廻響之一 「詞人之舟」
在諸篇個別詞人的文章裏,有一個統一的面貌格式:即先敍作者生平背景,再選取作品若干做具體的賞論。這是傳統「說詩人」的作風。
文字的主要部分當然是詞本身的賞析評論。各家引例雖不相等,多則十首,少或三首。但在形式上兼及小令與長調,而內容風格方面也儘量表現各家的代表風貌。細讀每一首詞的析論,自能看出這位「說詩人」的功力和見解。
談到文藝鑑賞問題,往往存在着主觀的感知愛好,即便是比較嚴肅的批評工作,也未必能盡去主觀的立場。琦君論詞,自然也有她個人的主觀愛好,對於前人之論說,於引述介紹之餘,則又有她自己的意見。例如在「玉爐香、紅蠟淚——溫庭筠」一篇之中,引述王國維評論飛卿詞有如「畫屛金鷓鴣」,韋莊詞似「弦上黃鶯語」,頗有抑溫揚韋的傾向。琦君認爲王說「未必中肯」,並舉「更漏子」一首,以證明溫詞「有許多意識跳躍錯綜之處,絕非『畫屛金鷓鴣』五字所能涵蓋。」同篇末尾又提到前人時有以屈賦香草美人之寄託論溫詞的情況,認爲這「未免捧得過分」。事實上,東漢詩教之說以降,中國文士往往拘泥美刺正變之思想,造成許多穿鑿附會,曲解滯固的論調,致使文學作品的藝術眞價值淹沒於狹和_圖_書隘的道德觀念之下,這種現象毋寧是可笑復可悲哀。今天,我們在賞論文學之際,應該抱持當仁不讓的精神,排除那些迂腐無稽之談,還文學以本來面目,才是一條合情合理的正道。誠如埼君在書中處處所提醒讀者的,詞本興於晚唐、五代,其溫床乃是在民間,在歌坊靑樓,所以寫景多爲園庭,言情惟工綺麗,傷春惜別,兒女私情爲其本色,故而「花間」作家的詞輕柔浪漫,甚至纏綿頹廢,在所難免。即使北宋初期如二晏、歐陽修的作品,也仍不脫此風;至於詞的風格突破晚約纏綿而兼容豪邁陽剛,乃至於無所不寫,則是在蘇東坡以後的事情。這種轉變,雖然提高了詞的文學地位,究竟已非民間當初的面貌,所以胡適才說:宋代的詞是「替身」、是「投胎再世」。周濟、張惠言諸人之說,固然用心良苦,企圖以狹隘的道德觀念維護飛卿之名譽,卻無視於文學發展的歷史途徑,徒然干擾後世學者的耳目欣賞罷了。類似的曲解附會,有時也出現在其他各家詞人之間,琦君都一一駁辯,整頓抓櫛,帶領讀者走入文藝賞鑑的正途。
大家所景仰的夏承燾先生是琦君的老師,而琦君自己又是多年來許多年輕學子們的老師。文化的薪火傳遞,好比接力賽https://www.hetubook.com.com跑,就靠着醉心古典的有心人一代一代默默地傳遞這神聖的棒子。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親炙名師門下聆聽其課的,所以若能將課堂上講解古典文學的精華以文字替代口授,印刷成書冊,那麼就會傳播更廣,嘉惠更多的人了。琦君的新著「詞人之舟」,正是符合此要求的書。
在書前,琦君引述了她的老師夏承燾先生的話:「你不一定要做詞人,卻必須培養一顆溫柔敦厚、婉轉細膩的詞心。對人間世相,定能別有會心,另見境界。正如你不必是一個宗教信徒,卻必須有一顆虔誠懇摯的心,才能多多體驗人情、觀察物態。」夏先生已經把她的心意傳達給了他的高足琦君,我們期待琦君把她的心得傳達給更廣大的獨者。
琦君的散文,凡是稍肯留心台灣文壇的讀者,都不會不注意。不僅是因爲她所寫的「量」多,也更由於其「質」美。所以余光中說:三十年來臺灣作家的第二代之中「筆力最健者,當推琦君」(張曉風「你還沒有愛過」序),楊牧說:「二十年來,琦君的散文越嚴越深越廣」(琦君「留予他年說夢痕」序)。然而,琦君的專長和關心的方向並不限於散文一類,她也寫小說,也寫詩詞。近年來,她似乎減少和_圖_書了小說的創作,她的詩詞坊間看不到集子,但認識她的朋友都知道她寫極好的詩填極好的詞;而即使一般讀者恐怕也可以從她時時融入散文中的詩句、詞句,感知琦君對於舊文學的深厚造詣吧。
本書的集成,原先是零星成篇,初無編書的目的。不過,由於對各詞家的評介時,都有簡要的史傳批評觀點,所以從獨立的各篇之間,也能追溯詞史發展;可惜由於篇章有限,僅止於十三家,因而無法使讀者看到比較淸晰的演變過程。所幸,我們希望尙有馮延巳、歐陽修、周淸眞、姜白石及納蘭成德等五家與另五位詞人的作品當已在續編的構思計畫之中,來日出書,當能補足這方面的遺憾。我們更寄望於琦君,今後再就其他重要詞家陸續撰述,俾使喜愛古典文學的讀者能夠有一個完整的認識。
「詞人之舟」是一本賞析評介詞的書,共收溫庭筠、李煜、柳永、晏殊、張子野、晏幾道、蘇軾、秦觀、李淸照、陸放翁、辛棄疾、朱淑眞、吳藻等十三家(另附卓文君與花蕊夫人)。前面有一篇「詞的簡介」分段說明詞的形成、名詞、體裁,及討論詞與詩的區別,介紹幾則關於詞調的掌故。這篇替代自序的文字,以深入淺出的口吻介紹詞學,好比是上詞選課第一堂的開場白,使讀者於接觸https://m.hetubook.com.com個別詞家的作品之前,對於詞這個特殊文類的外在及內函,能夠有一個預先的通盤認識與瞭解。
好的文學作品,雖未必因作家個別的內外在環境因素而受重現,但「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何況環視世界學界,在揚棄文學外緣的新批評風行過一陣以後,最近無論歐美或日本的漢學家們都逐漸有回頭重新肯定我們傳統的史傳批評價值的趨勢了。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所強調的「須知當時文體之關係」及「須知當時文人之關係」這兩個原則,只要運用得當而不牽強附會,實在並無礙於後人欣賞古典作品的奧妙,且更能有深刻的體悟認識。例如溫庭筠宦途不遇,造成其人之孤絕感與放浪生活,作品便也自然由於現實生活的反照而呈現頹廢側艷的色彩,晏殊身爲宰相,富貴顯達,宴飲填詞是其生活重心,北宋初期詞的興盛,當居首功;辛棄疾生當宋代亂世,懷抱滿腔熱血,有堅定的民族意識,奈受當權者的壓抑而志不得伸,遂令孤忠悲憤之氣深露詞表。這些個人身世,或家國之事,在本書每一篇文章之中都有簡明扼要的說明,可助讀者充分瞭解許多作品的寫作背景及動機,因而千百年後的今日讀來,無論婉約綿麗、閒適悠遠,或豪邁沉鬱的情調都能躍然紙上,引發共鳴。
大體言之,https://m.hetubook.com.com琦君引導讀者的方向是在作品本身的解釋與欣賞。不過,或許由於她本人是一位寫作經驗豐富的作家,又雅愛填詞,所以每能就各首詞的布局結構或遣詞造意方面細膩剖析,顯現出原作者苦心費神之處,引導讀者不僅「知其然」,且更進而「知其所以然」。文中時則又以不同的詞家作品相提比較,則是旨在說明作家情性之差別,與文字爲用之變化的奧妙。例如在「歌盡桃花扇底風——晏幾道」裏,便以大、小晏的兩首「玉樓春」並列,從而具體顯示其中異同。此蓋亦即曹丕「典論論文」中所謂:「氣之淸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子不能以移子弟」之理。至如文中旁徵博引,詩詞並舉以證異同的例子,則隨處可見,不勝枚舉。文學的鑑賞,於單篇個別的理會認識之外,貴乎能融會貫通,讀者若是用心細讀,當能體會箇中用意與苦心了。
林文月
琦君論詞,行文流暢,保持她散文的淸新風格,娓娓道來,令人感覺有如置身課室之中,聆聽她授課,又因爲文中時時穿插文學掌故,所以頗能引發興趣,當然,其間難免有些不可信的傳說,則只是提供讀者做爲文學常識的認知,聊備一格而已。