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
城門洞裡有一個賣湯圓的,常常有兵士坐在那賣湯圓人的長凳上把熱熱的湯圓向嘴上送去,間或有一個本營裡官佐過身,得照規矩行禮時,便一面趕忙放下那個土花碗,把手舉起,站起身來含含糊糊的喊「敬禮」。那軍官見到這種情形,有時也總忍不住微笑。這件事碰頭最多的還是我,我每天總得在那裡喫一回湯圓,或坐下來看過往行路人!
可是一上路卻有點憂愁了。同時上路的約三百人,我沒有一個熟人。我身體既那麼小,背上的包袱卻似乎比本身還大。到處是陌生面孔,我不知道日裡同誰喫飯,且不知道晚上同誰睡覺。聽說當天得走六十里路,才可到有大河通船舶的地方,再坐船向下行。這麼一段長路照我過去經驗說來,還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到。家中人擔心我會受寒在包袱中放了過多的衣服,想不到我還沒享受這些衣服的好處以前,先就被這些衣服累壞了。
天氣看看漸漸的夜了下來,有些人已經在燒火煮飯,有些人已蹲著喫飯,我卻坐在岸邊大石上發呆發愁,想不出什麼辦法。那時闊闊的江面,已佈滿了薄霧,有野鶩鸂鷘之類接翅在水面向對河飛去,天邊剩餘一抹深紫。見到這些新奇光景,小小心中來了一分無言的哀戚,自己便微笑著,揉著為長途折磨壞了的兩隻腳。
我記得我的出門是不受任何限制的,但每早上操過跑步時,總得聽苗人吳姓連長演說:「我們軍人,原是衛國保民。初到這來客軍極多,一切要顧臉面。外出時節制服應當整齊扣子扣齊,腰帶弄緊,裹腿纏好。胡來亂為的,要打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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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說到這裡時,於是復大聲說:「聽到了麼?」大家便說:「聽到了。」既然答應全已聽到,就散開了。當時因犯事被按在石地上打板子的,就只有營中伙夫,兵士卻因為從小地方開來,十分怕事,誰也不敢犯罪,不作興挨打。單是湘西一隅,除客軍一混成旅外集中約十萬人。我們部隊是游擊第一支隊,屬於靖國聯軍第二軍,歸張學濟管轄。全辰州地方約五千家戶口,各部分兵士大致就有兩萬。當時軍隊雖十分龐雜,各軍聯合組織得有憲兵稽察處,故還不至於互相戰爭。不過當時發行鈔票過多,每天兌現時必有小孩同婦人被殘踏死去。每天給領軍米,各地方部隊為爭奪先後,互相毆打傷人,在那時也極平常。
船上所見無一事不使我覺得新奇,二十四隻大船有時銜尾下灘,有時疏散散浮到那平潭裡,兩岸時時刻刻在一種變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廣大的竹林,黑色的懸巖,一一收入眼底。預備喫飯時長潭中各把船隻任意溜去那分從容那分愉快處,實在感動了我。搖櫓時滿江淫|盪著歌聲。我就看這些,聽這些,把家中人暫時完全忘掉了。四天以後,我們的船編成一長排,停泊在辰州城下的河岸邊。
我又常常同那團長看馬的張姓馬夫,牽馬到朝陽門外大坪裡去放馬,把長長的韁繩另一端那個檀木釘,釘固在草坪上,儘馬各處走去,我們就躺到草地上曬太陽,說說各人所見過的大蛇大魚。又或走近教會中學的城邊去,爬上城牆,看看那些中學生打球。又或過有樹林處去,各自選定
和圖書一株光皮梧桐,用草揉軟作成一個圈套,掛在腳上,各人爬到高處椏枝上坐坐,故意把樹搖盪一陣。
牆壁各處是膏藥,地下各處是瓦片同亂草;草中留下成堆黑色的糞便,這就是我第一次進衙門的印象。於是輪到了我們來著手掃除了,作這件事的共計二十人,我便是其中一個。大家各在一種異常快樂情形下,手腳並用整整工作了一個日子,居然全部弄清爽了。庶務處又送來了草薦同木板,因此在地面墊上了磚頭,把木板平舖上去,攤開了新作的草薦,一百個人便一同躺到這草薦上,把第一個夜晚打發走了。
尤其使我嚇怕的,便是那些坐在轎子裡的幾個女孩子,和騎在白馬上幾個長官,這些人我全認得他們,他們已彷彿不再認識我。由於身分的自覺當無意中他們轎馬同我走近時,我實在又害怕又羞怯。為了逃避這些人的注意,我就同幾個差弁模樣的年輕人跟在一夥腳夫後面走去。後來一個腳夫看我背上包袱太大了一點,人可太小了一點,便許可我把包袱搭到他較輕的一頭去。我同時又與一個中年差遣談了話,原來這人是我叔叔一個同學。既有了熟人,又雙手脫灑的走空路,毫不疲倦的,黃昏以前我們便到了一個名叫高村的大江邊了。
我很滿意那個街上。一上街觸目皆十分新奇。我最歡喜的是河街,那裡使人驚心動魄的是有無數小舖子賣船纜,硬木琢成的活車,小魚簍,小刀,火鎌,菸嘴。滿地皆是有趣味的物件。我每次總去蹲到那裡看一個半天,同個紳士守在古董旁邊一樣戀戀不捨。
到後我們和圖書把槍領來了。
一次軍事會議的結果,上游各縣重新作了一度分配,劃定若干防區,軍隊除必需一部分沿河駐紮防衛下游侵襲外,其餘照指定各縣城防駐清鄉。由於特殊原因,第一支隊派定了開過那總司令官的家鄉芷江去勦匪。
除了跑步無事可作,大家就只好在太陽下擦槍,用一根細繩子縛上一些布條,從槍膛穿過,繩子兩端各縛定在廊柱上,於是把槍一往一來的拖動。那時候的槍名有下列數種:單響,九子,五子;單響分廣式,豬槽兩種,五響分小口緊,雙筒,單筒,拉筒,蓋板五種。也有說「日本春田」、「德國蓋板」的但不通。俗兵士只知道這種名稱,填寫槍械表時也照這樣寫上。
我們的功課固定不變的,就只是每天早上的跑步。跑步的用處是在追人還是在逃亡,誰也不很分明。照例起床號吹過不久就吹點名號,一點完名跟著下操坪,到操場裡就只是跑步。完事後,大家一窩蜂子向廚房跑去,那時節豆芽菜一定已在大鍋中沸了許久,大甑籠裡的糙米飯也快好了。
營裡有三個小號兵同我十分熟習,每天他們必到城牆上去吹號,過城外河壩去吹號,我便跟他們去玩。有時我們還爬到各處牆頭上去吹號,我不吹號卻能打鼓。
離開了家中的親人,向什麼地方去,到那地方去又做些什麼,將來便有些什麼希望,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還只是十四歲稍多點一個孩子,這分年齡似乎還不許可我注意到與家中人分離的痛苦,我又那麼歡喜看一切新奇東西,聽一切新奇聲響,且那麼渴慕自由,所以初初離開本鄉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深覺得無量快樂。
又過了兩天,我們已駐紮在總爺巷一個舊衙門裡,一分新的日子便開始了。
到地後,各人應當有各人的事,作補充兵的,只需要大清早起來操跑步,操完跑步就單人教練,把手肘向後抱著,獨自在一塊地面上,把兩隻腳依口令起落,學慢步走。下午無事可做便躺在草薦上唱〈大將南征〉的軍歌。每個人皆結實單純,年紀大的約二十二歲,年紀小的只十三歲,睡硬板子的床,喫粗糲陳久的米飯,卻在一種沈默中活著下來。我從本城技術班學來那分軍事知識,很有好處,使我為日不多就做了班長。
一會兒又看見那個差遣,差遣也看到我了。
一排篷船泊定在水邊,大約有二十餘隻,其中一隻較大的還懸了一面紅綢帥字旗各個船頭上全是兵士,各人皆在尋覓著指定的一船。那差遣已同我離開了,我便一個人背了那個大包袱,怯怯的站在岸上,隨後向一隻船旁衝去,輕輕的問:「有地方嗎?大爺。」那些人總說:「滿了,你自己看,全滿了!你是第幾隊的?」我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應分在第幾隊,也不知道去問誰。有些沒有兵士的船看來彷彿較空的,他們要我過去又總因為船頭上站得有穿長衣的師爺參謀,他們的神氣我實害怕,不敢冒險過去問問。
「船上全滿了,你說!你那麼拳頭大的小孩子,放大方點,什麼地方不可以肏進去。來,來,我的老弟,這裡有的是空地方!」
我見了熟人高興極了。聽他一說我就跟了他到那隻船上去,原來這還是一隻空船!不過這船艙裡艙板也沒有,上
和-圖-書面舖的只是一些稀稀的竹格子,船搖動時就聽到艙底積水湯湯的流,到夜裡怎麼睡覺?正想同那差遣說我們再去找找看,是不是別的地方當真還可照他用的那個粗俚字言肏進去,一群留在後邊一點本軍擔荷蓬帳的伕子趕來了,我們擔心一走開,回頭再找尋這樣一個船艙也不容易,因此就同這些伕子擠得緊緊的住下來。到喫飯時有人各船上來喊叫,因為取飯的原因,我卻碰到了一個軍械處的熟人,我於是換了一個船,到軍械船上住下,一會兒便異常舒服的睡熟了。
「啊,你這個人,怎麼不上船呀?」
我們每天喫的總是豆芽菜湯同糙米飯,每到禮拜天那天,每人就喫一次肉,各人名下有一塊肥豬肉,分量四兩,是從豆芽湯中煮熟後再撈出的。
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為什麼當時有些兵士不能隨便外出,有些人又可自由出入。照我想來則大約係城裡人可以外出,鄉下人可以外出卻不敢外出。
那時節辰州地方組織了一個湘西政府。駐紮了三個部隊,軍人首腦其一為軍政長鳳凰人田應詔,其一為民政長芷江人張學濟,另外一個卻是黔軍旅長後來回黔作了省長的盧燾,與之對抗的是駐兵常德身充旅長的馮玉祥。這一邊軍隊既不向下取攻勢,那一邊也不敢向上取攻勢,各人就只保持原有地盤,等待其他機會。
我們既編入支隊司令的衛隊,除了司令官有時出門拜客,選派二十三十護衛外,無其他服務機會。某一次保護這生有聯鬢鬍子的司令官過某處祝壽,我得過五毛錢的獎賞,算是我最先一次得到國家的錢。
「船上全滿了,沒有地方可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