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不,不,我沒有什麼意思。」向高心裏有話,可說不出來。
李茂讓也不讓,拿著燒餅望嘴送,像從餓鬼世界出來底一樣,他沒工夫說話了。
「你們都不用著急,我有主意。」
「哦,你們商量著怎樣處置我來!可是我不能由你們派。」她把紅帖子拿進屋裏,問李茂:「這是你底主意,還是他底?」
「若是人笑話你,你不會揍他?你露什麼怯?咱們底事,誰也管不了。」
「那又何必寫賣契呢?」
「以後不要再提這事罷。咱們三人就這樣活下去,不好嗎?」
撿爛紙大概是女性心中底一種事業。她心中已經派定李茂在家把舊郵票和紙煙盒裏底畫片撿出來。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和一和,若是天天有一百幾十張捲煙畫片可以從爛紙堆裏撿出來,李茂每月底伙食便有了門。郵票好的和罕見的,每天能撿得兩三個,也就不劣。外國煙卷在這城裏,一天總銷售一萬包左右,紙包底百分之一給她撿回來,並不算難。至於向高還是讓他撿名人書札,或比較可以多賣錢底東西。他不用說已經是個行家,不必再受指導。她自己幹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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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底下,是一樣地出去撿貨。尤其是在天氣不好底時候,她更要工作,因為同業們有些就不出去。「你把我賣多少錢?」
「近來我常想著得多找一個人來幫忙,可巧茂哥來了。他不能走動,正好在家管管事,撿撿紙。你當跑外賣貨。我還是當撿貨底。咱們三人開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我什麼都不要。」
「不,我已經離開她很久,現在並且殘廢了,養不活她,也是白搭。你們同住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殘廢院去。聽說這裏有,有人情便可進去。」
「我寫一張休書給她,或寫一張契給你,兩樣都成。」李茂微笑誠意地說。
「笑你什麼?」
「那可沒有這樣的道理。」向高說,「教我冒一個霸佔人家妻子底罪名,我可不願意。為你想,你也不願意你妻子跟別人住。」
「我說,桌上這張紅帖子又是誰底?」春桃拿起來看。
「因為口講無憑,日後反悔,倒不好了。咱們先小人,後君子。」
向高還沒回答,李茂便說:「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穢氣,我央劉大哥點底。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裏太熱,三人睡,實hetubook•com•com在不舒服。」
「你不願意嗎?」婦人問。
屋裏現在剩下兩個男人,在這樣情況底下,若不能一見如故,便得打個你死我活。好在他們是前者底情形。但我們別想李茂是短了兩條腿,不能打。我們得記住向高是拿過三五年筆桿底,用李茂底分量滿可以把他壓死。若是他有鎗,更省事,一動指頭,向高便得過奈何橋。
「你們夫婦團圓,我當然得走開。」向高在不願意的情態底下說出這話。
春桃回家,照例還是向高伺候她。那時已經很晚了,她在明間裏聞見蚊煙底氣味,便向著坐在瓜棚底下底向高說:「咱們多會點過蚊煙,不留神,不把房子點著了才怪咧。」
說到這裏,春桃買了燒餅回來。她見二人談得很投機,心下十分快樂。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開公司?本錢是你底?」向高發出不需要的疑問。
好幾天底光陰都在靜默中度過。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鋪炕上定然不很順心。多夫制底社會到底不能夠流行得很廣。其中的一個原故是一般人還不能擺脫原始底夫權和父權思想。由這個,造成了風俗習慣和道德觀念。老實說,在社會裏,依賴人和掠奪人底,才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遵守所謂風俗習慣;至於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底人們,心目中並不很看重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會到外交大樓去赴跳舞會,也沒有機會在隆重的典禮上當主角。她底行為,沒人批評,也沒人過問,縱然有,也沒有切膚之痛。監督她底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對付底。兩個男人呢?向高誠然唸過一點書,含糊地瞭解些聖人底道理,除掉些少名分底觀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樣。但他底生活,從同居以後,完全靠著春桃。春桃底話,是從他耳朵進去底維他命,他得聽,因為於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連嫉妒底種子也都毀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們若肯認他做親戚,他便滿足了。當兵底人照例要丟一兩個妻子。但他底困難也是名分上底。
「我們今天說好了,你歸劉大哥。那是我立給他底契。」聲從屋裏底炕上發出來。
她從窗戶望望太陽,知道還沒到兩點,便出到明間,把破草帽仍舊戴上,探頭進房裏對向高說:「我還得去打聽宮裏還有東西出來沒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來,我們再商量。」
「那麼,你要什麼?」
向高聽了https://m.hetubook.com.com,伸出舌頭舔舔嘴唇,還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喫著,他底眼睛可在望春桃,等著聽她底主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她把紅帖子撕得粉碎,氣有點粗。
「是我們倆底主意。要不然,我難過,他也難過。」
向高底嫉妒雖然沒有,可是在此以外底種種不安,常往來於這兩個男子當中。
「噢,你到底是唸過兩天書,怕人罵,怕人笑話。」
「寫幾十塊錢做個彩頭。白送媳婦給人,沒出息。」
向高沒話。
這給向高很大的詫異。他想,李茂雖然是個大兵,卻料不到他有這樣的俠氣。他心裏雖然願意,嘴上還不得不讓。這是禮儀的狡猾,唸過書的人們都懂得。
「賣媳婦,就有出息?」她出來對向高說:「你現在有錢,可以買媳婦了。若是給你闊一點……」
「休?她沒什麼錯,休不得。我不願意丟她底臉。賣?我那兒有錢買?我底錢都是她底。」
「我不要錢。」
自古以來,真正統治民眾底並不是聖人底教訓,好像只是打人底鞭子和罵人底舌頭。風俗習慣是靠著打罵維持底。但在春桃心裏,像已持著「人打還打,人罵還罵」底態度。她不是個弱者,不打罵人,也不受人打罵。我們聽她教訓向和*圖*書高底話,便可以知道。
「說來說去,還是那話。你們都別想著咱們是丈夫和媳婦,成不成?」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向高攔住她底話。「春桃,你不明白。這兩天,同行底人們直笑話我……」
李茂告訴向高,春桃底父親是個鄉下財主,有一頃田。他自己底父親就在他家做活和趕叫驢。因為他能瞄很準的鎗,她父親怕他當兵去,便把女兒許給他,為底是要他保護莊裏底人們。這些話,是春桃沒向他說過底。他又把方才春桃說底話再述一遍,漸次迫到他們二人切身的問題上頭。
「我能做什麼?整天坐在家裏,幹得了什麼事?」李茂也有點不敢贊成。他理會向高底意思。
「笑我……」向高又說不出來。其實他沒有很大的成見,春桃要怎辦,十回有九回是遵從底。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力量。在她背後,他想著這樣該做,那樣得照他底意思辦,可是一見了她,就像見了西太后似地,樣樣都要聽她底懿旨。
暑氣仍沒減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湯山或北戴河去底人物。他們日間仍然得出去謀生活。李茂在家,對於這行事業可算剛上了道,他已能分別那一種是要送到萬柳堂或天寧寺去做糙紙底,那一樣要留起來底,還得等向高回來鑑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