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所以,李乃之在臨離開省城之前,特意邀請白秋雲到雙盛園去吃一頓午飯,並且特意點了那道最著名的「駝蝦抱珠」。可是左等人不來,右等人不來,眼看午飯時間快過了,才終於看見白秋雲急匆匆走上樓來。入座之後白秋雲興沖沖講出一個意外的消息:
「秋雲,暑假裡收到你的那封信,我一直沒有回答你。」
李乃之艱難地和白秋雲無比激動的眼睛對視著,橫下心來又說道:「秋雲,我想過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我們到此為止吧。」
二
「冬哥,你這身衣服哪裡來的?」
一場大病之後,李紫雲終於答應了楊楚雄,她只提了一個條件:要在陸鳳梧落水的地方架一座橋,橋通行的那天她要親自去剪綵。楊楚雄聽罷呵呵大笑:「八妹不要去摘星星,捧月亮,這已是我楊某的大幸!」楊楚雄一聲令下,數縣工匠雲集銀城,錘敲斧鑿日夜不停,兩個月後,眼見得一座三孔石橋橫跨在「聽魚池」的下側。楊楚雄又命工匠們在橋頭兩側各紮了一座張燈結綵的牌樓,橋頭又立起一通五尺石碑,石碑上是他親筆所題的三個大字:紫雲橋。剪綵通行的那天自然又是銀城的盛事,一陣鞭炮鼓樂之後,身披貂皮披風的李紫雲輕輕剪開了橫在眼前的紅綾,然後在眾人簇擁之下朝橋心走去。喧嘩的人群突然發現李紫雲走到橋欄邊,解開了肩上的披風,輕輕一抖,那件雍容華貴的披風便展開翅膀,朝著橋下平靜墨綠的河水飄然而下,眨眼之間,沉進幽深的河底。李紫雲在心中哭道:
等到驚慌失措的梢公發現客人不見了,找來許多人幫忙把他的客人打撈起來的時候,陸鳳梧早已斷氣多時了。圍上來看熱鬧的銀城人都認不出這個水淋淋冷冰冰的男人是誰,也都猜不透這個陌生人怎麼竟會糊糊塗塗跌到水裡去了。因為怕擔人命官司,梢公大喊大叫地向人們辯白:這件事情怨不得我的,好好地走著,他就不見了,曉不得是哪個淹死鬼把這位先生拖下去的——
李紫痕替妹妹接過那支金筆的時候,曾經猜想到自己也許是接過了一個難題。果然還不到兩個時辰就傳來陸鳳梧落水身亡的消息,這消息頓時讓李紫痕失了方寸。冬哥擔水進來時,發現李紫痕正把一塊手帕哭得濕淋淋的,冬哥忙問出了什麼事情,李紫痕告訴他: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姐姐,以前不懂得也不相信的,現在都懂得也都相信了。」
一直等到發送了陸鳳梧,李紫痕才把那支金筆拿給李紫雲,想不到妹妹竟無動於衷的把筆推回來:
「乃之,我今天找了五十名同學寫了一封聯名信給校長,反對學校開除你的學籍。剛才是我親自把信送到校長手裡的,校長見了信大發雷霆,說我們無法無天。說要把我們五十人通通開除,樣子凶得嚇人。不是和他吵架我早就來了。」
李乃敬急匆匆趕到戲台前,把這消息告訴楊楚雄的時候,楊楚雄大喜過望地喊起來:
冀東自治,顯係奸人作祟,有目共瞻,毋庸置辯。近更逞其毒螯,浸及平津,河山呈變色之概,華夏入危亡之境,邦國殮瘁,迫在旦夕。北平各校同學見危授命,奮然蹶起,作救國之呼號,凡屬破壞領土與主權,無論巧名如何。一概反對。熱血益心,可格神鬼,申正氣於天下,顯大義於人間。幸賴心理國防,強鼓民族意識,我全國同胞亟應唱於相隨,共赴國難,以圖相存。除電呈中央,懇即乾斷捍衛,又電應北平各校同學。誓為後援,特此電聞。
陸鳳梧心摧欲碎,孤旅他鄉孑然一人,悲痛欲絕的時分能夠安慰他的,只有八百年前的一位傷心的詩人。陸鳳梧拿了筆又返回雙牌坊找到六姐李紫痕,把筆交過去的時候只說這是八妹的東西,hetubook.com•com請務必轉交給她。然後,陸鳳梧又獨自走到銀溪的擺渡碼頭上來。冷寂無聲的碼頭上除了一葉小舟,一個梢公而外再沒有別的人。冬日的銀溪幽碧如玉,陸鳳梧登上小舟蕩進河心的時候,忽然覺得無牽無掛的心中空蕩蕩的如眼前這冷寂的河谷,涼冰冰的如腳下這無聲的清流,他忽然就想起「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的詩句,忽然就想起一位美麗而哀絕的女人來。不遠處天車井架的下邊傳來蒼涼激越的挽子腔,眼前搖槳的梢公背對著自己也跟著挽子腔唱起來。
陸鳳梧聽不進去總編的話,陸鳳梧覺得這等俗人是不足與論的,所以聽了總編的開導之後,陸鳳梧只是冷冷一笑。心比天高的陸鳳梧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和自己的一腔柔情,他從來不想,也從來就不相信自己所鍾情的女人,除了嫁給自己而外,還能有什麼別的結局。他覺得所有這些暫時的分別,都不過是為自己的愛情增加幾分耐人品味的回憶。所以當他把柳永那些淒切的詩句,瀟灑地抄錄到那面折扇上的時候,心中湧起來的不是傷感而是陶醉。陸鳳梧對著總編冷笑的時候並不知道,數月之前總編接到九思堂總辦李乃敬的親筆信,而且這信是差專人送來的,李乃敬在信上提到八妹紫雲的婚事,說是家中已另有人遣媒求婚,希望總編能把陸鳳梧的情形和行蹤隨時通知自己。所以,陸鳳梧人還沒有動身消息卻早早傳到了九思堂,已經有人想好了接待這位省城才子的辦法。恃才自傲的陸鳳梧雖知自己家境清貧,但他從來不為自己的清貧而自卑,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配不上九思堂的地方,他相信「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兩句讀書人古往今來的理想,無疑將會被自己的經歷所印證。所以,一九三五年十二月,陸鳳梧兩袖清風一身傲骨奔赴銀城的時候。身上除了那塊標誌記者身分的銅牌而外,只在中山裝的上衣兜裡別了一支金筆,這支剛剛用稿費買來的「派克」牌金筆,是他準備送給情人的禮物。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帶著禮物的陸鳳梧坐了一乘滑竿,迎著初冬的寒風,興沖沖如一江春|水朝銀城奔湧而去。走到雞鳴鎮打尖歇腳的時候,李乃敬派來遠迎貴客的專差早已等待多時了。喜出望外的陸鳳梧當即轉坐到那乘漂亮舒適的暖轎裡去,只是他絕沒有想到此生此世,他再也不會見到自己的情人了。
第二天一早,急著要見李紫雲的陸鳳梧乘擺渡過了銀溪趕到雙牌坊。李乃敬叫人引他到客廳見面,兩句寒暄之後自然就轉到正題。陸鳳梧說紫雲在哪裡為什麼不出來見面,李乃敬說不忙,我派人到雞鳴鎮接你來就是講這件事。陸鳳梧說她到底人在哪裡。李乃敬說再等一刻你自己就會明白。陸鳳梧說我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李乃敬說再等一下會有人來你自會明白。正說著,有人來報:楊軍長的陳副官帶了聘禮來見。轉眼間。陳副官領了一隊穿戴齊整的士兵站在客廳裡,陳副官叫士兵們一一打開了那些錦盒、寶箱之後,又把一張大紅禮單展開來一一念過一遍。李乃敬看著那擺滿一廳的金銀珠寶、錦衣繡緞問陳副官,八妹可曾說過要見什麼人沒有。陳副官說,沒有,說八妹現在正和楊軍長在司令部裡看堂會。李乃敬轉身對那位省城的才子問道,鳳梧,八妹就一點點口風也沒有對你露過麼。看著眼前這個場面,心比天高的陸鳳梧彷彿遭了晴天霹靂,被一悶棍從雲端裡打了下來,早已氣得不辨東西南北,眉宇間的孤傲之氣早已變做一片淒涼的慘白。陸鳳梧強打精神露出一絲笑容,要李乃敬轉告八妹,就說我陸鳳梧恭賀她喜結良緣,恭賀她一輩子榮華富貴。說完這兩句話他告辭而去,李乃敬急忙對著背影客氣,鳳和*圖*書梧你何必這樣急,既來了就多玩幾天,到時我派暖轎送你回去,你若是這樣走了八妹還要怨我待你太冷淡了。陸鳳梧沒有回過頭去,陸鳳梧不能回過頭去,此時此刻,正有兩行眼淚無遮無攔地掛在臉上,陸鳳梧已經丟了所有的東西,不能再回過頭去丟人。
陸鳳梧恍恍惚惚走到街上,正走著忽然聽見有人喊:先生可要刻字?陸鳳梧停下來,看見一位擺攤刻字的手藝人,陸鳳梧順著手藝人的指尖又看見了自己原來準備送給情人的禮物。他把那枝金筆拔|出|來淒然一笑,然後,一字一句的教那手藝人把一行著名的詩句刻在筆管上:
李乃之以為白秋雲會哭,會喊,會罵自己,可他沒想到白秋雲就那樣一語不發地盯著自己的眼睛,像是在看一個什麼怪物,白秋雲只說了一個「你——」字就猛然昏倒下去。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最末一天,李乃之手忙腳亂地抱起白秋雲的時候,竹園的僕人領著白楊氏從大門裡跑了出來,白楊氏當胸抓住李乃之的衣服質問著:
「大五十歲又怎樣,橫豎是嫁給他了事。」
李紫痕顧不得再多說,攥了那塊淚跡斑斑的手帕走出門去,冬哥慌慌張張地放下水擔跟在後邊。等到分開看熱鬧的人群,他們看到水淋淋的陸鳳梧正躺在碼頭冰冷的石階上,零亂的濕髮一縷一縷的交叉著,烏青的嘴唇半張著露出幾顆白得刺眼的門牙,慘白的臉上殘留著幾抹泥沙的污痕,好好的一個活人,一眨眼變成一具躺在石頭上的屍體。李紫痕傷心地蹲下身去,用手中的那塊手帕替陸鳳梧擦去臉上的泥沙。冬哥在她身後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語著:「剛剛我還看他出門去,啷個就淹死了?」知道淹死的人是九思堂的客人後,趕來看熱鬧的人越發多起來,每一個人都想看看死人的模樣,都要追問一遍是怎樣淹死的,那位梢公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自己的辯白:「這件事情怨不得我的——曉不得是哪個淹死鬼把這先生拖下去的。」李紫痕不忍心讓陸鳳梧這樣暴露著被人圍觀,只好把手帕為他蓋在臉上,蓋上去了才發現自己在手帕上繡了一對戲水的鴛鴦,兩隻恩愛的水鳥正踏著清波朝一朵蓮花游過去,李紫痕終於忍不住又哭出聲來:
李紫雲笑起來:「堂堂楊軍長還有什麼難事非我不可麼?」
李紫痕聽了妹妹的話,她覺得好像也正是自己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姐妹兩個就那樣默默無言地在墳前站了很久。只有些冬日的冷風在林間颯颯私語著,從兩個女人和冰冷的墳塚之間匆匆走過。
冬哥一邊忙忙地往下脫衣服,一邊急紅了臉告罪:「八姐你莫生氣,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我不曉得陸先生的衣服穿不得,不曉得你會生氣,我只是可惜它白白扔了,這衣服還是新新的衣服——他們都說穿死人衣服晦氣,我就說我不怕,陸先生又不是外人,陸先生是好人——」
李紫痕哭了:「妹妹,姐姐守在家裡供你們讀書上學,是為你們好——」
「八妹。我當兵打仗半輩子殺的人不止千百,再多殺一個陸鳳梧也不過一句話,實在是為了你我才手下留情的。只要你答應嫁給我,你要什麼我楊某就答應你什麼。你不想做姨太太,我就給你做正房夫人,我就把那兩個黃臉婆送回老家去。八妹,難道我一個軍長還比不過一個搖筆桿的窮書生麼?你也該留點面子給我,我楊某人一輩子還沒有這樣求過誰。」
可是李紫雲什麼也聽不進去,屋子裡只有她無可奈何的哭聲。一直等到李紫雲哭累了,楊楚雄帶了幾分火氣表白道:
「你把秋雲怎樣了?你剛才都和她說了些什麼?」
這天晚上,一乘小轎抬著剛剛做了正室夫人不久的三姨太進了楊軍長的司令部。這天晚上三姨太與李紫雲同宿一館,三姨太陪著李紫雲一起流了許多女人的眼淚,三姨太感嘆自己的
和圖書
命運不濟,在姨太太的位置上熬煎了那許多年。三姨太真心誠意地羨慕李紫雲,說是你八妹進門就當正房夫人,不用看人臉色,難得楊軍長竟是這樣癡心的男人。說是這門親事只要成了。你八妹就救了九思堂,救了李家老老小小滿門的親人,就成了九思堂的功臣,他白瑞德的大興公司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得我們。說是八妹你就當為了救全家人委屈了自己一次吧,你可不能見死不救。三姨太說著說著竟哭成了一個淚人,反倒弄得李紫雲鬧不清到底是誰該比誰更傷心。李紫雲跟著堂兄李乃敬走進司令部的時候,只知道是楊軍長有緊要事情請他們來面談。可是喝過茶,吃過晚宴仍不見楊楚雄談什麼事情,李紫雲心裡惦記著要來看她的陸鳳梧,不由得有幾分焦急,便催問那兩個男人:
「陸先生剛剛在河裡淹死了。」
「來找八姐的那一個。」
「漢初,這件事萬萬草率不得,不要讓八妹以為是我們用計害了她的人,那就什麼事情也辦不成了。」
李紫雲笑起來:「姐姐你好糊塗,楊軍長不是我們銀城第一個大人物麼,嫁給他,我們九思堂,我們姐妹三個不是有了一個大靠山麼?別人想攀也攀不上的,楊楚雄情願送給我還不好麼?」
李紫雲忽然覺得身上在發冷,忽然覺得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寒氣,正逼人地把自己死死地捆綁起來。當她終於聽明白了這兩個男人要她做的事情之後,兩行悲淚奪眶而出:
一
紫雲橋通行後的第三天,楊楚雄為自己舉辦了一場盛況空前的婚禮,和九思堂總辦夫人李王氏的那場盛大的葬禮一樣,同樣成為許多年間銀城人口頭的談資。當銀城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地踩著一個傷心的故事走過紫雲橋的時候,無不敬畏而又羨慕地想起這場聯姻背後,那兩個令人敬畏而又羨慕的姓氏。
臨行前報館總編曾開導陸鳳梧:「鳳梧老弟,你何必非她不娶呢,難道省城的姑娘都比不得九思堂的八妹麼?劉蘭芝、祝英台那樣的故事也只是寫寫詩,唱唱戲而已,你寫《春|水東流》的人比我更清楚些。還是快去快回,下星期副刊的版面還等著你的續篇呢。」
三
「不是說楊軍長今天有緊要事情要說嗎?」
李紫痕把妹妹抱在懷裡:「妹妹你哭吧,哭出來心頭好過些。」
手藝人邊刻邊恭維:先生好文彩。陸鳳梧又笑笑。不由得又想起分手時自己留在折扇上的炫耀和陶醉來。曾幾何時假的竟然變成了真的,而且真實得如此不可更改,真實得如此無情無義。就在不遠處關帝廟巍峨聳立的樓宇歷歷在目,笙管齊奏鑼鼓喧天的堂會唱得正歡。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銀溪在石階下無動於衷的流著,它既不悔愧自己剛剛淹沒了一個傷心的故事,也不悔愧自己剛剛吞噬了一個年輕孤傲的靈魂。李紫痕蹲在陸鳳梧的屍體旁邊,不知怎麼就想起白雲寺那滿山冷寂而又平靜的夕陽來。
「你說怎麼辦?」
聽了這個消息,本來就有些為難的李乃之更覺得難以開口了。等到吃過飯,又等到喝了茶,一直等到把白秋雲送到聖堂街的竹園門口,李乃之才終於把話講出來:
李乃敬趕忙安慰道:「八妹,你莫急,我已經打發人到雞鳴鎮去接鳳梧,我保他不會出任何事情。八妹,你若真的為他好,就該明白我這一片苦心,就該曉得我這都是為你好。」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當李乃之心平如水的丟了大學文憑,在宿舍裡收拾行裝的時候,心裡充滿了革命的激|情,充滿了對眼前這個挑在刺刀尖上的社會的蔑視,那張原來應該得到的大學文憑,本是這個社會唯一可以打在自己身上的一個烙印一個記號,可現在它連這件事情也做不到了。李乃和-圖-書之深信自己和自己的同志們捨生忘死所獻身的這項事業,必將剷除掉這個垂死的世界,必將帶給中國無限美好的希望和前途。為了這個偉大的理想,李乃之決心不惜奉獻出自己的生命,也決心奉獻出自己的愛情。經過反覆的思量,李乃之決定由自己來斬斷和白秋雲的關係。李乃之覺得自己實在不忍把白秋雲帶進這種血腥的危險當中來,李乃之更覺得白秋雲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了未來可能發生的那些打擊和磨難。
「冬哥你莫怕,我不怪你,以後不再穿它就是了。」
「現在只有痛下針砭了,讓八妹自己去看看死人,去聽聽那梢公講一遍原委,我們多說一句都要壞事的。」
李乃敬也跟著站起來:「八妹,這件事情真的是非你不可。」
冬哥語無倫次地邊說邊脫,看見李紫雲臉上淌下來的淚水便猛然住了嘴。看著那兩個哭成淚人的女人,冬哥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怎樣彌補才好。看到冬哥膽戰心驚的樣子,李紫雲反倒來安慰他:
李紫痕氣得又哭又罵:「冬哥呀,你這瘟屍好不懂事,好不曉得道理,陸先生的衣服你哪裡能穿得?八姐要給你活活氣死了。還不快些脫下來!」
可是起草了這些熱血沸騰的「通電」的李乃之,卻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剛剛被警察局傳訊之後,又看到了學校門口的那張校長簽名的佈告。李乃之無比輕蔑地對著那張佈告冷冷一笑,又無比輕蔑地打量著那些如臨大敵的士兵,而後,心平如水的回到宿舍裡收拾自己的行裝。七年前那個悲憤彷徨的青年學生,如今已是一位職業革命家。李乃之剛剛和老馬秘密地接過頭,老馬告訴李乃之,地下黨的省委領導對他在最近的對敵鬥爭中的表現十分滿意,考慮到李乃之現在的處境,省委決定要他離開省城,先秘密參加兩個月的地下工作訓練,然後返回家鄉銀城,利用九思堂的家族關係做掩護,去宣傳抗日,組織鹽業工人工會,重建地下黨的組織,並任命他為地下黨銀城市委書記。老馬還告訴李乃之,組織上考慮並審查了他匯報的有關白秋雲的情況,認為此事不宜過急,還要對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白秋雲做進一步的考驗和瞭解。老馬提醒李乃之,這同時也是對他的考驗,作為一名職業革命家,第一條原則就是無條件的一切服從組織。
這一天的下午,李紫痕、李紫雲帶上冬哥,在去往白雲寺的山路邊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把陸鳳梧的一身衣服埋在一株松樹下面。看著冬哥把石頭一塊塊地壘上去。把那小小的衣冠塚精心地壘好,李紫雲覺得轉眼間有許多過去的歲月和未來的歲月,都被冬哥的石塊一起埋在那個冰冷的墳塚之中。李紫雲覺得那些冰冷的石塊都重重地壓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堪重負深深地嘆息著仰起頭來。看見一片淡得模糊的白雲正消散在空曠高深的藍色之中,她自言自語地對李紫痕說:
冬哥搖著頭:「哪裡會呢,剛剛我擔水還看到他走出門去。」
李紫痕放聲哭起來:「妹妹妹妹,姐姐已經一輩子守了菩薩,難道姐姐這一輩子只換你一輩子的沒意思麼?」
姐妹兩人正在抱頭痛哭的時候,冬哥恰好來送水,冬哥推門走進屋來姐妹兩人頓時驚呆了。只見粗手大腳的冬哥一反往日的裝束,穿了一身整整齊齊的中山裝,李紫痕聲色俱厲地追問道:
「哪個陸先生?」
「你們要我負了鳳梧做姨太太——一個銀城中學校長只換一個姨太太不是太便宜了麼——你們把鳳梧怎麼樣了,我現在就要見到他——」
「姐姐,我現在不想再看見,也不想再提起這件事情了。」
冬哥渾然不覺地回答說:「這是陸先生身上的衣服。那天給陸先生換了新衣服,這身濕衣服沒得人要,白白扔了太可惜,我就揀來穿了。」
「妹妹,你和楊軍長這件事情,你到底哪樣打和圖書算?」
全國共赴國難,南京中央社轉全國同胞公鑒:
「這不是天意麼,這下八妹還有什麼話說?我們快去告訴她!」
陸鳳梧癡呆地望著幽碧的清水中那個美麗哀絕的女人,無聲無息地朝她忘情地走過去——
「鳳梧,鳳梧,你莫恨我——」
楊楚雄面露難色地站起身來:「八妹,這件事情太過重大,非你不可的。」
保障愛國運動,急!南京國民政府主席勳鑒:國步艱難,至今益急,殷逆背叛冀東,漢奸滋浸平津,喪心已極,覆載不容,荒謬機構,首足無別。平市學生,懍伊川為戎之慎,盡秦庭呼號之能,事屬救國,誼亦正大,乃慘被拘捕,何以示後?懇飭平市當局,迅釋被捕學生,並明令保障嗣後一切合法愛國運動,以正綱紀,而固國本。謹此電陳。伏乞鑒垂。
「姐姐我不難過,我只是沒得心思再想,再爭,一丁丁兒心思也沒得了。橫豎是只有這一輩子,橫豎將來是要死的。」
「妹妹,你莫說氣話,姐姐知道你心頭難過。」
聽了這話,李紫雲終於忍不住也哭起來,又把那支刻了字的金筆握在手心裡看,看一回,又哭一回:「錯了,錯了,全都錯了,投錯了胎,生錯了人,不該在這時間來到人世上遇見他——」
本報同仁以悲痛之情敬告讀者諸君:《春|水東流》作者陸鳳梧先生,曰前赴銀城訪友,不慎落水身亡,所載篇章無以為繼。我等痛失摯友,讀者痛失知音,嗚呼哀哉——
「要得,要得,就依你!」
再有一個學期就該拿到畢業文憑的李乃之,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最末一天,被省立師範大學勒令開除了學籍。校長親自簽名的開除佈告,在校園大門的影壁上刺目地張貼著,與此同時學校門口和校園四周刺目地佈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十天前轟轟烈烈的請願遊行,被士兵們寒光閃閃的刺刀一掃而光。但是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李乃之在那場轟動全國的「一二.九」運動中,以自己出色的組織才能和義無反顧的勇氣,再一次向地下黨組織證實了自己對革命的忠誠。在這場運動中李乃之以省立師範大學學生會主席的身分,當選為省城高等院校學生聯合會的執行主席。李乃之領導同學們遊行請願,街頭演講,散發傳單,到處呼籲抗日保國。李乃之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親手起草的那些熱血沸騰的「通電」,至今讀來依然字語鏗鏘大義凜然:
「妹妹你想好。楊軍長比你大了二十歲。」
李乃之無法向這頭母獸一樣的女人講清楚剛才發生的事情,只好任她在自己身上撕扯,可眼睛卻一直盯在白秋雲的臉上。只是到了這一刻,他才想到自己也許是做錯了一件事情。
「管它,由他們。」
「你兩個好糊塗——」
一陣吵鬧之後,竹園的僕人把那扇冰冷沉重的鐵門重重地關死了。當鐵門轟然作響地關死的時候,李乃之彷彿被金屬的撞擊聲驚醒了似的,抬起眼睛打量著這扇隔斷了自己和白秋雲的鐵門。那一瞬間,他格外清醒格外尖銳地意識到自己和白秋雲的不同,這道鐵門的內外本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這正像雙牌坊大門的內外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樣,自己當年是那樣悲憤地掙脫了那座大門。想到自己肩負的使命,李乃之不由得深深的為自己剛才一瞬間的動搖而慚愧。於是,他斷然轉身離開了那道沉重的鐵門,把安靜的聖堂街和幽雅的竹園毅然決然地撇在越來越遠的身後。
哭得死去活來的李紫雲沒有想到一夜之隔,她竟與自己的情人永訣陰陽。死了客人的梢公嚇得跪在地上只求八妹莫冤枉了好人,李紫雲顧不得聽梢公講話,一口一個「鳳梧,是我害了你」。李乃敬叫人把李紫雲強拖回去,又差人買了棺材裝殮了陸鳳梧發送回省城去。一個星期之後,省城《錦江報》副刊在通常連載《春|水東流》的版面上,登出一則總編親自執筆的訃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