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莫哆嗦,反正我是要跟到你。紫雲去跟了楊軍長,你又去革命,我一個人守在這個家裡還有啥子意思?紫雲說得對,橫豎只有這一輩子,橫堅是要死的。」
「要做。」
「——忠於黨的事業,保守黨的秘密,寧可犧牲自己絕不出賣組織和同志,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
「我曉得。」
民國二十五年三月初三,袍哥弟兄們在集賢居茶館「恭喜發財」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正和一個「共黨分子」稱兄道弟。
精明的于占東呵呵大笑:「你們這些飯桶!就看不出李九哥在我這裡是借廟成佛,他心裡想的哪裡是啥子龍頭大爺。」
「九弟,你該給我個台階下。只要你指認一個,我就好向上面保你不死,你莫逼我沒得退路。」
李紫雲也寸步不讓:「弟弟萬一有個好歹,我一天也不活!」
「為你是共產黨。」
在「一二.五」慘案中被槍殺的十四名同志是:
這樣講著,李紫痕又淌下滿臉的淚水來。於是在那個暑熱熬人的夏天,李紫痕憑著女人的直感,做出了自己一生當中唯一的一次政治抉擇,從一個吃齋念佛的女人變成一個冒死革命的地下黨員。從那以後,按照地下活動單線聯繫的原則,李紫痕就極其秘密的成了地下黨銀城市委書記的最得力的秘密交通員,傳遞消息,收藏文件。當然也包括給李乃之和他的同志們洗衣做飯。為了更好的掩護身分,李乃之並沒有要求姐姐停止吃齋念佛,這一點叫李紫痕特別的高興,這樣她就可以不必在選擇信仰和選擇弟弟之間陷入矛盾。這一切一直保持到李乃之被五花大綁地押進死牢的那一天。
李乃之放下手中的筷子:「姐姐,這件事我還要想一想。」
那一晚,摧毀了銀城地下黨組織的楊楚雄幾乎徹夜未眠,他絞盡腦汁在想一條萬全之策。他明白自己必須放走妻子的弟弟,儘管他是中共地下黨銀城市委書記,儘管他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敵人。
於是,等到運籌帷幄的楊楚雄軍長從司令部回到家裡來的時候,措手不及地陷在兩頭母獸的包圍之中。哭笑不得的楊楚雄問道:
當兩個宣過誓的地下黨員轉過身來的時候,猛然看見撩起的門簾外邊站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李乃之吃驚地問:
四十軍棍打過,于占東疼得喊啞了嗓子,再被拖上堂來時,看見李乃之帶了鎖鐐站在堂上。楊楚雄問道:
「九弟,他是不是共產黨?」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變」之後,在全國人民統一抗戰的高潮中,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銀城各界人民掀起了銀城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上的第二次高潮,寫下了銀城革命史上可歌可泣的篇章。
「同志們,要革命就會有犧牲。革命總有一天會成功的,反動派總有一天會被打倒的,總有一天會有人給我們報仇的!」
「殺頭你也要做麼?」
可武大江止不住自己的哭聲,佈滿鬍茬的臉上涕淚縱橫。鹽局支部書記楊聞達也在哭,一邊哭。一邊抱怨:「我認識的都叫你們抓了,還叫我供哪個呀?李九哥,你不該害我跟你走這條路——」哭著走著,李乃之看見有尿從他的褲腳下流出來,漓漓拉拉的在石板地上劃出一道令人難堪的水印。李乃之憤然昂起頭來鼓勵著自己的隊伍:
「九思堂李九哥入我們禮賢會的伙是看得起我們,更何況九哥還是在省裡讀過大學的學問人,我們禮賢會自古還沒得過這樣排場的人,大家看看九哥排行老幾才不折面子?」眾人都說大哥你看。于占東問道:「九哥,你這學問人來做起我們禮賢會的聖人屈才不屈才?」
楊楚雄怒火沖天地命令士兵:「再加二十棍!」
客人忙應一句:「恭喜發財!」
「九哥,我家裡還有七十歲的老母親,還丟下四個娃兒——」
一九三九年冬天的那個下午,當荷槍實彈的士兵們驚天動地地穿城而過的時候,李紫痕知道自己膽戰心驚等待的那個結局終於臨頭了。看著那一片寒光閃閃的刺和*圖*書刀朝著如血的夕陽跑過去,李紫痕淚如泉湧:
「姐姐,我就是讀了書才要革命的。」
于占東抱拳拱手道:「虛占行一。」
「九哥,你莫動,也莫問,一會兒上了路白小姐講給你聽。我于占東只送你到這裡,以後就全靠你自己多多保重了。」說著于占東打開一隻布包:「九哥。這裡是兩千塊錢和槍傷藥,弟兄一場只當我送你的盤纏。往下走,有我們禮賢會的弟兄接應你。」
李紫痕從從容容抱過妹妹懷中才滿月的兒子說道:「這是他楊家的根,弟弟是我們李家的根,要死,我們一起死,大家都不活!」
民國二十五年三月初三,于占東召集禮賢會的袍哥弟兄們到集賢居茶館會客。他提前打了招呼:「這客人是從省裡來的本堂口的弟兄,我們把見客的規矩拿嚴些,莫叫人家大場面來的笑話我們是一群白棚,在台盤上丟人失禮。」袍哥弟兄們問,到底是來了哪一位這樣了得的客人?于占東偏偏賣關子:「見了面就曉得。」
「首一位,占東于哥,禮賢字,海龍頭。」
「弟弟,天下事情這樣多,你哪樣做不得,難道你讀書人比姐姐還糊塗?」
三
半年以後,李乃之作為省委書記被派往一個偏遠的省份繼續他的革命生涯,與他同行的只有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嬰兒。
自從一九二七年銀城暴動失敗後,黨的組織遭到徹底的破壞,共產黨員被全部屠殺,在白色恐怖下銀城的革命一直處於低潮之中。一九三六年二月根據省委的指示,李乃之同志擔任中共地下黨銀城市委書記。李乃之同志回到銀城後,重建了地下黨組織,組織了鹽業工人夜校,和銀城抗日歌詠團。考慮到銀城鹽業工人自古就有的行會組織傳統,李乃之同志從實際出發,沒有急於組織工會,而是採取加入最大的行會組織火神會的辦法,和工人打成一片,關心工人利益。取得了工人的信任,進而組織和發動了銀城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鹽業工人總罷工,要求增加工資,縮短工作時間。雖然敵人多方阻撓、威脅,但罷工終於取得勝利。在當時黨的活動經費極端困難的條件下。李乃之同志按照省委指示組織了食鹽運銷和煙業經銷,取得了大量經費,不但解決了銀城地下黨組織的費用,而且為省委建立地下印刷廠和購買槍支提供了大筆資金。做出了很大貢獻。
「弟弟——造反是要殺頭的。」
在連續幾次審問毫無結果之後,李乃之終於等來了自己最後的一個下午。當所有被捕的地下黨員都被押進院子裡的時候,李乃之終於看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看見的同志們。手持長槍的行刑隊已經在院子裡一字排開,士兵們麻木漠然的臉上毫無表情,楊楚雄一身戎裝親自站在走廊下面監刑。看到李乃之武大江哭起來:
「你還想啥子,姐姐死都不怕。」
李乃之故意把聲音放得很大,他希望自己的同志們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可是漆黑的一團之中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一絲回音也沒有,只有那盞幽幽的油燈冷冰冰地照著他人生的結尾。李乃之又想,人生真是太快,也太短,一個二十九歲的人如果不死,還可以做許多許多的事情。
「大哥,你看李九哥二天會不會來爭你這把交椅?」
眾人都說:「九哥,莫推,再推就是不給我們面子了。」
銀城的袍哥分仁、義、禮三堂,仁字叫從善會,義字叫孝義會,禮字叫禮賢會。本來哥老會是反對清朝的秘密群眾社團,辛亥之後打倒了清朝皇帝,哥老會從秘密轉而為公開,鬧得遍地皆是,流派繁雜,時間久了又分成各個不同的團體,所謂「仁字旗,一紳二糧;義字旗。買賣客商;禮字旗,不偷就搶」。于占東的禮賢會儘管在銀城有五十面公口,號稱兩萬之眾,但大都是些白水客、搬運工、堂倌、廚師、小商販之類的下九流。所以。于占東和他的禮賢會在仁、www.hetubook.com.com義兩堂人的眼裡,也就是個廚娘、雜工的角色,從不被人放在眼裡。于占東雖然每天被手下人大哥長大哥短的圍著,可是心裡一直忿忿不平的窩著一股火。更讓于占東窩火的是禮賢會內部的糾紛不斷,幾面大公口的會首不服他的氣,鬧著要和他爭坐這個總舵把子的交椅,為此已經動手打了幾場,越是這樣窩裡咬,也就越是被人看不起。正在于占東苦於應付的時候,來了九思堂的李九哥。
被士兵拖出去的時候于占東喊叫:「楊軍長我曉得你抓共產黨是要立功的,我禮賢會名下也有兩萬弟兄,你莫把事情做絕了。老子不是,你要老子招哪樣?」
那一晚,被押進死牢的李乃之也是徹夜未眠。一身重鐐地躺在死牢冰涼的石板上,李乃之想起來自己只有二十九歲,死期在即,他才覺得人生似乎太快,也太短。十二年前自己經歷過銀城暴動的失敗,四年前又眼見了省城地下黨的失敗,現在終於輪到自己來犧牲了,輪到自己為革命事業獻出生命,輪到自己用生命來證實自己對共產主義信仰的忠誠。他想起十二年前趙先生面對死亡的從容與平靜,和趙先生明知必敗卻又義無反顧的勇氣。現在李乃之別無牽掛,惟有對自己沒能盡早識別叛徒充滿了內疚。
這場官司雖然叫于占東受了些皮肉之苦,但也為他平添了幾分英雄色彩。一條四十軍棍也打不垮的硬漢,讓禮賢會的袍哥弟兄們頓生敬畏之心。可于占東心裡卻十分明白,那天大堂上只要李乃之輕輕一點頭,他這龍頭大爺早就去見閻王了。為此他對李乃之由衷的敬佩,也為自己能和李九哥結拜為弟兄而深感自豪。
但是由於國民黨反動派一面表面抗日,一面採取「反共、限共」的兩面派的手段,同時又提出所謂「一個政黨」、「一個主義」、「一個政府」、「一個軍隊」的法西斯獨裁口號,肆意屠殺共產黨人,先後兩次掀起「反共高潮」,大舉進攻八路軍總部,並製造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在這種形勢下,我銀城市地下黨組織也遭到極大的破壞。駐守銀城的楊楚雄部隊,利用鹽業工人慶祝罷工勝利的機會,動用軍隊包圍會場,開槍打死工人十五名,打傷四十九名。因為有叛徒指認,敵人將包括市委書記李乃之在內的十五名共產黨員逮捕入獄,最後按照所謂「委員長行轅」的秘令,於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五日,在銀城監獄內秘密槍殺了十四名同志。李乃之同志因為和楊楚雄有特殊的親戚關係,在其姐李紫痕的幫助下被營救出獄(李紫痕當時也是地下黨員),並利用袍哥禮賢會的關係秘密轉移。李乃之同志在被捕前和出獄後,曾利用哥老會的關係安排一部分黨員同志秘密轉移,為黨保留了革命力量,為銀城留下了革命火種。
但是,為了共產主義信仰而視死如歸的李乃之並不知道,按照楊軍長的密令,那顆本該打穿心臟的子彈。只打斷了他的鎖骨。當李乃之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條運鹽巴的烏篷船上,于占東和李紫痕正坐在自己身邊,在李紫痕的身後還有一個繫了白圍巾的女人正哭得泣不成聲,李乃之認出來那是白瑞德的女兒白秋雲。李乃之正準備發問,于占東擺手制止道:
「弟弟,我也革命。要死我們骨肉死在一起!」
憑著女人的直感,李紫痕在一九三六年二月至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間,做出了她一生之中最富戲劇性的抉擇。這一抉擇使得銀城那三年的歷史充滿了傳奇性,充滿了女人的味道。當銀城人回首往事的時候,無論如何也繞不過這個令人震驚的女人。
于占東又叫喊:「楊軍長,聽到沒有?連你小舅的話也不相信麼?」
組織部長:陳覺三,宣傳部長:吳念慈,工委書記:羅賓,河西支部書記:喬國梁,鹽局支部書記:楊聞達,通海井支部書記:武大江,燒鹽工人支部書記:林建一,車水工人支部https://m.hetubook.com.com書記:鄧三,以及工人黨員:楊文武,劉永泰,黃雙發,曾永弟,王金富,李大漢。
不等這位「海錢糧」的三哥說「虛占行三」,李乃之笑起來:「于大哥,都是本鄉本土的,我看就免了吧。」眾人都跟著李乃之笑,他又說:「他們仁、義兩堂的人都有自己的茶館,惟有我們禮賢會沒得,我剛才和本家大哥說好,他答應把九思堂的東風閣借我們禮賢會用。二天我們有了自己的茶館再還他,這也算是我給各位的見面禮。我雖然在省裡讀書多年,可是回到銀城來到各位的公口上。還要承蒙各位的擔待。」眾人又笑,都說九哥豪爽,見面就辦事。于占東乘興說道:
寒冷的夜風從鐵窗上刮進來,李乃之裹緊了那床破爛的棉絮可還是凍得發抖,一盞微弱的油燈被黑暗死死地逼在牆角裡,整整三天三夜李乃之除了衛兵之外見不到任何人,聽不到任何聲音。為了驅趕寒氣李乃之索性站起來來回走動,一走,身上和腳下的鐵鐐便嘩嘩的響起來,弄得滿牢房都是冷冰冰的響聲。李乃之忽然唱起歌來:
李乃之聽了只笑不答,卻又跟他談起一筆煙卷的生意。
說罷兩個女人又抱頭哭做一團。
「他楊軍長不能又娶我的妹妹,又殺我的弟弟!」
一語即出,于占東竟流下兩行熱淚來:「李九哥,你莫說啥子對不起,為兄弟兩肋插刀,算是我陪你一程!」
二
李乃之捧起武大江的手:「大江,莫哭,我們不能在敵人面前丟臉。」
在銀城禮賢會總舵把子龍頭大爺于占東的眼裡,民國二十五年到民國二十八年這三年多的時間,是他一生當中最得意最痛快的頂點。而且他至死不渝的相信,接納九思堂的李九哥入伙,又讓李九哥坐了第二把交椅當了禮賢會的「聖人」,這是他事業發達的轉折點,是他最聰明的一著棋。儘管結交李乃之叫他吃了官司,還差一點掉了腦袋,可每每提起李乃之,他總是豪爽地頂起大拇指:「李九哥沒得話說,有骨頭!」然後又惋惜:「可惜幹了共產。」然後又圓場:「橫豎都是一樣,我們袍哥當年反滿韃子也是殺頭之罪,和鬧共產一樣的罪名。」
「你們要我怎麼辦?我總不能白白放了他,自己去進監。」
于占東昂然回駁道:「我于占東五尺男兒,做事從來不腳踩兩隻船,既當袍哥,就不共產!」
在中共銀城市委收集編寫的《黨史資料》中,曾對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九年間的歷史做出如下的描述:
「一聽說你被抓起,我就去找八姐,她指給我在這裡等你——乃之,你莫說,我把一切都想過了,前前後後都想好了。」
但是有一件事情卻叫于占東百思不解:你李九哥是九思堂的少爺,啷個也要鬧共產?你鬧共產不是鬧自己麼?莫非你李九哥嫌九思堂的錢太多麼?就是真鬧共產,也該是我們禮賢會這伙窮弟兄們去鬧,把狗日的老財們的產都鬧過來平分,大家有福同享!
李乃之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
李紫痕擠不過去,只能遠遠地站在人群裡落淚。那一刻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一個和弟弟同罪的地下黨,那一刻她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把弟弟救出虎口。於是,李紫痕把逼在眼前的追捕和撤退撇在一邊,昂然走進了楊楚雄戒備森嚴殺機四伏的官邸,走進楊軍長夫人的內室。李紫痕對妹妹說:
民國二十八年十月初七的那一天,看見楊軍長的隊伍荷槍實彈地穿城而過,于占東就料定李乃之怕是跑不脫了。果然,不到兩個時辰從鹽場匆匆跑來幾個人對他說,九哥說碼頭上還有他幾載鹽巴,要我們幫他運了。于占東只問了一句:「九哥叫抓了?」來人點點頭。于占東不再多說,叫了一位弟兄送人去碼頭。臨出門他又交代了一句:「鹽巴運到,錢就送你們做盤纏。」幾張神色慌張的臉上頓時露出驚喜,剛要致謝,卻被于占東揮手攔住:「莫再哆https://m•hetubook.com•com嗦,我不是看你們幾個的面子。不是九哥,我不搭這個伙!」
李紫雲問:「姐姐,你說我們怎麼辦?」
「于大哥若是共產黨,禮賢會的兩萬人你就都該抓來當共產黨。」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
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
但是把一切都想好了的白秋雲沒有想到,在她給母親留下一封信離家出走的第三天,白楊氏在聖堂街幽雅安靜的竹園裡自縊身亡了。
李乃之轉過頭去:「于大哥,我對你不起,連累你來受冤枉。」
寒徹心脾面如死灰的李紫痕點點頭:「弟弟,我都看到了。」
事實證明于占東做對了。自從人人都曉得李九哥入伙禮賢會之後,那些鬧著和于占東爭位子的人都收斂了幾分,九思堂名下的燒鹽工、車水工、挑夫一類的工人,凡是在禮字袍哥堂口上的,也自然都願意依附禮賢會名下託九哥的照應。不久李乃之又從九思堂的鹽井上弄來一批鹽巴,交給于占東做運銷。于占東仗著自己總舵把子的名位,鹽巴未到,先派人到各處碼頭袍哥名下「出語言,拿上咐」,有各地袍哥做保護,他的銷路暢通無阻。不到半年,禮賢會出錢蓋了自己的茶樓,取名禮賢樓。開業那天張燈結綵大請賓客,于占東終於體體面面的做穩了龍頭大爺。有人提醒他:
「聯身一位,振發王哥,禮賢字,海錢糧——」
看見李乃之醒過來,李紫痕拉著白秋雲的手哭道:
「姐姐,你還沒有睡?」
於是,李乃之瀟灑地拱起手來:「那我就虛占行二了。」
「秋雲。我把九弟就交給你了,我們門裡只有弟弟這一條根了——我這一輩子只活弟弟一個人。」
袍哥弟兄們大吼一聲:「恭喜發財!」
許多年以後,于占東都還記得大堂上一身重鐐滿臉從容的李九哥,並且由此預言:「要是像李九哥這樣的人都去幹共產,這個天下早晚要給共產黨坐起!」
「九哥,你搞這些,該留條後路。」
憑著女人的直感李紫痕料定弟弟正在冒死做一件危險的事情,在一九三六年夏天的那個暑熱熬人的深夜,她果然印證了自己的猜測。自從弟弟從省城返回銀城以後,家裡就常常聚集著一些神秘的朋友,他們常常圍著一張麻將桌徹夜的談論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題。深居靜室吃齋念佛的李紫痕除了自己的刺繡而外,並不知道弟弟在省城寫過那些熱血沸騰的通電,更不知道弟弟現在已經做了中共地下黨的銀城市委書記。那一天的深夜,李紫痕汗水淋漓地在悶熱中醒過來,發現弟弟的房間裡還亮著燈光。她無聲無息地走到弟弟房間的門口,赫然看見他正帶著一個工人對著一面紅旗在宣誓。那個工人她認識,是九思堂通海井上的工人武大江。兩個人低沉的聲音透過熬人的暑熱熱烘烘地傳過來:
「我不曉得啥子叫革命。你不能找一件不殺頭的革命來做麼?弟弟呀,姐姐燒了臉供你去讀書,難道就是為了要你殺頭麼——哪天你的腦殼也在城頭掛起,姐姐還有什麼活頭?弟弟呀,你不為別人,你就不痛惜姐姐麼——」
其實,李乃之和他的同志們爭取來的勝利,是一個別人設計好的欲擒故縱的圈套。李乃之在銀城的工作打開局面之後,省委又給他派來一位副書記,這位副書記在瞭解了銀城地下黨的全盤底細之後,便跑到楊楚雄那裡去投誠。老謀深算的楊楚雄沒有立即動手,而是叫副書記繼續他的地下活動。等到李乃之和他的同志們在工人夜校召開大會,慶祝罷工勝利的時候,荷槍實彈的士兵們驟然包圍了會場。副書記帶領士兵在人群中冷笑著把共產黨員一個一個的挑出來。楊楚雄得到委員長行轅的秘令:從速審訊,立即槍決。一九二七年的那場失敗,再一次在銀城上演。在迅猛的追捕和倉皇的撤退中,李乃之重建的地下黨組織一夜之間土崩瓦解。
于占東沒有想到,當天晚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他自己也被五花大綁地押進楊楚雄的司令部,平日難得一見的楊軍長親自坐在大堂的正位上。不等楊楚雄發話,于占東搶先發問:
李乃之和武大江交換了一下眼色,匆匆送客人出去,又匆匆返回屋內。桌上的煤油燈把熬人的暑熱燒得讓人喘不上氣來,心亂如麻的李紫痕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許多年前銀城暴動的場面又出現在眼前——
「楊軍長,你為哪樣抓我來過堂?」
當烏篷船穿過紫雲橋的石孔順流而下的時候,白秋雲握住李乃之冰冷的手告訴他:
三月初三上午。于占東領了一行弟兄在集賢居茶館二樓的包間裡,按客左主右的規矩分列兩行面面相對。客人一亮相,大家都認得是九思堂的李九哥,只知道九哥在省裡讀大學,沒想到九哥也在省裡「海」起袍哥來,不免都有些驚奇。互相行禮過後禮賢會大管事按規矩一一介紹:
楊楚雄發令:「把這潑皮拖下去打二十軍棍!看他嘴硬!」
「看!看!九思堂的李九哥也叫抓起了!」
「姐姐——」
一
那時候,李乃之組織的工人夜校和抗日歌詠團,正鬧得轟轟烈烈家喻戶曉。有一次于占東暗示李乃之:
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十五個地下黨員推到高高的石牆下面。陰霾的天空中有些零星的雪花飄下來,這個平平常常的下午和所有平常的日子一模一樣,過了這個下午一切都還會照舊是原來的老樣子。大牆外面沒有任何人知道這裡正在執行槍決,沒有任何人知道有十五條生命正在慘遭屠殺。李乃之斷然舉起了手臂:「中國共——」不等他喊完,楊楚雄搶先發出了命令。隨著十五支步槍驚天動地的轟響,冰冷的石牆下邊倒下了十五個身戴重鐐的男人,他們橫七豎八鮮血淋漓地躺在後來的《黨史資料》之中。
隔著銀溪可以看到火神廟門前的旗桿上紅燈高掛,火神會的鹽工們正在慶祝自己建會以來最大的一次勝利,他們並不知道一片寒光閃閃的刺刀,正在把他們水洩不通地包圍起來。李紫痕不顧一切地跟在隊伍的後邊追趕著,但沒等她走近就被擔任警戒的士兵擋住。不一刻,李紫痕看見兩排士兵押著一行五花大綁的人遠遠地走出來,她一眼就認出來走在最前邊的就是自己的弟弟。警戒線外邊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人驚呼:
李乃之也許有無數的道理可以說服別人,可以讓許多人同自己一起站在那面紅旗下邊,但是他卻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眼前這個淚流滿面的女人。中共地下黨銀城市委書記,在一九三六年那個暑熱熬人的夜裡落進一種進退維谷的處境之中。只是李乃之沒有想到,自己經過七年的讀書思考才做出的抉擇,姐姐竟在一夜之間就做出了。第二天早晨,姐弟兩人在飯桌前坐下來的時候,李紫痕毅然決然地告訴弟弟:
「九弟,九弟,姐姐當初該沒有說錯你——」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那個濃黑寒冷的冬夜,當那條運鹽巴的烏篷船轉眼間被無邊的黑暗吞沒的時候,銀溪河畔響起一個女人哀絕如歌的哭聲——李紫痕知道,此時此刻或許就是此生此世自己和弟弟最後的訣別。她知道,弟弟是不會動搖的,弟弟已經被人屠殺過一次,弟弟這一輩子是注定了要去幹革命的。
特別應當提到的是,李乃之同志按照省委指示參加了銀城哥老會,並成為銀城袍哥禮賢會三首領之一。此舉不但極好的掩護了李乃之同志的身分,而且為籌措經費的工作帶來極大的方便。
讓李乃之做了「聖人」的位子之後,曾有人私下裡對于占東抱怨:「大哥,再哪樣,他李九哥也是初來乍到,啷個就給他做起老二的高位來?」于占東斷然喝斥道:「你們曉得個屁!你們哪一個有本事替我扛一塊九思堂的金字招牌來,我這龍頭大爺也讓給你做!」
李乃之冷冷一笑:「你想讓我說什麼?是?還是不是?」
李紫痕斬釘截鐵寸步不讓:「你哪樣辦我們不管,我們只要活人,只要九弟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