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發現兩首敦煌曲
再前面,還有一首曲子詞,句式用與〈別仙子〉完全不同,與其他的敦煌曲子詞也沒一首相同,應該是「失調名」的佚曲,茲依韻腳將其分行如下:
斯七一一一號寫卷的最後面一首,有「同前」二字,細察這曲子詞的斷句、形式,很像第一首〈別仙子〉。
「隨玉柱」的「柱」與唐詩「玉筯應啼別離後」的「筋」字同義,是成串的眼淚。
至於這首曲子詞與第一首〈別仙子〉的用韻與句式不全相同,那是唐末詞型尚未固定,同一曲子牌名可以自由增刪的緣故,這一點,不能用後代的「詞律」去規範的。
曾來不信,人說道,相思苦。
如今現,嗔交我,勞情與!
攢眉立,欹枕臥!
日夜懸腸割肚,隨玉柱!
直待倚門朱戶!
憶君直得,如癡醉,容言語?
胸裙上,紅羅帶,帶上啼痕汚!
果然得,重相見,依舊還同一處。
歸羅帳,特地再論心甦!
如今現,嗔交我,勞情與!
攢眉立,欹枕臥!
日夜懸腸割肚,隨玉柱!
直待倚門朱戶!
憶君直得,如癡醉,容言語?
胸裙上,紅羅帶,帶上啼痕汚!
果然得,重相見,依舊還同一處。
歸羅帳,特地再論心甦!
在這首〈別仙子〉的前面,有抄剩的幾行,「昨來僥倖,人說道,心思苦。交嗔,含惆悵,扶顋泣,燈穿牖。」看其句式,像是另一首〈別仙子〉的開頭,未曾抄完,又去錄下一首。這「僥倖」二字的意思,或許是說昨夜www.hetubook.com.com夢見了你,像天子駕臨,引以爲寵幸?還是說冀求本分以外的獲得,想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多少帶著戀愛者自卑的意味在裡面?「心思苦」也可能是「相思苦」的誤書。
欲將酒泉田襴衣,下曹朝,
君王催奏樂,方響逐雲霄!
鴛鴦帳地笙歌舞,
善勸王子歸本路。
天同榮,白金暎,
人串鉀,馬懸鈴,
樹雀兒,近刀兵,
海晏河清罷征戰,
三邊煙火滅妖精!
君王催奏樂,方響逐雲霄!
鴛鴦帳地笙歌舞,
善勸王子歸本路。
天同榮,白金暎,
人串鉀,馬懸鈴,
樹雀兒,近刀兵,
海晏河清罷征戰,
三邊煙火滅妖精!
本曲子又說:「善勸王子歸本路」,那就像是曹議金放棄「西漢金山國」,恢復節度使檢校司空,後又兼中書令,和他的兒子元德等向中原的後唐進貢馬與玉,所以本曲子所寫的內容,當是西元九三〇年左右的史實。
敦煌寶藏裡,發現不少唐、五代人詞曲的寫卷,對於詞的起源,與佛曲的音樂關係等,提供了許多明確的答案。新材料的出現,是研究中國文學史上驚人的突破點,所以從敦煌寫卷問世以來,羅振玉、唐圭璋、王重民、任二北及饒宗頤、潘重規諸先生,均對敦煌曲子校釋訂補,有極大的興趣,也各有其貢獻。
「嗔交我」三字,應該是「眞教hetubook.com•com我」的誤書,但參看前首寫了一半的句子,「交嗔怒」三字,則「交」在唐人變文中往往是「平復、病好」的意思,「交拏嗔」是「總算平復了我的怒嗔」的意思嗎?「嗔交我」是否也是這個意思?但不如「眞教我」口語簡單。
曹議金時,因爲禦侮有力,人民多歌頌他,在敦煌伯三一二八號寫卷中,正有〈望江南〉詞稱讚「曹公」議金的偉大說:「靖難論兵扶社稷,恆將籌略定妖氛。」正與本曲子詞的歌頌對象相同。
這首曲子詞,當然是在寫閨怨的相思之情,這原本是曲子詞的當行本色,女主角或起或臥,懸腸哭泣,只在等待重新相見,同在羅帳中尋回心甦情暢的時分。
敦煌的《雲謠集》抄卷前有「金山聖文神武天子」的名號,姜亮夫以爲《雲謠集》寫於西元九二二年,當時「金山白衣天子」是張承奉佔據西陲時的稱號,曹議金是張承奉的部將,本曲子云:「欲將酒泉田襴衣,下曹朝」,顯然是曹議金取代白衣天子稱托西大王、瓜沙州大王、敦煌王等等以後的事。軍人解甲歸田,田襴衣是上衣下裳連着的工作服。
我在〈敦煌六百無名斷片的新標目〉一文裡,特別提及這張曲子詞寫卷是新發現的,後來有人已應用這斯七一一一號中的第一首〈別仙子〉,用來與斯四三三二號中的〈別仙子〉作校勘用,但不知道爲什麼,這張卷hetubook•com.com子上另有兩首曲子詞,是諸家所用寫卷中所從未見過,完全是一項新發現,價值甚大,而學者竟失之交臂,未曾蒐輯,頗爲可惜。我現在把它寫下來,使諸家所採錄的敦煌曲子能更趨完備。
本曲子詞中,也有一些字是我改動的。第一句「欲將酒泉田襴衣」,「欲」原本作「玉」,不易解釋;「方響逐雲霄」,「香」原本作「簫」,顯然是寫錯了的。「近刀兵」,「兵」原本作「岳」,旁邊會重複寫二次「近刀兵」又被槓去,都是「兵」字,這裡作「兵」才對。
「天同榮,白金暎」,大概是說:中原的天子也同感榮幸,而賞賜的金銀絹帛,光采奪目。
「容言語」大概是「豈容言語形容」的意思,第一句「曾來不信」也可能就是「從來不信」吧?除了這些,含意還算明白。
曲子詞的文字以民間的口語爲主,很活潑,但和今天的口語變化很大。「如今現」,可能是後人「如現今」的意思。
「憶君直得」這「直得」在唐代變文中是當作「只有」「必須」的意思,一想起你,只有如癡如醉呀!
以上是我根據韻腳試作的分行,這首曲子,韻腳「苦」「與」「柱」「戶」「語」「污」「處」「甦」都在後代戈氏《詞林正韻》魚部第五部,「臥」在歌部第九部,魚部、歌部在敦煌曲中很少有例子通用,但「臥」與「戶」「甦」等在今日方音中還有不少是音和*圖*書近的,這可能就是樂工攙雜方言而不合韻書的地方。
「勞情與」的「與」字,可能和敦煌曲〈抛毬樂〉中的「莫把眞心過與他」的「與」字同義,是「給」的意思。
這首新發現的〈別仙子〉,可能是這樣讀的:
「日夜懸腸割肚」,「割」字原抄作「各」,「肚」字原文作「眩」。「待倚」誤作「代寄」。「紅羅帶,帶上啼痕汚」,我添了一個「帶」字。「痕」字原抄作「恨」;「果然得」,「果」字原抄作「過」;「依」誤作「於」,「重相見」,「重」字原抄作「從」,都可能是寫錯了的。
敦煌曲子詞,號稱五百首,剔除重複以後,累計還不到二百首,這兒又新增兩首,一定是同好們所樂意聽到的好消息。
這首曲子詞中有「酒泉」的地名,與「曹朝」的邊疆政權,可見是出於敦煌邊疆文士之手的。五代時敦煌由曹議金祖孫統治,宋初由曹元忠父子統轄,本曲有「曹朝」二字,寫作的年代不會早於五代。
但是由於分藏倫敦、巴黎、列寧格勒的敦煌卷子,一直沒有詳盡的編目,所以諸家對敦煌曲子的採錄,也不容易有完備的本子。如倫敦的漢文寫卷,自來只編到斯坦因第六九八〇號爲止,諸家所錄曲子,眼界也限於此號。可是近年我已將斯六九八一號至七五九九號的六百多幀無名斷片,一一重新編目,發現斯七一一一號背面也載有敦煌曲子三首,是諸家研究時所不www.hetubook.com.com曾發現過的。
當時一方偏安,歌舞昇平,「人串鉀,馬懸鈴」大概是說盔甲串疊不用,馬也解鞍休息,「鉀」是「盔甲」的俗寫。「樹雀兒,近刀兵」大概說鳥雀馴順,不畏軍人,因爲在戰爭的年代,軍無現糧,羅掘具窮,樹雀也成了最佳的食物,白居易的〈放旅雁〉詩道:「雁雁汝飛向何處?第一莫飛西北去!淮西有賊討未平,百萬甲兵久屯聚,官軍賊軍相守老,食盡兵窮將及汝,健兒飢餓射吃汝,拔汝翎翎爲剪羽!」可見戰亂之時,樹雀也以遠離刀兵爲吉,現在海晏河清,所以鳥雀近人,也不畏刀兵了。
不過,這幾行詞中,有些原文並不如此,是我改的。如「攢眉立」,「攢」原文作「贊」,周續之〈廬山記〉:「淵明攢眉而去」攢眉是指心裡不快、眉頭緊聚的意思,而周紹良從莊嚴堪所藏《維摩經》背後增補的曲子詞中也有「自今已後把槍攢」的句子「攢」也被寫作「贊」。
它的韻腳,先押蕭豪八部,再押上去聲語五部,再押庚清十一部,這不應該是韻音通押,而是曲子詞裡有轉韻二次的規則吧?
敦煌曲子研究的困難,在於抄本中錯別字假借字既多,唐人俚句口語也較難懂,常常沒有曲牌名,而卽使同一曲牌,句字多少的形式仍很自由,再加上韻腳攙雜方音,通用甚寬,或作者出於邊疆樂工之手,用韻與文人的讀書也常有不協的,因此,研究時常常連如何斷句都發生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