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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廬談文學

作者:黃永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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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轉挫折——古代知識分子的應付策略

扭轉挫折
——古代知識分子的應付策略

曠達的人,任心自適,隨遇而安,只求「自許具足」,看破紅塵中的榮辱,所以能做到「哀樂不能入」所謂「自許一丘一壑具,或如且舞且歌然。」(明.葉國華〈贈文氏白雪〉)只要一丘一壑,便能且歌且舞,這種不沈墮於物質的念頭,自有一股超然無累的清逸之氣,顯現出美趣與智慧。

曠達

花草蒙茸,禽魚往來,別有綺麗的世界,不論學養的高下,不計家財的豐嗇,全心溶入藝事活動裡,旦起理花,午窗剪葉,自成一日風流瀟散的趣味;東陵栽瓜,南園賞鳥,自成一卷天然文錦的作品。高士流連其中,爲風波塵俗所不能侵,自有其開心愜意的滿足處。
蹇于從此游吳越,青鞵獨採南山蕨!(〈與舍弟子坤等燕集〉《金子有集》)
胸中磊塊時澆酒,眼底窮愁漫著書。(吳文奎〈旅懷〉《蓀堂集》)
最常見的,是失意不遇便「著書」。古代知識分子,學優則仕,出路只有仕宦一途,退而耕圃,力不能任,因此都是抱著「遭時,則以功達其道;不遇,則以言達其才」的應付策略,翻一翻明代人的詩文集,這種「失意方著書」的觀念極爲普遍:
浮雲不留影,虛花不成實,前日金張第,今日蓬蒿宅,轉足舊路迷,欠伸前夢失!(清.袁樹〈贅言〉)

昔人有花中十友:桂為仙友,蓮為淨友,梅為清友,菊為逸友,海棠名友,荼蘼韻友,瑞香殊友,芝蘭芳友,臘梅奇友,梔子禪友。

基於生命無常,你我都只是天地間暫時的過客,相聚無多,爲什麼偏要在狹路上用力排擠,用盡機矛相害,使你我一同顛仆呢?遇到狹路,互相迴身讓一步,遇到渡頭,互相指點一下迷津,時時能想著:四海之內,都是暫時歡聚的人,百年之身,不久就要離別的,何必在有生之年,鐵靑了面孔,血紅了眼睛,無情地留下辜負同類的懊恨呢?時時以無常離別爲念,就會覺得海內的林林總總,無一人不可愛,無一日不可惜了!是非成敗轉頭就是空的,還計較什麼呢?
古來的知識分子,不肯流於鄙俗,要求自己出類拔萃,志銳氣高,不顧現實,更容易遭受挫折。再則古來的知https://www.hetubook.com.com識分子,所學雷同,出路有限,像杜甫那樣,以諸葛武侯的心志爲心志的人很多,個個都立志要「致君堯舜上,更使風俗淳」,做帝王的輔佐是每一個知識分子的夢,然而許身者太多,而眞能成就赫赫功名的各朝能有幾人?儒家教人心懷太高的理想和志願,霸道還看不起,一定要王道;小康仍不算好,一定要大同。過高的理想不容易達到,結果使人人空懷大志,看不起別人,又人人都有「人微言輕」的無力感,無論盛世或衰世,無論在朝或在野,內心都充滿了挫折感。
到處可安居,容膝不厭小,人若不知足,營營何時了!……百凡可類推,何須過求好!(尹繼善〈兒輩慣葺屋宇作此戒之〉)

偶因失意書方著,肯為無輿鋏再彈。(黃伯善〈送人南歸〉《菊山詩稿》)
眼前勃蹊何足道,處置六鑿須天游!

歸隱

雜卉爛春色,孤峰積雨痕,譬若古貞士,終身伴菜根。〈題野芳介石園〉
縱酒豈能澆塊壘?著書何至為窮愁!(曾異〈春日送陳伯期〉《紡綬堂集》)
曠達的人,可貴處就在「放得下」「歇得住」,清儒孫奇逢曾說:「能放下時占力量,無歇手處驗功夫。」提得起固然要有力量,放得下更需要力量;插手做固然要有功失,歇得住更需要功夫。唐代的顏眞卿白樂天,宋代的蘇東坡秦少游,都在生前寫好了墓誌,隨時準備放下歇住,有這種曠達心懷的人,連生死關都看破啦,自然不在乎什麼挫折了。
著書需要學養,吟詩要有仙骨,而隱居也需要「有以自老」的本錢與田園,不見得每個人都具備這些條件,其實只需要將富貴利祿的興趣,轉向山水花鳥,舉凡疏梅澹石,雅琴閒棋,種種藝事的活動,卽使是日常生活中簡單的嗜好,都可以成爲「滿足」的來源,來減低挫折感。
探南山蕨、西山薇,爲求心靈的自由,寧取半饑半渴的生活,幾乎早成了「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爲」,像韓愈送李愿歸盤谷,記敍他終日https://m.hetubook.com.com坐在樹林裡,濯著清泉以求自潔,「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減低物質的慾望,茶灶藥爐,被衣襆被,只求安分;不生豔想,不起競心,只求隨緣。不羨慕外界的榮華,就無求於人;不祈求外界的援助,才自得其樂。隱士是在「無羨無援」之中,排解挫折,獲得悅情適性的逍遙。

知足

然而古來的知識分子,是怎樣地爲挫折安排一個較具建設性的出口?在無奈的現實裏,開發個人滿足的來源,以減低或轉移挫敗的痛苦。大體來說,他們是分「行爲」與「思想」兩方面,去調整自己的理想,作爲應付挫折的策略。
陶公歸去多憑酒,虞子愁來始著書。

隱士的代表是東籬下採菊的陶潛,菊花也正成爲他的象徵,菊花也隱居在秋天開放,卻不在秋風中折腰,菊花和隱士一樣,桀傲不馴的骨頭,哪裏是貧窮困頓所能折服?抵死依然強項不屈的。當然隱逸的高士傳統,在中國形成得極早,太史公把〈伯夷叔齊列傳〉居於傳中第一篇,也就擡高了這個傳統的地位,登西山而采薇,甘心餓死,也是一種志士仁人的行爲表現。至後代以游隱作爲應付挫折的方策者,比比皆是,明人金大車有詩云:
這種「無常」的思想,顯然可使爭競的機心減低,如明人顧起元在《嬾眞堂集》裡的一首詩:
蘇東坡曾痛苦地自供:「吐之則逆人,不吐則逆予」,牢騷不滿,不吐不快,原來斑斕的詩文,大抵是挫折轉化爲藝術的形式而成的。我們雖不能說「書」是中國知識分子殘缺心靈下的產物,但無疑的,寫書乃是他們應付挫折的方策之一。待其文藝有成,反覺得仕途上的得失,遠比不上文學上的永恆,反要感謝困頓逆折,是天要成就人的機會了。
書畫繪事之中,有令人狂顛癡迷的無窮世界,風雅高志,一樣可以在筆下盡情馳騁。至於香令人幽,茶令人爽,琴令人寂,棋令人閒,石令人雋,金石鼎彝令人古,一成癖好,各現幽趣的世界。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閒來就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業錢。〈言志〉
宇宙大傳舍,去住無定期,人生貴適意,浮榮如電馳!曷為擲心腎,易被毛與皮!(清.張維屏〈達人〉)和*圖*書
怎樣應付眼前的「勃蹊」?須要有「天游」宇宙的曠達情懷,使全身的六根六情都能和平順當。所謂「天游」,天是指自然,游心於自然造化,取得精神的自由解放,心情愈自由,愈能得到美的享受。
行爲之外,思想方面如知足、無常、曠達等:

藝事

昔人有禽中五客:鷗為閒客,鶴為仙客,鷺為雪客,孔雀南客,鸚鵡隴客。會花鳥之情,真是天趣活潑。
應付挫折,在思想方面,現代人主張激起欲望,以強烈的企圖心克服挫折,攫取成功的果實,他們採取不斷在工作中振奮自己的策略,但一遇挫折,敵意倍增,這敵意一旦養成習慣,就充滿了侵略性。古代的知識分子則主張降低願望,停止無限的追逐,以防止生命的紛馳顛蹶,確認好勝求贏,是傷生害性的利斧,所謂「人思上人,爭端斯起」一直想拚贏別人,乃是挫折痛苦的淵源。弄得自己像蟲蟻的艥艥呶呶,完全喪失了本身具足的虛靜天性。
明人這種「失意窮愁乃著書」的理念,其實淵源久遠,太史公在《史記.平原君列傳》中,說虞卿「不得意,乃著書」,又說「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成了千古的榜樣。而〈太史公自序〉中,把這淵源推得更早,他舉文王演《周易》,孔子作《春秋》,屈原著〈離騷〉,左丘有《國語》,孫臏論兵法,呂不韋傳《呂覽》,乃至詩三百篇,都說成是發憤之所爲作,都是心中鬱結不通所孕育成的靈胎。司馬遷自己下於蠶室,受到極大的侮辱,正以虞卿等自況。到了唐代,韓愈爲柳宗元作墓誌銘中,以爲他所作文章,都是被貶後「益自刻苦」之作,反而由於「斥久窮極」,使他文章「必傳於後」,這種「虞子愁來始著書」的意識,已成爲幾千年來中華民族知識分子性格中的一個基型了。

著書


人生來都有壓抑拘限,有拘限就有敵意,會感到挫折。
宇宙是一個居住不定的旅館,個人的身體便是個沒定期的旅客,己身都無常,何況身外之物?一切成功的浮雲,只如電馳露晞,爲此而猛擲心腎,傷生害性,去換hetubook•com•com得身外的皮毛富貴,豈不可惜?而富貴只如浮雲,一去不留光影;生命也只如虛花,一謝不留果實。前日貼金雕花的門第,今天就成了野草廢墟,轉足之間,舊路何在?欠伸之中,前夢已失!物來有緣,物去有數,此身尙且不是人自己所能主持,而何況身外之物,只好委諸造化!明白天理的循環,宇宙的無常,對於一切得失,便能釋然於懷了。
曠達的人,心靈才有遊戲的自由,對是非大小有全新的認識,所謂「盆地游戲均滄海,塊石達觀卽泰山。」(元.張養浩〈雲莊遣興自和〉)達觀之下,有了新的好惡標準,自然使計較之心泯然。
雲松巢,安樂窩,君其聽我歌:人生適意在容膝,萬間廣廈毌乃多……刺眼繁華良未久,不如且入低低屋,團蒲枕瓦方牀竹,蠖屈蝸潛聊自足!(陸硎〈低低屋〉)

中國人應付挫折常用的智慧,知足之外,便是記取事物的「無常」得失無定、富貴無常,將時間因素注入每個事件,將前後事件拉遠一些看,花開與花落一起看,上臺與下臺一起看,就會明白「禍福相倚」的歷史循環,乃是宇宙的通則。
相逢狹路且迴身,野渡寬平好問津,
底事排擠同躓仆?往來俱是暫時人!
知道應付挫折的方策,除了「虞子著書」以外,第二種便是「陶公歸去」的隱居了。陶淵明不爲五斗米折腰,撐著幾根傲骨,賦著歸去來,儘管喝的是土酒,彈的是無弦琴,但隱逸歸來時「載欣載奔」的快樂形象,給多少深受挫折磨難的心靈,起了示範的同化作用,清代的劉因之寫殘菊道:

無常

人生來都有各種希望,有希望就有失望,會感到挫折。
蒔花養鳥,這些有生命的動植物,都能產生情誼與快樂,明人陸紹珩《醉古堂劍掃》中錄花十友禽五客云:
我無良田畝,安得家穰穰,人生貴知足,粗糲聊充腸。(郟談〈喫粥歌〉)

生怕折腰甘作隱,死猶強項不低塵!

知足可以滿足自身,無常可以看和*圖*書破外界,而曠達更可以追求心靈的自由,享受人生的趣味。曠達總教我們放下一些世俗欲望中纏人的東西,諸如聲色貨利、榮光權勢,放下這些東西,哪還有得失挫敗可言?心靈自然得到寬逸與酣暢。
讀到元代程端禮在《畏齋集》中寫的詩:
因此「知足」的想法,教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外境而言,「人生待足何時足?」知足只能從方寸之地做起,一念之足就無不足。就像沒鞋穿的人,想一想世人還有沒腳的哩,怨望的情懷就可以紓解,沒腳的人,想一想連下半身都沒有的肯尼,還好好活著,憤慨的情懷也可以減輕,所謂「德業常看勝我者,則愧恥自增,爵祿常看不及我者,則怨尤自息。」除了德業要上比,其他都向下比,足與不足,不繫乎所遭的境遇,而繫乎內心的一念。
這些詩,對住屋,對食物,都求儘量簡單樸儉。那富貴人家的高甍連牆、膏梁美食,未必能細賞眞享,也未必能持久安泰,其中的擔憂與危機,還未必能如低屋糲食的安心適意呢!邵雍那知足常樂的「安樂窩」成了理想國,司馬光的「一榻有餘寬,一飯有餘美」,知足隨緣,魂安夢清,到處皆成樂地。知足的人,不忮不求,不忮害就沒有敵意,不貪求就沒有挫敗,知足的世界,處處有著「餘美」。
行爲方面如著書、歸隱、做藝事等:
例如蘇東坡就是以曠達的思想來應付挫折的,他的《戲子由》詩中自供道:


讀讀淸人的詩,不少是勉勵「知足」的!

中國諺語常說「破財消災」,財物破費,居然邀來福星,災疾也消啦!「火燒旺地」家財被焚燬,原來是將要造更大樓房的預兆呢!「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災禍加上了時間的莫測,可能醞釀成福氣。同樣的,福分加上時空的無常,也可能釀成巨禍。這種變化無常,讓挫敗者有歸之「緣數」的寬慰,釋家的詩人如王梵志寒山子,對人生無常宣示甚多,一般詩人,也都有類似的看法:
平生蕭瑟應新賦,今日窮愁更著書。(汪思〈西城訪王本一〉《方塘汪先生文粹》)

人生來都有對手競爭,有競爭就有失敗,會感到挫折。
至於彈琴作畫、種菜品茗,也無不可以寄託一生的志業,如唐伯虎的詩畫中,都是這種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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