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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文化及其哲學

作者:梁漱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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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何是東方化?如何是西方化?(下)

第三章 如何是東方化?如何是西方化?(下)

這西方化為向前的路向真是顯明得很,我們在第二章裏所下的西方化答案:「西方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為根本精神的。」
若拿唯物史觀來說明西方政治上社會上之「德謨克拉西」精神所從來,我並不十分反對,然卻不是杜威先生的折衷說第三派(見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講演)。我只要問:如中國,如印度有像歐洲那樣不斷變遷的經濟現象嗎?如承認是沒有的,而照經濟現象變遷由於生產力發展的理,那麼一定是兩方面的發展大有鈍利的不同了。可見還有個使生產力發展可鈍可利的東西,而生產力不是什麼最高的動因了。——馬克思主義說生產力為最高動因。這所以使生產力發展可鈍可利的在那裏呢?還在人類的精神方面。所謂「精神」與所謂「意識」其範圍,大小差得很遠。意識是很沒力量的,精神是很有力量的,並且有完全的力量。唯物史觀家以為意識是被決定的而無力決定別的,是我們承認的,但精神卻非意識之比,講唯物史觀的把兩名詞混同着用,實在不對。這些話且不去細談,直接說本題。原來生產力的發展是由於人的物質生活的欲求,而物質生活的欲求是人所不能自己的,由此而生產力的發展,經濟現象的變遷,都非人的意識所能自由主張自由指揮的了。而在某種經濟現象底下,人的意識倒不由得隨着造作某種法律制度道德思想去應付他,於是唯物史觀家就說人的意識不能把經濟現象怎樣,而他卻能左右人的意識了。但其實這物質生活的欲求,難道不是出在精神上麼?只為他像是沒有問題——一定不易——所以不理會他,不以他為能決定生產力之發展罷了。但其實何嘗全沒問題呢?他也可有變動,由這變動至少也能決定生產力發展的鈍利,經濟現象變遷的緩促。我敢說:如果歐亞的交通不打開,中國人的精神還照千年來的樣子不變,那中國社會的經濟現象斷不會有什麼變遷,歐洲所謂「工業革新」(Industrial Revolution)的,斷不會發生。又如果回族同歐人不去侵入印度,聽着印度人去專作他那種精神生活,我們能想像他那經濟現象怎樣進步麼?所以我以為人的精神是能決定經濟現象的,但卻非意識能去處置他。這個意思於唯物史觀家初無衝突,不過加以補訂而已。然就因此,我覺得西方社會上「德謨克拉西」精神所從來,還非單純唯物史觀家的說法所能說明,而待要尋他精神方面的原因。據我所見是歐洲人精神上有與我們不同的地方,由這個地方旣直接的有產生「德謨克拉西」之道,而間接的使經濟現象變遷以產生出如彼的制度似更有力。其故待後面去說。
我們講西方化講到此處也就可以止了,如何是西方化其事已明。回過頭來一看我們所批評為不對的那些答案,也未嘗不各有所見,竟不妨都可以說是對的了。以下我們來說一說東方文化。
「德謨克拉西」又是怎樣來的呢?這是由人類的覺醒——覺醒人類的本性——不埋沒在宗教教會、羅馬法皇、封建諸侯底下而解放出來。這個就是我們所說的「人的個性伸展,社會性發達」。他們是由覺醒人類的本性,來要求人類本性的權利;要做現世人的生活,不夢想他世神的生活。那麼,自然在他眼前為他生活之礙的,要反抗排斥,得到他本性的權利而後已。次第逐漸的往前開展,如十七世紀的英國革命,十八世紀的美國的獨立運動,法國的大革命。英國的民權自由思想實在開得最早,進步也穩健,在十三世紀就要求得「大憲章(Magna Charta)」,到這回十七世紀又跟宗教改革相關,卽是清教徒克林威爾率國會軍打敗王軍,威廉三世卽位後裁可「權利法案」。英國這種奉新教的人也是為受王家舊教的壓迫,才走出到美洲自謀生活的。那麼,後來不堪英國的苛斂才起了獨立運動卒以奮鬬成功。這時候法國因為王權太大,人民的思想雖變而王與貴族與僧侶的橫暴壓迫,驕淫苛虐,不稍鬆緩,看見美國的例,革命就驟然勃發起來。所謂在事前思想之變則盧梭、福祿特爾,自由平等之說是也。這種思想的說法卽近世政法上社會上「德謨克拉西」之源,而他們的大革命,又是實際上使這種精神實現之大事件。這種政治、法律及其他社會生活樣法之變遷自然得力於同時經濟現象之變遷的很大;像經濟史觀家所說的很詳細,我們不去叙說。但是這直接的動力、間接的動力,不都是由第一條態度來的麼?
人類的生活大致如此。而我們現在所研究的問題就是:文化並非別的,乃是人類生活的樣法。那麼,我們觀察這個問題,如果將生活看透,對於生活的樣法卽文化,自然可以有分曉了。但是在這裏還要有一句聲明:文化與文明有別。所謂文明是我們在生活中的成績品——譬如中國所製造的器皿和中國的政治制度等都是中國文明的一部分。生活中呆實的製作品算是文明,生活上抽象的樣法是文化。不過文化與文明也可以說是一個東西的兩方面,如一種政治制度亦可說是一民族的製作品——文明,亦可以說一民族生活的樣法——文化。
但是馬氏以後唯物史觀的代表卻不用這種黑格爾的名詞了,他們也不說『論理的必要』了。他們祇說這個必要是一種天然現象的因果關係。
「我生在這個世界,對於我的生活,必有一個態度。我的能力就從那方面用。人類有自覺心後就生這個態度。這個態度變遷,人類用力的方向也變遷。
質而言之,我觀察的中國人是走第二條路向;印度人是走第三條路向。寫在此處為的是好同西方的路向態度對照着看。至於這兩個答案說明,還容說明西方化後再去講。
說到此地,我們當初所說觀察文化的方法那些話——見第二章——可以明白了。生活的根本在意欲而文化不過是生活之樣法,那麼,文化之所以不同由於意欲之所向不同是很明的。要求這個根本的方向,你祇要從這一家文化的特異彩色,推求他的原出發點,自可一目瞭然。現在我們從第一步所求得的西方文化的三大特異彩色,去推看他所從來之意欲方向,卽可一望而知他們所走的是第一條路向——向前的路向:
「但是他所說的『舊社會秩序必要自己廢除』」,這『必要』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馬克思自己說這個『必要』是論理的必要。因為社會的衝突是社會全體裏頭的一個『否認』(negation),這個『否認』一定又要產出另一個『否認』來。這是與黑格爾所說『人類歷史之思辨性質』相稱的。
在金子教授、米久博士以什麼「食物不豐,勤勞為活,所以要發明自然科學,征服自然」去說明科學的產生,覺得很合科學家說話的模樣,其實是不衷於事實、極粗淺的臆說。我也沒去研究科學史,然當初科學興起並不是什麼圖謀生活,切在日需的學問,而是幾何、天文、算術等抽象科學(abstract science),不是人所共見的嗎?此不獨古希臘人為然,就是文藝復興科學再起,也還是天文、算學、力學等等。這與「食物不豐,勤勞為活」連綴得上嗎?據文明史專家馬爾文(Marvin)說:「科學之前進,是由數目形體抽象的概念進到具體的物象,如物理學等的。」王星拱君的《和圖書科學方法論》上說:「希臘的古科學所以中絕的原故,是因為他們單在他們所叫作理性的(rational)非功利的(disinterested)學術上做工夫,於人類生活太不相關。(按金子君的說話恰好與此相反)至於我們現在所享受所研究的科學,是在文藝復興時代重行出世的。……那個時代的科學,完全以求正確的知識為目的。自文藝復興算起,一直過好幾百年科學在應用方面都沒有若何的關係。所以有人說科學之發生原於求知而不原於應用。」照王君的下文所說,大意科學初起,全非為應用,而後來之日益發皇卻要應用與理論並進的。王君又有《科學之起源和效果》一文大意不遠。後又見某君所作講科學的一文把這個意思顛倒過來,謂科學初起是為用,其後乃有求知的好尚。現在也無暇細論,但就我的意見簡單說兩句:迫促的境遇不是適於產生科學的緣法,倒要從容一點纔行,單為用而不含求知的意思,其結果只能產生「手藝」、「技術」而不能產生「科學」。——中國卽其好例。王君所論科學之起源原是泛論人類心理上之科學的基礎,也不能答歐洲人何以獨能創出科學的原故。若問這原故,待我後方去答。
照我的意思——我為慎重起見,還不願意說就是佛家或唯識家的意思,祇說是我所得到的佛家的意思,——去說說生活是什麼。生活就是「相續」,唯識把「有情」——就是現在所謂生物——叫做「相續」。生活與「生活者」並不是兩件事,要曉得離開生活沒有生活者,或說只有生活沒有生活者——生物。再明白的說,祇有生活這件事,沒有生活這件東西,所謂生物,只是生活。生活、生物非二,所以都可以叫做「相續」。生物或生活實不只以他的「根身」——「正報」——為範圍,應統包他的「根身」、「器界」——「正報」、「依報」——為一整個的宇宙——唯識上所謂「真異熟果」——而沒有範圍的。這一個宇宙就是他的宇宙。蓋各有各自的宇宙——我宇宙與他宇宙非一。抑此宇宙卽是他——他與宇宙非二。照我們的意思,盡宇宙是一生活,只是生活,初無宇宙。由生活相續,故爾宇宙似乎恆在,其實宇宙是多的相續,不似一的宛在。宇宙實成於生活之上,托乎生活而存者也。這樣大的生活是生活的真象,生活的真解。但如此解釋的生活非幾句話說得清的,我們為我們的必需及省事起見,姑說至此處為止。
(二)為礙的不僅物質世界與「他心」,還有一種比較很深隱為人所不留意,而卻亦時常遇見的,就是宇宙間一定的因果法則。這個法則是必須遵循而不能避免的,有如此的因,一定會有如彼的果;譬如吃砒霜的糖一定要死乃是因果必至之勢,我愛吃砒霜糖而不願意死,這時為礙的就是必至的自然律,是我所不能避免的。又如凡人皆願生活而不願老死,這時為礙的卽在「凡生活皆須老死」之律也。此應修訂者二。
以上算是證明西洋文化的總體,出於第一條路向,適如我們所觀測,卽是第三步的講明作到了。以下去作第四步。

中國文化的略說

西洋文化的淵源所自,世稱「二希」——希臘(Hellenism)、希伯來(Hebrewism)。羅伯特生(Frederick Robertson)論希臘思想有數點甚為重要:(一)無間的奮鬬;(二)現世主義;(三)美之崇拜;(四)人神之崇拜。可見他們是以現世幸福為人類之標的的,所以就努力往前去求他。這不是我們所說的「第一條路向」是什麼?而希伯來思想是出於東方的——竊疑他還與印度有關係。他們與前叙希臘人的態度恰好相反,是不以現實幸福為標的——幾乎專反對現世幸福,卽所謂禁慾主義。他們是傾向於別一世界的——上帝、天國;全想出離這個世界而入那個世界。他們不順着生活的路往前走,而翻身向後了,——卽是我們所謂「第三條路向」。西方自希臘人走第一條路就有許多科學、哲學、美術、文藝發生出來,成就的真是非常之大!接連着羅馬順此路向往下走,則又於政治、法律有所成就,卻是到後來流為利己、肉|欲的思想,風俗大敝,簡直淫縱、驕奢、殘忍、紛亂得不成樣子!那麼,纔藉着這種希伯來的宗教——基督教——來收拾挽救。這自然於補偏救弊上也有很好的效果,雖然不能使那個文明進益發展,卻是維繫保持之功實在也是很大。然而到後來他的流弊又見出來了。一千多年中因為人們都是繫心天國不重現世,所以奄奄無生氣,一切的文化都歸併到宗教裏去了。於是哲學成了宗教的奴隸;文藝、美術祇須為宗教而存;科學被擯,迷信充塞,乃至也沒有政治,也沒有法律。這還不要緊,因為教權太盛的原故,教皇教會橫恣無忌,腐敗不堪,所以歷史稱為中古之黑暗時代!於是有「文藝復興」、「宗教改革」的新潮流發生出來。所謂「文藝復興」便是當時的人因為藉着研究古希臘的文藝,引起希臘的思想、人生態度。把一副向天的面孔又回轉到人類世界來了。而所謂「宗教改革」,雖在當時去改革的人意思或在恢復初時宗教之舊,但其結果不能為希伯來的路向助勢,卻為第一條路向幫忙,與希臘潮流相表裏。因為他是人們的覺醒,對於無理的教訓,他要自己判斷;對於腐敗的威權,他要反抗不受,這實在是同於第一路向的。他不知不覺中也把厭絕現世傾向來世的格調改去了不少。譬如在以前佈教的人不得婚娶,而現在改了可以婚娶。差不多後來的耶穌教性質逐漸變化,簡直全成了第一路向的好幫手,無復第三路向之意味。勉勵鼓舞人們的生活,使他們將希臘文明的舊緒,往前開展創造起來,成功今日的樣子;而一面教權封建權之倒,復開發近世國家政治、社會組織之局面。總而言之,自文藝復興起,人生之路向態度一變,才產生我們今日所謂西方文化。考究西方文化的人,不要單看那西方文化的征服自然、科學、德謨克拉西的面目,而須着眼在這人生態度、生活路向。要引進西方化到中國來,不能單搬運、摹取他的面目,必須根本從他的路向、態度入手。但是四、五年來,大家祇把科學方法,德謨克拉西的精神說來說去,總少提到此處。祇有浙江的二蔣——蔣夢麟、蔣百里——先生先後出來說這個話。蔣夢麟先生在《新教育》第一卷第五號發表〈改變人生的態度〉一文,蓋本於霍夫丁氏(Hoffding)《近代哲學史》的意思而來。他這篇文章內有幾段很警策的話:

答案講明的第三步

科學產生和完成的次第,纔已說過,不必再提。這科學的方法和其精神又是從兩種科學來的,尤其重要的是在英島的這種科學。這種經驗派實在對於以前的——希臘及大陸——方法,有絕大的補足和修訂。所有舊相傳習的種種觀念、信仰,實藉英人——洛克他們——來摧破打翻的。英國人的態度精神剛已說過,所以科學方法、科學精神又是出於第一條的態度,如我們所觀測。

人生的三路向

答案講明的第四步

「西洋人民自文運復興時代改和_圖_書變生活的態度以後,一向從那方面走——從發展人類的本性和自然科學的方面走——愈演愈大,釀成十六世紀的『大改革』,十八世紀的『大光明』,十九世紀的『科學時代』,二十世紀的『平民主義』。
第二,要注意這時的人從頭起就先認識了「自己」,認識了「我」,而自為肯定;如昏瞢模糊中開眼看看自己站身所在一般,所謂人類覺醒,其根本就在這點地方。這對於「自己」、「我」的認識肯定。這個清醒,又是理智的活動。
(二)滿足與否不可定者:如我意欲向前要求時為礙的在有情的「他心」,這全在我的宇宙範圍之外,能予我滿足與否是沒有把握的。例如我要求旁人不要恨我,固然有時因為我表白誠懇可以變更旁人的「他心」,而有時無論如何表白,他仍舊恨我,或者口口聲說不恨而心裏照舊的恨。這時我的要求能滿足與否是毫無一定,不能由我作主的,因為我祇能制服他的身體而不能制服他的「他心」;只能聽他來定這結果。
就是由這樣觀察得到的。我們至此算是將預定四步講法之第二步作到,點明西方化各種異采之一本源泉是在「向前要求」的態度了。
「世界之發見云者,一為自然之享樂,動諸情者也。中世教會,以現世之快樂為魔,故有旅行瑞士,以其山水之美,而不敢仰視者;而不知此不敢仰視之故,卽愛好之本能;無論何時何地,均可發展者也。一為自然之研究,則動諸知者也。中古宗教教義,以地球為中心,有異說則力破之;然事實不可誣也!有哥白尼之太陽學說,有哥倫布美洲之發見,於是世界之奇蹟,在在足以啟發人之好奇心;而舊教義之蔽智塞聰者益無以自存矣。」
我們現在將奮鬬的意思再解釋一下。照我們以前的解釋,所謂生活就是用現在的我對於前此的我之奮鬬,那麼,什麼叫做奮鬬呢?因為凡是「現在的我」要求向前活動,都有「前此的我」為我當前的「礙」,譬如我前面有塊石頭,擋着我過不去,我須用力將他搬開固然算是礙,就是我要走路,我要喝茶,這時我的肢體同茶盌都算是礙;因為我的肢體,或茶盌都是所謂「器世間」——「前此的我」——是很笨重的東西,我如果要求如我的願,使我肢體運動或將茶盌端到嘴邊,必須努力變換這種「前此的我」的局面,否則是絕不會滿意的;這種努力去改變「前此的我」的局面而結果有所取得,就是所謂奮鬬。所以凡是一個用力都算是奮鬬;我們的生活無時不用力,卽是無時不奮鬬,當前為礙的東西是我的一個難題;所謂奮鬬就是應付困難,解決問題的。差不多一切「有情」——生物——的生活都是如此,並不單單是人類為然。卽如蒼蠅所以長成六個足,許多眼睛,全都因為應付困難,所以逐漸將他已成的我變成這個模樣,以求適應環境的。不過這種應付都是在意識以前的,是本能的生活。人的生活大半分也都是本能的生活,譬如小兒生下來就會吃乳、睡覺……這些都是用他「不學而能」的本能,去應付困難解決問題的。雖然具有意識的人類,固然半是用意識來支配自己,但與許多別的生物有的意識很微,有的簡直沒有意識的,其本能生活仍一般重要。總之無論為本能的或為有意識的向前努力,都謂之奮鬬。
我們預定講明西方化的四步,此刻已算把第一步就許多西方文物求其特異采色的事做到了。現在要進而作第二步更求諸特異采色之一本源泉。

生活的說明

(二)遇到問題不去要求解決,改造局面,就在這種境地上求我自己的滿足。譬如屋小而漏,假使照本來的路向一定要求另換一間房屋,而持第二種路向的遇到這種問題,他並不要求另換一間房屋,而就在此種境地之下變換自己的意思而滿足,並且一般的有興趣。這時下手的地方並不在前面,眼睛並不望前看而向旁邊看;他並不想奮鬬的改造局面,而是回想的隨遇而安。他所持應付問題的方法,祇是自己意欲的調和罷了。
(三)人類的生活細看起來還不能一律視為奮鬬。自然由很細微的事情一直到很大的事情——如從抬手動腳一直到改造國家——無一不是奮鬬,但有時也有例外。如樂極而歌,興來而舞,乃至一切遊戲、音樂、歌舞、詩文、繪畫等等情感的活動,遊藝的作品,差不多都是潛力之抒寫,全非應付困難或解決問題,所以亦全非奮鬬。我們說這些事與奮鬬不同,不單單因為他們是自然的流露而非浮現於意識之上的活動,——不先浮現於意識之上而去活動的也有算是奮鬬的。——也因為其本性和態度上全然不同。此應修訂者三。
(四)此條與以上三條都不同,是無所謂滿足與否,做到與否的。這種生活是很特異的,如歌舞音樂以及種種自然的情感發揮,全是無所謂滿足與否,或做到做不到的。
這個差不多成定局的宇宙——真異熟果——是由我們前此的自己而成功這樣的;這個東西可以叫做「前此的我」或「已成的我」,而現在的意欲就是「現在的我」。所以我們所說小範圍生活的解釋卽是「現在的我」對於「前此的我」之一種奮鬬努力。所謂「前此的我」或「已成的我」就是物質世界能為我們所得到的,如白色、聲響、堅硬等皆感覺對他現出來的影子呈露我們之前者;而這時有一種看不見,聽不到,摸不着的非物質的東西,就是所謂「現在的我」,這個「現在的我」大家或謂之「心」或「精神」,就是當下向前的一活動,是與「已成的我」——物質——相對待的。

西方人精神的剖看

我們來看東方文化的時節,第一就先發覺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太兩樣。所謂東方文化的不能混東方諸民族之文化而概括稱之,至少,亦是至多,要分中國、印度兩文化而各別稱之。世以歐洲、中國、印度為文化三大系是不錯的。我想我們講這兩支文化,不用各別去作那四步講法了,祇須拿西方化同他們比較着看,又拿他們自己互為比較着看,就也可以看得很明的。
現在我們的第四步又做到,所有講明西方化的四步都作完了。我們的觀測,我們的答案,總算一點沒有錯,並且說得很明白清楚。而在最後收束處,還要指點大家去看一回。看什麼呢?就是看這時候的人——開闢產出現在西方化的人——他的精神上心理上是怎麼一回事。就是去解剖這重走第一條路的人精神、心理,而認清他:

中國文化問題印度文化問題之答案的提出

(一)征服自然之異采:西方文化之物質生活方面現出征服自然之采色,不就是對於自然向前奮鬬的態度嗎?所謂燦爛的物質文明,不是對於環境要求改造的結果嗎?
第一,要注意重新提出這態度的「重」字。這態度原來從前曾經走過的,現在又重新拿出來,實在與從前大有不同了!頭一次是無意中走上去的;而這時——從黑暗覺醒時——是有意選擇取捨而走的。他撇棄第三條路而取第一條路是經過批評判斷的心理而來的。在頭一次走上去的人因為未經批評判別,可以無意中得之,亦可以無意中失之!而重新採取這條路的人,他是要一直走下去不放手的,除非把這一條路走到盡頭不能再走,才可以轉彎。本來希臘人——第一次和_圖_書走這條路的人的理性方面就非常發達,頭腦明睿清晰,而此刻重新有意走這條路的人,於所謂批評、選擇更看出他心理方面理智的活動。
我們為我們的必需及省事起見,我們縮小了生活的範圍,單就着生活的表層去說。那麼,生活卽是在某範圍內的「事的相續」。這個「事」是什麼?照我們的意思,一問一答卽唯識家所謂一「見分」,一「相分」——是為一「事」。一「事」,一「事」,又一「事」……如是湧出不已,是為「相續」。為什麼這樣連續的湧出不已?因為我們問之不已——追尋不已。一問卽有一答——自己所為的答。問不已答不已,所以「事」之湧出不已。因此生活就成了無已的「相續」。這探問或追尋的工具其數有六:卽眼、耳、鼻、舌、身、意。凡剎那間之一感覺或一念皆為一問一答的一「事」。在這些工具之後則有為此等工具所自產出而操之以事尋問者,我們叫他大潛力、或大要求、或大意欲——沒盡的意欲。當乎這些工具之前的,則有殆成定局,在一期內——人的一生——不變更,雖還是要相續而轉,而貌似堅頑重滯之宇宙——「真異熟果」。現在所謂小範圍的生活——表層生活——就是這「大意欲」對於這「殆成定局之宇宙」的努力,用這六樣工具居間活動所連續而發一問一答的「事」是也。所以,我們把生活叫作「事的相續」。
從講生活那段起,似乎偏於叙述及抽象,不像批評具體的問題有趣味,而卻是很重要,是我們全書的中心。我們批評的方法卽因此對於生活的見解而來。
現在我要說明自己的意見了。但且不去答對西方化的特別處所從來,現在先要說明我觀察文化的方法(見第二章),然後再解釋適用這方法得的答案(見第二章),則科學與「德謨克拉西」的所從來自爾答對了。我這個人未嘗學問,種種都是妄談,都不免「強不知以為知」,心裏所有只是一點佛家的意思,我只是本着一點佛家的意思裁量一切,這觀察文化的方法,也別無所本,完全是出於佛家思想。試且說來:
(一)本來的路向:就是奮力取得所要求的東西,設法滿足他的要求;換一句話說就是奮鬬的態度。遇到問題都是對於前面去下手,這種下手的結果就是改造局面,使其可以滿足我們的要求,這是生活本來的路向。
(三)絕對不能滿足者:此卽必須遵循的因果必至之勢,是完全無法可想的。譬如生活要求永遠不老死,花開要求永遠不凋謝,這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絕對不可的,所以這種要求當然不能滿足。
征服自然這件事,明明是第一條的態度,直可以不必說,然我們還不妨說一說。征服自然是藉着科學才作到的,尤重於經驗科學。這經驗科學是從英島開發出來的,但是若不先有希臘傳到大陸的抽象科學——為自然科學之母的科學——也不成功的。那麼,希臘人之所以能產生科學是由愛美、愛秩序,以優游現世的態度,研究自然,來經營這種數理、幾何、天文之類,差不多拿他作一種玩藝的。那麼,到文藝復興的時候,南歐大陸隨伴着其他文藝又來接續弄這種科學,也因其有希臘人同樣的態度才得成的。所以,我們可以說這種科學之創興與再起而完成,都是基於第一條態度之上。到英國人——倍根他們——一面憑藉這個基礎,一面又增進一個新意,不單以知識為一盤靜的東西,而以知識為我們一種能力(Knowledge is power),於是制馭自然、利用自然種種的實驗科學就興起來。此其向前改造環境的氣派,豈不更是第一條的態度嗎?而這征服自然的成功,物質文明的燦爛,其來歷又有旁邊一絕大力量助成他,就是經濟現象的變遷,以「工業革新」為其大關鍵。所有種種的發見發明、製造創作因此而風湧蓬興。科學知識與經濟狀况互為因果,奮汛澎湃以有今日之局。而求其生產力之進,經濟現象之變,則又人類要求現世享用物質幸福為其本也。所以從種種方面看,皆適如我們所觀測。
中國文化是以意欲自為調和、持中為其根本精神的。
這樣一個根本的說法,加以三層修訂,大體上可以說是妥貼的了。我們對於三方面文化的觀察,以及世界未來文化的推測,亦皆出於此。這時我們再來看,雖然每一「事」中的問都有一答,而所答的不一定使我們的要求滿足。大約滿足與否可分為下列四條來看:
若問「科學」與「德謨克拉西」是怎麼被西方人得到的?或西方化怎麼會成功這個樣子?據我所聞大家總是持客觀說法的多。例如巴克爾(Buckle)說的:「歐洲地理的形勢是適宜於人的控制天然。這是歐洲文明發展的主因。」又金子馬治說的:「嘗試考之,自然科學獨成於歐洲人之手者何故?何以不興於東方?……據予所見希臘人雖為天才之民族,其發明自然科學應尚別有一原因。蓋希臘國小山多,土地磽瘠,食物不豐,……以勤勞為生活,歐式文明之源實肇於此。」他又去請問米久博士,米久也說中國地大物博,無發明自然科學之必要,所以卒不能產生自然科學。又如持馬克思唯物史觀的以為一切文物制度思想道德都隨着經濟狀態而變遷。近來的陳啟修胡漢民幾位大唱其說。因此吾友李守常很懇切的忠告我討論東西文化應當留意他客觀的原因,諸如茅原山人的《人間生活史》等書可以去看看,因那書多是客觀的說法。他自己的《東西文明之根本異點》便是如此的,後來又作了一篇《由經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胡適之君也有同樣的告誡於我。他們的好意我極心領,祇是我已經有成竹在胸。
(一)可滿足者此卽對於物質世界——已成的我——之奮鬬;這時祇有知識力量來不及的時候暫不能滿足,而本是可以解決的問題。譬如當初的人要求上天,因為當時的知識力量不及所以不能滿足,而自發明輕氣球、飛行機之後也可以滿足,可見這種性質上可以解決的要求終究是有法子想的。
「『文運復興的起始是要求人類本性的權利,後來引到發展自然界的新觀念和研究的新方法。(P.9.)』

客觀說法的未是

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後要求為其根本精神的。
總而言之,近世西方人的心理方面,理智的活動太強太盛,實為顯著之特點。在他所成就的文明上,闢創科學哲學,為人類其他任何民族於知識、思想二事所不能及其萬一者。不但知識思想的量數上無人及他,精細深奧上也無人及他。然而他們精神上也因此受了傷,生活上吃了苦,這是十九世紀以來暴露不可掩的事實!這個話,待末尾批評各方文化時再說。
現在我們總攬着西方文化來看他在事實上是不是由如我所觀測那一條路向而來的?不錯的。現在的西方文化,誰都知道其開闢來歷是在「文藝復興」,而所謂「文藝復興」者更無其它解釋,卽是西方人從那時代採用我們所說「第一條路向」之謂也。原來西方人的生活,當古希臘羅馬時代可以說是走「第一條路向」,到中世紀一千多年則轉入「第三條路向」,比及「文藝復興」乃又明白確定的歸到第一條路上來,繼續前人未盡之功,於是產生西洋近代之文明。其關鍵全在路向態度之明白確定,其和-圖-書改變路向之波折很為重要。我們要叙說一下。
這客觀的說法,我們並不是全不承認的,我們固然是釋迦慈氏之徒,不認客觀,卻不像諸君所想像的那種不認客觀。只是像巴克爾、金子那種人文地理的說法未免太簡易了。陳啟修先生所述的那種唯物史觀,似亦未妥。他們都當人類只是被動的,人類的文化只被動於環境的反射,全不認創造的活動,意志的趨往。其實文化這樣東西點點俱是天才的創作,偶然的奇想,只有前前後後的「緣」,並沒有「因」的。這個話在夙習於科學的人,自然不敢說。他們守着科學講求因果的夙習,總要求因的,而其所謂因的就是客觀的因,如云祇有主觀的因更無他因,便不合他的意思,所以其結果必定持客觀的說法了。但照他們所謂的因,原是沒有,豈能硬去派定,恐怕真正的科學還要慎重些,實不如此呢!我們的意思只認主觀的因,其餘都是緣,就是諸君所指為因的。卻是因無可講,所可講的只在緣,所以我們求緣的心,正不減於諸君的留意客觀,不過把諸君的觀念變變罷了。聽說後來持唯物史觀的人已經變過了,顧孟餘先生所作《馬克思學說》,其中批評唯物史觀道:

人生三種問題

以上解釋生活的話是很親切真確的說法。但是這話還要有幾層的修訂才能妥貼。其應修訂之點有三層:
(二)科學方法的異采:科學方法要變更現狀,打碎、分析來觀察;不又是向前面下手克服對面的東西的態度嗎?科學精神於種種觀念、信仰之懷疑而打破掃蕩,不是銳利邁往的結果嗎?
(一)為礙的不單是物質世界——已成的我——就是,不僅是我自己的真異熟果。還有另外一個東西——就是其他的有情。譬如我將打獵所得的禽獸食肉剝皮。這時雖是對於其它有情的根身之一種改變局面,其實還是對於「已成的我」的奮鬬;因為其它有情的根身實在就是我的器界——已成的我;所以這時為礙的並非另外的有情,仍是我自己的「真異熟果」。真正為礙的是在其他有情的「他心」而不在其根身。譬如我要求他人之見愛,或提出一種意見要求旁人同我一致,這時為礙的卽是「他心」;這才是真正的其它有情並非我的「已成的我」,而是彼之「現在的我」;這時他究竟對我同意與否尚不可知,我如果要求大家與我同意,就須陳訴我意,改造「他心」的局面,始能如我的願,這亦卽是奮鬬。此應修訂者一。

印度文化的略說

以上已將生活的內容解釋清楚,那麼,生活卽是一樣的,為什麼生活的樣法不同呢?這時要曉得文明的不同就是成績品的不同,而成績品之不同則由其用力之所在不同,換言之就是某一民族對於某方面成功的多少不同;至於文化的不同純乎是抽象樣法的,進一步說就是生活中解決問題方法之不同。此種解決問題的方法——或生活的樣法——有下列三種:
第三,要注意這時的人有了「我」就要為「我」而向前要求,向前要求都是由為「我」而來,一面又認識了他眼前面的自然界。所謂向前要求,就是向着自然界要求種種東西以自奉享。這時候他心理方面又是理智的活動。在直覺中「我」,與其所處的宇宙自然是混然不分的,而在這時節被他打成兩截,再也合攏不來,一直到而今,皆理智的活動為之也。
「這回五四運動就是這解放的起點,改變你做人的態度,造成中國的文運復興;解放感情,解放思想,要求人類本性的權利。這樣做去我心目中見那活潑潑的青年,具豐富的紅血輪,優美和樂的感情,敏捷鋒利的思想,勇往直前把中國委靡不振的社會,糊糊塗塗的思想,畏畏縮縮的感情,都一一掃除。凡此等等若非從基本上改變生活的態度做起,東補爛壁,西糊破窗,愈補愈爛,愈糊愈破,怎麼得了?」
「羅馬帝國滅亡,中古世起一千年中,歐洲在黑暗裏邊,那時候人民對於生活的態度是在空中求天國,這個世界是忘卻了。所以這千年中這世界毫無進步。十五世紀之初文運復興,這態度大變,中古世人的態度是神學的,是他世界的,文運復興時代人的態度是這世界的,是承認這活潑潑的個人的,丹麥哲學家霍夫丁氏(Hoffding)著《近世哲學史》對於文運復興說道:『文運復興是一個時代,在這時代內中古世狹窄生活的觀念是打破了。新天新地生出來,新能力發展起來。凡新時代必含兩時期:(一)從舊勢力裏面解放出來;(二)新生活發展起來。……(Vol.Ⅰ, P.3.)』
這意思不是很同我們相近了麼?

答案講明的第二步

「這個人類的新態度,把做人的方向從基本上改變了成一個新人生觀。這新人生觀生出一個宇宙觀;有這新人生觀,所以這許多美術、哲學、文學蓬蓬勃勃的開放出來。有這新宇宙觀,所以自然科學就講究起來。人類生活的態度因為生了基本的變遷,所以釀成文運復興時代。
我們先來拿西方化的面目同中國化的面目比較着看:第一項,西方化物質生活方面的征服自然,中國是沒有的,不及的;第二項,西方化學術思想方面的科學方法,中國又是沒有的;第三項,西方化社會生活方面的「德謨克拉西」,中國又是沒有的。幾乎就着三方面看去中國都是不濟,祇露出消極的面目,很難尋着積極的面目。於是我們就要問:中國文化之根本路向,還是與西方同路,而因走得慢沒得西方的成績呢?還是與西方各走一路,別有成就,非祇這消極的面目而自有其積極的面目呢?有人——大多數的人——就以為中國是單純的不及西方,西方人進化的快,路走出去的遠,而中國人遲鈍不進化,比人家少走了一大半。我起初看時也是這樣想。例如,征服自然一事;在人類未進化時,知識未開,不能征服自然,愈未進化的愈不會征服自然,愈進化的也愈能征服自然;中國人的征服自然遠不及西方化,不是中國人在文化的路線上比西方人差一大半是什麼?科學方法是人類知識走出個眉目產生的,要旣進化後,才從宗教玄學裏解放出來的。雖然孔德(Comte)分宗教、玄學、科學三期的話不很對,受人的指摘,而科學之發生在後,是不誣的。中國旣尚未出宗教、玄學的圈,顯然是比科學大盛的西方又少走一大段路。人的個性伸展又是從各種威權底下解放出來的,那麼,又是西方人已走到地點,中國人沒有走到。差不多人類文化可以看作一條路線,西方人走了八、九十里,中國人祇到二、三十里,這不是很明的嗎?但其實不然。我可以斷言假使西方化不同我們接觸,中國是完全閉關與外間不通風的,就是再走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也斷不會有這些輪船、火車、飛行艇、科學方法和「德謨克拉西」精神產生出來。這句話就是說:中國人不是同西方人走一條路線。因為走得慢,比人家慢了幾十里路。若是同一路線而少走些路,那麼,慢慢的走終究有一天趕得上;若是各自走到別的路線上去,別一方向上去,那麼,無論走好久,也不會走到那西方人所達到的地點上去的!中國實在是如後一說,質而言之,中國人另有他的路向態度與西方人不同的,就是他所走並非第一條向https://www.hetubook.com.com前要求的路向態度。中國人的思想是安分、知足、寡欲、攝生,而絕沒有提倡要求物質享樂的;卻亦沒有印度的禁慾思想(和尚道士的不娶妻、尚苦行是印度文化的摹倣,非中國原有的)。不論境遇如何他都可以滿足安受,並不定要求改造一個局面,像我們第二章裏所叙東西人士所觀察,東方文化無征服自然態度而為與自然融洽游樂的,實在不差。這就是什麼?卽所謂人類生活的第二條路向態度是也。他持這種態度,當然不能有什麼征服自然的魄力,那輪船、火車、飛行艇就無論如何不會產生。他持這種態度,對於積重的威權把持者,要容忍禮讓,那裏能奮鬬爭持而從其中得個解放呢?那德謨克拉西實在無論如何不會在中國出現!他持這種態度,對於自然,根本不為解析打碎的觀察,而走入玄學直觀的路,如我們第二章所說;又不為制馭自然之想,當然無論如何產生不出科學來。凡此種種都是消極的證明中國文化不是西方一路,而確是第二條路向態度。若問中國人走這條路有何成就,這要等待第四、五章去說,到那時才能指出中國文化的精神及其優長所在。
(三)德謨克拉西的異采:德謨克拉西不是對於種種威權勢力反抗奮鬬爭持出來的嗎?這不是由人們對人們持向前要求的態度嗎?
第四,要注意這時的人因為「我」,對於自然宇宙固是取對待、利用、要求、征服的態度,而對於對面旁邊的人也差不多是如此的態度。雖然「自由」、「平等」、「德謨克拉西」,是從此才得到的,然而在情感中是不分的我與人,此刻又被分別「我」、「他」的理智的活動打斷了!
我們就此機會,把我們對於「如何是東方化?」的答案提出如下:
「要之,文藝復興實為人類精神之春雷。一震之下,萬卉齊開。佳穀生矣,荑稗亦隨之以出。一方則感情理知極其崇高;一方則嗜慾機詐極其獰惡,此固不必為歷史諱者也。惟綜合其繁變紛紜之結果,則有二事可以扼其綱:一曰人之發見;一曰世界之發見;(The great achievement of the renaissance were the discovery of the world and the discovery of man)人之發見云者卽人類自覺之謂。中世教權時代,則人與世界之間,間之以神;而人與神之間,間之以教會;此卽教皇所以藏身之固也!有文藝復興而人與世界乃直接交涉。有宗教改革,而人與神乃直接交涉。人也者,非神之罪人,尤非教會之奴隸,我有耳目,不能絕聰明;我有頭腦,不能絕思想;我有良心,不能絕判斷?此當時復古派所以名為人文派(Humanism)也。」
蔣百里先生的話發表較晚二年,卽現在出版的《歐洲文藝復興史》,其所作導言一篇,在他書中為最精采,我們也採他一段:
我們再看印度文化,與中國文化同樣的沒有西方文化的成就,這是很明的。那麼,要問:他是與西方同走一條路而遲鈍不及呢,抑另有他的路向態度與西方人不同呢?又要問:他如果與西方人不同其路向,那麼與中國人同其路向不同呢?我們就來看他一看:其物質文明之無成就,與社會生活之不進化,不但不及西方且直不如中國。他的文化中俱無甚可說,唯一獨盛的祇有宗教之一物。而哲學、文學、科學、藝術附屬之。於生活三方面成了精神生活的畸形發展,而於精神生活各方面又為宗教的畸形發達,這實在特別古怪之至!所以他與西方人非一條線而自有其所趨之方向不待說,而與中國亦絕非一路。世界民族蓋未有渴熱於宗教如印度人者,世界宗教之奇盛與最進步未有過於印度之土者;而世界民族亦未有冷淡於宗教如中國人者,中國旣不自產宗教,而外來宗教也必變其面目,或於精神上不生若何關係。(佛教則變其面目,耶教則始終未打入中國精神之中心,與其哲學文學發生影響。)又科學方法在中國簡直沒有,而在印度,那「因明學」、「唯識學」秉一種嚴刻的理智態度,走科學的路,這個不同絕不容輕忽看過,所以印度與中國實非一路而是大兩樣的。原來印度人旣不像西方人的要求幸福,也不像中國人的安遇知足,他是努力於解脫這個生活的;旣非向前,又非持中,乃是翻轉向後,卽我們所謂第三條路向。這個態度是別地方所沒有,或不盛的,而在印度這個地方差不多是好多的家數,不同的派別之所共同一致。從邃古的時候,這種出世的意思,就發生而普遍,其宗計流別多不可數,而從高的佛法一直到下愚的牛狗外道莫不如此。他們要求解脫種種方法都用到了,在印度古代典籍所載的:自餓不食,投入寒淵,赴火炙灼,赤身裸|露,學着牛狗,齕草吃糞,在道上等車來軋死,上山去找老虎,如是種種離奇可笑;但也可見他們的那種精神了!由此看來,印度人的出世人生態度甚為顯明實在不容否認的。而中國康長素、譚嗣同、梁任公一班人都只發揮佛教慈悲勇猛的精神而不談出世,這實在不對。因為印度的人生態度旣明明是出世一途,我們現在就不能替古人隱諱,因為自己不願意,就不承認他!此外還有現在談印度文明的人,因為西洋人很崇拜印度的詩人泰谷爾(Tagore),推他為印度文明的代表,於是也隨聲附和起來;其實泰谷爾的態度雖不能說他無所本,而他實與印度人本來的面目不同,實在不能作印度文明之代表。去年我的朋友許季上先生到印度去,看見他們還是做那種出世的生活,可見印度的人生態度不待尋求,明明白白是走第三條路向,我們不可諱言。我們在這裏僅指明印度文化的來歷是出於第三條路向;至於印度人在這方面的成就及其文化之價值所在,也俟第四第五兩章再為講明。
「以上兩種意見都未認清社會科學的認識條件。社會科學裏所研究的社會現象不是別的,乃是一種秩序之下的共同動作。這種共同動作是有組織的,有紀律的,有意志的。所以『唯物的歷史觀』所說的『舊社會秩序必要廢除』這必要旣不是論理的必要,又不是天然現象因果的必要,乃是宗旨的必要,因為社會秩序是方法,社會生活是宗旨。如果社會秩序與社會生活有衝突的時候,他的宗旨全失了。人要達到這個宗旨,所以起來改革社會秩序。換一句話說改革與否,並如何改革這是視人的意見而定的,並不是機械的被動的。」(《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
所有人類的生活大約不出這三個路徑樣法:(一)向前面要求;(二)對於自己的意思變換、調和、持中;(三)轉身向後去要求。這是三個不同的路向。這三個不同的路向,非常重要,所有我們觀察文化的說法都以此為根據。
(三)走這條路向的人,其解決問題的方法與前兩條路都不同。遇到問題他就想根本取銷這種問題或要求。這時他旣不像第一條路向的改造局面,也不像第二條路向的變更自己的意思。祇想根本上將此問題取銷。這也是應付困難的一個方法,但是最違背生活本性。因為生活的本性是向前要求的。凡對於種種欲望都持禁慾態度的都歸於這條路。
此「人」與「世界」的發現說,真是明醒極了!然西洋人說這類話的亦旣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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