。」陸鳳梧說:「雲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一定去銀城看你。」然後,那輛美國汽車很工業化地叫了兩聲,一溜煙開出了幽雅的竹園。李紫雲便用一團手帕堵住兩隻淚眼哭出聲來,白秋雲看了也陪著一起落淚。哭夠了,李紫雲展開一把折扇給白秋雲看:「你看他寫的——」折扇上瀟灑的行書抄錄的是九百年前一個叫柳永的人寫下的淒切的詩句:
李乃敬怔怔地看著老師爺半晌說不出話來,突然自言自語道:「莫非他真的要看我家破人亡麼——」
「他真心愛你就不怕海角天涯,難道平常的話只是說了聽聽,難道他寫的《春|水東流》也只為騙人讀讀就算了麼?」
剛剛大學畢業就當中學校長,這是李紫雲做夢也想不到的,儘管姐姐一再告誡:「妹妹你想好,那個人不會白白給你做校長的。」可李紫雲受不住「校長」二字的誘惑,更何況還是全省聞名的銀城中學的校長。李紫雲幾乎沒怎麼仔細考慮就答應下來,她請堂兄李乃敬向楊軍長轉告自己的決定。李乃敬十分高興地誇獎李紫雲:「我就知道八妹是有志氣的,不會辜負楊軍長一片好心。」
「八妹,讓你久等了!」
所以,一九三五年夏天,九思堂總辦夫人李王氏的喪事轟轟烈烈的剛剛結束,白瑞德的律師就找進九思堂的大門裡來。聽完律師們講明了來意之後,李乃敬和趙樸庵驚出渾身冷汗,直到此時才明白終於落進了白瑞德的圈套。而且這一次再不可能有什麼絕處逢生的奇蹟了。送走律師之後,趙樸庵氣得捶胸頓足:
在荒唐當中苦笑的李乃之還不知道,這些纏綿的情話,曾經剛剛被人利用來殺死了一個鍾情的男人。寫下這些纏綿情話的白秋雲更不知道,七年前《獲虎之夜》裡的那個「貧困少年」,昨天晚上剛剛以革命的名義殺死了一個叛徒,七年前那個很學生腔的「貧困少年」已經永遠消失了。昨天晚上的暗殺對於李乃之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儀式,跨過這道門坎,他將注定了永生永世再無可能走回到過去之中。在荒唐當中苦笑著的李乃之讀完了白秋雲的情書之後,覺得頭腦裡一片茫然,覺得什麼也沒有記住。於是,他把讀過的信重又展開來,又從第一句開始讀起:
李紫雲就安慰好朋友:「雲妹,莫急,早晚也有人這樣寫給你的。」
「怕啥子雲姐,就去做起這個校長來,二天我畢業了,也去投靠你這大校長!」
所以,當李乃之打開那個潔白的信封,讀了白秋雲無比深情的第一句話的時候,心頭湧起來的不是激動,也不是幸福,而是一種難以訴說的荒唐。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會這樣,為什麼偏偏把殺人和愛情這兩件水火難容的事情,在同一天給了自己。這種荒唐讓李乃之苦笑起來,笑過了,他又重新開始讀下去:
一九三五年夏天,經過深思遠慮密謀策劃的白瑞德本來已經勝券在握,兼併九思堂指日可待,可他沒有想到老師爺趙樸庵的自殺,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障礙。銀城鹽業各家場號群情激憤,全都站在九思堂一面,所謂眾怒難犯,白瑞德只好再一次收起牙齒,只好把原打算一次清算的債款再次延期。九思堂將以自己收入最豐的通海井和永通筧道做抵押,每年交回十二萬元的債款。分六年本利兩清。否則以上兩項產業將歸三大銀行所有。不管銀城老字號的鹽商們多麼的忿忿不平,白瑞德還是以自己咄咄逼人的力量,從此在銀城牢牢地立穩了腳跟。
說著楊楚雄上前來不由分說地扶著李紫雲的臂膀請她站起來,李紫雲再一次被這種稍有過度的舉動弄得漲紅了臉。這一次楊楚雄注意到了,他呵呵大笑著道歉:
「雲姐,你好福氣。」
酒意微醺的李紫雲不斷地回謝著,等到獨自一人轉過身去的時候卻不知為什麼想起來姐姐的警告:「妹妹,你想好,那個人不會白白叫你做校長的。」黃包車的銅鈴叮叮噹噹的響著,衛兵們的腳步也在身後整齊有力地響著,李紫雲就覺得姐姐有些可笑。一九三五年重陽節的那個晚上,酒意微醺的李紫雲坐在幽深的秋夜裡,聞到許多幽深的菊花的香味。
接到白秋雲那封情意纏綿的情書和_圖_書的時候,李乃之正處在一個巨大的事件的震盪之中。為了這件事他整整一夜未能入睡,甚至連躺也沒有躺下,他連續嘔吐了兩次,用肥皂把一雙手洗了十幾次,可還是洗不掉手指和掌心裡的那個可怕的觸覺,那個人臨死前掙扎出來的可怕的痙攣,從手指和掌心無比清晰地傳遍全身,彷彿被一隻火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傷過,手心的觸覺經久不去。李乃之說不清自己是恐怖,是激動,是憐憫,是自譴,是痛苦,亦或還是一種冷酷無情的神聖。
老師爺趙樸庵絕沒有料到,一九三五年夏天他的一條老命,竟奇蹟般地挽救了九思堂,擋住了白瑞德兼併九思堂的野心。當那場債務糾紛在地方長官、法院和場商鹽號各界人士的協助下,終於妥善解決了之後,李乃敬再次率領九思堂滿門老少,去給老師爺跪哭靈堂。想到老師爺一片赤誠,想到自己才失夫人又失知音。想到今後前途難測,而又形單影隻,李乃敬禁不住痛放悲聲。無論是老師爺的妻兒,還是他自己的家人,都被老爺的哭聲驚呆了。人們誰也沒有料到一向冷面如霜不怒而威的李乃敬,竟會這樣毫無顧忌地袒露自己的真情。
「八妹,這點事情算啥子。」楊楚雄說罷哈哈大笑,而後又盛情邀請道。「八妹,今天是重陽節,你就留在這裡嘗嘗我的全蟹席!」
於是一九三五年夏天,在雙牌坊到銀城中學的大門之間,就常常往返著一輛黃包車。每當這輛黃包車響著銅鈴穿街過巷的時候,銀城人就會指著說:「看,這就是九思堂的八姐,大學剛畢業就做起中學校長了。」
由於出了一連串的叛徒,一九三五年夏天省城各報載出一條轟動的新聞,省城警備司令部在一份公告裡高興地宣佈:——共黨分子棄暗投明者紛紛不絕,我部已將省城共黨地下組織一網打盡,共黨市委書記聞天雷,組織部長陳世傑,宣傳部長馬千里,一干要犯皆捉拿歸案,其冥頑不化者將於即日在東校場就地正法——我部將一鼓作氣追緝共黨省委地下組織,以絕赤根。並就此正告共黨魁首早日投誠回頭是岸,凡自首悔過者予以寬大,既往不咎。
親愛的乃之:
觸物傷情,李紫雲又哭倒在座位上。但是那輛福特牌轎車很快就把李紫雲送回到銀城,送到一個中學校長千頭萬緒的忙亂、應酬之中。
於是,一九三五年重陽節的那個傍晚,李紫雲隨著楊楚雄繞過幾個門洞,來到一處環廊四圍的院落。剛一進院門赫然看見滿院粲然的菊花流金溢彩,陣陣幽香撲面而來。院子正中的籐蘿架下面有一隻石桌,四隻石凳,桌上早已擺好一桌精美的菜餚,楊楚雄笑著邀客入座:
暫停組織生活的處罰對於李乃之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煎熬,彷彿一條被拋上岸來的游魚,在焦灼的喘息中眼睜睜的看著波濤滾滾而去。李乃之陷在深深的悔愧和自責當中。他無法忍受這種被理想的拋棄,哪怕只是暫時的一瞬。所以,一九三五年夏秋之際,在悔愧和自責之中煎熬的李乃之無心顧及任何別的事情,他甚至無心顧及白秋雲的愛情。
「人生在世無非一死,人不畏死,誰也奈何不得他,只不知你白先生怕死不怕死?」
夢麟賢侄:
一九三五年夏天將近結束的時候,入了黨的李乃之還一直惦念著大男二男,和那個雙目失明的老祖母。在猶豫了幾次之後,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到燈草巷五號院去了一次,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之中放下了二十塊銀元。雙目失明的老人緊緊拉著他,一定要留他再吃一次紅苕悶飯。李乃之婉言謝絕了,李乃之覺得自己不能再留在那間屋子裡,他有些不敢抬起眼睛來和老人對視,他惟恐那雙眼睛會識破了自己的秘密。李乃之沒有見到大男和二男,老人告訴李乃之大男二男輟學了,兩兄弟現在靠拉黃包車掙生活,哥哥在前面拉,弟弟在後面推。老人說二男很有志氣,二男現在就盼著自己快點長大些,那樣就可以和哥哥一樣了,就可以一人拉一輛車,就可以多掙些錢來打牙祭。這麼說著,老人竟有幾分開心地笑起來。李乃之立刻站起來告辭,他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八妹,以後hetubook•com•com只要你高興的,我楊某能做到的,只管說!」
「我說走,那冤家會氣死,他只怕我畢業後不留在省裡。」
說了這些話之後,兩位女大學生就非常「春|水東流」的沉浸在自己浪漫的純情之中。
二
由於各界人士的呼籲,解散了七年的銀城中學,在一九三五年夏天重建之後終於就要復課了。作為地方最高軍政首腦的楊楚雄對銀城中學的重建給予了極大的重視,他專門從當年鹽稅中撥出兩萬塊銀元,作為校舍整修、購置教具、延聘教師的開辦費。銀城人對楊軍長的慷慨大度無不交口稱讚。所以,當楊楚雄提出來聘請九思堂的才女李紫雲做校長的時候,大家都不便再說什麼反對的話。何況李紫雲剛剛在省城師範大學畢業,是全銀城第一位女大學生。只是楊軍長如此破格的重用一位剛剛畢業的女大學生,叫銀城人覺得有些驚奇。
一九三五年夏天,見過白瑞德的律師之後,九思堂總辦師爺趙樸庵心事重重回到家來,一個人關在書房內長吁短嘆,不吃飯也不喝水,老妻和兒女們進屋來勸解卻都被他揮斥而去,一家人嚇得鴉雀無聲,一直等到傍晚時分仍不見有動靜,老妻只好硬著頭皮再去書房,推開房門時當即昏死在門坎上。兒女們慌亂地衝過來,眼睜睜地看見父親吊在半空裡的屍體,呼天搶地的哭嚎聲立刻驚動得四周的鄰居們都跑了進來。人們看見老師爺在書案上留下遺書兩封,一封是給家人的,吩咐自己的喪事一切從簡,不可麻煩親朋好友,尤其不可麻煩九思堂的東家,喪事期間拒收任何贈送。另一封是留給九思堂總辦李乃敬的:
「八妹,你莫介意我們這些粗人。一會兒看了我送你的東西保你滿意!」
「真有人這樣寫給我,我甘心追他到天涯海角。」
「亂啥子——」
一九三五年夏天,銀城人把九思堂數月之內生離死別,險象環生的事變看在眼裡,無不感嘆著如此忠義難得的主僕,無不感嘆著世事的艱辛,命運的難測。
答應擔任中學校長這件事,李紫雲只和白秋雲一人推心置腹地談過,那時候還沒有放暑假,她們都還住在聖堂街的竹園。接到堂兄李乃敬的來信後李紫雲興奮不已,她告訴白秋雲自己非常想去試試,白秋雲爽快地支持她:
猶豫了七年,今天才終於鼓起勇氣這樣對你講。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七年前,你在《獲虎之夜》裡扮演的那個貧苦少年,看著你因為得不到愛情痛苦已極用獵刀自殺而死的時候,我不禁痛哭失聲,事後我才明白,自己並非為了劇情而哭的——
說罷楊楚雄將滿桌的美味一樣樣點給李紫雲聽:蟹黃海參,蟹燒鳳尾,鮮蒸全蟹,生片菊花火鍋,蟹黃點心——自然少不了助興的老窯特曲。一餐全蟹席一直吃到新月東升,修竹弄影。李紫雲告辭說無論如何不敢再打擾了,楊楚雄吩咐自己的衛兵護送李紫雲回家。送出大門時楊楚雄抱拳拱手對李紫雲說道:
一九三五年夏天,九思堂總辦為夫人李王氏大辦喪事舉城轟動的時候,大興公司的總經理白瑞德不聲不響的去省城住了幾天。沒過多久李乃敬聽到一點風聲,說是省城的大恆、大通兩兄弟的錢莊要合併改辦銀行。李乃敬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因為九思堂幾十年來欠下的六十萬塊銀元的巨債,都是向這兩家錢莊借貸的,這兩家錢莊可以說是操著九思堂的命根。虧得這兩家錢莊與九思堂是世代之交,彼此也都是老字號,大家場面上都還是一團和氣,從未因債務的事情打過官司,可如今這麼一改不由人不擔心。但夫人的喪事在身,每天門前車水馬龍來客不斷,李乃敬實在分不出身來顧及此事,便委託師爺趙樸庵到省城走一遭。
一連串的通緝、追捕和槍決示眾把一九三五年夏天的省城籠罩在恐怖之中。但是警備司令部低估了對手的頑強抵抗,中共地下黨省委組織在部署了緊急的撤退和轉移的同時,決定立即採取一切可能的辦法剷除叛徒,以絕後患。暑假前夕李乃之接到秘密通知,黨組織要他留下來以勤工儉學為掩護,等待參加一項特殊任務。十幾天以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一間低矮嘈雜的茶館裡,一個代號叫老馬的人向李乃之佈置了暗殺地點和時間。當李乃之得知要去暗殺的叛徒就是光華中學的國文教員陳省身時,臉上露出來掩飾不住的震驚。他有些本能的不願相信這個事實,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個平靜清寒的身影,和十惡不赦的叛徒聯繫在一起。但是冰冷如鐵的事實毫不留情地粉碎了李乃之這種無用的情感波動。老馬不動聲色地告訴他:組織上考慮到他入黨的請求,將把這次暗殺叛徒的行動作為對他的考驗。於是,在那個沒有月亮的漆黑的晚上,李乃之帶領著老馬和另一個連面目也沒有看清的男人,悄悄潛進他曾經去過無數次的燈草巷,在五號院對面的一個門洞裡隱藏起來。根據內線提供的情報,陳省身要在每天凌晨兩三點鐘才回家來看望孩子和母親,過往胡同時他的手上永遠提著一支打開機頭的駁殼槍,實施暗殺的唯一機會就只有在他舉手敲門的一瞬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李乃之能聽見另外兩個男人粗重的喘息和自己狂亂的心跳聲,在漫長難握的等待中,他禁不住三番五次地回想起一張微微仰著的慈祥的臉,回想起紅苕悶飯的香味,回想起在桌子下面畫鬍子的大男和二男,他們絕不會想到竟是自己來親手殺死陳先生。李乃之不能想像等到天亮以後,打開院門看到一具死屍,這間低矮的竹蔑房裡將是一副怎樣的情形。
得到噩耗,李乃敬讀罷老師爺的遺書禁不住熱淚橫流,當下叫家人與自己一起穿戴孝衣,領著一支悲嚎的隊伍觸目驚心地走出了雙牌坊。整個銀城再一次被轟動了,一時間,三大銀行為索債款逼死人命的事,在銀城被所有的人忿忿不平地議論著,人們都在嘆惜著忠心耿耿的老師爺趙樸庵。九思堂總辦李乃敬沒有按老師爺的遺囑簡辦喪事,再一次在銀城張揚起一場轟轟烈烈的喪事。李乃敬決心把這場喪事辦成一次對白瑞德的示威——哀兵必勝,他要用老師爺的死造成道義上的譴責,用來撲滅白瑞德的氣焰。為此,在趙樸庵的喪事期間,李乃敬一身孝服找到白園去問白瑞德:
予蒙先公知遇之恩,供職九思堂三十載矣。先後伴主兩代。無功可誇,惟盡心盡力而已。此次省城之行有負重託,釀成大禍,老朽罪責難推。自隨先公心無它願,惟與九思堂共存亡,今百年基業毀於一旦,雖痛心疾首,而無力回天,悔哉痛矣!老朽惟自裁以謝罪,殉職以報恩。自此之後,陰陽兩路,生雖不能伴主,死亦魂不離左右。臨書含涕,悲與歉俱。尚祈賢侄順變節哀,勿為境遇所傷。有朝一日,大業中興,勿忘相告泉壤之人也。
一
我愛你!
《春|水東流》是陸鳳梧在自己工作的那家《錦江報》上發表的一部言情小說,隨著連載章節的增加,陸鳳梧在省城名聲日隆,尤其是在一些女學生中間已經成了一位有口皆碑的人物。但省城的女學生們並不知道,寫《春|水東流》的陸鳳梧先生情有獨鍾,每天除了忙著叫自己小說裡的人物生離死別而外,還要必寫一封情書寄到聖堂街六號的竹園去,情書裡那些熾熱的表白和傾訴常常叫李紫雲臉紅心跳。有時候,李紫雲情不自禁地挑出幾封來讀給白秋雲聽,白秋雲聽過之後常常會感嘆:
李乃之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繞過無數小巷、街口,在確認沒有任何跟蹤之後,才悄悄回到師範大學的學生宿舍,人還沒有坐下便哇地一聲噴出滿地穢物,沒過多久又是一陣同樣的反腸倒胃地嘔吐。為免招嫌疑他慌忙打掃了寢室,又換了一身衣服,然後就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用肥皂洗起手來,可無論怎樣洗,也不能把那個骯髒恐怖的觸覺從手上洗下去。
果然不假,當李紫雲走到院子裡看見那支堂皇的軍樂隊的時候,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楊楚雄豪爽地揮揮手:「弟兄們給李校長吹打起!」在雄壯的樂聲裡楊楚雄得意地問道:「八妹,有這支樂隊裝門面,你的運動會還怕不風光麼?」
「八妹。你好客氣,你要錢辦事我可說過不字?今天請你來是要請你看個東西,你快隨我去看看滿意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